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丛话/卷五 中华文库

　　明武宗皇帝，史称其嬉戏荒淫，有亏帝德。然其气度恢豁，不拘小节，而事迹有为政史所不述者，采录一二亦足以资谈柄焉。

　　（一）戊辰科庶常散馆例在内廷扃试时，诸词林呈艺。有闽人林吉士好书古字，如以“秋”为“秋”之类。帝怪之，问所自出，林历举以对，帝书“和”字与认，林不识，帝曰：“秋可作秋，和独不可作和乎？汝读书少，未称词林之职，著回籍勤读三年再来就试。”

　　林谢恩出，同乡戚友咸知其为帝所逐，皆不之礼。林本寒士，欲归则无腰缠，欲留则无斧赀，欲就教读则都人轻薄，无延之者。无奈在正阳门外卖字画为活，以逾年已。幸其书法之佳，耸动一时。值帝微行过其肆，见观者环堵，啧啧称羡，帝不知是何异事，挨人入丛，睹一少年生据案挥毫，得意疾书，法并锺王，句亦典雅。帝心羡之，缘当时一面，久则遗忘，遂入问曰：“吾观汝写作俱佳，当今文明之际，何不应试，甘为贱业耶？”林举首见帝魁岸不凡，揖之就坐，对曰：“我闽人林某，忝居词林。”帝曰：“词林清华，不合行同市侩，有玷官箴。”林曰：“去岁散馆时，因不识御笔，奉旨回籍读书。”帝曰：“既奉谕旨，何不回去？”林曰：“我实起于单寒，旅赀无措，不得已为此营生也。”帝曰：“读书人本色，何不就馆？”林曰：“人皆知为逐臣，无敢延者。”帝曰：“吾荐汝邻省作一幕宾，不逾此耶？”林感悦揖谢，问帝爵里，以便往拜。帝曰：“毋庸，明日汝仍于此候信。”飘然而去。时旁观者不解，所以皆窃羡其奇遇而已。次日，果有内监赍黄封一函，白金百两以授林，曰：“咋有官人嘱我致阁下，其照封面行事，不可窃开，自取其祸。此银以佐车马之需。”言毕竟走，亦不道姓名来历。林观封面大书“亲投山东巡按开拆”，欣然闭肆，雇马车携旧仆驰抵山左。

　　时巡按左虚，系官方伯权护。林安寓更衣，偕仆往拜，惟时风宪崇隆，官吏严肃，刺不易投，三日犹未见方伯。林躁曰：“我有都中密信须亲投者，奈何阻我？”吏始为通达，司阍者唤林入，见其行装黯淡，疑为抽风之客，洋洋摇首曰：“吾主摄通省总纲，公事繁冗，何暇接见同年故旧耶？若有书札，我为代投，回寓听信可也。”林无可奈何，出黄封交之，而归闷甚。未几，寓主狂奔而入，望林叩首无算曰：“小人不知宪驾，亵渎舆从，罪该万死。”林愤然曰：“主人何揶揄我穷途耶？”寓主曰：“小人焉敢？”正分辨间，闻呼驺鸣炮之声，中军，旗牌、巡捕等官带同役吏长跪起安毕，佥曰：“奉方伯命请钦使入署。”林如登云雾，不知所谓，被群从拥入八座，节仗山列，车骑云从，直入巡按厅事。方伯公服趋迎，林下舆，见庭设香案，所投之黄封高供其上。方伯跪请圣安毕，向林揖曰：“请天使宣读圣旨。”林开封读曰：“山东巡按缺出，即著某署理。”方知所遇者帝也，望阙九顿首，受印任事。方伯三揖称庆，并道有失远迎之愆。退居藩邸，林于是表谢圣恩，请陛见训示。未几，批回云：“朕看尔人才去得，故有是命。尔其谨慎从公，勿忝厥职，三年后来京覆命可也。”林居东任满，回京见帝，帝曰：“如今读书有赀矣。以编修用，仍入翰苑读书三年，以观后效。”

　　（二）帝入枢密院，见在公之卿相方朝饔，见帝皆起。帝曰：“卿等食讫，来闲话可也。”遂入密室坐。于是卿相饭毕咸集，帝悉命坐，问曰：“卿等所食，知米之来历不易乎？朕在储宫时，意谓五谷若草芥，听其自生自长而已，今巡游乎田也，察农夫之艰难，方知古人云“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诚不谬也。卿等所居，南北殊方，风俗各异，其若何播种，若何耕耨，若何收获，各举所知以广朕闻。”时公卿中多起自田间者，悉数见闻以对，惟尚书某系世胄，不知所云，帝微哂曰：“饮食尚不知本源，何以理国？尔职居何部，日司何事，得何旷废耶？”尚书惶恐叩首曰：“臣职吏部，甫自部署来，见单开江南太湖司巡检缺出，应归部铨选等语。”帝大笑曰：“吏部尚书仅知如此耶？”拂袖入，同列皆尤之，尚书曰：“我今日只记得此事，无可奏对者。”未几，旨下云：“太湖司巡检缺出，即着某补授。”

　　尚书接旨，茫无主见，谓同列曰：“我已降官，敢不赴任，但应陛辞否？”同列皆笑曰：“微官末职，曷胜陛辞？只须午门外叩首谢恩，领凭赴任，但旨无‘降革’字样，应以一品服莅事可也。”尚书仓惶就道。至则抚按率百官郊迎，尚书再三辞，具脚色手本趋谒，抚按各官逊谢不遑，请居省会，尚书曰：“帝命赴任，我何敢违？”择日前往，府县趋改衙署，规制轩昂，亦用辕门鼓吹，与抚按等。尚书至，见署之三面皆农田，始悟帝意，欲其知稼穑之艰难耳。于是屏绝舆从，日以青衣小帽游闾阎，与二三父老讲论民间疾苦，应改革调济者悉著为论。居数年，为人排难解纷，以息讼端，民皆感悦。

　　值宸濠叛，帝驾南征，尚书见抚按曰：“我曾待罪吏部，驾至不可不迎，然无巡检接驾仪注，请公议之。抚按司道佥曰：“论品则居我等上，论职则在我等下，请以一品服伏谒百僚之末何如？尚书首肯，遂迎驾。帝乘逍遥马见之，呼尚书来前曰：“尔今知吃饭难耶？”尚书顿首谢训，帝命随至行宫，询其所事，尚书将平日所著《因革论》缕晰以对，帝大悦，命居亚相。

　　（三）除夕，帝忽出宫，历六部九卿公署，官吏皆回私宅度岁，虚无人也。至吏部，闻高歌南腔，似有多人聚饮者。帝突入，惟一小吏陈盘肉壶酒自歌自饮，见帝至，殷勤让坐，酌酒劝进。帝问曰：“汝何官，何独居此？”吏曰：“吾浙右人，此部挂名吏也。封篆后官与同事俱有宅可归，是时团集妻孥，饮阖家欢宴，吾想如许案卷，设有不虞，贻误不小，是以守此，不敢离也。”帝曰：“汝好明日再见。”遂起去，吏犹职逐远导。

　　元旦朝见千官，帝问吏部尚书曰：“昨日在卿署看守者何人？即召入见朕。”尚书遗郎官立唤。小吏当陛，举首见帝，不禁战栗，帝曰：“无恐，汝能小心职首，勤慎可嘉，汝等役满，应得何议叙？”吏曰：“五年无过，以从九品归选耳。”帝曰：“汝欲何为？”吏曰：“小人所愿者太湖司巡检，闻是缺经本部尚书署理，鼓吹鸣炮，体面非常，但小人尚未满役，不合例耳。”帝笑曰：“朕命汝去，何用例为？”吏欢欣鼓舞，叠呼万岁。帝特命尚书予凭赴任。

　　（四）宸濠之叛，御驾亲征，舟泊清河。帝登岸微行，入茶肆，闻人言下江因兵差截夺客船，横行索诈，稍不如愿，即毁客货，嗟怨不绝。

　　帝买小舟，变服似商人，以一卫士、一小监溯流直下。至扬关，有官舫甚巨，巡舟数十，虎役百辈，拦截客舟，逐舟搜索，云供兵差之需，客皆哀祈献𦈏。至帝舟，帝僵卧舱中不之理。虎义拥帝登官舫，见一官凭几危坐，从役森列，叱帝曰：“汝何人？敢抗皇差，不畏官刑耶？”帝微哂之，官叱役捽帝行仗，幸卫士勇猛，挥拳挡护，众不能近。官益怒曰：“是必江洋盗魁。”命拿舟子至，递衣鞭挞，喝令指帝为盗。帝怒，探怀出玉牌，命内监立召大员至。值苏扬巡按接奉帝命，仓惶奔走。官见巡按来，至船头跪迎，正欲诉盘获大盗缘由，巡按见帝立舱中，俯伏请罪。帝无言，惟指挥卫士夺此官纱帽予舟子戴之，曰：“以酬汝痛。”方命巡按提此官去追赃，问罪论大辟，失察之上官接获严谴。而客舟自此安行矣。

　　（五）帝在宣化。有女子李凤姐者年十四五，有殊姿，其父设肆，以凤姐当垆。是时父适在外，见其丰神绰约，国色无双，不禁迷眩，入肆沽饮。凤姐送酒来，帝误以为倡伎之流，突起拥抱入室，凤姐惊喊，帝急掩其口曰：“朕为天子，苟从我，富贵立至。”先是凤姐恒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闻言顿悟，任帝阖户解襦狎之，落红殷褥，实处子也，帝大悦。

　　时李父闻喊趋救，门已闭矣，惟闻宝钗声颤，佩玉锵鸣，其女气促音嘶，若不声强暴者。急奔告卡，兵蜂拥而入，见帝拔关而出，兵士伏谒，叱令将凤姐归豹房，爵其父三品卿，赐黄金千两，欲封凤姐为嫔妃，命其自择。凤解固辞曰：“臣妾福薄命微，不应富显，恐于身不利。今以贱躯事至尊，曷胜荣幸之至。伏愿陛下早回宫阙，以万几为念，则臣妾心安，较爵赏犹荣矣。”帝颔之，因关凤姐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故不强易宫装。凤姐恒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帝乃择日还京，与凤姐并辔齐驱。至居庸关，风雷交作，凤姐观关口所凿四大天王怒目生动，眩晕坠马，帝亲扶之，疾忙外退驻驿行宫。视凤姐伏枕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宫禁，请帝退回。”帝曰：“若是，朕忍弃天下，不忍弃爱卿，决不归矣。”凤姐一恸而绝。帝哀怜甚，命葬关山之上，宠以殊礼，用黄土封茔，相传一夜尽变白。帝追念其言，奋然曰：“小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安忍背之？”遂还宫。正始载帝在豹房，百关交章劝谏皆不纳，畴知一微弱女子力能回天，殆书所谓高明柔克者耶。

　　（六）正德二年丁卯秋，大比之年，士子云集，星卜之流皆在前门营趁。有相士自命许管之能，凡朝官微服而来，一见即能指其现居品级，系何出身，历试无误，是以就相者众。帝知之，亦微服在人丛中观听。时八月初八日午刻，突一士人吼奔而来，扭结相士曰：“汝误我功名，当与汝性命相搏。”众为排解不开，帝使卫士分之，入问何如此急急，相士曰：“是人前数日来问科名，我以今科解元许，彼自不入场，反赖我误之，真书呆也。”士人曰：“因汝以元许我，亲朋预作贺筵，饮入醉梦，家人唤醒入场，门已闭矣，岂有场外解元哉！非汝误我而谁？”二人争执不休，帝曰：“误哗，使有人送渠入场，不得发解，汝认何罚。”相士曰：“挖我眸子去。”帝曰：“言出无悔。”即取案上纸笔书条铃，以身配小玺命卫士送去，帝谓相士曰：“半月后来验汝言也。”相士知机，唯唯而遁。

　　当卫士送士人至场外，传鼓称圣旨降，门官揭封去锁，内即传点开门，偕士人直入公堂。知贡举各官跪接，卫士面南宣读毕，即去覆命。御史检卷，恭送士人入号，内外哄传皇帝送朋友进场，主考亦留心阅卷，见其文亦尚稳妥，与各官公议，皆曰：“此公既为当今识拔，不可作第二人以拂上意。”竟中解元。试官覆命，力奖其文才出众，贺帝得人，帝大笑曰：“命也，命也。”盖帝本欲使入场，而不取以难相士，因豹房新得美人，恋色而忘后命，今竟发解，益相信相士可畏，著锦衣卫追寻，杳不知其所之矣。

　　（七）戊辰春夜，帝由豹房微行还朝，途遇迎娶者，卤簿之盛，彩舆之华，光耀夺目。停车道旁观之，见彩舆前一黑大汉高二丈馀，面目如漆，怪状奇形，衣甲执杵，昂昂而来。见帝注目，似有退意，忽超跃在前，帝异之，命车随至。

　　娶妇家门庭喧贺，大族也。帝下车入中堂，黑汉先彩舆进院，见帝在，掩面而遁，帝始悟非人也。因念凶煞相犯之日，何得迎娶，择日者误人不浅矣，欲问其人，故留观新人交拜后送入洞房。外即开筵，主人来让客，见帝相貌非常，即推首座，堂中十馀席以次告座。主人因不识帝，故来陪坐，决凛凛威严，不敢骤问姓氏。帝问择日之人何在，主人指次席一老叟曰：“此钦天监致仕堂官也。术甚精，凡有大事之家皆请此公诹吉，百无一失。”帝命主人唤来曰：“我闻汝能择日，何得以黑道误人？”叟对曰：“不敢。今日寅时虽有黑煞神一名元首宿者降临，但有紫微临凡可解，逢凶化吉，不但不为殃，且主后福。”帝无以难之，曰：“我有一联，汝能确对，免汝巧辩之愆，曰元首宿逢元首主。”叟辞衰迈志昏，可否邀新郎戴对，帝曰：“可。”乃招新郎来，请问上联，即对曰：“紫微星照紫微郎。”帝不觉首肯，曰：“此翰苑才也。”叟命新郎伏地谢恩，帝知机泄，逡巡登车而去。新郎本孝廉也，旋中进士引见，帝识之，特命入词垣，笑谕曰：“我曾叨汝喜筵，以此补贺礼也。”

　　明女将秦良玉，石柱土司所属人也，生而警敏，多机智，父母皆爱怜之。有兄莽夫也。良玉五六岁时，邻人被窃，多方构之不得，与其父咨嗟叹惜，良玉曰：“无事多求，此毕米具所为也。”邻曰：“何以知之？”玉曰：“我本不识具，日者潜窥汝室，彼以我为幼不之避，倏又一人来呼曰：‘米具汝何为耶？’即与耳语而去。是夜被偷，非具而何？”缉之果得。

　　及笄时，土俗皆自择夫。春秋之际，纵少男女于山野歌唱求配。有马生者，土司宗族也，年及冠，无父母昆季，贫而学，美秀而文，玉一见即携手同归。父母及兄皆贫之，玉曰：“事在人为，我取其人，贫不足道也。”谓生曰：“君得我不懮不富贵，我得君不懮不多闻。君所憾者家贫，我所憾者腹贫，家贫易为力，我请任之；腹贫须好学，君其为我助之。”生曰：“诺。”相得甚欢。良玉恒执女工伴读，辄有所悟。忽谓生曰：“君所读之书以治身心则有馀，非我辈救时之策也，曷求富强之学，以成我愿？”生乃购借韬钤武备及三农致富等书数十种，闭户讲论年馀，玉曰：“得之矣。”乃出门遍历荒山，得无主之帝数十顷，归而尽其所有皆易钱，不足乞贷；父兄亲族以益之。使生置芋粟，一名包谷者，以其贱而易成，遍撒荒地。芋乃日游里阎，结好众瑶妇，得其爱戴，谓之曰：“本年当大旱，救荒之计，我已密布山间，将来成熟时可以周济汝等，但须为我照料耳。”众妇皆悦为之，挟刀巡逻。秀实时，争为收割，不失一茎。时果夏秋无雨，禾苗枯槁，惟此独茂，芋乃计口授瑶妇粟，欢呼拜谢而去，尚馀千锺，粜之得千金，偿债之外犹称小康。次年，瑶妇皆来请种，愿为耕耘，玉曰：“今年应潦，惟稷独成，购种遍播之。”夏秋果大雨，诸谷皆淹没，稷高丈馀，不畏水，收获独丰，分给酬劳外剩数千锺，粜之大富，起厦屋居之。

　　他寨官民皆乏食，流为盗贼，而石柱赖以无恙，男女之敬佩良玉殆如神明，无不愿为之服役者。玉择其勤能者留之。生亦喜曰：“卿何以知天文，测之皆验？”玉笑曰：“《前汉书》曰巢居知风，穴居知雨，我师蚁耳。凡旱年其穴必深，潦年必迁高处，以是卜之，百不失一，何须高谈天文，炫奇惊异哉！”生乃服。其读书之得间也，曰:“卿言富则果富矣。贵乌在？”良玉曰：“勿急，我后日必貤封君，为天下妇人吐气。但目下大忧将至，奈何？”生曰：“方安居乐业，何出此言？”玉曰：“富者，盗之饵，且邻寨饥荒，有不觊觎我者哉？我司官素懦弱，又不知训练，猝遭强暴，鲜不倾覆，是可忧。君速购铜铁木石，觅巧匠，我将仿诸葛法制连弩，传以见血封喉之药，作救急计。”于是作劲弩千张伏垣外，夜则埋机当路，凡藏粟锦之处，半穴其地作窖，中布铁蒺藜，一傅毒药，上以板覆之。内室财帛皆作机，自行无碍，人踏之触机，翻转颠入窖，著蒺藜立死。

　　布置方罢，而邻寨果生心矣，使数十人行窃利。生家富，先攻其室，为连弩射死者半。破宅门入，皆奔仓库，颠入窖死者又十之六七，仅剩十数贼。邻人救至，咸缚之送司。于是邻寨藉以为词，遍邀各寨起而攻之。土司驱市人与战大败，身亦不免。寨民大恐公议，良玉之夫系土司宗族，应袭职。众曰：“不如其妻。”群入生家，坚请良玉掌土司印以御寇。玉曰：“御侮之道，须众齐心，如臂指之相使，乃克有功，若人各一心，前车可鉴，是死我矣。君辈能听我号令否？”众皆曰：“凡我寨民所以得温饱者，皆出夫人之赐，谁不愿为效命？如有异志，众共戮之。”良玉查其情切，乃出视事，先点千人，各与连弩一张，一发十矢，命其兄为统领，以退乌合之众。于是略其地方三百馀里，料其民，得十万馀众，立一大寨，以亲信者同住，环作小寨居其民。择其强壮者训以兵法，坐作进退，井井有条。寨外掘长壕周匝，壕中皆置毒蒺藜，上覆机板，并如居室法，外伏毒弩，寨之四隅树长木，木颠以辘轳之竹，屋穴孔向外，以老花近视二镜叠作筒安孔中，即千里镜也，能睹百里外人马。使能书者居其上，以长绳悬铃达内营，名曰“天观”，一有所见即书条摇铃索报信。又掘第三四丈埋瓮，使耳聪者卧其上，能闻百十里人言马嘶，亦以铃索达内营，名曰“地听”，一有所闻，亦如前录报。在远则广布细作，故远近巨细无不周知，又作连翔阵，人各执喷筒，以毒药煮细沙，晾透纳筒中，每伍间弩手一排护之，战必抢上风，顺风扬沙入人目，即迷疼不得开，弩手枪手继之，莫不大胜。然败去之贼，时邀洞獠大举而来，先驱牛羊驼马在前，土车随之。至寨前触弩机，中箭者尽畜牲耳，箭尽即以死畜并土车填壕，一拥而入，则良玉已遁，遗粮食甚广，众皆以为得计，居之不疑。未几，寨中地震，火炮直冲，顷刻寨地皆陷，粮食中火箭火球竟发，烟焰迷空，死者数千人，馀贼争奔出寨，则围兵四合，众皆请降。

　　良玉审其为恶者诛之，胁从皆释其缚，赏以口粮，曰去留任汝，佥感德畏威，皆曰愿从夫人，虽死不去，又益数千人，旁寨咸服。乃教以屯田富强之法，遂雄据一方。生大悦曰：“方贼之劫寨，卿何预知之？”曰：“得天观地听力也。贼来时，牲畜在前，土车随后，早已见闻得报。我知此法，前寨必破，故退伏馀外而以地雷大炮伏寨中，贼见寨多粮食，势必停留，不知中有火箭火球也。彼方迟留，我于是由地道燃火线以轰贼，彼焉得而不败哉？”生曰：“今富贵矣。卿诚天人也。”良玉曰：“富不过百万，贵不过土司，此卑卑者何足道哉？行将建大功于国家，膺天朝之高爵厚禄，方吐吾气耳。”

　　及流寇围京师急，思宗檄四方勤王，良玉与其夫及兄俱为前驱，顺风扬沙，所战皆捷，京师解严。帝大悦，召良玉入觐，欲侯之，玉辞曰：“侯及妇人，古虽有之，非天朝礼制，无已。请貤封夫。”主乃召马生以为靖北侯，赐与无算，以良玉为勇烈夫人、石柱大元帅。谢恩出阁，部臣索贿，玉谓其夫曰：“朝纲紊矣，其能久乎？毋与期祸。”遂托故归，其知己有如此，皆正史所不载，因采故闻染述如此。

　　自善化瞿鸿禨罢军机归，西林岑春煊告病，项城袁世凯开缺浭阳，端方革职，四人者皆当世所谓机要人物。不越三年，相继去位，亦近今政界中一怪剧也。长沙梁君焕奎优游庭园，文酒之隙，效艳体，成〈游仙诗〉各一律，以感喟焉。名流竟和，推湘潭王壬秋太史、湘乡曾镇伯侍郎为最。梁诗云：“内家词赋女平章，耻说明妃塞草黄。独有深恩承北第，敢将消息报东墙。六宫亲眷犹携手，四姓良家枉断肠。永巷周回春柳绿，可堪阿阁送斜阳。”（瞿）“春殿衔杯宠最多，天魔教舞醉婆娑。八千侍女抛红粉，十二仙姬敛翠娥。病骨已拼消药臼，泪珠无奈隔帘波。瑶台断尽羊车路，怕写鸾笺谱怨歌。”（岑）“霓旌飘荡未央宫，沟水东西蹀躞中。不信衔杯生石阙，谁连承露泣金铜。迷阳伤足情难遣，鸩鸟为媒怨已空。休道婕妤公制作，至今纨扇委秋风。”（袁）“绿幢朱幰转森沉，海国旃檀定可寻。黄竹歌声回八骏，长门心事误千金。轻纨话马阶墀峻，翠袖当熊辇道深。回首昭阳人第一，未应愁绝白头吟。”（端）王诗云：“楚国家人号绛绡，芙蓉别殿斗纤腰。不教茅许同珠籍，偏有裴樊到石桥。芝馆乌龙惊绣帕，桃源仙犬吠云翘。青童昨夜朝王母，一夕微霜蕙叶凋。”（瞿）“桂海争传萼绿华，瑶池曾驻六萌车。一从月姊承恩泽，多少星娥足怨嗟。谁遣坏陵弹散雪，空持清国对流霞。三山采药愁真诰，落尽天台洞口花。”（岑）“圣女祠前宝扇回，元君座上绣帘开。相从诸娣鸾为佩，第一仙人凤作钗。妒雪未消栀子结，行云仙罢牡丹鞋。洛滨明月漳滨雨，不踏金莲不肯来。”（袁）“琼岛天风紫电光，上清归路到披香。锦书漫托清飞雀，彩仗偏骑白凤皇。无复银槎开夜晏，悔教菱镜照春妆。华阳不是无丹诀，待得丹成海有桑。”（端）曾诗云：“一点芳心暗自持，璇宫深处漫相疑。空中鸡犬飞升日，上届鹓鸾历劫时。终古素娥愁碧海，只今王母隔瑶池。银河怅断填桥鹊，午夜南飞自绕枝。”（瞿）“电笑能回圣母欢，函关紫气接金銮。五丁力是惟驱石，太乙仙人自炼丹。城郭依然重化鹤，女床何处更栖鸾。蓬莱清浅瀛洲近，风引舟回欲到难。”（岑）“上清沦谪几时归，金阙西厢镇掩扉。青鸟不来虚问讯，白鸥难狎是忘机。只愁玉露侵罗袜，漫许缁尘点素衣。望断凌波微步影，洛滨艳迹忆甄妃。”（袁）“天衢试聘五云车，游戏尘寰意态殊。料有画图张素女，可无书礼问麻姑。金蛇弄影摧琼树，宝马骄行拂玉舆。粉镜从容方自玩，岂知春梦醒华胥。”（端）

　　长沙张文达起家词馆，官至邮船部尚书，扬历中外垂数十年，平生宏奖风流，爱才若命，繁有执一能褒一艺者无不曲与作成。庚子以后，知国事之不可为，主张兴学，不遗馀力，朝野推为教育界开幕伟人，非过言也。光绪晚年，明谕宣布立宪，公实与有大力。其卒也，遗疏尚以为辞，有谓：“愿我皇太后皇上简任贤能，顺民好恶，用人不拘资格，要当遴选真才。理财不外流通，首在培养元气，集思广益，开诚布公。宪法精义，略具如此。”接切中时弊之言，天下莫不诵之。录其挽联数则如下，公之声望足证一斑矣。陈伯平中承联云：“三世纪群交，忽惊箕尾神归，闻迪山阳曾旧感；一时燕许望，共惜斗杓光黯，举幡太学有馀哀。”汤寿潜联云：“遭际胜正则懮伤，差同乡草灵荃，我自遥为天下哭；风度似曲江，年命不逮元二阳九，公其去叫帝阍开。”冒广生联云：“爱好似王阮亭，微闻遗疏陈情，动天上九重颜色；怜才若龚芝麓，为数揽衣屑涕，有阶前八百孤寒。”冯元鼎联云：“适当争竞之秋，生平无崖岸无模棱，是大臣有容德量；莫道事功未竟，他日书同文车同轨，皆我公不死精神。”瞿鸿禨联云：“忠勤匪懈，或有激而言，独以积诚孚圣主；望实俱隆，乃不竟其志，我为当世惜斯人。”张亨嘉联云：“论交未十年，我见公晚，治学无寸效，我负公深，老去多伤，枨触情怀惟往事；有横草之志，不握疆符，有造辟之谋，不预枚卜，时艰孔棘，安危属望更何人。”赵启霖联云：“宏奖见公之大汛爱，或偶见公之疏脱，去町畦归磊落；热心为世所钦歉忱，当亦为世所惊，为艰时事有欷歔。”其他佳联尚多。至有释氏门徒、英、法、俄、德各国人士以及京津粤各处女子莫不同声悼叹，争致挽词，以抒哀悃，实前此诸巨公所未有之盛也。子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若公其庶乎？

　　长沙陈伯平中丞居台谏日，发王文韶、刘坤一奸利事，各退闲十年，声誉震天。下开府江苏，嫉恶性不少减，折劾汉奸蔡乃煌不去，郁郁以终。公不负政府，政府实负公也。湘潭王壬秋先生挽之云：“抗疏劾三公，晚伤鼷鼠千钧弩；治生付诸弟，归剩鹅羊二顷田。”洽当其量，栗然止不溢一辞。昔人称王平甫挽某公词：“九月霜风送陶令，千年白日见滕公。”为挽词绝唱，实不尽然。陈锐挽之云：“负直声海内，历仕三朝，若论前席文词，高才不让长沙贾；感知己平生，又弱一个持语，吴中父老溥节，何如豆腐汤。”亦佳。其馀如张仲炘云：“一官中外成孤立，数语平生感久要。”盖谓中丞抚苏，事事为某藩掣肘，常郁郁不乐也。王仁东云：“十载谏官风骨在，三吴名宿网罗多。”则指朱祖谋、郑文焯等也。中丞扬历中外垂五十年，宦囊水洗，爱客下士，尤其特性，赣藩刘春霖致其大公子书，致方诸汤文正，并以进善去恶，善继先志为辞云。

　　国教不张，朝士丧操，势傎利倒，往而不返，于是清节之士别为稀珍。前侍御江春霖弹权贵章八上不报，最后得回原衙门行走处分，事虽败，世议荣之。未几乞假归养，曹辈同年者传单开话别会。时农工商部左侍郎杨士琦、邮传部右侍郎沈云霈皆新被弹击，馀愤未熄。单至，杨曰：“吾以青蚨两𦈏赆之，了乃公事。”沈则大怒掷单地上谓：“其不予容也，吾焉用与逶蛇哉！”古风自此远矣。江濒行，在松筠庵题杨椒山谏草堂一联云：“两疏流传枷锁当年称义士，一官归去锦衣此日负先生。”可以想其志趣。

　　近人所传对联最佳者如“在天愿为比翼鸟，隔江犹唱后庭花。”及曾文正“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皆脍炙人口。以余所闻前安徽藩司吴竹庄游秦淮河时，一夕大醉，有妓女红碧者出纸求联，吴漫应之，乃展视其纸，已有人先题一句，为李义山诗“愿深化为红绶带”举座为之大窘，必无以着墨也。吴振笔书七字云“也应腾似碧纱笼”。不数日而吴之才名噪水榭矣。又苏妓名枕云者，其所欢某拟赠一联，仅得“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句，尚无出边，询之湘潭欧阳伯元，但仍求一成句，欧阳云：“以义山诗‘何须琥珀方为枕’作对，岂非天造地设？”同乡文君某旅汉皋时，眷一妓，名胡春者，赠一联云：“千载琵琶作胡语，满城桃李属春官。”拈合自然，自亦不易，今已纳为簉室矣。其他“陈宫晓日胭脂井，二月春风豆蔻梢”，嵌“陈二”二字。“杨柳绿分苏小宅，桃花红上薛涛笺”，嵌“小涛”二字。“南国有情苏小小，东风无限柳青青”，嵌“小青”二字，皆典丽可诵。本京各清吟小班中名作绝少，惟闻云兰阁银福房中一联为：“年年秋月如银白，处处名花要福消。”可谓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或诵某君赠花秀英一联“丽华秀色跨江表，红拂英雄识卫公”予谓“雄”字不如改用“年”字，较为清婉。某君托为小红玉花拟联，余得“小如么风轻如燕，红似相思绿似愁”

，及“冰作精神玉作骨，云想衣裳花想容。”，二联皆成句也。近联升陈小红室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红叶何年出御沟”，一联词颇不恶，但满纸跋辞，令人喷饭耳。又昨在他处见明遗民石涛道人手隶一联为：“歌舞临高宴，风云奉上仙。”吐属高华，是不食人间烟火者，其隶书亦得邓石如之神髓，诚珍物也。

　　莱阳县前此官激民变，探闻其首领曲士文，曾颁布檄文一件有云：“呜呼，吾邑之民陷于涂炭也久矣。自近年以来，行特别之制，放弃治理，阻缚人生，病民之道，为前古所未有。民生日艰，民命日蹙。假新法之名增加赋税，不务实际，横行苛政，阴险惨毒，不可端倪，遂使我伯叔兄弟如坐水火，救援无路，呼吁不应，民生之苦盖至斯极。今天赐我以济民之任，吾必杀尽贪官污吏与诸绅士，斩草除根，吾今日在卧薪尝胆之秋，故不虚阔空谈以欺人，唯实行吾所能为者。”又云：“方冀青年男儿实行是语，何意言犹在耳，问天不语，听地无灵。吾将偕与斯同心者同声一哭”云云。因录载之，以告为民父母者。士文颇以义侠行结乡曲欢，殆朱家郭解之流。兹有人录其〈感怀〉一律云：“乌鹊飞飞三匝枝，吾生似此欲何之。黄金夺命鬼神泣，赤子含冤草木悲。世界生蛆宁止腐，英雄骑虎会乘时。江河南北哀鸿集，官府依然地剥皮。”颇似武人口吻。

　　合肥李文忠遗裔寓秦淮，财富之名噪江表，途人之艳之者有日月矣，以卫守严，卒莫如何。庚戌春被偷儿钻穴入，竟窃去黄金千页有奇，投地方官衙门报案，竟不能破获。嗣发见一诗于案头云：“五度侯门犬不惊，十年离别路途生。而今劫得金千两，待得成功再报君。”意思隐约，莫推其究竟，殆非常人也。视官表而贼里者何如哉！

　　中法战争失胜利，安南社稷墟于法人。男用仆，女用妾，意欲所趋，极苛虐之状。夏秋交，法人好旅行，携安南一夫一妇偕山行，乘马喝令伏地，屈其背类弯弓形，用以踏足，上下如之。入大餐楼，辄搂妇于怀，使歌新曲侑酒，备极狎亵。其夫侍立于侧，莫能平视。有自滇归者为予述之。噫嘻！人生至悲之境，莫如无国；至惨之遇，宁过为奴。闻者为之怃然，况丁其厄哉！

　　三韩不祀，闻者痛心。开县李大方著其事为〈哀韩篇〉。夔蚿相怜，狐兔将尽，以此思哀，哀可知矣，诗云：“矗矗风云生亚陆，日人欢笑韩人哭。韩人已矣奚足悲，伤心怕为韩人续。箕子立国三千年，一朝破碎化飞烟。世界新增亡国史，故宫惨咏黍离篇。当年祸变萧墙起，外戚专权同诸吕。党狱频兴瓜蔓抄，蛾眉又见马前死。秦人失鹿逐群雄，蛮触相争海水红。拥彗太公干国政，虐民孙皓召兵戎。鸱鸮满野明社屋，自古兴亡如转毂。羞同南宋小朝廷，甘隶东倭准皇族。九重恩诏天下阊，昌德宫中呼李王。从此臣佗除帝号，落花流水送南唐。博浪椎秦苦不早，釜底游鱼笼中鸟。蜀妓来舞魏宫前，廷臣争羡樱花好。樱花璀灿别人枝，云雾长封太极旗。白发谯周写降表，河山空爱夕阳时。杜鹃夜半悲啼血，千载仁川声呜咽。未闻殉难王承恩，尽作遗民谢枋得。不堪回首旧藩臣，掌中攫去事辛酸。假途灭虢前车在，莫使阿房哀后人。”

　　庚戌中历七月十八日为日韩合并，开御前会议之日。是日也，韩国内阁总理大臣李完用、赵农相、朴内相、高度相，皇族代表者兴王李载冕，中枢院代表者金议长以及日本人小宫宫内次官、国分参与官齐集仁政殿。未几，韩皇随尹侍从高礼式课长出御，李完用趋前奏言：“臣观世界之大势，韩国之现状，为韩国国民福利计，莫若奉韩国土地献于日本。数日以来，阁臣慎重处理，敢伏奏陛下裁可。”韩皇闭目蹙额半晌，方言曰：“所奏已明白了，万事凭卿等善为处置。”言罢泪涔涔下，左右亦为之凄然，然韩国气数已尽，此数分钟矣。

　　韩国之亡虽非一朝一夕之故，然当日韩皇所宣示亡国之诏，录之亦可为他日“韩国”二字消灭于历史上、地理上之后留一永念焉。诏曰：“朕以菲德承业艰难，逢即位迄今，凡关维新之政虽未曾不亟图尝试，而积弱成痼，疲弊达极，无从挽回。夙夜焦虑善后之策，亦茫无头绪，如任此支离倍甚，则恐致终局不得收拾。莫若托大任于彼，俾由完全之方法，奏确实之效功，朕于此瞿然而省，恪然而断，兹将韩国统治权让与向来所亲信畏敬之大日本皇帝陛下。外固东洋平和，内保八域民生。惟尔大小臣民其深察乎国势，及时宜各安其业，勿得烦扰，惟服从日本帝国文明之新政，以享幸福。朕今日之举，惟为拯救尔有众而起，固非忘尔等也。尔臣民其体朕意。”

　　日皇吞并韩国后，特布诏书一通，以安人心。其文云：“朕向以维持东洋平和于永远，保障帝国安全于将来为急务。又有鉴于祸萌常酿于韩国，故曩者令朕之政府与韩政府协约，置韩国于我帝国保护之下，以期杜绝祸源，确保平和。尔来朕之政府锐意改良，韩国政治迄今阅四年有馀，虽政治成绩尚有可观，而韩国现行制度未足确保治安，致人心之危疑充溢乎全国，民不安堵至此。方觉如欲维持公共之安宁，增进民众之福利，非改革现制即不能。朕与韩皇陛下俱有观于是事体，更觉举韩国归并日本帝国以副时局之不得已，兹决计将韩国归并日本永远统治。韩皇陛下及其宗室于并合以后，亦可享相当之优遇，其民众则可直接立于朕绥抚之下，增造其幸福。产业及交易亦于治平之下，更可其显著之发达。然而东洋平和之基础，由是位固，则朕之所信儿弗疑者也。朕兹特设朝鲜总督，奉朕命统帅海陆军并总辖各项政务，百官有司，其体朕意，一切设施缓急合宜，以期使众庶永来治平之惠，朕有厚望焉。”现韩国人之留学日京，稍负血性，不愿作亡国奴者自杀已有七八人之多，而韩土人情犹势同鼎沸。山穷水尽，鸟啼花落，以此思哀，哀可知矣。

　　“朕为弘天壤无穷之丕基，具国家非常之礼数，兹册立前韩国皇帝为王，予号昌德宫李王，嗣后奕世袭，此隆封俾保宗祀。前皇太子及将来世子号王世子，前太皇帝封为太王，号德寿宫李太王，各妃号王妃、太王妃、王世子妃，并待以皇族礼，特加殿下之称，致世家率尊之道，朕应另定机宜，使李家子孙奕叶奕依此永享休祀。兹宣示有众，以昭特典。”此日本灭韩后之第一日，册封韩国皇族诏也。

　　嗟乎，途人诵此流涕沾肌，彼身受者独能漠然无动于中乎？昔者帝昺沉海之节，思皇殉国之烈，恨海千年，木石无尽，抑知今日社稷宗庙之外更有种族之大痛，人道堪哀者哉！虽然，吾固无暇为人哀也。

　　《马关条约》缔结以还，全韩风云黯黯变色，识者以早知斯土之非李氏有也。然彼其时也，韩皇受日本怂恿宣布独立，以为金城汤池之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确定于斯举矣。常自加徽号云：“天运肇极敦伦正圣光义明功大德尧峻舜徽禹谟汤敬应命主纪至化神烈巍勋洪业启基宣历乾行坤定英毅宏休大皇帝”至四十九字之多。嗟乎，地翻天覆徒伤此日之心，麦秀黍油暗洒他年之泪。昔称大皇帝，今为李太王，窃恐一转瞬间又并李太王而不可得矣。

　　日并高丽以来，全国人事屡倡反抗，虽螳臂当车，于事无济，而人心之未尽死，亦可概见。近日全罗道南部又有某志士密携该国王所下密诏，运动勤王，为统监府检事查出。其词曰：“噫，痛哉，予罪大矣，恶盈矣！皇天不佑，元元涂炭，强邻窥伺，逆官弄柄，四千年礼义之国至予而一朝化为犬羊之域，何颜以见祖宗之灵？惟予一命不足惜，只念顷者生灵哀痛，特下密诏畀前参政省益铉劝兴七路勤王义师，各立义方，募集勇士，克期举事，如守军令，有不从者先行罢黜，共殉社稷。密告天下，咸使闻知云。”

　　日人自设统监府，驭治韩国以来，朝野志士切齿腐心，痛自由之剥落，悼名义之空存，倡言反抗者如潮流之往复于大海，旦暮而未或休，亦足见我箕子之馀烈犹有存焉者。安重根案结以后，近又有明竹坡者流寓延吉，谋刺日本军官未果，为华吏所捕，题壁于长春驿云：“宏大宇宙，斯生弗留。朝鲜祖宗社稷大污点于亡国史上，非破坏于唇齿相依之日本耶！嗟乎，茫茫前途，沉沉大陆，瞭望辽云，凄然欲绝。”词意凄怆，我国民距此境遇当不远也，诵之能勿洒亦掬同情之泪耶？

　　又前驻俄国之高丽公使李范晋于庚戌十二月二十七日自刎毕命。临死时电奏其皇帝云：“国亡君失，未能报仇兴复，苟生不如义死，故今日自刎以死。臣李范晋。”又有临绝时口号二绝句云：“国亡君失我何归，支厦擎天事事非。万里孤臣忠胆裂，悲风淅沥雪霏霏。”“欧美栖迟十六年，忍看宗社破无全。国仇未报生何益，一剑横腔亦快然。”其辞特苦，其志可哀矣。

　　朝鲜素为中国藩服，有明一代进贡不绝。本朝太宗崇德年间屡伐其国境，始称藩。本朝崇德四年，国王李宗曾立纪恩碑于三田渡，其铭曰：“天隆霜露，载肃载育。惟帝则之，并布威德。皇帝东征，十万其师。殷殷轰轰，如虎如貔。西番穷发，暨夫北貉。执殳前驱，厥灵赫濯。皇帝孔仁，诞降恩言。十行昭回，既严且温。始迷不知，伊戚自贻。帝有明命，如寐觉我。我后只服，曰率而归。匪惟惮威，惟德是依。皇帝嘉之，泽洽礼优。载色载笑，爰束干矛。何以锡之，骏马轻裘。都人士女，乃歌乃讴。我后言旋，皇帝之赐。皇帝班师，活我赤子。哀我荡析，劝我稼事。金瓯依旧，翠坛维新。枯骨再肉，寒荄复春。有石巍然，大江之头。万载三韩，皇帝之休。”其词恭顺，可以想见当日之皇灵，胡至于今三韩不腊，中国告危，上下二百数十年不胜今昔之感矣。

　　日本古曰倭奴国，唐咸亨初始更今称。前明洪武间，日本使臣嗐哩嘛哈上表入贡。太祖询其国俗，因奏五言诗一首云：“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蒭清酒，金刀脍素鳞。年年二三月，桃李自成春。”太祖恶其谩，立绝其贡献，以示屏弃。

　　天津失城已十周年前，各界组设纪念国耻会，到者约数万人。其陈列之纪念品如东门内耿宅顶箱柜、杨宅之帽盒、河东曹宅之被格门内均被枪炮打毁。又有城砖、枪刀及大日本顺民旗等物。最惨者场内高悬一被炮炸碎之人体模型，抱于柱上。又悬一联曰：“忍辱瞬十年，痛吾侪兵燹馀生，都成幻梦；图强争一日，愿今后民心不死，共奠邦基。”见者莫不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