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景04 中华文库

　　淄州姜处恭，年二十四岁时，以妻龚氏之两兄谪南安及桂阳，往省之。从南安上犹县间道适桂阳，行峻岭旷谷，夐无人烟，经日才得一村落，又无旅舍。涉大溪外二里，有屋三间，标曰如归馆。主翁隔溪居，闻有客始来启户，已而复归，更无人可给薪水。姜遣仆诣疃买酒肉，俄遇三武士至，两人持长矛，一人执大刀，色白如银，执刀者最豪健，姓名为薛忠，云分往某处屯驻。时当暑天，姜汲水调暑药分食，酒至复共饮，欲取刀切肉，薛忠于左足腕抽匕首授仆，又于左足畔解刀磨涧石上。迨夜，共坐纳凉，薛曰：“我辈邂逅相逢，既吃公药，又饮公酒，无以为乐，请观击刺。”于是袒裼距跃，良久方止，叹曰：“明日囊无一钱，奈何？”姜固疑其非佳士，既就寝，但危坐榻上，不暇寐。甫夜半，闻馆门划然荡开，心愈颤掉，呼问之，答曰：“我不能安眠而起，公勿讶。”天未明，辞去，犹以刀摩戛窗槛十数番。姜平明登涂，未及五里，见三尸卧于道，状如商客，乃武士所戕也。又一程，迷失路，日向夕，无人往来，时时见纸钱缠搭草树。顷之，岚雾翳合，对面不分谁何。冥行过深夜，埃翳渐(吕本作“颇”。)散，稍窥明月，傍侧若虎啸声，急置担仗，与二仆升髙木自缚，移时乃下。复前进，得一草舍，翁媪出揖，惊贺曰：“官人定有后福，忆所过挂纸钱处乎？魑魅魍魉，白昼牵人衣，领上下又多猛虎，岂容平行安步，略无困恼！真可贺也。”他日，归至南安，则薛忠辈既事败就擒，戮于市矣。处恭字安礼，工为诗，予前志书之。后锡山士人陈善为记其事，以为姜平生为人行义孝友，故值凶盗，行鬼区，蹈虎境，履危如此，皆获免云。

　　乾道初，内侍陈源坐罪谪郴，诏籍其家赀出鬻，将作吕丞义卿得二物：其一琴台，虢州月石所作，色紫而理细，茂林修竹，江村小景，工巧不可名状，四脚各以绿丝绦系降真香靸子一枚；其一象棋桌，髙一尺五寸，阔二尺五寸，空中以贮棋合，四围有阑，沉香为局面，牙栅界之，其外用乌木花梨白檀数匝缘饰，以降真香刻水浪加金填，而浪头填以银，芬芗袭人。他物一切称是。其居在秘书省东，连墙起楼，楼下筑露台，每延客张乐，必于其处。有闽士献书警之曰：“宅西正是三馆，职［职上疑脱“馆”字］多穷寒措大，羡人富贵，于心常弗堪。稍迁则为台谏给舍，或能害我。”是后遂不复至。此书杂于故纸中，故外间得见之。貂珰僭侈之极，罪不可胜诛，尚尔漏网。髙宗阅其钿榻水精盘，谓宫禁所无有。

　　吕徳卿家畜一绿毛龟于盆池中，久而甚驯。每至日午，以小竹杖击水面，必应声而出，即就杖头插生猪肉数小脔饲之，食尽复入。凡如是两岁，未尝少差。稚儿欲为戏，用此时击水，出而取之，置于定盆。次日归之，至午不复出。经六七日，使童子没臂求索，则死矣。此一介虫之微，愠于失信，宁不食而死，异哉！又鲁子礼书室石斛中育白龟，仅若小钱大，背文皆黄金色，有光采，双目如漆，后因以鰕醢与食，金文脱落而毙。秀州市民社会有一龟，若药瓢然，询其人，云自始得时，以铁卷束其腹，故如此。又一道人盆养二龟行丐，背状如鳖而龟文，喙若鹦鹉，尾之长与身等，鳞甲斑斑然，此四者皆与常异也。

　　吕椿年幼子年三岁，以绍熙癸丑夏得痰疾，父母忧之，医祷备至。或言有吴法师者，符水极精，宜使治之，乃亟往邀请。复以百钱顾廛市一小儿，令附语。吴诃责诘问，敕神将缚其手，即徐徐髙举手为受系之状，继令缚两足，亦然。叱之曰：“汝是某鬼乎？”俛首曰：“是。”凡所扣数条，皆呫嗫应喏。又曰：“吾不忍治汝，汝要某功徳乎？”儿颔首谢曰：“幸甚。”旋叱使去，儿冥然仆地，少顷而起。法师退，吕氏询小儿：“适间所见，尚能省忆否？”答曰：“我贪百钱之利，故一切从彼言。其执缚对答，皆我自为之，仍以久立脚力疲尽，是以随问掂头，且欲事了后出外睡一觉耳。”众相视大笑而罢，幼子亦自愈。

　　临安荐桥门外米市桥之傍有卖<豆其>豆者，腰间生尾，长四尺馀，每用索缠缚数匝乃得出。常为市中小儿窘逐，必求观乃止。又一丐者亦有之，然才长数寸。

　　秀州吕氏老干陆思俊家蓄一犬，甚驯。凡七八年，陆夫妇继亡，遂空其室而扃之，犬犹日卧户下傫傫然。间(叶本无“间”字。)往来他处，已复归。常作声乌乌，若有所寻索而凄咽者。邻人不忍视，或以糟糠呼饲之，亦不食。久之，肉消骨立，长号数声而毙。

　　建康归正官王和尚，济南人，能诵完颜亮小词。其《咏雪‧昭君怨》曰：“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小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　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花翦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其《中秋不见月‧鹊桥仙》曰：“持杯不饮，停歌不发，坐待蟾宫出现。片云何处忽飞来？做许大、通天障碍，愁眉怒目，星移斗转，懊恼剑锋不快。一挥挥断此阴霾，比夜看、姮娥体态。”读其后篇，凶威可掬也。

　　台州仙居县宝积寺，虽小刹而从来规矩整严。绍兴中，僧圆悟主寺事。园人陈甲常种蔬菜来鬻，直堂行者庆修窃其一畦，陈妻王氏知之而不克与竞，但仰空咒云：“我所失菜，直一贯二百钱，数你做畜生还我。”已而庆修病伤寒，因自汗失音，困乏欲绝。人问所苦，不能言，唯堕泪而已。寮众以粥饮强灌之。奄奄几一岁，忽矍然而起，语人曰：“向来实不合取陈家菜，遭彼设誓。忆昨病喑时，见黄衫公人来云：‘王大伯叫汝。’即以黒衣加我体，大伯者，王氏兄也，遂被驱入其舍，后先已有七八人在彼矣。约月馀，复独挈我至陈园，顾视自身，乃成一猪，窘急思归，而为絷缚，且以糟食喂饲我。数月后肌肤充腯，持货于张屠，正得钱千二百。屠施刀猛刺喉下，痛不可忍，大叫一声，欻如梦觉。”自是疾瘳。徐以其事询诸人，所说皆同。传记中载死而偿债多矣，若庆修生而为猪，未之有也。紫橐长老清可亲见之。

　　何万一之、陈谔蹇叔皆福州名士，平生最相厚善，虽为乡里交游，而情好不异骨肉。淳熙十三年，同为宰属。是岁之冬，何出守姑苏。才数月，陈为左司郎官，其家媪梦何来言：“我如今不做平江知府，别受得好差遣，官况极胜前时，又与尔官人同官，我心甚喜，可先次为报知。”寤而告陈，莫晓所谓。俄报何下世，媪复梦其金章紫绶，乘白马，导従溢目，谓媪云：“我先去赴任，尔说与左司，治叠行李了，早早来。”媪再以告陈，陈始忧窘，不知所以为计，遂卧病，少日而卒。吕徳卿时监封桩库，陈为提领官，自为吕说。

　　湖州周司户干仆陶忠，放收掠僦债之直。每日暮，必经由清塘门里，常见河畔仿佛有光自水际出，凡数十夕皆然，漫记其处。旦而往访，寻得一方石，四面皆镌释迦佛像，即取以归，香火供事甚谨。石理细润可爱，遇天将雨，先一夜必有水珠出，以之候阴晴，未尝不验。时乾道初年也，陶氏自此储积稍以丰腴。至淳熙甲午，其子显置黄头雀笼于佛室相近处，遗矢污像，不加拂拭。忽风雷中夜暴震，迨晓，失佛所在，穷人力搜索，不复可得。未几，显病痁，梦为黄衣卒逮至狱庙。神斥数其罪，命与杖二十。惊觉视之，臀无肤矣。医者以杖疮膏贴，傅月馀乃愈。明年夏，顿苦烦闷，赴水而死。家日以贪窭，一切如初。

　　宗室公衡居秀州，性情和易，善与人款曲，但天资滑稽，遇可启颜一笑，冲口辄嘲之。里闾亲戚以至倡优伶伦，无所不狎侮，见之者无敢不敬畏。素寡发，俗目之为赵葫芦，遂为好事者作小词咏之曰：“家门希差，养得一枚依様画。百事无能，只去篱边缠倒藤。几回水上，轧捺不(《词苑丛谈》作“百”。)翻真个强。无处容他，只好炎天晒(《词苑丛谈》作“照”。)作巴。”读者无不绝倒，盖亦以谑受报也。

　　戚方既罢镇江都统制，谪窜长沙，后自汴卜居湖州。乾道七年，苦腰股沉重之疾，药石针艾俱弗效。既而奇痒不可忍，乃置甑炽火，横股其上，使热气蒸嘘，方得稍解。如是累月而死。正困棘时，侍妾秉烛进药，见灯熖上现人头数十，已则满帐皆然，殆以千计。其一差大，指戚曰：“此扈宣赞也。”盖戚为巨寇时，破广徳军，凡官吏自太守以下，皆举室屠戮。每斩首竟，则剖其腹，折其股，而实之以钱。独教授一家得免。扈君任兵钤，罹祸尤酷，妻卞氏色美，戚以为妻。逮命绝之际，人皆知为冤业云。卞氏亦继死。子世显，坐杀人于都城，掠其楮币，受极刑云。

　　荣茂实侍郎薿，葬于湖州卞山之西南。后十年，道人徐存真至其处，谓庵僧曰：“此地本佳，但近来佳(吕本作“旺”。)气已走了。其家衰替，当只在三二年间，急卜它兆域改迁，犹可救一半。傥因循不问，祸至无日矣。”僧以告荣之子简，殊不屑意，葢事绪至大，非指日可办也。既而简殂，诸孙铅山主簿抚辰、南康司理应辰、仁和知县授辰相继而亡，诸女妇辈死者十七人，今唯桃源主簿拱辰存。坟墓之所系如此，岂偶然耶！存真者，亦异人矣。

　　忠翊郎王超者，太原人。壮勇有力，善骑射，面刺双旗，因以得名。尝隶刘武忠军中为步队小将，后解兵籍，得湖南巡检。坐赃削官，编置鼎州，遂入重湖为盗，戕夺人货，至于黔配。然恶习不悛，曽遇道人授以修真黄白之术，乾道庚寅、辛卯间，年八十矣，时岳阳民家遭劫，被害者数人，且奸秽其妇女，累岁捕贼不获。福州连江人黄士宏平江尉，正邻壤也，悉意踪迹之，得凶盗十辈，而超为之首。既成擒下狱，尉见其春秋已髙，而精采腴润，小腹已下如铁而常暖，呼问之曰：“知汝有异术，信乎？”对曰：“无他技，唯得火炙力耳。每夏秋之交，辄灼艾数千炷。行之益久，全不畏寒暑。能累日不食，或一食兼数日之馔，皆不觉大饥大饱。岂不闻土成砖，木成炭，千年不朽，皆火力致然耶。”鞫其过犯，略不讳隐，结正赴郡论斩刑。刽者剖其腹，得一块，非肉非骨，凝然如石，葢其炙火之效。惜其不自检束，至于触大恶，抵极典，翻为养生之累，其无识甚矣。士宏说。

　　赵师輴居湖州武康上柏圆觉寺，乾道九年春，为父谋葬地，久而未得。夏五月，梦一翁，雪髯白衣，右手抱金鸡，与语云：“吉卜只在三十里内，明日便可得。”时所营茫然无绪，未敢以为信。明日正午寝，寺知事僧来谒，言有一道人持经帐为某家售地，輴即令(吕本多一“引”字。)入询之。迨晚偕诣其处，问山名，乃金鸡峰也，顿悟昨梦。唤主至，商价须百千，喜而酬之。成券之日，又适辛酉，竁穴坐壬向丙，于青囊家指为佳城。葬之次年，輴以进士登第。

　　吕徳卿亲戚家一庖婢曰庆喜，置兔腊于厨，为猫窃食，而遭主母责骂，不胜愤愤。擒猫，掷于积薪之上，适有木叉与腹值，签刺洞过肠胃流出，叫呼弥一昼夜而绝。后一岁，此婢因暴衣失脚仆地，为铦竹片所伤，小腹穿破，洒血被体，次日即亡，殊似猫死时景象，葢冤报也。(此卷亦吕德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