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丛话/卷三 中华文库

　　莱阳姜如农埰崇祯间以直谏下狱几死。久之，奉命戍宣州，未至戍所，而宣城陷。遂与其弟垓变姓名为僧，走浙东，闭门不出，自号敬亭山人，又号宣州老兵，嗣奉母归山东。巡抚某雅重其人，欲以官縻之，因佯坠马折股，傅故事得免，即夜驰还江南焉。

　　如农晚岁始为诗，骨格风尚一祖杜陵。录其〈銮江维咏〉云：“老去人犹在，春来客未旋。侧身天地外，卜宅水云边。月照归栖鸟，江喧出口船。苦遭生意短，白发不相怜。”〈九日登稷山和弟垓〉云：“万木凋霜岭，千岩带水村。云屯山郭静，潮过海门昏。□帽风堪落，黄花酒正温。愁闻江徼外，鸣镝满中原。”病亟疾呼其子安节、实节至前曰：“余奉命戍宣州，遭逢祸患，避地东南，忽忽三十载。我死必葬我于敬亭之簏，敬亭我戍所也，可以异代背君命乎！”濒死作歌曰：“丈夫生平不逢时，但遭坎𡒄当安之。一腔热血洒何地，万种伤心欲诉谁。我今病魔已如此，丈夫当此要自怡然。奈何不死于三十年之前，而荏苒岁月，空怀代马越鸟之悲，南村之梦诚已矣。东望松楸血泪垂，吾亲吾亲听儿致词，自今以往孤魂相随，故乡不可到，死葬我于敬亭之崎。去家向山邱，永诀以此辞。一路啼猿共明月，看我倘佯自适之。彼山之下青松几枝中，有白马素车客，吾与风雨晦冥而话相思。”门人私谥为贞毅先生。尝自选所为诗文曰《敬亭集》，别己亥以后诗文曰《馎饦集传》，甲乙以来殉难诸贤始末曰《正气集》，皆固藏于家，不以示人。

　　垓字如须，亦工诗。著有《筼筜集》，〈送杨明远渡江〉云：“书记从征日，军咨入暮年。六朝京口树，万里海门船。裘马谁为主，才名自可怜。西风征雁急，迟尔菊花前。”〈法螺庵秋居同徐枋作〉云：“寂寞重阳后，秋林晚更花。月高沙宿雁，风劲树翻鸦。卷幔丹梯远，悬灯竹院斜。定知愁病日，坐稳胜还家。”垓官行人日，见廨舍有阮大铖姓名，特疏请碎之，重书勒石，烈皇允其请，徐枋诗所云“击奸穹碑碎”也。

　　先是如农兄弟之死也，吴人为祠，祀之虎丘。安节、实节均承遗命不仕本朝，于是安节守墓于敬亭，实节守祠于虎丘，各以布衣终身。安节字勉中，有《水思堂诗钞》。〈泊宝应〉云：“河伯由来悍，秋霖势更张。屋沉馀井灶，树灭辨微茫。万顷湖天阔，千村稼穑荒。农家无住处，草舍架官塘。”〈七律〉云：“八月秋涛涨海门，江间风雨送黄昏。平沙雁落边烽影，古堞鸦啼战血痕。南渡君臣馀第宅，北来戎马半乾坤。天涯力尽登台望，一赋难招楚客魂。”死之日，乡人尊为孝明先生。

　　宣城沈眉生寿民于姜如农为至交。国变后匿迹故里，采藜藿自给，不入城市者三十年。地方官或邀入城，然至半道辄望望，然去疾，亟命门生载笔曰：“以此心还天地，此身还父母，此学还孔孟。”语毕而瞑。学者私谥为贞文先生。著有《剩庵诗稿》，五律〈访姜如农城北〉云：“石公严谴后，又见荷戈新。旷代留遗直，残山待老臣。龙归天上驭，环赐梦中身。生死昭亭路，乡园别自春。”又〈以扇归舆父〉云：“是物珍吾笥，三年怯未书。笔因王粲阁，风想谢安馀。秋浦愁猿夜，宣州好月初。思君不可见，题罢付江鱼。”

　　董樵字亦樵，莱阳高士也。甲申后徙居文登海滨，荷莜入市易米，日以为常，然无有知其居处者。有绅士邀之道左，欲与语，樵遽弃薪而去，自此不复履城市矣。有〈咏怀诗〉云：“兰生托层岩，幽独鲜人知。正当扬葩侯，所遇非其时。采采桃李花，乃在山之蹊。岂不艳目前，难免达士嗤。珍重语国香，长守贞洁姿。”其二云：“朱明运徂谢，金风来何早。肃杀气一变，萧萧摧百草。百草不自立，随风任颠倒。顾瞻芙蓉花，颜色转妍好。只恐𫛞舌鸣，芳菲难遽保。亦有美枞柯，亭亭出物表。”其三云：“黄尘避廛市，步出西郭门。悲风四面至，白日为之昏。鸺鹠傍我啼，虎豹向我蹲。虽无咥人意，其视眈眈然。吾无太阴弓，难使恶鸟翻。我无湛卢剑，莫驱猛兽奔。傍徨觅归途，云烟隔通津。安得贯月槎，乘之入星源。有嫯源闺秀，倪仁吉者高。”其人特制方竹为仗以赠之，一时播为均事云。

　　遂甯吕潜字孔昭，亦事半隐，故明兵部尚书大器之子。乱离后流寓江左。有诗云：“横江阁外数帆樯，立尽西风鬓欲霜。只有乡心不东去，早随烟月上瞿塘。”〈成都杂感〉云：“陆海尘飞井络昏，锦城茅屋类江村。摩娑但有支机石，尚共铜驼卧草根。繁华闺阁重诗书，赋得朋笺锦不如。万里桥头凝望眼，枇杷花下更谁居。”盖前朝妇女皆有诗社也。又〈大水渡泗洲〉云：“浩浩春涛阔，孤城一叶浮。烟城淮水暮，风雨泗陵秋。戍垒存官渡，芦花伴客舟。年年涉江渚，愁绝此中流。”著有《怀归草堂》、《守问堂》、《课耕楼》三集。

　　刘节之名孔和，长山人，青岳相国之子也。京师陷，起兵长白山下，有众三千人。迨我朝入关，遂南渡，依刘泽清。泽清，武人，不知书，既为藩镇，强作韵语示客，孔和前席言曰：“国家举淮北数千里付足下，未开北向发一矢，日日言诗，起可以退虏耶？”则清大恚，卒已故杀之。孔和文章豪迈，诗尤奇恣，有东坡、放翁之风，著有《日损堂集》，〈伤心吟〉云：“一日百痛哭，天地不我容。永随光景夜，愿先万物冬。酿愁为醇酎，铸忧为剑锋。味漓刃亦摧，忧愁无终穷。”〈听琴诗〉云：“高梧修竹晓沉沉，待子垂帘拂素琴。听尽光明三十段，碧池凉雨一时深。”当在新城时与阎修龄、靳茶坡相友善。其死也，修龄、茶坡携白金数百两往寻其尸，终不可得。

　　当复社未举之先，吴有应社实嘉兴钱旃倡之。旃，故贵公子，其父某曾历官至巡按，旃与陈大樽为铁石交，卒与其祸。〈七夕狱中〉诗云：“对泣南冠度绮宵，江乡千里客愁遥。双星若识人间事，也定凄然罢鹊桥。”读罢为之悯然。彦林其字也。

　　益都王湘客若之，故明户部尚书基之子。善金石之学，风神清映，似晋宋间人。明亡后避地姑苏，死于秣陵。其诗酷类其人。〈金陵见月〉云：“玉宇流孤月，清光照雁声。似从千里外，寄与故乡明。”〈山中〉云：“驴背肩似山，笠下眼如海。时见渔樵人，行哥互相待。”〈江行〉云：“图书蓑笠载轻舲，雨雨风风去不停。疑是烟波垂钓者，居然呼汲有樵青。”

　　赵士哲字伯浚，山东掖县人，故明副都御史耀之子，太宰焕从子也。甲申后避兵松椒山，遂不归，与弟子董樵耦耕海上，著有《石室谈诗》、《建文年谱》、《辽宫词》、《东山诗》，外若干卷〈拟辽宫词〉十首云：“四楼城阙尽东开，正旦诸王面面来。磔犬烧羊挏乳酒，君臣团坐笑传杯。”“扈跸宵征敢冒寒，侍儿应作健儿看。锦靴貂额戎装好，不用郎当舞袖宽。”“李氏螟蛉以赘疣，石郎反噬更添愁。官家笑得渔人利，天外飞来十六州。”“海淀楼台第一层，到来六月失炎蒸。金盘雪藕成虚设，何事天厨更进冰。”“全晋舆图属大辽，太宗新莅紫宸朝。汉家礼乐真勘羡，从此坤仪改姓萧。”“名家妃主渡关山，马上貂裘泪不干。莫讶莺花边地少，辽阳更比范阳寒。”“女伴从军万里还，自言曾到玉门关。赫连台上秋云卷，遥见何流入断山。”“风旗雪帐野张灯，猎后行厨肉似陵。寄语妖狐休作态，君王臂上有神鹰。”“八月巫闾草半枯，绣帘霜中一灯孤。人生失意无南北，笑卷琵琶出塞图。”“传说林牙建义旗，乍闻惊喜久成疑。微躯愿作辽东鹤，一夜乘风到虎思。”乡人谥为文潜先生。

　　徐继恩字世臣，武林名士也。乱后祝发为僧，易名瀞挺，字曰俍亭，著有《十笏斋诗钞》。〈钱塘怀古诗〉云：“胥丘西郭水连天，庆忌孤坟落照偏。夜夜海潮飞白马，年年江月度乌鸢。越王台榭愁荒草，吴院笙歌泣断烟。七十二峰零乱后，只今依旧采莲船。”〈绝句〉云：“御教场中月直时，下山全不道归迟。三松影落半湖水，一路沿钟到净慈。晋人名理宗庄老，剡县风流说谢支。虽为神州钟紫气，惜君未见马驹儿。人家竹树渺茫间，浦溆林峦不记湾。安得帆随湘势转，为君九曲写衡山。几日春游遍若耶，入城满曲是烟霞。正愁仙福难消受，又吃人间御贡茶。扁舟绝壁酬西风，千古英雄在眼中。欲得周郎重回顾，铜弦铁板唱江东。”载瞻载止，空碧悠悠，可以喻其诗境矣。

　　陆丽京于徐继恩同郡，名圻，为西泠十子之一。〈闻歌〉云：“落日横江泛白𬞟，同乡停问一相亲。从教李尉翻新曲，却喜何戡是旧人。玉箸漫吹霜月晓，红牙曾按绮筵新，座中不少伤心客，莫唱伊凉水调频。”当时皆传诵之，乱后卖药长安，偶因史祸受累，事白后即浪迹山水，不复还返。或云往岭南为僧，释名今龙，或云隐武当为道士，卒莫知其所终。《渔洋诗话》载洪思昉〈答友人〉一绝云：“君问西冷陆讲山，飘然一钵竟忘还。乘云或化孤飞鹤，来往天台雁宕间。”讲山即丽京别字，足见当时丽京所交游，无一人审其踪迹者。

　　夏汝弼字叔直，号莲峰，一号莲冠道人，湖南衡阳人。国变后佯狂玩世，居无定室，行无定踪，其后有谓其已挈家入九嶷山不食死者，李芋岩哭以诗云：“孤榇沦荒域，生离一孟悭。问天孤雁字，无地钓鱼湾。挂剑倩谁寄，焚琴恨未删。苍梧有舜迹，君主在其间。”见王船山《夕堂永日录》。汝弼有遗著曰《车架山诗》，与船山唱和最多。〈寄怀船山〉云：“岂非天下士，所重世间名。令我南原上，长吟忆耦耕。”船山亦有〈夏日读史曳涂居闻松声怀叔直〉诗：“高斋永昼送清喧，别𪩘微凉透柳轩。潮水孤琴传海岛，中峰长啸发苏门。连漪碧浪摇云气，环佩天风动月魂。自彻冰壶消暑色，不劳河朔动芳樽。”二人生平日之相得可以想见。

　　仁和金道隐为诸生时，慷慨负气，有声于时。福王时由进士授临清知州，与刘泽清不合，挂冠去，唐王立擢礼科给事中。首疏劾郑芝龙拥兵不进，骄蹇无人臣，已而以母忧解官，入桂林，以故官事永明王，尤侃侃有直声，卒为忌者所中论，戍清浪卫。国变后伥伥无所之，遂投茅坪庵祝发为僧，易名性因，世称为澹归大师。蒙正发诗《摇怜知己在丹霞》注云，丹霞，澹归所居是也。著有《梧州诗》、《遍行堂杂剧》、《丹霞集》、《粤中疏文》、《今释四书义》、《遍行堂续集》、《叶蝶庵诗》、《临清去来集》，皆见禁书总目。船山〈夕堂永日录〉载其七律一什云：“挑灯说鬼亦无聊，饱食长眠未易消。云压江心天浑噩，虱居豕背地宽饶。祸来只有胶投漆，病在生憎蝶与倏。安得狂朋争一笑，虚舟虚谷尽消遥。”系诏狱后足折舟中时所作也。

　　刘永锡别字钦尔，魏县人，崇祯丙子举人，由长洲儒学教授升署崇明县，治声卓著。遭国变退隐于相城，当道强之仕，钦尔袒裼疾视曰：“我中洲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伾，跃马鸣鞘，两河豪杰谁不闻我，奈何欲见辱耶？”取所佩剑自刎，门下士抱持之得免，殆信国所谓时穷节乃见者耶。寻移居阳城湖之滨，日食蔬粥，与沈钦圻为世外交。有老奴从故乡来劝之归曰：“室庐如故也。”永锡曰：“我岂不欲归，但前系奉君命而来，如何其可？”因命其子同老奴归，谓：“祖宗丘墓责在汝，毋我顾也。”甯人赠诗谓其“百口凋零余仆从，一身辛苦别妻儿。”盖纪实也。时遭岁荒，至穷饿以死，弟子徐晟、陈之岛，友人陆泓经纪其丧，葬于虎邱之山塘。所著有《洹水遗诗录》，其〈扬子江刺船歌〉什云：“白日堕兮野茫茫，家千里兮来远方，壮士何心兮归故乡？”〈鼓枻歌〉云：“溯彼中流兮采其荇矣，思君与父兮有怀靡竟矣，身为饿夫兮天所命矣，中心殷殷兮涕斯迸矣。”

　　山阴高士戴南枝易与徐俟斋交最䈞，国变后游吴门，常作钓台诗累百章。录其二律云：“已分垂纶老此生，山田是处可躬耕。远携仙女全家隐，深悔羊裘大泽行。一夜星辰凌帝座，九重贵贱见交情。请看七里泷中水，未到前塘澈底清。”“滩响潺潺七里流，双峰高并白云浮。人生东汉身堪隐，客到西台泪未休。战伐几同滍水日，流离已甚汴京秋。霜风落进衰林叶，日暮夜歌卧小舟。”〈客广陵有感〉云：“江山何日到今宵，汉晋隋棠又宋朝。安得二分明月在，白头孤客听吹箫。风尘自爱沧浪馆，谁望中原拱极台。木塔几经兴废后，知君愁见野梅开。”可以想见其寄托矣。南枝少从刘念台先生学，志洁行高，有古君子之风，其隐居虎邱也，往往贫不能具隔宿炊，冬日衣𫄨，处之泰然。年七十馀卒。

　　戴耘野名笠，一字曼公，家世吴江人，遭国变入秀峰山为僧，旋反初服，隐居朱家港，茅屋数椽，炊烟时断，颇富于著述。其《流寇编年》、《殉国汇编》二书尤有声于时，顾甯人所谓惜道远无从披读者野。耘野与甯人交颇笃，《亭林集》载其所陵七律云：“十年仰止玉山隅，闻道移家近帝都。涕泪独陈天宝事，神灵长护孝灵图。著书岁月供迟莫，许国肝肠叹绝无。自晦不妨居庑下，海天相讯有吾徒。”耘野感受沦亡之苦，故其诗多哀思之音，耿耿不忘故国，然尤长于七律。〈有感〉云：“老大徒伤事事非，三年客里故山违。凉风动地迷衰草，白露侵人透葛衣。江汉数行鸿雁断，天涯几个有朋归。凭阑尽日思佳句，西北遥瞻是落晖。”又警句如“愁边细雨孤舟远，梦里青山故国春。夜雨声中流水急，东风陌上野花开。眠凫梦里谁家地，啼鴂声中故国秋。”，皆跻登作者之堂。

　　徐介白名白者，与耘野同居里，境遇亦颇相若，然其诗境则所造各异，著有《竹啸庵诗抄》。〈江上遇亦于大兄〉云：“百种愁牵一寸肠，更罹多难又他乡。与君一世为兄弟，只是相逢在路旁。”国朝某显者诗：“与君一世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场。”袁简斋极称之，不知盖窃取于此也。介白后丁国恤，弃诸生，遁迹于灵岩山之上沙，负薪拾橡，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盖厌闻鼎革以后事，君子谓为有特操焉。

　　钱塘汪魏美，前明孝廉也。少孤贫，与人落落寡合，国亡后绝意进取。或强之仕弗应，室如悬磬，处之晏如。甯都魏叔子自西江来访，拒弗见，叔子留书曰：“吾甯都魏禧也，欲与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寻常游客拒之，则可谓失人。”魏美省书大惊，一见若平生欢。顺治己亥二月，尝与黄黎洲访笑隐庵老僧笑鲁，坐月庵中，至三更寒甚，庵中仅一被，二人以背相摩，始少得暖气。明日黄入城，汪坚持不可，送之清波门而别。年四十有八，终于宝石僧舍。遗诗一章云：“大化无停晷，道术久殊辙。住世守顽形，问途犹未彻。至人本神运，可会不可说。冰泮水还清，云开月方洁。一旦破樊笼，逍遥从此别。”皆悟道之言也。魏美名讽，居杭州黄马巷。

　　嘉兴布衣王介人翊丁启祯之交，风骚式微，慨然以起衰自任。所居破屋二间，一供妇爨，一吟啸其中，好遁不污，有古人风。故人某曾仕本朝者过门造访，竟拒不与通，耿介类此。尝自汇其稿曰《秋槐堂集》，〈静夜思〉云：“虚帐含秋月，高楼怨别情。明河一万里，夜静水无声。”〈长干曲〉云：“扬帆下长江，日落秋云起。夜半闻乡音，知是长干里。”〈江亭遇旧〉云：“老畏干戈满，愁闻羽檄频。莺花射堂夕，风雪故园春。泉下悲先帝，人间识旧臣。空将垂白泪，呜咽对沾巾。”〈四十初度〉云：“不才吴老矣，万事一蹉跎。今日尚如此，他年知若何。空囊初罢酒，乐岁且狂歌。每欲寻巢许，无心访薛萝。”〈乱后得张子书〉云：“沁园秋草旧回车，惜别西湖叹索居。万里河山经百战，十年重到故人书。”〈维扬逢张子〉云：“轮蹄自送出吴关，楚乙燕鸿信不还。谁料十年兵火后，故人今日在人间。”其他佳句五言如“江湖长至日，风雪上方山。桄榔千树雨，烟瘴百蛮天。前路夕阳外，行人春草中。文章身后事，丘陇梦中山。江山雄白下，人物近黄初。”七言如“夜月旌旗五马渡，秋风草木八公山。”、“周道秋风行黎稷，汉宫春雨长蒲桃。”、“秦塞忽惊三月火，汉家空待贰师功。”、“三月晴风高战鼓，九江春水下楼船。”皆铸语高华，不落尘溷。又所著有《榴巾怨》、《博浪沙》诸传奇，今不传矣。

　　泰州布衣吴野人嘉纪，为人浑浑，少雕琢，明末遗黎之以诗鸣海内者也，所著有《陋轩集》。〈堤上行》云：“岸旁妇如花枝，不装首饰髻低垂。达官大贾画船近，长跪欲告肠中饥。举头不觉双泪堕，隔河望见露筋祠。”〈宿白末村〉云：“黄叶树头下，北风溪上凉。村孤愁独夜，人老适他乡。水店飞萤入，秋田晚稻香。故林望不见，葭菼暮苍苍。”〈过史公墓〉云：“才闻战马渡滹沱，南北纷纷尽倒戈。诸将无心留社稷，一抔遗恨旧山河。秋风莫岭松篁暗，夕照荒城鼓角多。寂寞夜台谁吊问。蓬蒿满地牧童歌。”〈赠歌者〉云：“战马悲笳秋飒然，边关调起绿樽前。一从此曲中原奏，老泪沾衣二十年。”〈玉钩斜〉云：“莫怨他乡死，君王也不归。年年野棠树，花发路傍飞。”

　　徐长公元善晚易名夜，字东痴，济南新城人，亦以布衣称。诗〈春词〉云：“一层杨柳一层风，五里桃花十里红。但是出游皆傍水，逢人多半在城东。青入湘钩深复深，非关社日亦停针。明朝扑蝶南园会，预办钗头斗草金。当垆小妇太憎生，记折梅花在古城。入初未难非马足，暂休不肯是莺声。戏马台连司马桥，城门开处马萧萧。君臣游览飞花尽，惟见秋千入碧霄。一代才华怨落花，西清园内赋新茶。年年指点风流业，犹自垂杨绾暮鸦。”〈九日得顾甯人书约游黄山〉云：“故国千年恨，他乡九日心。山陵余涕泪，风雨罢登临。异县传书远，经时怨别深。陶潜篱下意，谁复继高吟？”又〈济南赠甯人〉七律一什云：“穷秋摇落此相寻，吴下才鸣众所钦。一自驱车来北道，即今遗瑟操南音。浯溪颂具元颜笔，楚泽悲同屈宋吟。历览国风几万里，就中何处最伤心？”〈富春山中吊谢皋羽〉云：“晞发吟成未了身，可怜无地著斯人。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疑向西台犹痛哭，思当南宋合酸辛。我来凭吊荒山夜，朱鸟魂归若有神。”当时渔洋、西樵弟兄皆推重之，目为涧松露鹤，渔洋赠诗有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西樵赠句为：“美人自好能贻我，名士如蝇总附君。”可以知君之闻誉冠一时矣。

　　吴县徐元叹名波，少究心内外典之学，读《楞严经》，发明其旨趣，一时老衲自愧弗如。鼎革后居天池落木庵，与中峰灵岩二高僧相往还。尝自为记云：“癸酉十月与竟陵谭友夏寓其弟服膺德清署中，晓起盥漱，见予白发盈梳，云子从此别计必住山，请择嘉名以名其居。服膺出幅纸，俾作擘窠大字。友夏执笔拟议曰：‘子还吴，可谓落叶归根矣。’遂有此目今三字揭诸庵门。松栝数株，撑风蔽日，玄冬霜夜萧萧而下，双童缚帚扫除不给斋，厨爨烟皆从此出，事之前定如此。”其同县陆琏为题一律云：“栖岩有精舍，窈窕挂藤萝。天与幽人占，山偏落木多。连峰当户立，一涧绕门过。近有离骚作，非因学楚歌。”钱牧斋晚年寄赠七绝数什云：“皇天老眼慰蹉跎，七十年华小劫过。天宝贞元词客尽，江东留得一徐波。落木庵空红豆贫，木鱼风响贝多新。常明灯下须弥顶，雪北香南见两人。”皆足为元叹写生。元叹与锺元春、谭友夏善，乙酉后寄楚僧寒碧诗：“楚鬼微吟上峡谣，中元法食可相招。凭师为譬兴亡恨，雨打秋坟骨亦销。”王渔洋谓系为二君而发。时明社既屋、锺谭相继物故，故言之不觉其悲痛也。元叹又赋〈落花〉诗一律，似亦寄托之作。诗云：“花意寒欲去，登楼送所思。将分春雨恨，似与故人期。野水断村路，孤烟生竹篱。吾徒从此逝，忍见艳阳时。”某诗话载仁和毛稚黄〈过落木庵〉诗，但记：“重觅■■处，苔封厚几层。”二句，忘其全章矣。

　　董若雨名说，又字月函，浙之乌程人。国变后遁人缁流，易名南潜，字宝云，与檗庵大瓢同受佛戒于继起大师。檗庵即熊开元，继起大师即洪储，号退翁者也。著述凡三十馀种，其诗清淡旷远，不事雕琢。〈首阳咏〉云：“草笠古鬓眉，首阳一樵子。担柴入都城，闲话青峰里。云有两男儿，饥死西山趾。白发齐太公，泪滴青𬞟水。还顾召公言，采薇人已矣。”〈秋夜吟〉云：“人行积水涯，踏乱青松影。吹灭秋窗灯，月白飞光冷。”〈秦良玉〉词云：“追奔一点绣红旗，夜响刀环匹马驰。制得饶歌编乐府，姓名肯入玉台诗。”良玉，明女将也，四川人，余已采其事入丛话矣。

　　金俊明字孝章，吴县人也。乱后隐于市廛，不故蹈湖海以鸣高，殆庾余子山所谓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者也。既卒，门人谥为贞孝先生，有《退量稿》。〈寄盛柯亭先生〉诗云：“苦忆阳湖盛夫子，三年高卧钓鱼矶。穷来吾道有贞吉。老去醉乡无是非。明月尽教穿户入，白鸥长许到门飞。惭予志漫存沟壑，梦想沧江未得归。”〈送陈孝则还云间〉云：“握手穷途意倍亲，今朝相送欲沾巾。忽看柳色青春半，愁对梅花白发新。万事蹉跎慵更问，十年辛苦竟谁陈。同嗟漂泊干戈日，别后音书莫忘频。”〈山游即事〉云：“山脚稚翠浓作寒，山腰老红香未残。村家径窄树当户，兜子过来妨客冠。”可谓幽绝。

　　秀水周青士筼国变后隐居市廛，常醉书一诗云：“似士不游庠，似农曾读书。似工不操作，似商谢奔趋。立言颇突兀，应事还粗疏。饥冻不少顾，吟诗作欢娱。”直可作一篇小传。读青士所著《采山堂》诗集，抗音吐怀，不愧作者晚年渐憙平易，颇有老妪能解之风，录其五言数什如下。〈九日客中寄弟〉云：“九日离亭雨，三年异国愁。故园兄弟在，为我一登楼。”〈结交〉云：“弟兄本同气，所禀或有殊。一朝意气乖，䩄然如道涂。结交乃异姓，反复诚可虞。肝胆空自许，安知非见诬。徒然事谈笑，缓急何所须。嗟哉今之人，结交良已愚。”〈哭然公〉云：“远公释门老，独卧孤峰云。隐德世莫见，高风余夙闻。松杉手自种，虎豹时为群。叹息永徂谢，山堂空夕曛。”七言〈怀旧为亡友王翊作〉云：“南浦惊心忆往年，送君独上子猷船。乌衣旧巷看犹在，马首长途信可怜。烟树瘴深过岭日，寒潮风急渡江天。甯知陆贾遗归槖，空为王孙给墓田。”

　　屠爌字暗伯，与周青士、王介人同里居，国变后以布衣终。〈赠别袁重其〉云：“高飞鸿雁满关河，此日寒江起夕波。庾信哀时常作客，梁鸿去国独行歌。霜凄茂苑青砧急，月照荒台落叶多。为问吴中旧知己，空山丛桂近如何？”〈慈溪魏璧息贤堂集〉中载一律云：“汝发黑如漆，吾头白可怜。匆匆逢上巳，衮衮话当年。月落吴关树，春深槜李田。明朝须解脱，不放老夫眠。”即宿暗伯宅中所作也。又〈桐城张履祥为暗伯题村居〉诗云：“霍原六聘山，焦先三诏洞。渔子定迷津，只莫桃花种。魏张皆胜国，遗老同足俱。”行有由来矣。

　　海甯朱近修早负文名，喜表襮奇行卓节之士，所传花隐道人鲁顚诸传尤有光彩，诗亦自然名贵，不事矜炼。〈桃叶歌〉云：“桃叶含桃花，花落子稠叠，子熟生桃虫，虫还食桃叶。”〈郊饮〉云：“万里兵犹动，三年客竟归。偶寻芳草路，因见落花飞。野燕随风侧，溪鱼得雨肥。悠然堪独醉，惜与壮心违。”〈京口遇兵〉云：“江水茫茫杀气并，凄凄画角戍楼声。舳舻夜月中流断，羽帜秋风隔岸明。大将营开扬子渡，健儿马出润洲城。关门老客频相戒，湖海于今罢远行。”〈经过有感〉云：“金粉琼膏化作灰，美人池馆半青苔。只今寂寞斜阳里。多少东风燕子来。”其他五言如“十暑杜陵葛，一寒范叔袍。秋悬游子梦，日落异乡山。泪以伤时尽，愁须醉日多。妻子他乡泪，文章浩劫灰”。七言如“牧马官同张万岁，进贤赏并鄂千秋。关河秋色三千里，风雨冬青十二陵。长江险失韩擒虎，眢井春埋张丽华。三楚风尘新幕府，六朝烟雨旧楼台。”皆佳句也。君名一是，国变后初拟削发为僧，其门弟子挽其主文社，遂埋身于文字焉。著有《可为堂集》，意谓时事尚可为也，其处心积虑可想。

　　严伯玉名炜者，常熟严文靖讷之孙也。常入瞿在田相国幕擘划戎机，遭国变隐居粤西獞人洞，不知其所终。著有《沧浪集》、《薶山草录》。其五律二什〈秋日过万里桥见朱云子寄诗因忆旧事怅然有作〉云：“寥落天南雁，凄凉见素书。故人千里外，旧事十年馀。壮志愁销尽，闲情赋久虚。不知憔悴者，锦瑟意何如。”〈过清溪驿和题壁均〉云：“风尘天下满，此地尚烟霞。丛莜临江偃，寒花倚石斜。轻云归暮岭，落日恋平沙。何限河山意，瀼西又寄家。”其妾邹淑芳吴江人，亦工诗，如“洗手自怜十指甲，何因又常两三分。玉箫旧谱回文句，瑶瑟新弦续命丝。赵瑟欲调无奈懒，楚腰先细不堪愁。”皆婉约可诵。

　　莆田余澹心文酒跌宕，少有声于时，遭国变流寓建康，赋金陵怀古诗，慨当以慷，大江南北争传诵之。〈谢公墩〉云：“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至今墩下萧萧雨，犹唱当时奈何许。”〈孙楚酒楼〉云：“江南城西酒楼红，无数杨柳迎春风。孙楚去后李白醉，千年不见紫髯公。”〈雨花台〉云：“雨花台上草青青，落日犹衔木末亭。一线长江三里寺，千年鹤唳九秋萤。”〈劳劳亭〉云：“蔓草离离朝送客，骊驹愁唱新亭陌。夜深苦竹啼鹧鸪，空林独宿头皆白。”余又见其手题楝树亭画册，有“伤心好似冬青树，三月东风哭楝花。”之句，笔法亦豪放可观。王渔洋极重其人，〈寄怀〉诗云：“千载秦淮水，东流绕旧京。江南戎马后，愁绝庾兰成。锺阜蒋侯祠，青溪江令宅。传得石城诗，肠断芜城客。”澹心名怀着，有《板桥杂记》等书。

　　黄岗杜于皇浚少负不羁才，欲赫然著奇节于天下。潦倒日久，不自聊赖，遂刻意为诗，以见志焉。国变后侨寓金陵，钱牧斋尝造访之，竟托病弗见于并。世人独推重沈眉生、徐昭法，自以为弗如。著述甚富，已传者为《变雅堂集》。〈咏坡公〉云：“堂堂复堂堂，子瞻出峨眉。早读范滂传，晚和渊明诗。”合肥龚鼎孳见之，击节不置，以为二十字说尽东坡一生。〈泰州〉云：“穷海三秋尽，扁舟百里行。夕阳无近色，偏照远帆明。”〈咏焦山〉云：“出郭来差远，凭高望独深。江分神禹迹，海见鲁连心。密竹藏金像，回流灌石林。拟寻幽绝处，却诵白头吟。”〈佛殿〉云：“大树风多叶尽飘，庄严犹自见前朝。黑头江令残碑在，不记君王旧姓萧。”〈白云庵〉云：“松篁自结一幽蹊，积叶柴门咫尺迷。我记白云庵去处，过山又过小桥西。”当启祯之际，楚人无不步趋锺谭者，于皇夺别辟畦径，自成一家。又〈送入蜀〉云：“古意淮南叶，他乡剑外州。”渔阳极称赏之，晚自号茶村道人。

　　衡阳郭季林名履跹，与夏汝弼为同乡。国变后隐居石狮岭下竹坞药栏，日吟啸其中，足未尝履城市也。著有《涉园心草》，风致洒然，颇近谭竟陵。〈观赛〉云：“性情皆有托，不但得为人。即如彼风雨，孰知非周亲。至德不碍已，岂复以等伦。”〈秋雨〉云：“天山不可名，云气与之平。暑退石苔润，凉生树叶轻。细听蝉翼寂，遥感雁来声。澹尔平林际，深黄半熟橙。”〈过刘子参山亭〉云：“万山环列一茅亭，兀立横空出杳冥。闻说高人长饮此，只堪独醉不堪醒。”

　　故明沧桑之际，士大夫以文行相高，往往竖立名谊，被荔带萝，往而不返。时则吴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虽躬耕穷壤，不与世接，然尚有楮墨流■人间。独上元张瑶星寄身摄山僧舍，销声韬迹，樵爨自给，文人骚客之来往于兹山者，举不知山中有是人在。然瑶星素工吟咏，住有《古镜庵诗内外集》。五言〈杂诗〉云：“浅水平沙路，沦涟绕一村。梦回天地老，乱后友朋存。芳草生幽涧，新莺语小园。看山广武后，久不望中原。”七言〈送叶荣木入闽〉云：“野鹤孤踪道士颜，层林千里入闽关。不知鸟石峰头路，可似江南雨后山。”瑶星于崇祯间曾官锦衣，〈六十初度〉诗所谓“当年执戟侍明光，亲见彤云捧玉皇。”是也。瑶星原名鹿征，后更名怡，自号白云道者，其先人可大官至登莱总兵，殉登州之难，赐谥号壮节，亦能诗。录其〈书边事〉一律云：“无端小草出登坛，壮士徒歌易水寒。枉把全师轻一掷，遂令宿将尽三韩。腐儒误国由房琯，野老吞声恨贺兰。岂是彼苍开杀运，只因入事自摧残。”

　　南海屈山人大均当明之亡，与陈恭尹、梁佩兰以遗民称诗岭南，世号三君，分道扬镳，各臻其盛。然山人诗尤蕴藉。《亭林集》载其〈赠甯人〉诗云：“雁门北接常山路，尔去登临胜概多。天上三关横朔漠，云中八水会浑河。飘零且觅藏书洞，慷慨休听出塞歌。我欲金箱图五岳，相从先向曲阳过。”甯人答诗云：“弱冠诗名动九州，纫兰餐菊旧风流。何其绝塞千山外，幸有清樽十日留。独漉泥深苍隼没，五羊天远白云秋。谁怜函谷东来后，班马萧萧一敝裘。”大有夔蚿相怜之意。然二人平日相慕之深，亦可推知。又《渔洋诗话》载其〈客代州〉诗云：“三年为客渡滹沱，听尽悲笳出塞歌。白发不愁明镜满，清霜只恐雁门多。”读此可以想见其境格矣。山人名绍隆，少为番禺，诸生遭乱，祝髪为僧，名曰今种，字一灵，嗣返儒服，乃更今名，字翁山。余从《国朝禁书总目》等书中考其遗著，有《寅卯军中集》、《翁山文》、外《翁山诗》、外《翁山易》、《四朝成仁录》、《广东新语》、《登华山诗》若干种。

　　史忠贞之节烈世所知矣，其弟可程，士林至不屑齿及，某吊忠贞诗至有“南枝向暖北枝寒”之句，此实二百馀年一大冤案也。可程字赤豹，号蘧庵，崇祯癸未进士，颇有着述。北京陷，可程屈于李自成，旋即逃归南京，奉母家居阅四十年，实未尝仕我朝也，以视梅村诸子不已多乎？邓孝威《诗观》曾载其〈至广陵拜先阁部墓〉五律二什，极苍楚之致，多诵之者，余不载，载其〈奉答顾甯人旅居平阳见怀之作〉云：“西去怜君似转蓬，传来消息到墙东。旷怀晋国云山远，回首吴门烟水空。世局频劳悲失马，天涯漫遣慕飞红。王孙何事归犹未，芳草萋萋满旧丛。怀古遥怜处处同，青鞋布袜御长风。犹闻采蕨思殷社，漫道歌薰入舜宫。山色千重庶冀北，河流万里下蒲东。看君行迈劬劳甚，庑下谁知五噫鸿。”其志趣可以想见。可程与顾甯人唱和极多，皆可传诵，如〈太原喜晤甯人先生赋赠〉四首，其二云：“门掩高槐旅舍幽，怪来细字写蝇头。中原偏作名山计，说到昌平必泪流。”其四云：“见君已是白头时，尘世茫茫问所知。我自归来甘闭户，相思频展扇头诗。”甯人答诗有云：“想见萧寺中，抱膝苦吟哦。古人尚酬言，亦期相切磋。愿君无受惠，受惠难负荷，愿君无倦游，倦游意蹉跎。”可程答句有云：“饥来四方走，避惠如避钳。”又云：“展读未及终，汗浃敝衣沾。白藏适当令，羁怀属惔惔。资世何必多，俭德足自占。跽承仁者赠，拜手想三缄。”诵此则可程之行径益大明矣。

　　明社既屋义节之士，惓惓不忘故国，如钱塘赵瑜亦其人也。瑜著书甚富，尝以三月日往六桥吊桃花，成〈桃花曲〉五阕，非熟审其身世者，不能知其词之哀也。〈山坡羊〉云：“谁绘就、河阳图画，却像这西湖悬挂。怪宵来狂风不休，看纷纷红雨漫天下。假若攀折他，被催花御史拿到，而今禁不住，鹦哥只把东风骂。何事天公见识，差波查葬西施。向水涯烟沙，嫁王嫱不返家。”〈皂罗袍〉云：“十里虹桥紧跨，总抛开旖旎，扫尽繁华。长堤那得锦屏遮，秾香一路由人蹋。珠零玉碎兰舟漫，桦红愁紫怨春醪。漫赊泪苏苏，怎禁得，千行下。”〈解三醒〉云：“贵客来，辜负了轩车驷马；富家来，消停起檀板琵琶；才子来，诗成空返玄都驾；美人来，休认做玉真家；缁流来，何曾悟得三摩义；羽士来，未必烧成九转砂。有一种狂逞辈痴呆煞，肚皮里惟有饮啖，耳朵里只听喧哗。”〈玉抱肚〉云：“吾心牵惹急孜孜，怜花惜花把一杯，浇向花前花知道，可能鉴咱。日之夕矣不归家，恨不坐到黄昏，再哭他。”〈皂角儿犯〉云：“六朝春总属，虚花三月景一番。闲话说什么，绛雪胡麻，想都是，尘埃野马没相干。抛开罢，眼乜斜，枝头还剩一些些。风休刮，雨莫加，残春尚值千金价。”〈尾声〉云：“人生难得长潇洒，费几杯浪酒与闲茶，你看宋苑秦亭，又增一番新绿也。”

　　江南古称帝王州，洎夫前明神鼎播迁，一片龙蟠虎踞之场顿成麦秀黎离之局。览前物而怀之，寻生平于想像，锺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亦人情之寻常哉。如顾与治〈过秦淮〉诗有云：“何人对此最伤情，风前独下锺山泪。游子昔言风景殊，居人倍感山河异。余生曾作太平民，及见神宗全盛治。当时祇道长于斯，四十年中几变易。渡头犹是六朝烟，画阁珠帘久憔悴。鹢首全随戈甲人，马厮乱入王侯地。”诵之至为凄怆。与治名梦游，明贡士，书法重一时，少负诗名，崇祯盛日颇以闲暇恣意诗酒，晚丁丧乱，路长途远，孑身无所归处，困踬以终，故其诗独哀以思焉。此外金陵怀古诗最佳者，吴县杨焯〈金陵杂咏〉云：“形胜瞻天阙，飘零问故宫。金笳淮水北，玉露蒋陵东。百战黄图尽，重来紫气空。西京耆旧在，辛苦说关中。”杨亦胜国遗逸。读彻〈金陵怀古〉云：“石头城下水淙淙，西望江关合抱龙。六代萧条黄叶寺，五更风雨北门钟。凤凰已去台边树，燕子仍飞矶上峰。抔土当年谁敢盗，一朝伐尽孝陵松。”读彻号仓雪，字见晓，本赵氏子，遭国变祝发于昆明妙湛寺，不肯事异姓焉。顾炎武〈白下〉云：“白下西风落叶侵，重来此地一登临。清笳皓月秋依垒，野烧寒星夜出林。万古河山犹有主，频年戈甲苦相寻。从教一掬新亭泪，江水平添十丈深。”吴翷〈金陵〉云：“由来天堑是虚名，何用千寻铁锁横。采石至今围故国，寒潮犹自打空城。六朝已叹风流歇，十庙徒申带砺盟。回首景阳遗簴失，尚馀百八梵钟声。”其兄䎖然亦有一绝云：“戎车已见借包茅，十四楼成话乐郊。一自燕山开御苑，月明南内锁蟏蛸。”又武进薛宷云：“野旷风鸢捷，江空石燕轻。年年春草绿，不忍上台城。”宷字谐孟，晚为僧，号米一堆和尚，又曰米堆山，自谓宷去冠成采，去发成米，米堆山穴中，山名也。

　　嗟乎！刘宾客之山围故国，杜樊南之烟笼寒水，许郢州之玉树歌残，王荆公之霸祖孤身，词非不工，然以与顾、杨诸君子较，则身世有间矣。虽然江南断肠句，世无贺方回，谁复解道？

　　桐城钱幼光秉镫亦有〈金陵即事〉云：“秋山无树故崚嶒，几度支笻未忍登。荒路行愁逢匹马，旧交老尽变高僧。钟楼自吼南朝寺，佛塔还燃半夜灯。莫向雨花台北望，寒云黯淡是锺陵。”先生心存忠爱，性耽吟咏，屡入危邦事唐桂诸藩，自谓每有感触，辄托诸篇章以自见，晚更名澄之，字次光，著有《易学》、《诗学》、《庄骚合诂》、《藏山阁稿》、《田间文集》。其吊黄道周诗尤不尽人亡国瘁之感，先生盖黄公所荐士也。诗云：“二月长江天昼昏，都人争举李膺幡。笑将涕泪辞知己，坐索衣冠谢主恩。无路请还先轸首，何人招返屈原魂。当年北寺留皮骨，此日南朝仗尔存。”〈行宫词〉云：“宫漏沉沉迥未眠，大家秉烛在甘泉。遥瞻御笔珠帘里，夜半频闻手诏传。外廷章奏晚犹通，侍史开封五夜同。传道君王看不及，黄罗亲裹送中宫。旌旗十万护乘舆，二圣宫中共起居。长信宫人骑马，从龙只有五车书。”均事唐王时所作。

　　当弘光时，客嘉善钱吏部仲驭家，马阮、方藉、朱统■拥戴疏藩，谋危宗社，一疏逮捕诸清流，先生名亦在捕中，姜行人垓以计脱之，幸免于祸。顾甯人赠先生诗云：“一别秦淮将甘载，天涯垂老看犹在。断烟愁竹泣苍梧，秃笔凄文来涨海。燕市鸡鸣动客轮，九门驰道足黄尘。相逢不见金台侣，但说荆轲是酒人。”

　　太原高士公之它，明之亡也，蓄兴复之志，仰视天，俯画地，无间者二十年。后见本朝根株既深，遂屏绝世事，博究天人之学，兼工篆隶诸书，时人得其一字，重之不啻千金。

　　余尝于友人某君处见所藏狮子林复社六大家合璧第二画册，有公之它手题古诗十二咏，皆工，世所未见，亟录出之。〈问梅阁〉云：“清晨下蓬阁，但为梅花起。心远屡欲前，颇已失之迩。晚步明月归，觉来比舍是。鼻观能誉人，春风自莞尔。”〈卧云室〉云：“白云狎无心，飘然若孤鹤。朝从川上来，浩浩秋宇廓。既乏作霖雨，终欲笑龙蠖。所思餐霞人，相将卧杖壑。”〈冰壶井〉云：“玉色澄冰壶，下疑明月窟。湛湛映千春，一勺孰可竭。于时思丹砂，誓将刻肌骨。神仙可寓言，其事亦恍惚。”〈玉鉴池〉云：“玉池如鉴平，天开月华色。浩然思箕颍，清风将安极。我持一瓢馀，焉得不努力。澄莹类渊古，渺焉非所惑。”〈狮子峰〉云：“阴风偃劲草，未至毛发竖。划然天地晦，一吼破雷雨。特兀古已尊，势欲吞貔虎。何当问巨灵，心慑竟莫吐。”〈指柏轩〉云：“禅宗示一指，其意揭岭表。怡然柏树间，相视辄了了。我希无言师，大道惧莫晓。危坐始自言，多誉孰非扰。”〈吐月峰〉云：“危峰抉阴霓，万象值其内。炯然吐白毫，了若无所碍。平生抱幽壑，举足时养晦。道心方自间，孤寂启宵昧。”〈修竹谷〉云：“朝阳下幽谷，绿雾寒不定。回𩙪时冷然，一乌忽深应。初疑风雨怀，便觉山水胜。长啸殊未言，瑶华竟相赠。”〈大石屋〉云：“石屋无四邻，端居多坦易。不识我言间，但觉岩穴肆。有时延清风，或与白云至。何必贻远才，即此经世意。”〈立雪堂〉云：“道在岂外人，不能誉以口。虚室止吉羊，所得亦非偶。古有立雪堂，来者孰曰否。道同辙分渐，莫惧旷日久。”〈小飞虹〉云：“为虹作长桥，五色腾光采。凌云形飘萧，引领企所在。我思乘无倪，千载倘相待。会当从津梁，因之叩真宰。”《〈含晖峰〉云：“憺忘始自佳，颇复赏心遇。何须登云梯，终日得灵悟。连峰意不尽，一拳独屡顾。遨游泉石间，清晖且留住。”公之它姓傅名山，字青主，余又从他处见其〈题胡季子诗稿后〉云：“风流胡季子，花笔起河西。艳选徐陵胜，奇添李贺凄。大巫为气尽，老腐但头低。公子争裘马，文章有𫘝𫘨。”胡名廷，汾阳人，公之它门弟子，亦一奇少也。

　　狮子林复社六大家合璧第二画册青主题咏已录出之矣。册末国初诸老如施愚山、尤展成皆有跋语，诚希世之珍也，外此惟程穆倩分咏十二什，皆用高青邱原韵。〈问梅阁〉云：“昨夜山中雪，寒梅开几许。日暮倚竹林，脉脉无人语。”〈卧云室〉云：“万壑千岩里，白云午未开。此中高卧隐，时有鸟声来。”〈冰壶井〉云：“古井水不波，清冽心齿冷。松叶火初红，朝来级修绠。”〈玉鉴池〉云：“一片空明水，微风澹欲波。我来愁鉴影，只恐鬓丝多。”〈狮子峰〉云：“万壑起风声，群狮吼山夜。中有忘世人，结屋松根下。”〈指柏轩〉云：“清风飒然来，吹醒忘机客。枯坐澹无言，坚贞如此柏。”〈吐月峰〉云：“空山寂不喧，待此山中月。忽然月上来，恰补高峰缺。”〈修竹谷〉云：“天外落奇峰，恰当修竹后。来参玉版禅，翠滴满山口。”〈大石屋〉云：“谁复混沌凿，四壁有奇纹。一闭今千载，重重白云封。”〈立雪堂〉云：“天寒山色静，风雪夜深时。独对千峰立，高人应未知。”〈小飞虹〉云：“浑疑昨夜雨，䗖𬟽见清朝。时有听泉客，支筇渡小桥。”〈含晖峰〉云：“山影静含晖，疏林澹夕霏。娱人苍翠色，坐对憺忘归。”穆倩名邃，号垢区，别字垢山道人，歙县人，布衣，善篆籀图章，称独步，隐居金陵，寿九十馀。著有《程穆倩诗》、《萧然吟》若干卷，至乾隆时其版尽销毁矣。此册近为长沙张氏所藏，余得一睹不得为，非眼福也。

　　明之末年，新安以布衣称诗者二人，一吴非熊，一程孟阳，皆在万历间名声藉甚然。程诗尤佳，五律云：“相逢当别路，归去欲何之。江水曹娥庙，湖山贺监祠。秋愁兼雨重，旅望入秋悲。倘忆江东侣，论文复几时。”七绝云：“青门杨柳白门乌，秋雨秋阴旧酒垆。何处蘼芜最相忆？缫丝风雨暗西湖。”其他警句如“瓜步江空微有树，秣陵天远不宜秋。梦里楚江昏似墨，画中湖雨白于丝。远雁如尘飞水面，乱帆疑叶下吴头。多年华发丝相似，三月春愁水不如。城上雪声游子屐，县南风色酒人家。”皆传诵一时者。著有《松圆浪淘》、《耦耕堂》、《偈庵》等集，皆乾隆间禁书也。或谓其格调卑卑，才庸气弱，毁之过甚，殊不足以服其心也。孟阳名嘉燧。

　　嘉鱼熊鱼山开元崇祯间以建言削籍遣戍。国变后祝发为僧，名曰正志，字檗庵，与董南潜同受戒于继起大师，居苏州之华山。著有《华山纪胜集》。〈咏鸟道卧狮石〉云：“从来入蜀叹崎岖，九折何如此路迂。若是香林黑狮子，向前翻掷肯踟蹰。”〈穿云栈〉云：“尽日凝云谷口封，倦还飞鸟亦迷踪。何如近借斋厨钵，鞭取耕烟白耳龙。”

　　桐城方密之阁《学夕堂》、《永日录》，尝称其诗矣，而未有知其工绘事者。尝见所绘山水一帧，淡淡着墨，极疏远之态。自题二十九字云：“截断红尘石万层，冲升碧落松千尺。特地为中峰拈出，拈个什么，可惜，可惜。”署衔为无可道人，词甚悲痛。末附方望溪跋云：“先叔祖文忠公字密之，讳以智，号曼公，前明崇祯庚辰进士。弱冠负盛名，与云间陈子龙投分最久，复社诸公皆以声气名节相推尚。释褐时，贞述公抚楚忤时相，被逮下狱，具疏请代，上称其孝，冤乃白。甲申南奔，仇憝柄国，遂流离岭表出世外。尝被絷，环以白刃，终不屈，晚乃遁迹匡庐青原间从游，士称无可大师，更号药地。叠逢患难，谈笑自如，卒于万安，归葬浮渡。所著有《通雅炮庄》、《物理小识》、《鼎新浮山》诗文集数十种行世，谥文忠。”江子长先生尝称为四真子云：“盖所谓真孝子、真忠臣、真才子、真佛祖也。”此幅乃为摄山中峰张白云作也，笔墨高古绝伦，藏之名山，得垂不朽，亦幸矣哉！庚戌壬午秋月。

　　密之所为诗磊落嵚崎，卓然名家，著有《流寓草》、《浮山全集》。〈钓台〉云：“钓台何嶙峋，当时必有百尺钓竿千尺纶，乃可垂钓桐江滨。祠堂草木岁时新，子孙上食皆不贫。先生无行事，先生不著书，但能不肯为人臣，今人不能弃富贵，乃以藏拙讥古人。我亦停舟暂钓桐江水，桐江千年少泥滓，嗟乎，不得故人为天子，一棺之土聊葬此！”〈看月〉云：“一片锺山月，那从岭外看。昔尝临北阙，今独照南冠。万里天难问，三更影易寒。梦中儿女路，莫忆旧长安。”〈闻雁〉云：“衡阳无雁到，今过岭南飞。世乱成行少，家亡寄信稀。鹧鸪声共苦，鹦鹉语全非。乡国为关塞，明春带我归。”〈逍遥洞〉云：“天地一时小，惟馀谷口宽。名山藏日月，野老剩衣冠。石向何人语，春知此岁寒。几家烟火在，题作鹿门看。”又〈咏下客〉云：“人不识事务，进退良足惜。才出魏其门，谋为武安客。”良可为今之朝秦暮楚，狗苟蝇营者下一针砭也。先生永明时应召入粤，求以史局自效，后祝发于梧州城，释名弘智。

　　申涵光字孟和，一字凫盟，直隶永年人。有文章志行，以诗名。河朔间同学多显者，申独隐居不出，与同邑张覆舆盖、鸡泽殷伯岩岳、曲周刘津逮逢源、邯郸赵秋水湛并齐名，人称聪山先生，著有《凫盟集》。顾甯人赠申公子涵光诗云：“十载相逢汾一曲，新诗历落鸣寒玉。悬瓮山前百道泉，台骀祠下千章木。登车冲雨马颠嘶，似惜连钱锦障泥。并州城外无行客，且共刘琨听夜鸡。”

　　张盖字覆舆，一字命士，永年人，逸民也。少敦气节，以诗名，与申涵光、殷岳称畿南三才子。遭国变浪游齐晋楚豫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醉，辄效唐衢，泣数行下，诗尤哀愤过情。涵光辑其遗稿得百馀首。〈客中送人归乡〉云：“云没青山顶，风含白岸波。离情秋更苦，归路雨偏多。小巷临漳水，荒林带女萝。附书愁不达，汝到定相过。”〈同申凫盟殷伯岩诸子集饮〉云：“屡宿陶潜宅，今来得数公。竹斜灯影外，人醉雨声中。老惜欢娱异，交缘出处同。病躯先就榻，应恕鹿皮翁。”又赠申凫盟诗云：“草泽贤豪尽上书，奎章阁外即公车。我同渔父因衰老，却有涵光是隐居。”

　　唐访字周之，号汲庵，湖南武陵人。遭国变削发为僧，筑食苦庵以终，更号食苦和尚，且自为之记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岁遭父冤，中遭刖，已伸复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过秦，再历吴、越、晋、赵、闽、粤，乃反楚，赋〈帝京记〉、〈华山访侯嬴〉、〈豫让吊姑苏之台〉、〈问五湖之棹〉、〈渔舟不返〉、〈屈宋同归〉。每入名山，喜独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卧。佛阁反锁，鬼叩门，饥鼠窜瓦，喜与古人遇，牵其裾，平反其狱，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筑庵，凡遇山水佳处诛茅葺竹，负土洗石，扶石起，对立如人，与揖，与诙语，与默坐，然后置庵。庵成，居十馀日即厌弃，别徙如前。庵前高竹数本，短竹百数十本，庵侧水高二尺，来自二溪，至庵，去复分。野草无算，白鸭一足跛。庵后峻岭无人迹，有木客，有大猿，时似老翁咳，穷奇䝙貘、鼪鼯、䝘貜、猩猩、狒狒、玄兔、白麑之属无算。和尚每早起白饭二盂，苦茶十二杯，酒无算，诗或一二首，或数十首，喜怒笑骂、发狂无聊、往来唱和亦无算。和尚以有明万历四十五年丁巳十月初二日生，行年三十有一岁。又八十八日为戊子元旦，筑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后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记。”

　　朱议霶字用霖，南昌人，宁王权之支孙也。初见天下将乱，专意结客，师事段大仆，令读《大学衍义》以期实用。交江夏张若仲，传其击刺术。又访士于乐平王纲，王纲曰：“子同里彭躬庵，方今后俊杰也，而外求乎？”先生初与躬庵，各负才不相能，至是倾身交躬庵。躬庵常外出，先生家居，兼督两家事。既而叹曰：“不力耕不得食也！”遂率妻子种茶于冠石，更姓名曰林确斋。酒后辄慷慨悲歌，见精悍之色。王渔洋诗话谓有林确斋者亡其名，江右人，居冠石，率子孙种茶，躬亲畚锸负担，夜则客读《毛诗》、《离骚》。过冠石者见三四少年头著一幅巾，赤脚挥锄，琅然歌出金石窃叹，以为古画中人，不知其即殷之箕子，周之顽民也，即先生也。呜呼，中国全盛，四海一家，及其衰也，子孙无立锥之地，泣箕子于故宫，顽民于洛邑，吾固不暇为先生悲也！

　　躬庵名士望，易堂九子之一也。三访魏禧于宁都，有《耻躬堂》诗集。〈咏小姑山〉云：“昔日元道州，曾运醉鱼舫。岂若兹石奇，兀傲群流上。日月与俱浴，雷雨亦相荡。树无凡鸟栖，檗共山僧养。苦节风波中，独立本无党。”〈湖山晚眺〉云：“湖水尚如昨，楼台望已非。可怜相识燕，犹向旧家飞。”

　　《石室诗话》录侯朝宗诗二章，其〈过风阳陵园〉云：“帝里龙兴日，荒原秋复春。故宫交鼠迹，深夜出蛇神。禾黎君臣泪，衣冠战伐尘。普天觇王气，固矣采薇人。”〈送顾副使入楚〉云：“旧京西去楚江东，万里长游感慨中。古月还窥神女庙，孤舟直破大王风。浮沉汉祚终刘表，伯仲周郎是吕蒙。回首故人劳望眼，莫迟佳信负春鸿。”余以为不尽故宫禾黎之思。

　　近游燕市中，复睹其所作〈管夫人画竹记〉手迹，流连感慨，一往情深。如谓元室待胜国之厚，尤有言外之意，且此文为遗集所不载，是则尤可珍贵者也。录其文如下：“曹州余尉出画竹一轴以示余曰：‘此元管夫人所作也，出自大内，明亡后游燕市而得之。’呜呼，余闻书画之在大内也，中贵人掌之，玉其椟而金其缄，而犹志之以别玺，曰秘阁之宝，今出自天子之宫而入尉之手，废兴之故可以感矣。然方其在大内也，虽玉椟而金缄，而天子倦，万几或终岁不观，暇则妒宠争妍者，各趋而前，书画不能以其落寞争也。虽中贵人掌之而彼日徒营营，为酒食醉饱，则斗鸡驯猫，亦不知观，而天下之文雅鉴别者固虽欲观之，而秘阁禁严不能到也，是终无由见之于世也。方且真伪杂而美恶性溷，不过荣其外而已。尉乃鉴之、别之、爱之、重之，与天下之有识者更拂拭而赞叹之，故天下之为物有不必荣于天子之宫而绌于尉之手者。呜呼，遇合之道诚难与，俗人言也。余尝观之其绢，细密有坚，致非近世所能。为竹潇洒神韵，旁有石历落而远，其为管夫人作无遗。管夫人赵文敏之妻也，文敏，以宋宗室仕元为显官，今所传者翰墨满天下，岂当时矜重而求索不获辞耶？抑文敏夫妇借以写其彼黎离离之感耶？何其有闲情而为此也！然当时仕之，以显官矜重，其翰墨而卒使之消遣于艺事，不懮不戚，夫妇偕老。呜呼，当时之所以待胜国者厚矣，凡此皆可记者也。余因为之记。顺治庚寅商丘雪苑侯方域书于蕉叶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