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与王鹤鸣书 中华文库

　　仲皋足下：得书，论古今事四端，多与鄙怀剌缪，念不可终秘藏，故为明者道其一二。足下云：儒术在致用，故古文不如今文，朱、陆不如颜、李。仆以九流着于周、秦，凡为学者，非独八儒而已。经师授受，又与儒家异术。商瞿、高行、铎椒之流，尝事王侯，名不㿥㿥显著，如孟、荀、鲁连也。《春秋》断狱，《禹贡》治河，三百五篇当谏书，无过以典训缘饰，不即曲学干禄者为之。汉之循吏，吴公、张释之、朱邑、黄霸，少驽如韩延寿，皆以刀笔长民，百姓戴德。仲舒乃为张汤增益苛碎，尝仕江都，民无能称，侔于千驷。此则经术致用，不如法吏明矣。《周官・九两》曰：“儒以道得民。”郑君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今颜、李所治六艺云何？射、御犹昔，礼、乐即已疏陋，其言书、数，非六书、九章也，点画乘除，以为尽矣。贩夫贩妇，以是钩校计簿，何艺之可说？仆谓学者将以实事求是，有用与否，固不暇计。求六艺者，究其一端，足以尽形寿，兼则倍是，汎博以为用，此谓九能之士，不可言学。近世翁同和、潘祖荫之徒，学不覃思，徒捃抚《公羊》以为奇觚，金石刻画，厚自光宠，然尚不敢言致用。康有为善傅会，媚以拨乱之说，又外窃颜、李为名高，海内始彬彬向风，其实自欺。诚欲致用，不如掾史识形名者多矣。学者在辨名实，知情伪，虽致用不足尚，虽无用不足卑。古之学者，学为君也；今之学者，学为匠也。为君者，南面之术，观世文质而已矣；为匠者，必有规矩绳墨，模形惟肖，审谛如帝，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韩非说“炳烛尚贤，治则治矣，非其书意。”仆谓学者宜以自省。足下云：“古之良史，孟坚不逮子长远甚。”此两宋以降恒言也。棘下生、左丘明之学，赖《史记》存其故训，不绝如线。言先黄老，后六经，诚过，八《书》乃不逮《汉志》翔实，《游侠》、《货殖》诸篇，一予豪猾，一予齐民，此为后愈于前，文章工拙之论，非仆所敢知也。足下云：辞章诗歌，其用贤于历史，此本诸希腊亚历斯陀德者。夫《论》称文胜为史，尽饰之至，素以为绚，宜莫如史志。然则本六获以述典法，其绪言为文辞，竺学而不文，白贲也；尚辞而弱质，翰音也。识典章者，辞章诗歌，始吉圭无盈辞，荀卿、贾生知之矣。且古之为诗，以陈国俗，郑君序其《诗谱》曰：“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夫《蟋蟀》、《山枢》、《葛生》蔹蔓之辞，似若放旷，其实皆为国事发愤。高厉近神仙者，独有乐府。然如《独鹿》诸篇，犹有所感切陈谏。诗不系国风，虽幼眇善感人，无以增怀古之念。陵虚高行，自有老、庄、浮屠之说，助其悲欣，无以辞章诗歌为也！仆又闻之：凡诸朴学，虽阿好者，有非弗能隐；虽媢嫉者，有是弗能蔽。瑕垢鼂釆，效情同见，是以无偏无党，文辞即否。忌者相攻，虽横言无一字中律令，可也。朋党相比，虽多病，则谓之美。近世比周之德，独文士为众。荀卿欲隆礼义，杀《诗》、《书》，仆亦以为当如是矣。足下又云：学校虽劣，犹愈于科举。科举废，学校兴，学术当日进，此时俗所数称道者。远观商、周，外观欧、美，则是直不喻今世中国之情耳。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凡朝廷所闿置，足以干禄，学之则皮傅而止。不研精穷根本者，人之情也。会有贤良乐胥之士，则宜去不顾，自穷其学。故科举行千年，中间典章盛于唐，理学起于宋，天元、四元兴宋、元间，小学经训，昉于清世。此皆轶出科举，能自名家，宁有官吏奖督之哉？恶朝廷所建益深，故其自为益进也。今学校为朝廷所设，利禄之途，使人苟偷，何学术之可望？且主干学校者，既在官吏，关节盈箧，膏粱之家，终在上第，寠人或不得望其门。此为使学术日衰，乃不逮科举时也。曩者凌曙卖香，汪绂陶瓦，戴震裨贩，汪中佣书，张惠言饿不能具饼饵，及其学术有造，往往陵厉前哲，修名烂然。自今以往，上品将无寒门，斯风则堕地矣！方更增悲，无为幸也！章炳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