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丛话/卷四 中华文库

　　古人诗有语句相承袭而意境各别者，如韦庄〈古别离〉云：“晴烟漠漠柳■■，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宋张来〈绝句〉云：“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夏完淳〈杂诗〉云：“倚楼人影落江潭，却忆西园酒半酣。公子风流今不见，秋来衰柳独■■。”又淞故述载一女子替其父作送行诗云：“津亭杨柳碧■■，人面东风酒半酣。万点落花舟一叶，载将春色过江南。”四诗皆琳琅可诵，不落凡响，惟夏内史风致稍逊耳。后阅〈清真词．尉迟杯〉云：“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则知张来所本不仅韦诗已也。

　　“美人美人隔湘水，其雨其雨怨朝阳。”黄鲁直答初和甫诗句也。“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杨升庵夫人寄外诗句也。近人如皋冒广生有句云：“其雨其雨杲日出，有客有客我马瘏。”又：“惟玄惟黄龙战血，莫赤莫黑鬼载车。”予从他处见之，虽富于模仿性，然自然风流不似原作矣。

　　王右丞袭“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加“漠漠”、“阴阴”字遂成逸响，此诗之改原著而佳者也。苏玉局〈洞仙歌〉通首袭孟蜀主所作〈自序眉州老尼〉云云，盖欺人之词，此词易原作而胜者也。至于天分学力无以胜古人，就句论句好为苛求，轻易执笔点窜字句，则笑柄出矣。如杜司勋〈开元寺水阁〉诗：“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谢茂秦以为不佳，改作“深秋帘幕千家月，静夜楼台一笛风。”，将上下文分作两处，全不关照。王渔洋论诗绝句所谓“何因点窜澄江练，笑煞谈诗谢茂秦”，盖其自取之也。张子野词〈探芳菲〉“走马万树以为燕台春”，与夏初临是一调，遂于“走马”下添“归来”二字，不知其上去燕还来已押一来字韵，此皆粗莽之过，杜工部所以有轻薄为文之讥也。

　　古人作诗因事陈辞，初无意于造语而语自工，如“池塘生春草”、“鸟散馀花落”、“日暮碧云合”之类是也。后人作诗纯恃雕琢，是以求之通章，通章可訾；求之一句，一句可訾；求之一字，一字可訾。韩杜为唐代大家，试举一二以例其馀。退之〈谒衡岳〉诗之“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此，吉字讵可作灵验解耶？〈咏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何等粗浅。杜陵〈秋兴〉诗“听猿实下三声泪”，此“实”字合全句观之，岂云自然？无非为“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虚字，寻一陪客耳。“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置之于他氏集中，世必訾其不通，知为老杜所作，反称其为倒装句法，诚可怪异。至“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则世有訾议之者矣。然此犹语句之小疵也。倘以是而定人格，如上明皇〈西岳赋表〉，至以惟岳授陛下，元弼笃生，司空庚谀，杨国忠上哥舒翰诗，亦推戴无与伦比，则杜甫尚值一钱耶？新城尚书斥为无耻，洵不为过，后人但知讥韩愈为郑权作序，王维为安路山赋诗，陆游微韩侂胄作记，而不知杜甫亦其人也。

　　文信国之被执北徂也，王炎午为生祭文以励之，为世所称，然无有知其能词者。余于名儒《草堂》卷中，得其〈沁园春〉一阙，署为梅边王鼎翁，盖炎午初名应梅，鼎翁其字也。亟录出之，以饷同好，词云：“又是年时，杏红欲吐，柳绿初芽。奈寻春步远。马嘶湖曲，卖花声过。人唱窗纱，暖日晴烟，轻衣罗扇，看遍王孙七宝车。谁知道，十年魂梦，风雨天涯。休休。何必伤嗟，谩赢得青青两鬓华。且不知门外，桃花何代。不知江左，燕子谁家。世事无情，天公有意，岁岁东风岁岁花。拼一笑，且醒来杯酒，醉后杯茶。”王安福人宋祚移，终身不仕，著有《吾汶藁》十卷，以示不屈于异代之谊。此词想亦入元时所作也，故流连慨叹，有眷卷不忘故国之思。

　　庐陵刘辰翁字会孟，当贾似道当国时，其对策有“济邸无后可動，忠良残害可伤，风节不竟可憾”等噢，几为似道所中，然直声自是震朝野。宋亡后，归隐须溪，不复出。〈丙子送春〉，调寄［兰陵王］云：“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谩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士，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渡。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谒金门〉云：“■■■，春事自无多许。欲待柳花团作絮，柳花冰未吐。翠袖禁不住春误，沉却绿烟红雾。将为花寒留得住，一晴春又暮。”〈丁酉元夕〉，调寄［宝鼎现］云：“红妆春骑，踏月花影，千旗穿市。望不尽，璚楼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断肠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堕，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均寄托遥深，不尽陵谷迁移之感，而蹊径特辟，尚其馀事。会孟又尝著〈须溪四景〉诗一百六十七首，称诵于时。

　　刘西昌天迪南宋逸民也。其为词多伤感凄恻之音，〈夜闻南妇哭北夫〉，调寄［一萼红］云：“拥孤衾，正朔风凄紧，毡帐夜惊寒。春梦无凭，秋期可误，迢递烟水云山。断肠处，黄茅瘴雨，恨骢马，憔悴只空还。揉翠盟孤，不省春残。蔡琰悲笳，昭君怨曲，何预当日悲欢。谩赢得，西邻倦客，空惆怅，今古上眉端。梦破梅花，角声又报更阑。”一滴水可知大海味矣。

　　宋季有琴士汪水云者工于诗。当杭城破，有律句云：“钱塘江上雨初干，风入端门阵阵酸。万马乱嘶临警跸，三宫洒泪湿铃鸾。童儿剩遣追徐福，疠鬼终当灭贺兰。若说和亲能活国，婵娟剩遣嫁呼韩。”又云：“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题王导像〉：“秦淮浪白蒋山青，希望神州草木腥。江左夷吾甘半壁，只缘无泪哭新亭。”词接沉痛，不忍卒读，想设身处地者更当如何。犹忆某词话载有王眉山〈送水云之湘〉一阙，调寄［摸鱼儿］云：“记当年，舞衫凌乱，零玲忍按新阙。杜鹃枝上东风晚，点点泪痕凝血。芳信歇，念初试琵琶，曾识关山月。怨弦易绝，奈笑罢颦生。曲终愁在，谁解寸肠结。浮云事，又作南柯一梦彻。一簪聊寄华发。乾坤桑海无穷事，才历昆明初劫。谁共说，都付与，焦桐写入梅花叠。黄花送客，休更问湘魂，独醒何处，沉醉浩歌发。”读此亦可想见其为人。水云后从谢后北迁，闻宫人能诗者亦多为其所指授也。

　　邓中斋者，讳剡，字光荐，一曰中甫，宋丞相信国公客也。宋亡，以义行着，尝作〈丞相像赞〉云：“日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呜乎，孰谓斯人兮不在人间！”其〈鹧鸪词〉有“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㹀驮。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音多。闲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之句，尤称诵当世。又〈唐多令〉一阙云：“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诵之令人凄绝，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明季有吴尔埙者从贼中脱，归依史阁部军。未几，扬州陷，遂以身殉，亦善诗词。余已采之入《碧血痕》矣。二君皆能以名节自完，不负知遇，蝇狗之场，岂数觏哉！

　　宋人词有极佳者而不著闻于世。如朱行中〈春词〉，调寄［渔家傲］云：“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飞花湿不起，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九时光阴能有几，金龟卖尽留无计。寄语东城酤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公后帅番禺得罪安，置兴国军以死。最末一语，实为朕兆。语曰言为心声，不其然欤！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偶然相见，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此吴彦高作也。人多未悉此词之出处。彦高本宋宰臣拭之子，而米元章婿也，使金被留，仕至深州知州。时与宇文虚中会饮，有宋宗室妇人流落至此，宇文成［念奴娇］一阙以纪其事，有“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句。嗣彦高成此作，宇文见之，自愧弗如，自是见人乞词者，辄约须诣彦高。

　　赵献之可金贞元间进士。少时赴举，及御帘试“王业艰难”，赋文毕，戏题小词于壁云：“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挨了两场过。指有这番解火，恰如阖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王业艰难，好教你知我。”时海陵庶人御文明殿望见之，令左右趣录，以来叹为才人。有顷，旨问赵某中否，天下称为异数。晚年，奉使高丽，眷一妓，作〈望海潮〉以赠之，云：“云垂余发，霞拖广袂，人间自有飞琼。三馆俊游，百街高选，翩翩老阮才名。银汉会双星，尚相看脉脉，似隔盈盈。醉玉添春，梦云同夜惜卿卿。离觞草草同倾。记灵犀旧曲，晓枕余酲。海外九州，邮亭一别，此生未卜他生。江上数峰青。怅断云残雨，不见高城。二月辽阳芳草，千里路旁情。传诵一时。海陵庶人即望江左赋诗，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者也。

　　去岁，有人刘君今希携岳忠武遗迹一纸见诒，为〈满江红〉一阙，余从前所未见者，词云：“遥望中原，苍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麒麟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销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劲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待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书法极雄放之态，所谓天趣独到者也。伊得之于武陵陈教谕寿纶，今入余手，喜可知也。

　　友人某君家藏史阁不可法手迹一帧，系癸亥新秋恭颂贤臣诗，为《史忠正公全集》所不载。诗云：“贤声载道口碑腾，欲仰龙门拾级登。帝德如天悬日监，臣心似水凛冰兢。诚孚海曲波涛晏，教感民间礼乐兴。懋绩光□循吏传，笔根家学世相承。”全诗仅五十五字，不知光字之上抑光字之下落一字耳。贤臣所者何人，尚未之考。

　　湘中某达宦家藏朱孝子楝树亭画册一部，诚珍物也。前后题咏殆满，偶损一字，属余代拟，因得翻阅数过，见有明高士杜于皇、余澹心、梁药亭三先生手作，欣快如何。梁诗云：“一见画图怜大孝，司空手植意无涯。伤心好似冬青树，三月春风哭楝花。”余诗有：“白杨风起恸西州”之句，其他不复省记矣。

　　浏阳谭壮飞诗多散遗，余见其为黎桂荪书一团扇，字极轩举，适如其人。诗云：“同住莲华证四禅，空然一笑是横阗。惟红法雨偶生色，被黑罡风吹堕天。大患有身无相定，小言破道遣愁篇。年来嚼蜡成滋味，阑入楞严十种仙。”又〈绝句〉云：“冰玉相鲜馈独顽，可儿豪胆镇心关。悲秋剩有桓宣武，雪涕重经战鸟山。”又为桂荪书一楹联云：“一鹗忽翔万云怒，群虬相奋孤剑啼。”闻其团扇为刘湘蕖取去，今不知沉落何处，楹联当今湘省饥民之变，亦被毁于火。造物忌其才，岂并其一纸一字而亦忌之耶？不可解已。

　　宋女子李清照、朱淑真皆以词擅名，然所偶非伦，遭遇亦复相似。庄子山木之论，殆不尽虚耶！李济南人，自号易安居士，著《漱玉词》一卷。先适湖州守赵明诚，明诚死，改嫁张汝舟，琴瑟不能调和。与人书有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闻者怜焉。然易安以一妇人所著〈元宵词〉、〈声声慢〉、〈永遇乐〉等，皆能成一家言，几与周清真、柳屯田登堂抗礼，诚不数觏之材。朱海宁人，字号幽栖居士，著《断肠词》十卷，皆牢愁感愤之音，为自伤其遇而作也。近今各词选所载“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生查子〉一阙，实六一所作，见《庐陵集》。不知杨升庵何以谓出自幽栖之手，以致谣诼横飞，令其九原无以自明。虽然鸡䳱凤凰同牢共食，又何怪其然欤！

　　平江女子唐韵琴年未及笄，陨其所天，景况凄清，〈吊寒蝶〉三绝，盖自况也。诗云：“一霎西风满院凉，颦眉挥泪吊韩郎。芳心忏悔尘缘孽，低祝情天一瓣香。”“庭前犹记影翩翩，转瞬风光淡不妍。蝶化花残清梦冷，一般凄绝剧堪怜。”“幻入华胥唤不醒，茫茫碧落若为迎。兰因多证凄凉果，莫种愁根误再生。”诗才清婉，当不在蓬莱君下。

　　蓬叶君者，荆公之女也。有绝句云：“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恨，依然和泪看黄花。”其风致亦略相似。康熙时又有薛贞瑛者，亦工诗，不传于世。其一云：“楼西望不见西施，楼角寒梅有一枝。从此吟魂得相傍，黄昏卷起暖帘儿。”其二云：“羊灯照我下长河，吹落梅花比泪多。姊妹今宵休想忆，冷风残雪下清波。”此女后归新安一贾人，盖为金钱所迫，巧妇拙夫曹偶不伦固如是，其可痛也。年时在长沙，友人某君眷一妓，亦能诗，有“谁省莺狂蜂闹日，鸾飘凤泊可怜人”之句，曾为余诵之。妓出名门，幼习诵诗书，遇人不淑，家道中落，飘流苦海，不之其所止息，诚可怜人也。

　　萍乡文芸阁云：“自朱竹垞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意旨枯寂，后人继之，尤为冗漫。以二窗为祖祢，视辛刘若寇仇，家法若斯，庸非巨谬？其弹劾朱竹垞，可谓独具只眼。录其［贺新郎”〈赠黄公度观察〉云：“辽海归来鹤，翔千仞，徘徊欲下。故乡城郭旷览，山川方圆势，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尽成枯涸。留取荆轲心一片，化虫沙，不羡钧天乐。九州铁，铸今错。平生尽有有青云约。好布被，横担榔栗万山。行脚阊阖无端长，风吹起老芳洲。杜若抚，剑脊苔。花漠漠，吾与重华，游玄圃，邅回车，月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飞鹊。”时同作者为梁节庵、王木斋，惟黄公度作尤苍凉。〈感喟词〉云：“凤泊鸾飘也。况眼中，苍凉烟水。此茫茫者，一片平芜飞絮乱，无复寻春试马。又渐渐，夕阳西下。水软山温留扇底，■冰奁，试照桃花写。影如此，泪重洒。寻思罗袖临行把。竟明明，鲛绡分剪公然。割舍天到无情何，可诉只合埋懮。地下但何处得开酒社，相约须臾毋死去。尽丁歌甲舞，今宵且看招展花枝，惹文芸阁。”又有〈蝶恋花〉云：“若使他生真个有，拌却今生，情与秋俱瘦。月影笼沙霜拂袖，红闺此夜凉初透。最是闻歌间中酒，镜里芙蓉，一霎容消瘦。昙誓深深天听否，绸缪洛浦神归后。”陈君蜕盦谓其豪健之笔，隽爽之思，惊艳之藻，实是和欧苏之文，温李之诗，以为词者足以特树一帜，良非虚妄。

　　梁节庵守武昌日，署楹联云：“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事壮心消尽食鱼斋。”盖指龚夫人事也。闻龚夫人非但龚诗，词亦佳甚，或诵其〈长亭怨慢〉一阙云：“甚一片愁烟梦雨，刚送春日，又催人去。鸥外帆孤，东风吹堕南浦。画廊携手，是那日，销魂处，茜雪尚吹香，忍负了，娇红亭宇。延伫，柳边初月又上，一痕眉妩。当初已错，忍道是，寻常离绪。念别来夜夜罗衣，已减了，香尘非故。恁短烛低篷，独自拥衾愁语。”其蕴藉处颇近周清真。

　　吾乡词家当首推长沙张雨珊观察，著述甚富，偶拈数语，置之《美成集》中，凡不辨真赝。如［蝶恋花］〈山东道中见吴门女史题壁诗〉，辞特凄惋。书后云：“山上蘼芜山下路，飘泊如花，没个相逢处。小字银钩书缕缕，署名薄命吴门女。应向苏台台畔住。莫是蛾眉，又被娘妒。欲种相思千万树，天涯何处无飞絮。”［浪淘沙］《偕叔平过其姬人瘗处》后半阙云：“芳草最愁君埋了。罗裙可怜，眉黛已无痕。曾是旧时帘底月，如此销魂。”［霜天晓角］〈送人之陕西〉后半阙云：“春水绿波起，数重离别意。望望长安西北，从古是销魂地。”［瑞龙吟］〈汴城访艮岳遗址〉云：“城东路，惟有几缕残杨。夕阳天暮。荒凉三两人家。路旁借问，前朝故处。暗凝伫，闻说昔年冈阜，杂花生树。平明辇道无尘，漏声点点，琼津报曙。题遍椒崖丁障，翠华临幸，垆烟春驻。愁入绛霄楼前，声动鼙鼓。黄沙北徙，胡骑翻歌舞。浑谁问，宫中环佩，飘零无数。寂寞寒鸦语。乱芜没了荒砖断础，呜咽河流。去凭吊，意茫茫兴亡今古。旧时夜月，曲终凄苦。”〈虞美人〉云：“星星红吐疏灯穗，照见相思字。玉笙吹破嫩寒天，特地教人今夜、不成眠。几年不向横塘去，都为春愁误。如今莫问宝钗楼，只有一重花片、一重愁。”观察又著有〈湘弦离恨浦〉，系悼亡之作，诵之凄然，惜不能记其一字矣。

　　渌江有小妓名某某者，能度曲歌〈贺新郎〉半阙，曼声激越，听者意消。词云：“何事云轻散。到今番，果然真个，海枯石烂。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闻系意苏人所授，其下半阙则忘之矣。友人傅君为余言如此，余极赏叹不置。

　　士大夫不得志于时，又不能出社会而别处，于是潜而缁流，遁而工贾，往往有之矣。若王赤腿之流，则固以乞丐隐者。王，河东人，丁宋之际，居郾蔡间，以乞食为事。居尝覆花朵于额，系一铜片，行径类似明季铁衣道人，其言皆怪诞不可究诘，然工于吟咏。所至之处，屋壁窗户辄遍题诗其上。如〈天仙有梦梅〉云：“鼎铸陶钧政格新，横斜疏影慰骚魂。婴香枕簟黄昏月，懋棣东风笑谷春。”又：“经闲璈几虚云琐，杯卷江山枕岛楼。却忆西严旧宫殿，半横星斗下瀛洲。”皆可解不可解之间。李子迁赠诗有“肮脏风仪古大夫，鹤袍□面戟髭须”之句，可以想见其人矣。

　　又洞庭山有丐者能诗，汪尧峰能记其数什五言，如“不信乾坤大，飘然世莫群。口吞三峡水，脚踏万方云。”又：“有形皆是假，无象孰为真。悟到无生地，梅花满四邻。”七言：“一杖穿云到上方，湖光山色总茫茫。乾坤有我能担任，明月清风底大忙。”较之今日一般腐儒刻诗稿赠人者，为何如哉！若明亡时，某义丐〈题百川桥〉诗：“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临难尽皆逃。纲常□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则又不仅以文字见己也。

　　杨琏真珈在江南发掘诸陵寝殆尽，稍有人心者靡不恨之刺骨。然当未败时，亦莫敢如何。惟葛岭玛瑙寺僧温日观者见，辄愤骂曰“掘坟贼，掘坟贼”。性嗜酒，杨尝以名酒啖之，终不一濡唇。赵氏以忠厚肇基，其亡也，义士烈夫所在多有，即微僧亦不以势利移，可见浩然之气常存于两大间，非一旦夕可得而戌灭也。

　　李公垂以赵国公节度淮南时，权德舆门弟子宁傪幕江淮四十年，赵国以夙老敬之，常列筵以迎府，公未尝谢绝。一日，出乐侑酒，伶人赵万金优旃之比伦也，前致词而讽之曰：“相公经文复经武，常侍好今复好古。昔日曾闻阿舞婆，于今亲见阿婆舞。”闻者为之冁然。

　　骈语萌芽六国，盛于六朝。至有宋则章奏之铺陈，书启之通问，靡非四六；若非是，则无以显文彩，谭道艺焉，殆一朝之风尚也。如洪皓吊徽宗云：“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济，泪洒冰天。”赵鼎〈乞休表〉云：“白首何归，怅馀生之无几；丹心尚在，誓九死以不移。”高宗〈登极诏〉云：“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王钦臣除太仆卿，东坡贺启有云：“万事不理，问伯始而可知；三箧若亡，赖安世之犹在。”其后，孔平仲〈贺苏颂除吏部尚书〉亦云：“万事不理，当问胡公；三箧若亡，请询安世。”皆可诵也。

　　余学诗自刘啸樵先生始。乙巳冬，倭奴布取缔令，匆匆返国，遗像片一枚在友人处。先生见之，为题二律云：“当代噶苏士，天涯幸借观。向人悬水镜，嫉俗弃儒冠。宁静师诸葛，湖涂戒吕端。高堂方白发，对此有馀欢。世事已如此，吾徒敢畏艰。艰危觇识度，患难见心肝。海峤寒云塞，乡关夕照残。好留真面目，付与大家看。”隔岁始以示余。又宣统元年〈成元日书怀〉四什有“浮云苍狗旧时局，甘露黄龙新纪年”之句，一时和者皆未之及。

　　松江高子哀蝉又字惠云，为人伉爽，有气识，于海上文字笃交，今且五年，苦雨凄风，唱酬未废。当戊申春，余迈大难，鱼雁屡通，悉付鸟托邦，最后始得一长函，并附四绝句云：“东风无赖长■■，萍梗生涯涕泪多。一月数书常不达，鱼沉雁断恨如何。”“雄词丽句美人蕉，千里怀人坐半宵。隔绝关山太迢递，诵君诗卷当《离骚》”“几复风流忆惜贤，空山时往听啼鹃。支撑文史东南局，堪与伊人共比肩。”“春寒悄悄放花迟，浩荡灵修怨未知。何日相逢同一哭，折来红豆最相思。”末章尤字字沉挚，饮泉荫松，幽篁独处，读之辄感叹横生。

　　南社倡始，惠云巳酉冬同社诸子会于吴门。惠云因事不去，和楚伧〈金缕曲〉云：“说与君知道，料今夜千人石上，梦魂飞到。击筑弹筝豪士态，惹我临风倾倒祝，陈夏风流长好。恨未狂歌惊满座，听断鸿声里，哀蝉噪愁，黯黯苍天老。梧桐叶落悲秋早。奈麋鹿苏台，如画荒凉难扫。抉目胥门伤往事，一片降幡影杳。只古冢龙泉时叫。毕竟文章成底用，况湖山久矣非朱赵，馀霸气消沉了。”

　　惠云夜曾著〈感秋两章见简〉云：“南风不竟嗟如此，遥望潇湘一怅神。识字早知忧患始，交情倍觉乱离真。爱君夙世为词客，与我天涯作比邻。手拔冰弦弹古筝，重华不见泪沾巾。”“河山萧瑟入悲歌，袅袅秋风有逝波。沧海横流挥手别，楚声从古断肠多。适逢马角群生日，其奈蛾眉被妒何。劫后此身无著处，不堪掩袖问铜驼。”词意沉痛，身世之感，家国之恨，皆寄托焉。然局外人固以为吾辈仅文字交也。

　　余己酉著〈感愤〉一什云：“流莺初啭百花残，去日来年两大难。党祸尽时风景变，吾眸应挂国门看。”惠云和之云：“数声啼𫛞落花残，欲诉心期一字难。起视东南浑醉梦，湖山澹荡好谁看。”其言极沉痛。自注云：“自谓得诗人之旨。”

　　汪氏味兰斋所藏梁大同瓦，往上有文四十三字为“能仁寺比丘正鹫仿铜雀剩瓦五万片舍入法忍寺愿先妣童氏十九娘超生佛界大同元年四月陆墓甘郎造”云云。余友慧云为题〈虞美人〉二阙以记其事，有“一千三百有馀年，即此零星剩瓦，已堪传”之句，余亦勉题二绝以贰之。诗云：“萧梁霸气已阑珊，华表月明鹤未还。不道沧桑几更变，千年断瓦出人间。”“片羽吉光堪保全，岁时犹识大同年。洛阳门外深深棘，埋没铜驼独可怜。”

　　友人松陵柳亚庐早岁有神童之目，其为文哀感顽艳，方之夏存古，殆其伦与。丙午歇浦一别，于今五年，南雁北鸿，中多梗阻，近奉手书如空谷中闻足音，跫然也。并录寄七律二什，〈七月七月偕天梅恕一游烟雨楼归饮酒家复遥望南湖灯火有作〉云：“天上人间两不知，金风玉露又纷披。一泓秋水明于镜，终古灵晨属此时。过眼繁华成转■，泥人哀怨托参差。酒酣莫唱南湖曲，肠断梅村绝妙词。”“高楼灯火认依稀，打桨吴娃夜未归。月下笙歌传水调，天边风露淫罗衣。鸳鸯湖畔新游迹，乌鹊桥头旧锦机。独有天涯狂醉客，凭阑无语故依依。”其他知〈岳王坟〉：“无愁天子朝廷小，痛哭遗民涕泪多。”〈将归留别海上诸子〉：“梦里荒唐新甲子，樽前蕉萃旧琵琶。”〈秋夜有怀〉：“佩宜内子红，梨人琴生死。闺中怨风雨，萧条梦里催。”等句皆绝佳无懦响。

　　陈君蜕盦，余忘年交也。论诗词意见极相投合。尝见其〈题自画梅花便面〉，调寄［西江月］云：“开在花都落后，落后花欲开时。风风雪雪一身支，谁遣可怜如此。画我化身伴汝，化身便是花枝。莫教一刻两相离，花落须教枝死。”

　　蜕盦未定交时，在某君处见余二五初度所填〈满江红〉词，至书诸扇端，赞为绝唱，其辞甚长，不尽记，忆常倚声为我一和云：“生也何欢，偏情海茫无终极。二十五年如待我，不堪今昔。解识东坡身化百，漫嗟庾信死濒十。待红心，寸寸接相思，终无日。回肠事，海难涤；尘生面，泪填臆。又新愁旧恨，都来相逼。笑看吴钩无挂处，梦行楚云迷前迹。只月华长照两边愁，晴天碧。”自时厥后和者踵起，前后毕次得三十馀阙。樽酒雅集，蜕盦、今希、少棠、采岩诸君辄依韵联吟，萧君某有所爱妓以事拘案，今希至，用其韵，柬县尹雷大令乞其解铃，亦一时韵事也。今希十字韵“侬误翻羹伤第，五年非薄幸，行将十”。少棠臆字韵“千秋恨海难涤，片言狱断凭臆”。采岩碧字韵“拼满腔热血洒中流，潇湘碧”，皆有可取。人生聚合少有常处，远游追忆，雪泥鸿爪，不胜今昔之思。

　　蜕盦去官以后，家无立锥，琐尾流哩，旅食四方，故其身世之感常发露焉。己酉游醴，西山之阳有红拂墓在焉，固请于醴人，愿身后埋骨其傍。因题〈金缕曲〉一阙云：“记否当垆处，又无端红尘同谪，华堂一顾。旧约三生都不省，万古精魂一缕。更莫怨，当朝杨素，堂上将军原负腹。是名花，便合遭风雨。相逢晚，亦天数。天涯何处埋香土，想口口渌桥无恙。但为卿故，华年锦瑟愁中过。那更冲冠起舞。问今日夫余谁主，红袖青衫飘泊久。便相逢，只劝公毋渡。誓同穴，愿逢怒。”

　　蔡君哲夫擅绘画之技，尝为余作一山水。自云：“八大山人与残垢两道人以胸中不平之气吐洒于翰墨间，故其画有拔剑斫地之概。至两王、吴恽则圭角磨尽，无复具此英气。顾其时亦忌有英气，倘一如八大山人之笔势不独不能名于时，且遭时所忌也於戏。即绘事间亦不欲见雄劲之气，何其戚欤！”又滕一绝云：“天不生吾扛鼎力，只能伏画吐奇愁。墨痕都是英雄泪，太一先生知得不？”一种兀奡之气流荡于楮墨间。非独其画然也，诗亦如之。〈登司天台赏雪寄潘海棠沈珠香〉云：“连日春寒雨不雨，满天雨被云留住。冻云凝结雨化雪，云重难行暂停驻。日积日重云无力，忽然狂风来自北。将云颠簸乱翻堕，云欲含雪含不得。纷纷喷落如撒盐，随风布散天地塞。初时著地辄成水，令我仰观叹不已。讵知转眼著花畦，偏埭都如粉铺矣。去年小除天雨雪，市中狭厄心愁绝，于今居处司天台，如此奇观为吾设。急披㒾■上高台，放眼琼瑶世界开。有树悉作白珊瑚，有土悉作白玉堆。有藤悉作水晶钩，有花悉作水晶呗。有屋悉作碧玉楼，有船悉作青玉舟。有车兮作云母辇，有盆悉作云母瓯。天公好洁何其真，万物一色垩焉新。可惜四野人踪绝，若有人来亦玉人。言犹为劲忽自顾，灿然雪花飞满身。此时肌骨玉壶清，思如泉涌何精神。指爪划雪写诗稿，寄与银河之仙子、珠海之仙宾。”

　　哲夫于四月间得汉鉴，一度以黍尺径六弱，重百九十铢，葵花式，凡六出，背铸折枝花，绕鼻作流云，皆称是。素边素鼻无铭，即宣和博古图所谓汉六花鉴也。遍体水银，罟■泽如■青，缘辬布，隐若瘯蠡，中勾漆带，不坼不裂，花纹隆起，风枝露叶，流动有神，精金既镕，奂采兼镂，繄昔制作兹炫珍品，可为汉画写生俶始之证也。

　　自为赞曰：“水银阴精黑漆罟，见杨妃垢汉鉴古。刻画折枝花作谱，允矣写生之鼻祖。”一再寄书属撰数言，以永其传。人事频繁，未即报命，慧云以先我为之，良用欣慰。诗云：“巨水滔天天柱朽，玉石同时荡无有。六花宝鉴独完全，鬼护神呵入君手。缅想当年七宝装，高悬殿阁生奇光。黄旗紫盖何纷扰，几回照见入洛阳。中间曾阅数千载，反觉造此为不祥。埋没世间无足道，人民几度垂垂老。拾得聊将伴玉台，照他一笑倾城貌。此物赅应属美人，一颦一笑现天真。物得其所物以贵，名妃宝镜须合并。抚镜沉思忽生恨，时装不和窥古镜。古镜惟堪鉴古心，古心古镜元相印。大地河山屡变更，镜中影与心头影。”

　　河东景秋陆耀月为南社诸子之一，其律句最佳，能独辟蹊径，不落凡近。余爱其〈怀人〉二什云：“天人物我与同归，笑作诸声花满围。默对下民只悲悯，独寻大道入危微。即仙即佛无来去，一传一经有是非。行罢诸天还独笑，漫空龙鸟自飞飞。”“大宙何人谛此公，庄严无雨万龙从。行天芒角文星大，匝地金光宝焰浓。邃古圣神辄自见，九阍虎豹独能通。混茫一气说吾道，潜起罡风运太空。”

　　文字之狱无代无之。当伯颜盛日，上海有俞俊者赋〈清平乐〉一阙云：“君恩如草，秋至还枯槁。落日残星犹弄晓，豪杰消磨尽了。放开河海襟怀，休教白鹭惊猜。我是江南倦客，等闲容易安排。”后稿为怨家所得，诉之当道，几酿大狱，幸广钱通神，卒以贿免，然而不为戴名世、庄廷垄之读者亦一发之间耳。文中子曰：“行不中，言不谨，辱也。”吾今方以为然。

　　韩信之登坛拜将也，一军皆惊。吕文穆未第时，世讥为渴睡汉。毛遂与平原君偕十九人，窃以目笑，英雄之令人莫测也如是。杜荀鹤〈咏松〉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见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竿，直待凌云始道高。”概有慨呼其言之也。

　　大凡笃于忠孝者其情必挚，励于节操者其思必深。余历观古近人士絫黍不爽。六一居士宋称名贤，而“庆朔庭前花自栽”一诗至流连缱绻，而不知其不可。寇莱公以刚直著称，有绝诗云：“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尊前听艳歌。”推其意致直若将以花天酒地长此终古者也。韩文公谏迎佛骨，其刚若何然，而匹马南征，犹悲歌慷慨，不忘柳枝，所谓柳枝可惜芳菲节也。胡澹庵劾秦桧一疏，风雷为之失声，神鬼为之起敬，然而于黎雪倩则薜荔山阿，乘豹从狸，引为知己。赵清献帅蜀日，一夕之间呼老兵召妓者二，其今昔行为之反对，若有不可思议者。宋养士三百年，与国家社稷共存亡仅一文天祥。文天祥少亦尝耽于声色，朱明鼎迁，死事虽多，而贵阳杨龙友至以一妓女成全名节，故缕金箱至今传为盛话。桐城孙克咸被执时，见所爱妓葛嫩能抗节不辱，自喜死为登仙。今日士大夫殆亦有其人欤！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士固不可限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