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志补09 中华文库

　　潭州善化县苦竹村，所事神曰“苦竹郎君”。里中余生妻唐氏，微有姿色，乾道二年，邀邻妇郊行，至小溪茅店饮酒，店傍则庙也。酒罢，众妇人皆入观，唐氏素淫冶，见土偶素衣美容，悦慕之，瞻视(业本作“玩”，从明钞本改。)不能已，众已出，犹恋恋迟留。还家数日，思念不少置，因如厕，望一好少年，张青盖而来，绝类庙中像，径相就语，即与归房共寝，久乃去。自是数日一至，家人无知者。遂有娠，过期不产，夫怪之，召巫祝治禳弗效。唐氏浸苦腹涨，楚痛不(叶本有“可”字，从明钞本删。)堪忍。始自述其本末，疾益困，腹裂而死，出黄水数斗。

　　京师城南奉先寺，宫人葬处也。尝因寒食祠事，庖人夜切肉，或自幕外引入手，攫食大脔者，举刀砍之，即疾走，逾垣而去。取火烛视，沥血满道，惊告同辈，相率白太官令章生云：“去岁亦以此时为物攘祭肉，至密买以偿，今又复然。以为人耶，其去甚轻疾；以为鬼耶，乃有血，深可怪，请物色追访之。”乃尽呼集吏卒，秉炬寻血踪以行，去寺后，入丛冢荒草中，一径甚微，略有人迹，内一穴极芜秽，至此绝迹。遂止，记识而返。明日祀毕，竟往究其实，锄穴三四尺，则渐广如窟室，旁穿地道，有裸而据案者，肌理粗恶，若异物然。细视乃妇人，正食庖中之肉，臂上伤痕犹湿。初疑鬼，未敢近，少定，知其无他，牵以出。室中列床几衣被，皆破败无一坚好。询其为谁，曰：“我人也，姓某氏，家去寺远。未嫁时，僧诱我至此室，夜由地道过其房，与僧共寝，晓则复还。凡十馀年，(明钞本多一“矣”字。)僧忽绝不来，地道又塞，我念以(按“以”字似当作“已”。)离家，且不识路，无从可归。既久，自能穴土而出，遍往比(叶本作“此”，从明钞本改。)近人家窃食糊口，浸昏昧不省身世，夜则不觉身之去来，随意便到；昼则伏藏，不复知如(明钞本无“如”字。)几何岁月也！”章以所言谕厢吏，求得其家，父母皆在，云失女二十年，定无存理，不欲来。家人强之至，则相视恸哭，与之入寺时奸僧死已久，房为其徒居，尚可忆。女家亦不复质究云。(章族孙椿说。)

　　童蒙，(明钞本作“学”。)字敏求，南城人。未第时，居城北郭外曰塔步，贫甚，聚小儿学以自给。童壮年伟貌，邻室处女素慕之，久不能自抑。一夕，排闼来奔，径前抱持之，语曰：(叶本无“曰”字，从明钞本补。)“我某家女，慕君久矣！常恨不得近，今夕父母俱出，故潜来就君，必勿弃我。”即引手强挽，使就寝。童力拒之曰：“汝尚未适人，若我如此，则坏汝处子之身，谁肯娶汝！若终与为夫妇，则贫窭无以相活，脱或彰败，彼此获罪，深不可使也。宜速归！我亦不语，仍不可令他人得知。”女不肯去，曰：“苟不见容，当死于此耳！”童大以为挠，百方譬解，终不及乱。女度事不谐，始叹惋涕泣而退。童坚坐待旦，不复居其地，托故徙焉。虽未尝自言，寻人稍亦闻之。童后登政和五年进士第，官至承议郎知蕲州事。(叶本无“事”字，从明钞本补。)识者谓童不欺暗室，当置古人中，天报施矣！(廖鼎说。)

　　自古凶年饥岁，兵革乱离之时，易子而食者有之矣！予所闻二事，抑又甚焉。滕彦智居宋都，闻其父兄言，近郭朱氏，有男女五人，长子曰陈僧，年十六七，能强力耕桑，最为父母所爱。值宣和旱歉，麻菽粟麦皆不登，无所谋食，尽鬻四子，而易他人子食之。独陈僧在，每为人言：“此儿(叶本作“人”，从明钞本改。)有劳于家，恃以为命，不可灭。”他日，诸滕过之，但二翁媪存，不见所谓陈僧者，询所在，翁泣曰：“饥困不可忍，乃与某家约，绐此子使往问讯，既至，执而烹之矣！”建炎中，荆襄寇盗充斥，荆南小民居城中，一妻一子，家在村野，颇赡足。常载钱米饷给，偶失期不继，民欲食其子，使妻结绳为缳，诱儿入室，置首其中，送绳出壁隙，而己从外掣绞。儿方数岁，妻知不可止，强听之，自引首入缳，而报夫云已竟，夫力掣绳，觉气绝，来视，则死者乃妻也。是日饷车至，已无及，儿幸存矣！

　　绍兴五(明钞本作“某”。)年，建昌军旱饥，曹掾柳约、王迪，俱掌赈给事，同梦至一所，见(明钞本无“见”字。)巨碑屹立，刻云“建昌军赈济碑”，而其阴云：“柳约、王迪，设心不广，赈济不多，各决臀杖二十。”即有吏卒数辈来，捽拽决罚而去。二人觉，扪其尻，真同受杖者，痛不可忍，趑趄连月乃愈。柳自以语诸暨郭谦朝请，郭后见迪问之，其言同。二人不隐其事，盖欲因以申警戒，亦贤矣哉！

　　黄州董助教亦富，大观己丑(叶本作“己巳”，按大观三年为己丑，从明钞本改。)岁旱荒，为饭以饲饥者，又设饼糍与小儿。正罗列俵散，人来如墙不可遏，至拥仆于地，颇遭殴踏。一家怨咎，欲罢议，董略不介怀。翌日复为之，但施阑楯以节进退，然或纷纷，讫百馀日无倦色。后至九十岁，康宁而终。

　　徽州休宁县西四十里外有小溪流水甚浅，正鄱江发源之处。溪之北有寺，其南大山，林木蔚然。予尝从其处登舟还乡，因与僧语，僧云：“山涧旧多猴，盖以千数，每成群涉水，白昼相暴，炊饭才熟，辄连臂入厨，舁甑著地攫食之，且抛弃蹂践，必尽乃止。寺众不胜厌苦，至坚闭门，携碗盛贮，藏诸袖中，归房内，良久，然后敢食。后一游僧来，见其害，谓众曰：‘吾有一计，当使永断踪迹，今夕试为之！’乃设罥网于厨，而置枣栗。俄顷，二猴罥中(明钞本作“堕中”，按似当作“堕罥中”。)不能出。别磨墨烟斗许，拌以水浆灌沃之，自头至足，通身成墨兽，始纵之。猴自视毛色浸异，急奔窠穴寻其类，其类望见，良以为他恶物也，悉力窜走，不敢回顾。墨者逐之愈切，群猴去益远，不三日，满山皆空。”予记旧小说亦有一事，又读《列子》，杨朱之弟布，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而返。其狗迎而吠之，布怒，将扑之，朱曰：“子无扑矣！使狗白而往，黑而归，岂能无怪哉！此理殊相似也。”

　　燕北人胡乞买，为北寿州下蔡令，以能政称。有村民来诉其家瓜园五亩，瓜且成熟，昨夜被人(叶本无“人”字，从明钞本补。)锄坏根藤，遂不可鬻。胡询所居去县远近，曰二十里，即索马亲往，凡胥吏僮奴，皆骑从于后。既至，尽唤左右居民七八家，亦种瓜者也，命各携常用锹锸来。一一舔铁，独一锹味苦，又顾从吏使舔之，亦然，呼谓其人曰：“此是汝所坏，那得尔！”叩头伏罪曰：“某与彼为同业，而彼瓜(明钞本多一“独”字。)先五日熟，乘新入市，必获上价，心实(叶本有“独”字，从明钞本删。)愤之，是以为此。”胡使两家即日对换其地，而此人之园财三亩，念翻为其利，乃与约，姑只换易今年，瓜时毕则还本处。对众鞭之一百，不复立案牍，亦无文书，即反邑。

　　德兴士人李扶，字助国，以恩科得官，调宜州司理参军。庆元初，满秩还乡，云宜州溪洞，近岁产一怪物，状如人，长一丈许，遍体生鳞甲，但以布帛缠绞，独据野庙寝处，莫测所由来。初惟搏食畜兽，浸浸及人，皆从头至足生啖之。洞丁不胜困苦，屡聚党数百往攻鬬，怪望人至，辄遁升山巅，运巨石而下击，众走避不暇，虽操强弩傅药箭，四面乱射之，莫能入。姑闻(按“闻”字似当作“闭”。)其所居，且设阱于往来之处，而为恶益甚。洞丁出入，须什什五五，持矛鸣锣，以自防卫。不与相值则已，傥人徒稍弱，必遭追逐，步既阔而行又捷，或迟钝在后，立为所获。壮有胆者，敌以利刃，如刺坚石，殊不能伤。在田畴耕获，少失瞻顾，定有性命之虞。阖洞千口，罹戕贼者殆半，不聊厥生，悉徙避城郭，赴诉于郡，丐发兵围捕之。闻其不畏锋镝，更无策可治。狱有重囚曰马超巡检者，武鸷悍勇，坐杀人久系囚，自献其技曰：“愿取此怪以赎罪，只得一大铁椎，重三十斤，当独往。”官守欲听之，或疑其设诡计求脱，乃质其妻子，旋锻铜铁大椎遣之，别选五十兵助诣洞。迨至，杳无形影，信步到一寺，(明钞本多一“内”字。)见微径仿佛似有大足迹，知必在彼。将入门，厉声叱呼(明钞本作“喝”。)示威，且警使出，复寂然。直进次方丈，睨傍室野兽毛骨，纵横塞路，无床榻几席，惟编蓬上堆叠败絮碎帛，全如犬窠，盖其宿卧处也。马潜伏室内以候，料晚归必由三门，于是侧身出，掩诸扉，独留一扇，施拐撑拄之，倾儿审听。俄闻山下砉然有声，乃此物负双鹿穿林而来。马亟起发扉，陷其一足，痛棰以椎，仆于地。举头见人，摇牙愤愤欲作敌，而为鹿所压，不能与，犹翻手搦马生脚，撮其股肉一大片。马连运椎摏其脑，遂死之，披剑断颈，流血数斗。呼集随行，(叶本空一格。)舁尸献于郡。洞蛮踊跃欢谢，各返故栖。郡以事上诸朝，诏贷马罪，还元官。李掾及见怪尸，言之尚怖栗。马超之勇而有智，盖暗合唐韦自东杀二夜叉之法也。(李司理说。)

　　王时亨尝言，其外祖父徐公，被荐入京师，有客过邸中，留共饭。徐好食东华门外魏氏所造豝鲊，将往买，而所使旧仆出，别一仆生梗而狠，又罕入市，漫问云：“汝识魏家鲊铺否？”厉声言：“东华门外谁人不识！”乃遣去。仆盖耳闻之，元未尝识也，宾主停酌以须，久而不至。既食，始苍忙而还，有愠色。方诮责次，忽叫怒曰：“秀才如此不聪明，敢望要该做，岂有一个人家如许大门楼，却刚道他买鲊！”徐命旧仆迹其事，乃此仆径趋东华，为卫士诃止，即探怀取钱曰：“饶州徐官人，使我来买鲊。”士怒，欲执之，其一人笑曰：“必外方赴省试秀才村仆耳，何足治，杖其背而纵之！”汪仲嘉云，族人之仆出干，抵暮趑趄呻吟而来，问何为，曰：“恰在市桥上，有保正引绳缚二十人过，亦执我入其中，我号呼不伏，则以钱五千置我肩上曰：‘以是倩汝替我吃县棒。’我度不可免，又念经年佣直，不曾顿得五千钱，不可失此，遂勉从之。到(明钞本多一“鄞”字，《宾退录》同。)县，与同缚者皆决杖，乃得脱。”汪曰：“所得钱何在？”曰：“以谢公吏及杖直之属，仅能给用，向使无此，将更受楚毒，岂能便出哉！”汪笑曰：“憨畜产，可谓痴人！”仆犹愠曰：“官人是何言，同行二十人，岂皆痴耶！”竟不悟。(此节亦见《宾退录》注见《戊志》。)

　　衢州厅事下，土势隆起，筱木丛生，相传以为古冢。旧有碑，其文云：“五百年刺史，为吾守墓，前后相承，莫敢慢视。”绍圣元年，齐安孙贲公素为守，问于左右，以是对，命毁焉。阖府官吏大恐，叩头谏止。孙曰：“藉令土中有贤者骨，亦当以礼法迁之。”乃自为文以祭，而唤卒刬除，斸(明钞本多一“深”字。)丈馀，了无他异，但二石峰，长五六尺，假瘦绀润，大木根盘踞其下，群疑涣释，石上刻云：“乾符五年五月安于此，押衙徐讽龙山起砦处得二石。刺史李其(明钞本作“季”某。)题。”又刻云：“开宝七年十月二日，重叠峨眉山于厅事前郡斋文会阁，(《墨庄漫录》作“阁”。)移李(明钞本作“季”。)公之石安置于此。刺史慎知礼题。”孙徙石置南园清泠堂下。盖自李(明钞本作“季”。)公得石，至慎公之移石，凡九十七年；自慎公至孙公之出石，又百二十有一年，不知冒称古冢自何年也！孙咄嗟为之，以破无穷之惑。张芸叟赋诗曰：“芝兰虽好忌当门，何况庭前恶土墩！畚锸才(叶本作“绝”，从《墨庄漫录》改。)兴双剑出，狐狸尽去老松蹲。百年守冢真堪笑，一日开轩亦可尊。安得掷从天外去，城都石笋至今存。”

　　大学生徐喆，性昏钝，尤嗜昼寝。每早饭毕，必解衣就被，逼暮乃觉，未少时，已复困卧。同舍伺其熟寝，更合计挠(明钞本作“攘”。)之，喆殊以为苦。一日，正昼卧，众就其床前设亡者灵几，陈列觞豆，取其衣袍(明钞本作“包”。)纸钱，大书姓名，共结白襕为素幕，聚立而哭。喆睡中闻哭声，惊觉，(叶本无“觉”字，从明钞本补。)倏起，欲扣众人，众不领略，哭如故，喆亦长号曰：“吾真死耶！”复卧不动。众笑而呼之，死矣！其后家人讼于官，一斋人皆坐狱，而情状止此，无以为罪名，但行学规屏出而已。

　　江阴签判厅，旧尝有童奴病瘵，死后时时啸引他妖出为祟魅。钱元直党(明钞本作“谠”。)居官，其侄真卿自临安往省，留处外舍。一夕，醉卧而醒，似为物缠绕四体，不容伸缩。视之，则所挂帐也，帐外嘈杂有声。钱素负胆气，知其鬼物，略不为动，但以言语笑而谕之曰：“我只是一个客，住三朝两日便去，共尔(明钞本作“你”。)们不相干，何消得无些巴鼻，故相恼弄！”(叶本无“弄”字，从明钞本补。)群鬼殊不止，俄舁床赴庭下，又复入室。钱怒曰：“既不听我言语，一任作怪，我自睡。”遂就枕鼾卧，舆者往复至于四五，竟不能施其奸。舍床丛立，约二十馀辈，同声一喏，(叶本作“诺”，从明钞本改。)羞缩而退。钱安寝达旦，凡住旬馀，不复有所睹。钱享寿八十，其子博闻以吏职得官。景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