太一丛话/卷二 中华文库

　　吴县杨维斗国变后避居光福山中，忽被絷系之舟中，饿五日，不死，书血衣遗其孤云：“廷枢幼读圣贤之书，长怀忠孝之志，为孝廉者一十五载，生世间者五十三年，做士林乡党之规模，肩纲常名教之重任，惜时命之不犹，未登朝而食禄。值中原之有难，遂蒙祸以捐生，其年则丁亥之岁，其月则孟夏之中，方隐遁于山阿，忽陷身于网罗，时遭其变，命付于天。虽云突如其来，亦已知久矣。平生所学至此方觉快然；千古常昭，到底终为不没。但因报国无能，怀忠未展，终是人臣未竟之事。尚孤累朝所受之恩，留此血衣，以俟异日。舟中矢志，不能尽言。”末署四月二十八日六字。见我军帅时谩骂不已，就义于芦墟泗洲寺。当死之时，首已断而声从项中出，益厉。箸有《古柏轩诗集》。〈讹闻〉云：“世途矰缴多，结卢在穷谷。神悴嗟樊雉，心危怯庖鹿。耳目异惊喜，早暮更祸福。先忧累亲朋，失色观奴仆。共伤衰德凤，应赋知命鹏。且当饮醇酒，勿向詹尹卜。”〈舟中〉云：“野岸官桥路已芜，寒江暮雨客舟孤。烟中帆影时开落，雾里山光半有无。宿鸟惊心犹未下，哀猿引臂自相呼。凄其古渡黄昏候，一点渔灯起荻芦。”君名廷枢。

　　华允诚字汝玄，无锡人也。崇祯间屡疏弹首辅温体仁，直声震一时。以亲老乞归。福王即真就官十馀日，即引疾归。及明亡，指头上发曰：“留此必贾祸，然吾食禄先朝，去之无以见祖宗于地下。”已而被执，我朝胁之降，曰：“二祖列宗在上，允诚发不可去，身不可降。”遂死于难。从孙尚濂，二仆薛成、朱孝皆从之死。

　　金溪王万育，崇祯年间举人也。见时事日非，辄愀然曰：“九州虽大，正人有几，名士如匏徒乱人国。他日不为汉之党锢，必为晋之幽沉，今既不救，异时更无可救。”言已，泣数行下。已而南都陷，万育避乱之闽。唐王立擢授吏部司务，晋兵部主事，出守延平。

　　亡何，大清兵猝至，急召父老曰：“吾虽一月郡守，当与城共存亡，若辈可速出，来日方长，勿徒以数万生灵膏人斧锧也。”因书〈绝命词〉于屋壁云：“悲风烈烈捣虚城，正气从来履险贞。一月延平共死难，孤忠千载有谁明？”书毕，正衣冠，投缳而死。

　　先是新城有王士和者，字允协，御史与胤之子，亦殉国难者也。其〈绝命词〉云：“痛余生之不辰兮，天灭我之立王。我父母一闻之兮，涕滂沱以彷徨。以身殉国难兮，维千古之臣纲。嗟反面而事仇兮，方臣妾之未遑。哀世溷浊兮四维不张，大地无容身之隙兮，愿随我父母归于帝乡。”御史公方求死时，或劝其譬解之，允协曰：“此大好事，汝曹安用喋喋为？”壬午之役，其妻亦死于难。忠臣、孝子、烈妇，后先取义，萃于一门，不亦足千古耶噫！

　　陪都失守，鲁王尚在台州，张国维与陈函辉实拥立之。张以大学士督师江上，连复于潜诸县，剩水残山大有回复之机会。方国安逼鲁王南行，江上诸军尽解散，国维追至石严，方国安断所过桥，不得进。过东阳，闻义乌破，愤不欲生。众交劝少忍，徐图再举，叹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有死而已，复何言！”具衣冠南向，再拜，投园池死。子一，亦死于乱兵中。〈登采石赠诸将〉云：“月明横槊倚层峰，宵柝风飘和梵钟，旧是开平贾勇处，诸君努力此书庸。”君字其四，号玉笥，东阳县人。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县人，与张国维同时入阁。国维死，君遂投缳于云峰山中。死之前，尚作〈绝命诗〉》、〈自祭文〉及〈埋骨记〉各一首，从容如平时。著有《寒山集》，集中赠僧之诗居多，浑金璞玉，不假修饰，自然名贵。录其〈刘伶巷〉诗一什云：“有酒宜成颂，知君耻独醒。回车经巷口，荷锸信丘冥。死岂人埋得，言犹妇可听。闭关当日饮，想像只忘形。”其〈小寒山〉一集，多诋毁国朝之语，乾隆四十七年奉旨销毁，列为禁书矣。

　　方陪京之失守也。赵之忻、朱国弼辈争先作新朝顺民，惟新城黄端伯独大署九字于门曰：“大明忠臣黄端伯之寓。”大清兵召之至，不拜，与之语，则大骂，遂及于难。其〈绝命词〉云：“对面绝思量，狗露金刚王。若问分身处，刀山是道场。”第三句一作“若问安身处”。端伯生平好佛，所著〈四书五经诵〉亦以禅语阑入。如〈春秋颂〉云：“通身手，通身胆，句中有眼定乾坤，识者须从身外反。”又尝镌一私印曰：“海岸道人。”取《楞严经》“引诸沉冥，出于苦海”之语，及晚年磨去印文，改镌“忠孝廉节”四字，终以殉国流芳，可谓不负其志。有《瑶光阁集》十三卷行世，集中律诗最佳者如〈从军行〉云：“万里长城北，萧条白草荒。风沙吹不去，秋色正茫茫。日冷行空垒，天低压战场。别来一回首，何处是家乡。辽落萧关外，阴风万马肥。至今劳北顾，何敢念东归。列戍传金柝，寒沙卧铁衣。战场春不到，白雪作花飞。”〈建德道中〉云：“青天霜气迥，匹马立平沙。远道风千里，长城月万家。乱山盘径险，深树引堤斜。夙昔悲秋意，偏于作客赊。”

　　馀姚熊雨殷汝霖，鲁王时官至大学士。一日，王廷见，谓之曰:“数年颠踬，蹙蹙靡骋。春至矣，先生得有佳兆否？”汝霖云：“臣向少梦，惟昨午梦一道士，羽衣翩跹，揖臣而赠以诗，但记末二句云：‘可惜忠臣一片心，付与东流返故乡。’”王默然，为反其意云：“堪羡忠臣百折心，喜遂澄清返故乡。”郑彩素恶忌之。是年，竟遣壮士缚而沉诸江。天不祚汉，一二遗黎刀兵水火死之不足，更自相屠戮，是可痛也。给事中陈希文吊以诗云：“数载风涛绝溯游，惊闻砥柱折中流。半肩日月魂犹在，九族衣冠梦入泅。沙掩残躯潮作泪，灵招穷屿水为愁。何时破浪乘风去，洒血横戈易水头。”诵之凄然。

　　李向中字豹韦，钟祥人也。入浙东，由进士历官至兵部尚书，与张国维后先抗节死。遗诗有“血化苌宏碧，相将燃死灰”之句。昔人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至死而后已”句，以讥其失词，盖以为志士报国，一死不足以谢责，向中其知此义欤。或传其旅舍题壁一绝云：“云外平林东郡，天边落日西峰。悲凉此夕何夕，灯火黄昏店中。”

　　鲁王时死事最烈者，太仆少卿陈潜夫亦其一也。绍兴下，书〈绝命词〉一什云：“父兮生我，申以严诲。惟孝惟友，曰忠与义。丙子乡举，顾名自励。名曰孝廉，庶几无愧。致身之期，几在癸未。司理开封，星言视事。以身许君，有死无二。是时两河，贼氛如猬。众人回车，予独揽辔。贼出河朔，群工奔避。予乃渡河，击楫而济。誓清河南，以报先帝。手披荆榛，身御魑魅。独张空弮，以当贼骑。知有封疆，九死何畏。三十州邑，终复旧地。维时先帝，鉴予忠瘁。授以巡方，绣衣北莅。惜也诸奸，互相牵制。中枢信谗，嫉予不媚。联络要图，置之罔遂。三日撤归，可为陨涕。哀哀先人，一时捐弃。甘旨莫承，遗书沦废。我哀方盈，奸露转炽。赫赫金吾，逮予邸第。圜情幽忧，虏氛猝至。匍匐归来，挈家奔避。航海飘零，请兵于会。召募丁男，三百而已。衣甲糗帐，皆予自备。血战江干，二十馀次。粮寡兵微，于事何裨？疾痛呼号，徒然愤恚。丙戌五月，公侯师溃。区区孤军，其何能济？事不可为，偷生何贵？拜别吾母，以及诸弟。挈吾妻妾，从彭咸逝。成仁取义，千古如是。”书毕遂挈妻妾孟氏等赴水死，时年三十七。君字玄倩，钱塘人，由乡举司理开封，南渡后忤马士英，被罗织下狱，鲁王立，始拜太仆寺卿。

　　曲周路见白振飞，由进士官泾阳知县，迁漕运总督，巡抚淮阳。当乙酉南京破，唐王正位于福州，以书召之，中有“朕守困恩官路振飞”之语。先是唐王以罪锢守陵中官，虐之备至。曲周抗疏请宥宗室之得罪者，遂得释出，故书中云云。既至晋太子太保拜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迨唐王败走汀洲，曲周奔赴不及。而汀洲破，遂窜身海岛。当顺治四年顷初拟赴，永明王召，旋自经于邵武山中。永明闻之，赐谥文贞。录其〈除夕〉诗一章云：“仗剑以从戎，自怜转自喟。黔驴欲噬虎，病马思追骥。匡济术渺然，进退两无致。漂泊海舟中，面目亦堪恚。天心或垂悯，俾全名与义。寸衷百虑婴，竟夕不成寐。鸡鸣又一年，岁月悲空弃。”从唐王时作也。谭梁生谓其柄国酬知之日，乃作此垂首丧气之语，足见不负人心诚然。

　　文贞子泽溥与顾甯人友善。甯人赠诗有“天子呼恩官，干戈对王使。感激千载逢，一下君臣泪。”等语，指文贞前事也。又云“擒魁献行朝，逆党皆战悸。”则指文贞击擒李闯节度使吕弼周及防御使武愫，槛车献南朝伏诛事也。嗣甯人被难，山东泽溥救援甚力，甯人又赠诗云：“自分寒灰即溺余，非君那得更吹嘘。穷交义重千金许，病吏情深一上书。大麓阳飇回宿草，岷江春水下枯鱼。丁甯未忍津头别，此去防身计莫疏。”是父是子可以立懦廉顽矣。

　　莆田朱立望继祚唐王时，与曲周相继入阁。兵败临难，书〈绝命词〉云：“嗟予生兮不辰，逢惨祸兮撄身。乾坤崩颓兮陆海为尘，日星掩曜兮万象沉沦。人谁无死兮鸿毛泰岳，惟其所处兮殇延彭促。旦夕毕命兮去将安之，夫妻子母兮不得相依。上告苍天兮鉴此微词，虽为齑粉兮甘之如饴。千秋万岁兮谁其予知，与化俱徂兮於戏噫嘻！”

　　鲁王监国日，遣二人访求天下知名有气节之士。二人至苏，首列刘曙名于册。曙字公旦，苏之长洲人。未几，二人被执，并得其册，见曙名遂移兵捕之，获于蠡口，并缚其二子械至。江甯令具供，曙曰：“我每饭不忘国，起意乃素志，恨不能手刃汝辈，死当为厉鬼杀汝，汝其少待！”我兵大怒，白挺交下，头上血注如雨，临刑时语旁观云：“我今日死得甚快甚欢，甚轰轰烈烈！”连呼高皇三而死。〈绝命诗〉云：“孤臣孤子泪如泉，死傍君亲即洒然。吾道直如头上发，此心清似水中莲。枕戈未雪河山恨，濡笔空劳史册传。欲恋春晖慰慈母，登堂愁赋白华篇。”著有《节必居稿》。又〈乙酉八月十四夜匿影农家梦杨维斗〉诗云：“补被短檐下，月华静窥帐。子来入我梦，颜色耿相向。为别亦已久，不问别来状。互言白发新，慷慨赴凄怆。分袂还踌躇，欹枕转惆怅。缅思定交日，总角气方壮。文酒多奇怀，圭璧有微尚。中原今陆沉，吾道未沦丧。乱离忆朋俦，鸡鸣不能忘。乃知君与友，一义相摩荡。浩歌绝命词，与子共酬唱。所敦在夙昔，存没总依傍。相期太华巅，千秋讯无恙。”读其诗可以想见其人矣。

　　林垐字子野，侯官人，初任海甯县。唐王时授吏部郎，嗣唐王走江西，鲁王入闽，子野复往从之。别其父曰：“儿当死久矣！海甯当死，扈跸驻镡州当死，儿今不死，失人臣之分，贻父母之羞。”后竟荷戈先战士死于阵。著有《耻斋集》，〈为鄢德都画竹〉云：“所南之兰无土，耻斋之竹无根。想见百千年后，荧荧纸上血痕。噫嘻，天有时而倾耶，地有时而覆耶。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祖宗沐雨栉风，经百战，历万苦，所遗留之天下不为小也，一旦风云变态，强弱异时，冠加于履，莫知之愤，主反为奴，莫知之辱，于是王孙泣于路隅，志士穷于西山，求食不得，求衣不得，至求一栖身一葬身之所，亦不可得。此子野之画竹所由，悲从中来也夫。”此余读子野之诗，所以益悲不自胜也夫。

　　隆武二年八月舟山破，大学士张肯堂知势不可支，遂整衣冠，焚香北谢，偕其妻并二寡媳及仆妇等将投缳。各用绫丈馀，尚馀数尺，适中书苏兆殷至，肯堂曰：“来得好，愿同作一完人，兆殷慨诺，遂就缢于其次。

　　肯堂有〈绝命诗〉云：“虚名廿载着人寰，晚岁空馀学圃闲。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君恩未报徒赍志，臣道无亏在克艰。寄语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书于院左之雪交亭。先是肯堂请出募舟师，由海道径至江南，以为江南义师必大响应。然后大兵由闽出浙，首尾策应，则我朝可乘也。呜乎，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何千古不幸事，如出一辙也！

　　吴锺峦字峦稚，武进人也。舟山破，携所著《易经》并礼部尚书印，就学宫孟子座下，积薪自焚死。有〈大庾道中〉诗云：“乱离何地度年华，老至仍怜去路赊。共指此心犹似水，相逢多说已无家。关山寂寞行人少，云树苍黄落日斜。逆旅挑灯愁独寐，梦思应绕赤城霞。”

　　刘宗周启东别字念台，山阴人。福王时，上疏陈时政得失有云：“新朝既立，自应遣北伐之师，不然驰一介之使，间道北进檄。燕中父老，塞上戎王，共雪仇耻，未必无济于事。”马党忌之，遂罢归。杭州陷，公大痛，跃入水中被救，得不死，绝食二十三日乃死。遗诗有“信国不可为，偷生岂能久”之句，何其言之痛也！著有《蕺山集》，〈出通州次友人韵〉云：“策蹇何所之，遭时亦云厄。一步一回首，四郊营垒迫。大道直如矢，青天万古辟。从此遂已而，身后令人惜。”〈酬别长安故人〉云：“弱柳千条锁凤楼，春风送客不胜愁。杜门重忆十年病，束发谁先天下忧。销铄壮心吾自老，彷徨歧路子何求。却教空谷传骊唱，落日浮云满帝州。”公起家进士，历事三朝，立朝蹇蹇，有古大臣风。家居恒服紫花布衣，士大夫争效之，烈皇曾赐手敕云：“蔬食菜根，三月不知肉味，敝车羸马，廿年犹是书生。”其受主知如此。

　　扬州陷，阁部史公、知府任公民育同时殉国。时崇德吴尔埙方从贼中脱，归依阁部军中，慷慨捐生，固世论所谓可以死可以不死者也。然当时但知其从贼，而无人称其殉节，世事淆乱如是，宁不可伤？《滋兰堂初集》、《聂许堂遗草》皆公遗著也。有〈秋风辞〉云：“秋风飒飒兮切素肌，华林摧谢兮蛩螀啼。绮席陈兮清歌阑，美人去兮何时还？羽盖飞兮龙媒乘，发激楚兮箾韶鸣。采三秀兮餐玉英，思绵邈兮遐征。岁华荏苒兮何时平！”〈我行其野〉云：“我行其野，石田嶙峋。荒原黯淡，夐不见人。黄埃接天，有狐侁侁。阴风吹车，虑掣其轮。相彼征驹，尚求果腹。嗟我人斯，终朝无禄。螟螣之生，不遗荏粟。哀哉雁户，载行载哭。我丁匪辰，纷此百罹。寇讧于郊，佥曰抚之。惟憸人是咨，俾大珰是司。我行其野，告哀以诗。”公字介子，号以白。一日遇同乡祝孝廉渊南还，断一指裹家书中遗其亲，盖示不生还也。后其家人即以所寄指葬之。

　　同时有吏部文选司主 事曾子喜同益藩起兵，亦断爪指裹而葬之，谓其子筠曰：“此身分殉君国，此骨归之泉壤。”筠亦时语人曰：“吾一门已登鬼录矣，吾父子当同死国难。”及子喜被执，顾谓筠曰：“勉之，毋自负。”筠曰：“诺。”于是父子并死，果如其言。子喜有弟曰和应，曰：“吾不死何以见吾兄于地下？”急奉其父布政使公栋避之肇庆，乃赴井死。栋有弟栻任蒲圻知县，益为贵州佥事，皆相继死，时称曾氏一门五节云。子喜名享应，河南之临汝人。

　　桐城孙临字克咸，负文武才，倚马千言可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故又自号曰飞将军。一夕，酒阑须髯奋张，伸一指燃烛上，曰：“不廓清中原，有如此指！”唐王时，上书言关外情形甚悉，特授副使，监杨文骢军。乙酉我兵下江东，城陷被执，并缚其爱妾葛嫩，兵士颇欲犯之，嫩嚼舌噀血喷其面，骂不绝口。公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遂并死之。板桥〈杂纪〉颇著其事。著有《楚水吟》、《肄雅我悝》二集。大略斋稿〈东瓯晓发〉云：“际晓连樯挂席同，不烦邪许唤篙工。沙头宿鸟飞逾白，雾里残灯飐不红。半岭霞残茅店雨，一江潮响石门风。闲云片片藏孤峡，一锁寒流日向东。”〈括苍夜思〉云：“春山花尽月初升，水上南云夜气澄。客梦不离桃叶渡，即归已是白头僧。”

　　傅作霖字润生，湖南武陵人，永明朝官兵部尚书，从王至武冈。时刘承胤秉政，议降我清，润生大怒，责其无耻。承胤卒行兵入，润生冠带坐堂上，劝降不从，遂死之。妾郑氏有殊色，被执驱之，过桥亦跃入水死。〈决绝词〉云：“戎马崎岖间道来，残花犹伴战场开。麻鞋两载奔天泪，白发孤臣抢地哀。莽莽故园何处问，滔滔逝水几时回。锺山风雨今依旧，夜夜铜驼泣草莱。”

　　华亭章旷字于野，高瞻远跳，有不可一世之概。〈宿白龙寺〉诗云：“肃肃秋林绀殿荒，只馀一衲独焚香。向人惨淡言兵事，不是传闻古战场。”〈守湘阴城〉云：“河山无地求弓剑，臣子何心饱稻粳。灭绝耳根犹有恨，破除心事倍多情。”王姜斋尝称之。当未遇时，何腾蛟抗疏荐公，有云：“举目无一人之可用，惟得一章旷者为有生气之人。”其器赏之如此，后遂由监军佥事拜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总督恢复诸军。与我清战不利，竟绝粒卒。撰有〈报仇录〉三卷，巴陵李兴玮为之梓行于世。兴玮字天玉，公门生也，未几亦死国难。

　　黄九烟先生上元人，国变后变姓名曰黄人，字略似，号半非。或赠以诗云：“略似半非军尚云，此曹安得复为人。”先生之声望亦可想矣。晚又号曰圃庵、曰汰沃主人、曰笑苍道人。年七十忽忽若有所感，仰天太息曰：“黄人黄人而今不可以死乎？”因作〈解脱吟〉，自撰墓志且为铭曰：“笑苍乎，笑苍乎，尔既不屑生前之富贵，独不留死后之文章乎？既不能飞身于碧落，独不能演梦于黄梁乎？而今竟若此，是安得不心伤乎？然而尔之英风浩气，宁不蟠五岳而配三光乎？”与妻孥诀，取酒痛饮数斗大醉，自沉于江，时庚申五月五日也。

　　先生秉性孤介，嫉恶如仇，尝镌一印曰“性刚骨傲肠热心慈”八字，实其一生行状也，著有《刍狗斋夏为堂集》。〈秋日与杜子过高座寺登雨花台〉云：“被发何时下大荒？河山举目共凄凉。客来古寺谈秋雨，天为幽人驻夕阳。去国屈原终婞直，无家李白只佯狂。百年多少凭高泪，每到西风酒几行。”生平最爱夕阳，然对之即泣，尝搜集古今夕阳诗，裒然成帙，而已则不著一字。谢奕山赠以诗曰：“留光恋影每如斯，个是人间惹恨时。白首黄郎殊解意，平生不作夕阳诗。”先生又尝有句云：“落日河山千古在，秋风天地一人无。”其怀抱可想见矣。　　　　　　

　　又尝作〈楚州酒人歌〉云：“酒人酒人，尔从何处来？我欲与尔一饮三百杯，寰区斗大不能容我两人醉，直须上叩阊阖寻蓬莱。我思酒人昔在青天上，气吐长虹光万丈。手援北斗㪺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两轮化作琥珀光，日榆历历皆杯盎。吸尽银河乌鹊愁，黄姑渴死哀清秋。咄，咄，酒人浑无赖，乘风且访昆仑邱。绿娥深坐槐眉下，万树桃花覆樽斝。穆满高歌刘彻吟，一见酒人皆大诧。双成长跽进三觞，大嚼绛雪吞玄霜。桃花如雨八骏叫，春风浩浩心飞扬。瑶池虽乐崦嵫促，阿母绮窗不堪宿。愿假青鸟探瀛洲，列真酣饮多如簇。天上无不读书之神仙，亦无读书不饮酒之神仙。神仙酒人化为一，相逢一笑皆陶然。陶然此醉堪千古，平原河朔何足数。瑶羞琼糜贱如韭，苍龙可䱹麟可脯。兴酣嗔目叫怪哉，海波清浅不盈杯。排云忽复千帝座，撞钟伐鼓轰如雷。金茎玉液沆瀣竭，披发大笑还归来。是时酒人独身横有四天下，上天下天如龙马。百灵奔蹶海岳翻，所向无不披靡者。真宰上诉天帝惊，冠剑庭议集公卿。今者酒人有罪罪不赦，不杀不可杀之反成酒人名。急敕酒人令断酒，酒人惶恐顿首奏陛下。臣有醉死无醒生，帝顾巫阳笑扶酒人去。风驰雨骤仓皇谪堕楚州城，酒人堕地颇狡狯，读书学剑皆雄快，白皙鬑鬑三十时。戏掇青紫如拾芥，生平一饮富春渚，再饮鹦鹉湖，手版腰章束缚苦，半醒半醉聊支吾。谁知一朝乾坤忽反复，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胸中五岳自峨峨，眼底九州何蹙蹙。头颅顿改瓮生尘，酒非酒兮人非人。椎庐破觚吾事毕，那计金陵十斛春。还顾此时天醉地醉人皆醉，丈夫独醒空憔悴。从来酒国少顽民，颂德称功等游戏。不如大诏天下酒徒，牛饮鳖饮兼囚饮，终日酩酊淋漓嬉笑怒骂聊快意。请与酒人构一凌云烁日之高堂，以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淳于为酒霸，仲尼为酒王，陶潜李白坐两庑，糟坛馀子蹲其旁。门外醉乡风拂拂，门内酒泉流汤汤。幕天席地不知黄虞与晋魏，裸裎科跣日飞觞。一斗五斗至百斗，延年益寿乐未央。请为尔更召西施歌、虞姬舞、荆卿击剑、祢生挝鼓、玉环飞燕传觥筹、周史秦宫奉罍甒，与尔痛饮三万六千场。下视王侯将相皆粪土，但愿酒人一世二世传无穷，令千秋万岁酒氏之子孙人人号称酒盘古。酒人闻此耳热复颜酡，我更仰天呜呜感慨多。即今万事不得意，神仙富贵两蹉跎，酒人酒人当奈何？噫吁嘻，酒人酒人当奈何？尔且楚舞吾楚歌！”酒人者当亦王国之遗黎也，先生名周星。

　　有温州府学生叶而立者，名尚高。国变后，时被发佯狂，幅巾博袖，行于通衢。太守见而拘之，叶赋诗云：“北风袖大惹寒凉，恼乱温州刺史肠。何似蜉蝣易生死，得全楚楚好衣裳。”其言至为沉痛，太守因释之不问。当丁亥二月上丁，复携水一杯，芹一束，哭于孔子之前曰：“吾师乎，吾师乎，纵泰山之已颓，曾林放之而不如乎？”太守至大怒，竟系诸狱。迨至五月四日语狱卒曰：“诘朝为屈大夫沉湘之期，吾其死夫！”俾具汤沐，至明日，果自经死。与九烟事颇相类。

　　祁幼文彪佳，与念台同里居，由兴化推官至应天都御史。有明之末，政治错乱，幼文以为不可救药，遂告病归林，治业于寓山，极邱壑之胜。杭州陷，大清兵具束帛以迎幼文，伪为应聘者以辞别家人为词。返至别业，夜开窗牖望曰：“人物山川皆幻形也，今山川如故，而人物已非矣。”因题数语于几曰：“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遂整冠带，投园池死。

　　海宁祝开美渊即为吴尔埙寄指南还者也。留都陷，寻自经死。〈西湖月夜〉云：“落月鳞鳞水面浮，露华浓滴桂丛秋。不知何为鸣柔橹，惊起一双雪色鸥。佛火渔灯渐寂寥，推篷起坐已中宵。夜来极浦滩声急，知入西泠第几桥。”著有《月隐先生遗藳》。当刘念台被严谴，为之伏阙申救，然初不相识也。及罢归，遂执贽为门弟子，亦奇士也。

　　乙酉南都陷，福王奔芜湖，马士英奉太妃走浙江山阴。王季重闻变，上书太妃，请斩士英以谢天下，复诒书士英曰：“阁下政令自由，兵权独握，只知酒色逢君，门墙固党。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则先期以走，致令神舆播迁，社稷邱墟。阁下谋国至此，即长喙三尺亦何以自解？以愚上计，莫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节义之士尚尔相谅无他。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权，授之才能之士以号召英雄，犹可幸望中兴。如或逍遥湖上，潦倒烟霞，仍效贾似道之故辙，则千古笑齿已经冷绝。且欲来奔吾越，吾越乃报仇雪耻之邦，非藏垢纳污之区也。吾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士英接书，愧愤不知所云。后全浙陷，季重亦投水死。

　　长洲徐九一，俟斋先生之父也。当福藩立，群情颙颙，咸谓中兴可望。九一独蹙然曰：“相无王导谢安，将非祖逖陶侃，区区新造之江左，分门别户，燕雀处堂，其能旦夕安乎？吾惟一死以报十七年故主耳。”每指园中池谓人曰：“此吾止水也。”及金陵陷，致书亲族云：“前月六日之夕，弟即引决于左舍，为庄奴所觉，志不能遂。今绅士欲郊迎贝勒，乃弟临大节之时也，存此部屈膝不被发之身以见先人于地下。”迨剃发令行，复贻书友人云：“先有数行呈诸兄，其时以为郊迎不可也。今贝勒未至，而剃发之令已行，嗟乎，屈膝不可也，被发其可乎！”遂投虎邱新堂桥死。遗诗一首云：“珍馔精镠赐讲筵，每逢令节主恩偏。十章书未陈金鉴，九逝魂犹恋细旃。社稷风云谁奏曲，园陵霜露已经年。龙髯回睇桥山远，玉匣珠襦不忍传。”九一名汧。　　

　　俟斋一字昭法，高蹈远引，终身不履城市，海内得其一诗一画，珊瑚钩不啻也。著有《俟斋集》，〈别诗〉云：“上山采薇蕨，日暮不盈把。苦饥良足悲，将遗同心者。良友远别离，踟蹰送于野。我有盈觞酒，黄流倾玉斝。申以远游曲，中怀期共写。清商一何悲，四坐和者寡。恐伤游子心，揽涕不敢下。景光已西驰，日月不我假。”〈送远诗〉云：“采采蕙兰花，皎皎冰雪姿。含英当空谷，正值秋风时。秋风率以厉，百草奄披离。子独执高节，凌风飏芳菲。”其二云：“𫛸𫛞先时鸣，兰蕙为不芳。世路悲崄巇，谗言何高张。骨肉既徂谢，豺虎蹲我旁。微命值多难，坎𡒄多忧伤。愿言抚畴昔，幽思结中肠。”其三云：“良时既不再，日月忽已沦。杳杳竟长夜，悠悠失路人。临风发三叹，志意悲未伸。人生能几何，百岁如飇尘。修名恐不立，踯躅长悲呻。避世同所愿，结发栖何津。邂逅寸心违，泣涕沾衣襟。”其四云：“幽愁八载馀，欢言浃旬月。长歌饮美酒，忽复伤离别。中肠惋以摧，临风气哽咽。愁多不成寐，参辰自横列。徙倚当空庭，悲风起天未。”

　　俟斋与莱阳姜吏部垓极友善。一日同行阊门市姜，顾谓之曰：“桓温一世之雄，尚有枋头之败。”以俟斋名枋也，俟斋应声曰：“项羽万人之敌，难逃垓下之诛，其聪敏类是 。”相与抵掌大噱。

　　嘉兴徐尚书石麒，当我兵入城，尚书适在乡，曰：“吾大臣不可以野死。”遂缒城入，自经死。妻孙氏亦同时赴水死。二仆相谓曰：“主人死，我苟活耶？”从之死。在乡二仆闻耗，亦自经死，可不谓烈哉！初公归田之日，筑堂于郡城，颜曰“可经”，人不解其故，至是始知其蓄殉国之志，匪一朝夕矣。著有《可经堂集》，其为诗句新警不落凡近。〈苦寒行．在句曲道上〉云：“天寒敝絮僵如铁，车轮乍转车声咽。历过千山万山云，时飘三点五点雪。皮肤猬缩毛发张，蹇驴蹄滑愁道长。暮烟一点青句曲，鞭梢遥指此中宿。”〈晓发新州〉云：“江抱新州碧，沙仍旧日黄。难期晴雨色，莫辨水云光。逆旅便风俗，征人渐老苍。平生我任达，久矣破行藏。”〈次团江〉云：“下马团风浒，乌林旧战场。楚弓沙月白，吴垒戍云黄。鉴影涵天远，襟流束地长。江声疑有恨，如欲诉兴亡。”〈夜发静海抵直沽〉云：“禾黎高低弄夕曛，樯灯零乱破黄昏。树蒸夜气三分雨，帆里秋烟一叶云。静海金钲鸣古戍，直沽牙阃驻新军。援辽已竭东南力，何日辰韩报策勋。”又〈如黄州晚泊〉云：“波摇两岸火，人语隔江风。”〈次芜湖〉云：“估樯蟠郭远，市语隔江闻。”皆佳。

　　文震亭字启美，长洲人也。乙酉七月剃发令下，启美时寓阳城，自投于河。家人救之出，复绝粒六日死。遗墨有“仅保一发以见祖宗于地下”之句，君文肃相国镇孟介弟也，著有《文生小草》。〈次姚永言都谏左官〉诗云：“只此乾坤里，何方可即安。江湖虽浩荡，涉履正艰难。圣主乘春令，孤臣保岁寒。青山无限好，莫近夕阳看。”〈柳色〉云：“点染凭谁力，东风着意吹。自无攀折恨，犹较浅深时。金粉销难尽，楼台远更宜。卷帘愁少妇，望远更成丝。”徐电发云：“楼台一语，非工于画者不能道也。”

　　侯官曹能始学佺，国变后家居殉难死。能始天才典瞻，学问渊深，其为诗以清丽为宗，取材汉魏，上追正始，与公安竟陵相唱和而能皭然不滓，别树一帜，尤为人所难能。〈病中思归〉云:“累雨山寒重，今春花事稀。长贫那免病，百好不如归。海树遥闽峤，江津黯燕矶。故园犹有路，梦里已多违。”〈木渎过黄伯传宅〉云：“已失横塘路，仍逢木渎桥。夕阳湖正满，春草岸俱遥。饷客烦鸡黍，呼童灌药苗。由来故人宅，相过意偏饶。”〈送荆民部之淮阴〉云：“水色浮空下洞庭，青山不断好扬舲。人过北固吴王寺，吏待南昌楚客亭。别日雁鸿俱后到，望秋蒲柳已先零。但思击筑荆卿侣，长自悲歌不愿醒。”〈湖间即事〉云：“仙源迢递杳无涯，拂树齐开十月花。半壁莓苔千古色，一村鸡犬几人家？珠帘暮挂峰头雨，玉箸晴餐洞口霞。世路不堪回首望，盛田沧海日将斜。”其他佳句如“明月自佳色，秋钟多远声。”，程孟阳酷叹赏之。又“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几湾。”一联，王渔洋至比之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以为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著有〈石仓历代诗选〉，凡五百六卷，上启古初，下迄于明，内别为古诗十三卷、唐诗一百卷、拾遗十卷、宋诗一百七卷、金元诗五十卷、明诗初集八十六卷、次集一百四十卷，上下二千年间，作者皆略存梗概，虽卷帙过于浩博，而去取之间，大都不乖风雅之旨。另有《凤山郑氏诗选》二卷、《易经通论》若干卷。

　　邝露字湛若，南海县学生也。性情放远，负不羁才，雅具晋人风尚，诗亦如之，汪洋自恣，时露不平。〈送别〉诗云：“路斜山峭峭，钟断水悠悠。草绿斑骓怨，花飞红粉愁。如何云梦月，不共汉江流。又〈送王孙去淮南归树秋采石〉云：“牛渚青天月，长县供奉祠。如何今夕酒，不共昔人持。高咏谁能似，扁舟从所之。溯洄殊未已，言折楚江蓠。”〈人日登越王台〉云：“登楼试人日，此日谓宜人。日照高台色，台非故苑春。青山白云路，绿水流花津，醉欲呼鸾去，遥遥芳杜邻。”所蓄二琴，一曰南风，一曰绿绮，出入必与俱。广州城破，遂抱之而死。王渔洋为作〈抱琴歌〉云：“峄阳之桐何洋洋，纬以五弦发清商。一弹再鼓仪凤凰，凤凰不来兮我心悲。抱琴而死溪当告谁，吁嗟琴兮当知之。”又德庆王国宾题其抱琴遗照云：“北斗横天几苍茫，雪堂对月双琴张。挽歌一阕赵忠媛，书记连篇云亸娘。倏忽风沙来万家，飘零星石散群羊。先生一笑骑鲸去，剩水残山今断肠。”所著有《峤雅》若干卷，入乾隆间为禁书矣。

　　南都陷，有长洲老儒顾所受者闻变赋诗云：“身是明朝老布衣，眼看世界不胜悲。从容死向宫墙地，免使忠魂弃浊渠。”又自书于几上云：“非自同于匹夫匹妇之谅，实不忍为被发左衽之人。”往学宫自缢，为学役所觉，复赴水死。

　　太仓吴梅村，世訾议为贰臣者也。然其病中先后为赋诗词，耿耿不忘君国，与赵松雪钱塘江上诸作，同一音节，何其悔之深也。〈贺新郎〉词云：“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又〈绝命词〉云：“忍死偷生廿载馀，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古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殆其然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