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稗类钞/03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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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厚德
〔情险山川,志惨铘镆;世偷俗弊,愈趋愈下;激薄停浇,还淳返朴;作德日休,为善最乐,集厚德。〕
【一】徐鼎臣归朝后,坐事出陕右。柳开时为刺史。开性豪,不为加礼,又事多不法。朝廷命郑文宝治罪,文宝素师事鼎臣。开诣鼎臣求解。鼎臣曰:“彼昔为铉弟子,然时异事背,安能必其心?”开再拜力恳,鼎臣许之。顷文宝至,未见开,即屏从者,步趋入委巷,诣鼎臣。许觐省,立庭下,鼎臣徐出坐。文宝拜竟,升自西阶,通温清,复降拜。鼎臣乃邀文宝上,立谈道旧,且戒文宝以持节之重,而铉闲慢废弃,后勿复来。文宝力询其所欲?鼎臣曰:“柳开甚相畏。”文宝默出,其事立散。
【二】太祖与符彦卿有旧,常推其善用兵。知大名十馀年,有告以谋叛者,亟徙之凤翔,而以王晋公祐为代,且委以密访其事。戒曰:“得实吾当以赵普所居命汝。”面授旨,径使上道。祐到,察知其妄,数月无所闻。驿召面问,因力为辩曰:“臣请以百口保之。”太祖不乐,徙祐知襄州,彦卿竟亦无他。祐后创居第于曹门外,手植三槐于庭曰:“吾虽不为赵普,后世子孙必有登三公者。”已而魏公,果为太保。(祐,字景叔,大名莘人。其明彦卿无罪且曰:“五代之君,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永。愿以为戒云。”文正公旦,祐子也。)
【三】太平兴国中,赵普再入相,卢多逊已罢为兵部尚书。一日普召钱惟浚至中书谓曰:“朝廷知卢多逊求取元帅(曹彬)财物甚多,今未亟行者,为元帅也。请具所遗之物,列状上之。”辞意重迭,冀在必致。惟浚归而白之,且曰:“侍中之言,未必不是上旨。”彬曰:“主上英明。大臣有过,行即自行,何假吾状?”惟浚惧,因与僚吏等又坚请曰:“逆侍中意,恐致不测。”彬不听,乃取当时所与大臣财物之籍悉焚之。既而召谓曰:“我受主上非常之恩,是以入朝之日上所顾遇者,皆以金帛为之土物耳。且非有他求,为上故也。况侍中而下皆有之,何独卢相。岂有见人之将溺,而又加石焉?汝等少年勿为此。按籍已焚?祸福吾自当之。”惟浚等惕息而退。后果知其事,非太宗意。
【四】太宗征辽,直抵幽州,围其城。俄一夕大风,军中虚惊,南北兵皆溃散,而诸将不知车驾所在,惟节度使高琼随驾。上于仓卒中大怒诸将不赴行在。翌日欲行军法,高奏曰:“夜来出不意,诸将若有知陛下所在,岂陛下之福耶?臣护在左右,亦偶然耳。诸将不可罪责。”上悟,皆释之。高之门出太皇,为天下母仪者,以为有阴德之助。
【五】李文靖公沆为相,专以方严重厚,镇服浮躁。尤不乐人论说短长附已。胡秘监旦谪商州,久未召。尝与文靖同为知制诰,闻其拜参政,以启贺之。历诋前居职罢去者云:“吕参政以无功为左丞,郭参政以失酒为少监,辛参政非材谢病,优拜尚书;陈参政新任失旨,退归两省。”而誉文靖甚力,意将以附之。文靖愀然不乐,命小吏封置箧曰:“吾岂真有优于是者,亦适遭遇耳。乘人之后而讥其非,吾所不为。况欲扬一己而短四人乎?”终为相,且不复用。
【六】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于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尺。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游。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文正公旦得之以归。翌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步推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公曰:“臣不欲因以卜祝贱流累及朝臣。”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去。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公曰:“得旨已寝,焚去之。”
【七】陈龙学从易,天禧中,坐失举送。宰相冠准素恶之,遂除知吉州。及准贬道州,从易为河南转运使。或谓曰:“可忘庐陵。”及准至,从易以故相礼敬之。言者为惭。
【八】西蜀乱后,官府多不挈家以行。张忠定公咏知益州,单骑赴任。是时—府官属,惮张威严,莫敢蓄媵使。张不欲绝人情,遂自买一婢以侍巾栉。自是官属稍稍置姬。张在蜀四年,被召还阙。呼婢父母,出资以嫁之,仍处女也。赵忠简公鼎平政日,使臣关永坚,亦西人。趋承云久,乃丐官淮上。贫不能办行,欲质息女。公怜之,随给所需。永坚乞纳女,公却之。请力,不得已姑留之。后永坚解秩还,公一见语云:“尔女无恙。”坚谓宿逋未偿,公笑不答,且助资送费,嘱求良配。遂归监平江梅里镇宗室汝霖。女言虽屡年日侍丞相巾栉,及嫁尚处子也。沈詹事持要,坐与叶丞相论恢复,贬筠州。沈方售一妾,年十七,携与俱行。处筠凡七年。既归,呼妾父母以女归之,犹处子也。时人以比张忠定公。会稽潘方仲矩,为安吉尉。献诗云:“昔年单骑向筠州,携得歌姬共远游。去日正宜供夜直,归来浑未识春愁。禅人尚有香囊愧,道士犹怀炭妇羞。铁石心肠延寿药,不风流处却风流。”夫人之听最难制者欲。忠定、忠简,贤者或能自勉。沈詹事何人。而所操若此。
张忠定帅蜀时,择良家处子十人,执浣濯纫缀之役。张始不肯用,既而恐不便于后人,遂留之执事。偶悦一姬,中夜心动而起,绕屋而行。但云:“张咏小人,张咏小人。”后赵清献继之,慕其风,然已不敢亲近,置之他所,有宴集则呼之。—日偶喜其中一人,酒罢留之外舍。公先入宅,曰:“俟来呼汝则入。”女不胜喜。孔目官以下,皆通名谒见,求庇覆矣。公入不出,或觇之,则周行室中,连声自叱其名曰:“赵抃不得无礼。”如是一时顷,乃呼吏云:“适间女子,可支钱五百千,明日便令嫁人。”毛义夫云:“清献公既留此女,入而濯足,且将复出,天大寒,炽炭。命老兵持盆水至,忽举盆浇炭上。烟火飞扬满室。公悟,乃遣女去。”
【九】赵叔平概,与欧阳公同在馆。赵重厚寡言,公意轻之。公知制诰日,韩范在中书。以赵为不文,除天章阁侍制,赵不以屑意。会公甥女淫乱事觉,语连公。时疾韩范者,皆欲文致公罪,云:“与甥乱。”上怒。狱急,群臣莫敢言。赵乃上言:“修以文章为近臣,不得以闱房暖昧之事,轻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书奏,上不悦。人皆为之惧,赵淡然如平日。
【十】赵康靖公概,厚德长者,口未尝言人短。欧公被谤,密申辨理,至欲纳平生诰敕以保之,而文忠不知也。中岁,尝置黄黑二豆于几案间,自旦数之。每兴一善念,为一善事,则投一黄豆于别器;恶则投黑豆。暮发视之,初黑多于黄,渐久反之。既谢事归南京,二念不兴,遂撤豆,无可数云。
【十一】庆历三年,有李京者,为小官。吴鼎臣在侍从,二人相与通家。一日京荐其友人于鼎臣,求闻达于朝廷。鼎臣即缴其书奏之,京坐贬官。未行,京妻谒鼎臣妻取别,鼎臣妻惭不出。京妻立厅事,召鼎臣干仆语之曰:“我来既为往还之久,欲求一别。亦为乃公尝有数帖与吾夫嘱私事,恐汝家终以为疑,索火焚之而去。”
【十二】太尉陈尧咨为翰林学士日,有恶马不可驭,啼啮伤人多矣。一旦其父谏议入厩,不见是马,因诘圉人。乃曰:“内翰卖之商人矣。”谏议遽谓翰林曰:“汝为贵臣,左右尚不能制。商人安能畜此?是移祸于人也。”亟命取马而归其值。
【十三】苏子美以飨客得罪。言事者欲因子美以动一二大臣,弹击甚急。宦者操文符捕人,所逮皆一时名士。都下为之纷骇,左右无敢救解。韩魏公从容言于仁宗曰:“舜钦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如此?”帝悔见于色。
【十四】欧阳文忠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文靖)。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其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人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现在范集中。岂有父子之性,相远如此?”公知颖州时,吕公著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进用。又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颖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毫州,寻罢使相。公当草制,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贵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变。”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吾恨不早识此人。”
【十五】江邻几与欧阳公契分不疏。晚著《杂志》,诋公尤力。梅圣俞以为言,而公终不问。邻几既死,公往吊,哭之恸,且告其子曰:“先公埋石,修当任其责矣。”故公叙铭邻几,无一字贬之。前辈云:“非特见公能容,又使天下后世读公之文,知公与邻几始终如一,且将不信其所诋矣。”
【十六】庞相醇之籍判太原日,司马温公适倅并州。一日被檄巡边,温公因便宜,命诸将筑堡于穷鄙,而不以闻。后为西羌所败,杀一副将。朝廷深讶庞公擅兴,诘责不已。庞公既素重温公,略弗自言。久之,遂落使相,以观文殿学士罢归。庞公益默不一语,温公用是得免。(庄敏固不可及,然温公亦守阙,三上书乞独坐。时人两贤之。)
【十七】司门郎中王缮,潍州人。治《三传春秋》,得第。再调沂州录事参军。时鲁肃简公宗道,方为司户参军。家贫,食口众,禄俸不给。每贷于王,犹不足,则又恳王预贷俸钱。鲁御下严,库吏深怨之,诉鲁私贷缗钱,并劾王。王谕鲁曰:“第归罪某,君无承也。”鲁曰:“某贫不给以干于公。过实自某,公何辜焉?”王曰:“某碌碌经生,仕无他志。苟仰俸入,以养妻子,得罪无害。矧以官物贷人,过不及免。君年少有志节,明爽方正,实公辅器,无以轻过辄累远业。并得罪何益?”卒明鲁不知,而独受私贷之罪。鲁深愧谢不自容。王处之裕如,无慊恨色。由是沉困二十馀年。晚用荐者引对吏部,状其功过,奏内有鲁姓名。时鲁已参大政,立侍殿中。仁庙目鲁曰:“岂卿耶?”鲁遽称谢,且具陈其实。仁庙叹曰:“长者也。”先是有私过者,例改次等,由是得不降等。诏改大理寺丞,仕至省郎。累典名郡。晚年,田园丰腆,子孙蕃衍。寿八十九卒。亦庇贤为善之报也。
【十八】鲁肃简公劲正不徇爱憎,出于天性。素与曹襄悼不协。天圣中,因议茶法,曹力挤肃简,因得罪去。赖上察其情,寝前命,止从罚俸。独三司使李咨夺职谪洪州。及肃简病,有人密报肃简,但云:“今日有佳事。”鲁闻之,顾婿张昷之曰:“此必曹利用去也。”试往侦之,果襄悼谪随州。肃简曰:“得上殿乎?”张曰:“已差人押出门矣。”鲁大惊曰:“诸公误也。利用何罪至此?进退大臣,岂宜如此之遽?利用在枢密院,尽忠于朝廷,但素不学问,倔强不识好恶耳。此外无大过也。”嗟惋久之,遽觉气塞。急召医视之,曰:“此必有大不如意事动其气。脉已绝,不可复治。”是夕薨。李咨在洪州,闻肃简薨。有诗曰:“空令抱恨归泉壤,不见崇山谪去时。”盖未知肃简临终之言也。王武恭公自枢密使谪知随州,孔道辅所论也。道辅死,或有告武恭:“害公者死矣。”武恭愀然出涕曰:“可惜朝廷又丧一直臣。”
【十九】至和中,范景仁为谏官,赵阅道为御史。以论陈恭公事有隙。熙宁中,王介甫执政,恨景仁,数毁之于上,且曰:“陛下问赵抃,即知其为人。”他日上以问阅道。对曰:“忠臣。”上曰:“卿何由知其忠?”对曰:“嘉祐初,仁宗违豫,镇首请立皇嗣,以安社稷。岂非忠乎?”既退,介甫谓阅道曰:“公不与景仁有隙乎?”阅道曰:“不敢以私害公。”
【二十】神宗时,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臣。明日,宰相蔡确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已行否?”确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事何疑?”确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以刺面配远边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失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二十一】韩许公亿在中书日,尝见天下诸路有职司捃拾官吏小过,辄颜色不怿,曰:“今天下太平。主上之心,虽虫鱼草木,皆欲得所。夫仕者大则望为公卿,次则望为侍从职司,其下亦望京朝幕职。奈何锢之于圣世?”
【二十二】东坡元祐间出帅钱塘。视事初,都商税务押到匿税人南剑州乡贡进士吴味道。以二巨卷作公名衔,封至京师苏侍郎宅。公呼讯其卷中何物?味道恐蹙而前曰:“味道今秋忝冒乡荐,乡人集钱为赴省之赆,以百千就置建阳纱,得二百端。因计道路所经场务,尽行抽税,则至都下不存其半。窃计当今负天下重名,而爱奖士类,惟内翰与侍郎耳。纵有败露,必能情贷,遂假先生名衔,缄封而来。不知先生已临镇此邦。罪实难逃。”公熟视笑,呼掌笺吏去其旧封,换题新衔,附至东京竹竿巷,并手书子由书一纸付之曰:“先辈这回将上天去也无妨。”明年,味道及第来谢。公甚喜,为延款数日而去。
【二十三】曾鲁公公亮,布衣游京师,舍于市侧。旁舍泣声甚悲,诘朝过而问之。旁舍生意惨怆,欲言而色愧。公曰:“若第言之,或遇仁人戚然动心,免君于难。不然,继以血无益也。”旁舍生顾视左右,欷歔久之。曰:“仆顷官于某,以某事而用官钱若干,吏督之且急。视其家无以偿之,乃谋于妻,以女鬻于商人,得钱四十万。行与父母诀别,此所以泣之悲也。”公曰:“商人转徙不常,且无义。爱弛色衰,则委为沟中矣。吾士人,孰若与我。”旁舍生跽曰:“不意君之厚贶小人如此。且以女与君,不获一钱,犹愈于商人之数。然仆已书券纳值不可退。”公曰:“第偿其值,索其券。彼不可,则讼于宫。”旁舍生然之。即与钱四十万,约曰:“后三日以其女来。吾且登舟矣,俟君于水门之外。”旁舍生如公教,商人果不敢争。携女如期以往,觅公之舟无有也。询旁舟之人则曰:“其舟已去三日矣。”其女后嫁为士人妻。公墓石独遗此事。
【二十四】罗可,沙阳硕儒也。性度宽宏,词学瞻丽。尝预乡荐,见黜于礼部,遂不复进取,疏放自适。乡人共以师礼事焉。有窃刈其园中蔬者,可适见,因蹑足伏草间避之,以俟其去。又有攘杀其鸡者,可乃携壶就之。其人惭悚伏罪。可执其手曰:“与子幸同闾里,不能烹鸡以待子,我诚自愧。”乃设席呼其妻孥环坐,尽醉而归。终不以语人。人由是相诫无犯。尝作首韵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诚佳句也。
【二十五】正献吕公,常荐常彝甫秩。后差改节,吕对程伯淳有悔荐之意。伯淳曰:“愿侍郎宁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少替。”(吕公著,字晦叔,赠申国公。谥正献。)
【二十六】简池刘光祖,平生好施,不顾有无,来谒者皆周之。一日晨坐暖阁,夫人方梳沐,有旧友来访,公令夫人入内。夫人从窗隙中见士人拾所遗钗,入怀未稳。公将出,夫人掣公衣袖止之。少顷,公乃出。客退,问其故。夫人曰:“偶遗小钗,彼方收拾未稳。士贫,得之可以少济,不欲遽恐之耳。”
【二十七】张知常在上庠日,家以金千两附致于公。同舍生因公之出,发箧而取之。学官集同舍检索,因得其金。公不认。曰:“非吾金也。”同舍生至夜,袖以还公。公知其贫,以半遗之。前辈谓公遗人以金,人所能也。仓卒得金而不认,人所不能也。
【二十八】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诗有‘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乃不敬,反欲求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耶?”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欲覆人家族耶?”禹玉曰:“闻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二十九】姚雄初为将,以女许一寨主之子。无何,寨主物故,妻及子皆沧落。后雄以边帅赴阙奏事,呼一媪浣衣,喜其有士人家风。问所从来?媪曰:“昔良人守官边寨,有将姚其姓者,许以女归妾子。今夫既丧,无以自存,子亦货饼饵以自给。”姚曰:“汝尚记姚形容否?”媪曰:“流落困苦,不复省记。”姚曰:“某即是也。女自许归之后,不与他族,日望婿来。岂以父之存没为间耶?”媪泣下,气咽不语者久之。因留媪,呼其子至。浣濯衣服之,载还镇而毕其礼。(雄,字毅夫。绍圣间人。)
【三十】宣和用兵燕云,厚赋天下缗钱,督责甚峻。民无贫富,皆被其害。时海州杨六秀才之妻刘氏寡居,谓二子曰:“国家用兵,敛及下户。期会促迫,刑法惨酷。吾家积钱列屋,坐视乡党之困与官吏之负罪。而晏然不顾,于心安乎?”遂请于官,愿以缗钱一百万献之,以免下户之输。于是一郡数县之官吏,得以逃责,而下户得免于流离死亡者,皆刘氏之赐也。
【三十一】赵忠简鼎,既以忤相桧,谪吉阳军。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广帅张宗元,时遣使渡海,以醪米遗之。桧令本军月具存亡申省。公知,遣人呼其子汾至,捐之曰:“桧必欲杀我。我不死,一家当诛。惟我死,尔曹无患。”乃不食而死。汾护丧归,葬于衢州。守臣章杰,知中外士大夫平时与公有简牍往来,至是又携酒会葬。意可为奇货,乃遣官兵下县。同县尉翁蒙之以搜私酿为名,驰往掩取。复疑蒙之漏言,潜戒左右伺察之。蒙之书片纸,走仆自后垣出,密以告汾,趋令尽焚箧中书及弓刀之属。比官兵至,一无所得,公之家赖以纾祸。(杰,丞相章惇诸孙。雅怨赵公当国时奉诏治惇罪,故欲败赵氏快私愤,且媚桧取美官。因翁漏言,又廉知翁女弟适胡寅,实当时草诏罪状惇者,盖怒。并诬翁以他罪劾之。翁,字子功,崇安人。)
【三十二】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馀。每寒月,黎明即起诣厨,躬作粥一釜,遍享奴婢,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其腹中略有火气,乃堪服役耳。”东山曰:“夫人老,且贱事。何倒行而逆施乎?”夫人怒曰:“我自乐此,不知寒也。汝为此言,必不能如吾矣。”东山守吴,夫人尝于郡圃种苎以为衣。时年八十馀矣。平居首饰止于银,衣止于绢。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诚何心哉?”诚斋东山清介绝俗,固皆得之天资,而内助母仪,所裨亦已多矣。
【三十三】舒之望江有富翁曰陈国瑞,以铁冶起家。尝为其母卜地,青鸟之徒辐集,莫适其意。有建宁王生者,以术闻。延之逾年,始得吉于近村,有张翁者业之。国瑞治家,未尝问有无,一以诿其子。王生乃与其子计所以得地,且曰:“陈氏卜葬,环数百里莫不闻。若以实言,则垄断取资,未易厌也。”于是伪使其冶之隶,如张翁家议圈豕。若以祷者,因眺其山木之美而誉之曰:“吾冶方乏炭,此可以薪而得资。翁许之乎?”张翁固弗疑也,曰:“诺。”居数日,遂以钱三万成约。国瑞始来相其山,大喜。筑垣缮庐,三阅月而大备,遂葬之。明年清明拜墓上,王与子偕,忽顾其子曰:“此山得之何人?厥直凡几?”子以实告。又顾王曰:“使不以计胜,则为直当几何?”曰:“以时价商之,虽廉犹三十万也。”国瑞亟归,命治具,鞚马谒张翁而邀之。至则馆焉。盛肴酝,相与款洽者几月,语不及他。翁既久留,将告归,复张正堂而宴之。酒五行,辇钱三百缗置之阼,实缣于篚,酌酒于斝,而告之曰:“予葬予母,人谓其直之朘,请以此为翁寿。”翁错愕曰:“吾他日伐山而薪,不盈千焉。三万过矣。此恶敢当?”国瑞曰:“不然。葬而买地,宜也。诡以为冶,则非也。馀子利一时之微,以是绐翁。人皆曰:‘直实至是。’用敢以为请。凡予之为,将以愧吾子之见利忘义者。”翁卒辞曰:“当时固已许之,实又过值。子欲为君子,老夫虽贱,可强以非义之财耶?”固授之,往反撑拒。诘旦,拂衣去。国瑞乃怒其子曰:“汝实为是。必为我致之。”不得已,密召其子畀焉。曰:“是犹翁也。”翁竟不知。嗟夫,世之人以市道相交,一钱之争,至于死而不悔。闻二人之风,亦可以少愧乎!
京师人有以金银绘锦二箧,托付于其相知。数年而死,彼人归诣其子。子曰:“我父平日,未尝一言及此,且无券契之验。殆长者之误也?”其人曰:“我躬受之尔父,岂待券契。与汝必预闻哉!”两人相推无敢当。其人遂持以白于官。时包孝肃公尹京,究验其实,断与其子。
【三十四】昌化章氏昆弟二人,皆未有子。其兄先抱育族人一子。未几,其妻得子。其弟言:“兄既有子,盖以所抱子与我。兄告其妻。妻犹在蓐,曰:“不然。未有子而抱之,甫得子而弃之。人其谓我何?且新生那可保也。”弟请不已。嫂曰:“不得已,宁以吾新生者与之。”弟初不敢当,嫂即与之。已而二子皆成立。长曰翃,字景韩。季曰诩,字景虞。翃之子樵槱,诩之孙铸鉴,皆相继登第,遂为名族。孝友睦姻之报如此。妇人有识,尤可尚也。
【三十五】临安府江夏陈宫干,家饶资财。偶买一婢,一日令揩浴,若不用力然。顾之,则见其以一手拭泪。陈疑之,与妻言其事。妻呼之不至,寻至后阁,见其婢犹垂泪来已,扣其故。婢曰:“妾本宦家女。妾父性暴,居官时,令一婢揩浴,误以指爪伤背,重加之罪。妾今乃获此报。”言讫涕泪俱下。妻还白之,即择偶嫁出。
【三十六】维扬秦君昭,妙年游京师。其执友邓载酒祖饯,既而舁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秦。因指之曰:“此吾为部主事某人所买妾也。幸君便航可以附达。”秦弗敢诺。邓作色曰:“纵君自得之,亦不过二百五十缗耳。何峻辞乃尔?”秦勉强从命。迤逦至临清,天渐暄,夜多虫蚋可畏,内之帐中同寝,直抵都下,置舍馆主妇处。持书往见主事,问曰:“足下与家眷来耶?”曰:“无有。”主事意极不悦,随以小车取归。逾三日,谒谢曰:“足下长者也。昨已作答简附便驿报吾邓公,且使知足下果能不负公付托之意矣。”遂相与痛饮尽欢而散。夫柳下惠、颜叔子之事,千古以为美谈。今秦之于此女子也,相从数千里,饮食起居,无适而不同,又非造次颠沛者之比。可谓厚德君子矣。后秦之子孙咸至显宦。
○雅量
〔居常则易,遇险辄变;林回失声,舞阳色战;安石折屐,宏微投棋;一时镇物,矫情悉见;不罪然须,若忘唾面;有忍有容,德乃可羡,集雅量。〕
【一】郭进有材略,屡立战功。治第新成,聚族人宾客落之,下至土木之工毕预。乃设诸工之席子东庑,群子之席于西庑。人或曰:“诸子安可与工徒齿?”进指诸工曰:“此造宅者。”指其子曰:“此卖宅者。卖宅者固宜坐造宅者下。”进殁未几,果为他人所有。
钱武肃王初有国,将筑宫,望气者言:“因故府大之,不过百年。填西湖之半,可得千年。”武肃笑曰:“世有千年而中不出真主者乎?奈何困吾民为?”遂弗改。
【二】吕文穆公蒙正,不记人过。初参政事,入朝堂,有朝士于帘内指之曰:“此子亦参政耶?”文穆佯为不闻而过。同列令诘其官位姓名,文穆遽止之。朝罢,同列犹不能平,悔不穷问。文穆曰:“若一知其姓名,则终身不复能忘,固不如弗知也。”时人服其量。
【三】李文靖公沆秉钧日,所居陋巷。厅事无重门,颓垣败壁,不以屑虑。堂前药栏坏,夫人戒守舍者弗葺以试公,公终月终不言。夫人以语公,公笑谓其弟维曰:“内典以此世界为缺陷,安得圆满如意。人生朝暮不保,岂可以此动吾念哉!”
【四】王文正公旦,局量宽厚,人未尝见其怒。饮食有不精洁者,但不食而已。家人欲试其量,以少埃墨投羹中,公惟啖饭而已。问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饭,公视之曰:“吾今日不喜饮,可具粥。”其子弟诉于公曰:“庖肉为饔人所私,食肉不饱。乞治之。”公曰:“汝辈人料肉几何?”曰:“一斤。今但得半,其半为饔人所氵。”公曰:“尽一斤可得饱乎?”曰:“尽一斤固当饱。”曰:“此后人料一斤半可也。”尝宅门坏柱,撤屋新之,暂于廊庑下启一门以出入。公至,侧门低,据鞍俯伏而过,都不问。毕复行正门,亦不问。有控马卒岁满辞公。问:“汝控马几时?”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复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赐之。乃是逐日控马,但见背,未尝见其面。因去见其背,方省也。昔孙叔敖乘马三年,不知牝牡。其公之谓乎?
【五】王沂公状元及第,还青州故郡。府帅闻其归,乃命父老倡乐迎于郊。公乃易服乘小驷,由他门入。遽谒守,守惊曰:“闻君来,已遣人奉迎。门司未报君至,何为抵此?”王曰:“不才幸忝科第,岂敢烦郡守父老致迓?是重其过也。故变姓名,诳迎者与门司而上谒。”守叹曰:“君真所谓状元矣。”遂卜其远大。
【六】章郇公作三府日,寒食与丁晋公博,丁负。翌日封置所负银数百两归公。明年寒食复博,而公负,丁督索甚急。公即出旧物以偿之,而封缄尘已昏垢。丁服其气局之人如此。
【七】丁晋公谓至朱崖,作诗曰:“且作白衣菩萨观,海边孤绝普陀山。”作《青衿集》,皆为一字题,寄归西洛。又作《天香传》,叙海南诸香,及以州郡配古人姓名。著咏百馀篇,盖未尝一日废笔砚也。后移道州,旋以秘书监致仕,许于光州居住。流落贬窜十五年,髭鬓无斑白者。人服其量。在光州日,四方亲知皆会,至食不足。转运使表闻。有旨给东京房钱一万贯,为其子珙数月呼博而尽。临终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诵佛书。以沉水煎汁,时呷少许。启手足之际,神识不乱,正衣冠奄然而逝。其能荣辱两忘,大变不惧。当时称为异人。
【八】向常之敏中拜右揆,宣麻日,李昌武在翰林,上谓之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除仆射。今日有此殊命,敏中应甚喜,门下贺客必多。卿往观之,明日却对来。勿言朕意也。”向归,昌武往候,见门阑悄无人。昌武径入见之,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大莫不欢慰,朝野相庆。”公但唯唯。又言:“自上即位,未尝降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勋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有此?”公复唯唯。终未测其意。又历陈前代为仆射者勋劳德业之盛,礼命之重。公亦唯唯,卒无一言。既退,复使人至庖厨中间今日有无亲戚宾客,饮食宴会,亦寂无一人。明日,昌武具以所见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李宗谔,字昌武,文正公昉之子。)
吕晦叔公著,平章军国时,门下因语次,或曰:“嘉问败坏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吕惠卿,何况族党?此人妄意迎合,可恶也。”公又不答。既归,子弟请问二客之言何如?公亦不答。(嘉问,字望之。常窃其从祖公弼论新法奏稿,以示安石。公弼遂斥于外,吕氏号为家贼。)
【九】吕文靖生四子:公弼、公著、公奭、公孺,皆颖异。其少时,文靖与其夫人语:“四子他日皆显重,但未知谁作宰相?吾将验之。”他日四子居外,夫人使小鬟擎四宝器贮茶而往,教令至门,故跌而碎之。三子皆失声,或走归告夫人,独公著凝然不动。文靖谓夫人曰:“此儿必作相。”元祐中果大拜。(吕彝简,字坦夫,寿州人。封许国公,谥文靖。)
【十】吕文懿公初辞相位,归故里。海内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乡人醉而詈之,吕公不动。语其仆曰:“醉者勿与较也。”闭门谢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狱。吕始悔之曰:“使当时稍与计较,送公家责治,可以小惩而大诫。吾当时只欲存心于厚,不谓养成其恶,陷人于大辟也。”
【十一】吕元膺为东都留守,尝与处士对棋次。有文簿堆拥,元膺方秉笔阅览,棋侣谓吕必不顾局矣,因私易一子以自胜。吕已窥之,而棋侣不悟。翌日,吕请棋处士他适,以束帛赆之。内外人莫测,棋者亦不安。如是十年许。吕寝疾将亟,子侄列前。吕曰:“游处交友,尔辈宜精择。吾为东都留守,有一棋者云云。吾以他事俾去。易一著棋子亦未足介意,但心迹可畏。亟言之,即虑其忧慑;终不言,又恐汝辈灭裂于知闻。”言毕长逝。
【十二】仁宗久病废朝。一日康复,思见执政。坐便殿,促召二府。吕许公闻命,移刻方赴召。比至,中使数促公,同列亦赞公速行。公愈缓步。既见,上曰:“久病方平,喜与公等相见。何迟迟其来?”公从容奏曰:“陛下不豫,中外颇忧。一旦闻忽召近臣,臣等若奔驰以进,虑人惊动尔。”上以为得辅臣体。
【十三】欧阳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任《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两手,体不能一,遂诏公许看《列传》,令删革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叹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多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及书成奏御。御史白旧例修书,只列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而公官高宜书。公曰:“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为日且久,岂可掩而夺其功乎?”于是《纪》《志》书公姓名,《列传》书宋姓名。宋公闻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此事前所未闻也。”
【十四】富郑公致政归西都,尝著布直裰,跨驴出郊,逢水南巡检,威仪嗬引甚盛。前卒嗬骑者下,公举鞭促驴。卒声愈厉,又唱言:“不肯下驴,请官位。”公举鞭称名曰:“弼。”卒不晓所谓,白其将是曰:“前有—人骑驴冲节,请官位不得。口称弼、弼。”将方悟曰:“乃相公也。”下马伏谒道左。其候赞曰:“水南巡检唱喏,公举鞭去。”又杜祁公以宫师致仕于南都。时新榜一巍峨者,出倅巨藩,道由应天。太师王资政举正,以其少年高科;方得意于时,尽假以牙兵宝辔,旌钺导从,嗬拥特盛。祁公遇于通衢,无他路可避,乘款段,裘帽暗弊。二老卒敛马侧,立于傍,举袖障面。新贵人颇讶其立马而避,问从者曰:“谁乎?”对曰:“太师相公。”
【十五】退傅张邓公士逊,晚春乘安舆出南薰,缭绕都城,游金明。抵暮诣宜秋门而入。阍兵捧门牌,请官位。退傅止书一阕于牌云:“闲游灵沼送春回,关吏何须苦见猜。八十衰翁无品秩,昔曾三到凤池来。”
【十六】范忠宣谪永州。公夫人在患难中,每遇不如意事,则骂章惇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为一笑。舟行过桔洲,大风雨中船破,仅得登岸。公令正平持盖,自负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苏,公顾曰:“船破岂亦章惇所为耶?”其在永州,闭门独处,人稀识面。客苦欲见者,或出,则问寒暄而已。家僮扫榻具枕,揖客解带对卧。良久鼻息如雷霆,客自度未起,亦熟睡。睡觉,常及暮乃去。(范正平,字子彝,忠宜次子。)
【十七】范忠宣云:“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现城郭人民皆非,则独存亦何足乐?”
【十八】杨尚书玢致仕归长安,旧居多为邻人侵占。子弟欲诣府诉其事,以状白公。公批纸尾云:“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试上含元殿基望,秋风秋草正离离。”子弟不敢复言。
○鉴识
〔度务不易,知人孔艰;凭龟食墨,似豹窥斑;披发祭野,忧深百年;垢面谈经,辨著邪奸;总贵几先悬镜,莫于事后转圆,集鉴识。〕
【一】李文正公昉为相,有求差遣,见其人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收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或问其故?公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其不用,既失所望,又无善辞,此取怨之道也。”公尝期王旦为相,自小官荐进之。公病,召旦勉以自爱。既退,谓其子弟曰:“此人后日必为太平宰相,然东封西祀,亦不能救也。”刘宋王弘自领选及当朝总录。将加荣爵于人者,每先嗬责谴辱之,然后施行。若美相盼接语欣欢者,必无所谐。人问其故,答曰:“王爵既加于人,又相抚劳,便成与主分功,此所渭奸以事君者也。若求者绝官叙之分,既无以为惠,又不微借颜色,即大成怨府,亦鄙薄所不在。”问者悦服。
【二】真宗朝,李文靖沆、王文正旦同时执政。四方奏报祥瑞,沆故灭裂之;如有灾异,则再三疏陈,以为失德所招。上意不怿。旦退谓沆曰:“相公何苦违戾如此?似非将顺之美。”沆曰:“自古太平天子,志气侈盛。非事四译,则耽酒色,或崇释老,不过以此数事自败。今上富于春秋,须常以不如意事裁挫之,使心不骄,则可为持盈守成之主。沆老矣,公他日当见之。”旦犹不以为然。至晚年,东封西祀,礼无不讲。时沆已薨,旦绘像事之。每胸中郁郁,则摩腹环行曰:“文靖,文靖。”盖服其明识也。
【三】曹玮久在秦州,屡章乞代。王旦荐李及,众疑及虽谨厚有行检,非守边才。韩亿以告旦,旦不答。及至秦州,将吏亦心轻之。会有戍卒白昼掣妇人银钗于市,吏执以闻。及方坐观书,召前略加诘问,其人服罪。及不复下吏,亟命斩之,复观书如故。将吏皆惊服。不日声誉达京师,亿闻之,见旦道其事,且称旦知人之明。旦笑曰:“戍卒为乱,主将斩之。此常事何足异?旦之用及,非为此也。夫以曹玮知秦州十年,羌人摄服。玮处边事已尽宜矣。使他人往必矜其聪明,多所变置,败玮之成绩。所以用及者,但以及重厚,必能谨守玮之规模而已。”亿益叹公之识度。
【四】寇莱公始与丁晋公善,尝荐其才于李文靖屡矣,而终未用。一日莱公语文靖曰:“准屡言丁谓之才,而相公终不用,岂其才不足用耶?抑鄙言不足听耶?”文靖曰:“斯人才则才矣。顾可使之在人上乎?”莱公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文靖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晚年权宠相轧,交至倾夺,始服文靖先识。
【五】唐侍制肃先与丁晋公为友。后居水柜街,宅正相对。丁将有弼谐之命,唐迁居州北。或问其故,唐曰:“谓之入则大拜,数与往还,事涉依附;经旬不见,情必猜疑,故避之耳。”后晋公南迁,唐曰:“丁之才术,李赞皇之流,动多而静少,任智而鲜仁。可以佐三事,但不可冢百官耳。”王魏公与杨文公品量人物。杨曰:“丁谓果何如?”公曰:“才则才矣,语道未可。他日在上位,使有德助之,庶保终吉。若独当权,必为身累。”后丁果被流窜。
【六】章得象为职方,知洪州罢归。丁晋公与杨文公博,召数人皆不至。丁以为二人博无欢。杨曰:“有章职方者善博,可召之。”既至,丁不胜,输银器数百。章无喜色,亦不辞。他日又博,章输银器数百,亦无吝色。丁嘉其有度,援引以至清显。尝云:“章公他日必为公台。”
【七】王沂公曾初就殿试,已有盛名。李文靖公沆为相,适求婿,语其夫人曰:“吾得婿矣。”乃举公姓名曰:“此人今次不第,后亦当为公辅。”是时吕文穆公家亦求姻于沂公。公闻文靖言曰:“李公知我。”遂从李氏。唱名果在第一。晏元献尝属范文正择婿。久之,文正言有二人:其一富高;一张为善。元献曰:“二人孰优?”文正曰:“富修谨,张疏俊。富君器业尤远大。”遂纳富,即郑公也。时犹未改名。以宰相得宰相,衣冠以为盛事。为善亦安道旧名。
【八】盛文肃公度为尚书右丞,知杨州,简重少所许可。时夏有章自建州司户参军授郑州推官,过扬州,文肃骤称其才雅,置酒召之。有章荷其意,为一诗谢别。公先得诗不发封,即还之,谢不见。有章殊不意,往见通判刁绎,具言所以。绎疑将命者有忤,诣公问故。公曰:“无他也。吾始见其气韵清秀,谓必远器。今封诗乃自称新圃田从事。得一幕官,遂尔轻脱。君但观之,必止于此官,志已满矣。”明年除馆阁,坐旧事寝夺,改差国子监主簿,仍带郑州推。未几卒于京师。
【九】景德中,契丹南牧,真宗用寇莱公计,使供奉官曹利用议和,许岁遗银绢三十万匹两。利用之行也,面请所遗之数。上曰:“必不得已,虽百万亦可。”及还,上在帷宫方进食,未之见。使内侍问所遗,利用曰:“此机事,当面奏。”上复使问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终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颊。内侍入白:“三指加颊,岂非三百万乎?”上失声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帷宫浅泊,利用具闻其语。既对,上亟问之,利用再三称罪曰:“臣许之银绢过多。”上曰:“几何?”曰:“三十万。”上不觉喜甚。由此利用被赏尤厚,然当时朝论皆以三十万为过多。惟宰相毕士安曰:“不如此,契丹所愿不满,和事恐不能久。”众未以为然也。然自景德至元祐百年,自古汉蕃和好所未尝有。毕公之言得之矣。
【十】鞠咏为进士,以文受知于王公化基。及王公知杭州,咏擢第。释褐为大理评事,知杭州仁和县。将之官,先以书及所作文寄王公,以谢平昔奖进。今复为属吏,得以文字相乐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礼。课其职事甚急,鞠大失望。于是不复冀其相知,而专修吏干矣。其后王公入为参知政事,首以咏荐。人或问其故,答曰:“鞠咏之才,不患不达,所忧者气峻而骄。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咏闻之,始以王公为真相知也。
【十一】张忠定公咏知通进银台司。并州有军校笞他部卒至死,狱具奏上。法官谓非所部,当如凡人。公执奏之曰:“并接羌胡,兵数十万。一旦因一卒抵校死,卒有轻所部之心。不如杖遣之,于权宜为便。”上如法官议。不数日,并卒有怨本校,白昼五六辈提刀趋喧,争前刺校胸,狼藉户下,遂窜去。朝廷方以公所执为是。一云:公在银台时,张永德为并代帅。小校犯法,杖之而死。有诏按罪,公封还诏书曰:“永德方被边寄,若责一小校遂摧辱之,臣恐帅体轻而小人慢上矣。”不纳。既而果有营卒胁刺其大校者。上始悟公言,面加慰劳。
【十二】张尚书乖崖镇蜀。时承旨彭公乘始冠,欲持所业为贽,求文鉴大师为之先容。鉴曰:“请君遇旌麾游寺日,具襕鞟与文候之。老僧先为持文奉呈,果称爱方可出拜。”盖八座之性靡测。—日果来,鉴以彭文呈之。公默览殆遍,无一语褒贬,掷之于地。彭公大沮。后将赴阙,临岐,托鉴召彭至,语之曰:“向示盛编,心极爱叹。不欲形言者,子方少年,若老夫以一语奖借,必凌忽自惰,故掷地以奉激。他日子之官亦不减老夫,而益清近。留铁缗钞二佰,道为缣缃之助。勉之。”后果尽然。
【十三】赵清献帅蜀日,有妓戴杏花,公喜之。戏谓曰:“头上杏花真可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赵益惑之,谓直宿老兵曰:“汝识某妓所居乎?”曰:“识之。”曰:“为我呼来。”去已二鼓不至,复令人速之,旋又令止。老兵忽自幕后出,公怪问之。兵曰:“某度相公不过一个时辰,此念息矣。虽承命,实来尝往也。”
【十四】李允则尝宴军,而甲仗库火,允则作乐饮酒不辍。少顷火熄,密遣吏持檄瀛州,以茗笼运器甲。不浃旬,军器完足。人无知者。枢密院请劾不救火状,真宗曰:“允则必有谓,姑诘之。”对曰:“兵械所藏,儆火甚严。方宴而焚,必奸人所为。若舍宴救火,事当不测。”
【十五】景祐末,西鄙用兵,大将刘平死。议者以宦官监军,主帅不得专,致平失利。请罢诸帅监军。仁宗以问宰臣吕文靖公。公曰:“不必罢,但择谨厚者为之。”仁宗委公择之信。对曰:“臣待罪宰相,不当与中贵私交。何由知其贤否?愿诏都知押班保举,有不称者与同罪。”仁宗从之。翌日都知叩头乞罢监军。时嘉公有谋。夫不动声色,坐罢监军,哲人举事,固自不凡。陈窦之祸,皆由谋之不足也。是以君子立朝贵有智。
【十六】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为谏官,时谓四谏。四人者力引石介,而执政亦欲从之。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独谓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为奇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谏官也?”诸公服其言而罢。介专以径直狂徼为务,人多畏其口。或有荐于上,谓介可为谏官者。上曰:“此人若为谏官,恐其碎首玉阶。”盖疑其效刘栖楚也。(余靖为人不事修饰。作谏官日,因赐对面陈。时方盛暑,上入内云:“被一汗臭汉薰杀,喷唾在吾面上。”)
【十七】宝元中,赵元昊叛。上问边备,辅臣皆不能对。明(镐)枢密四人皆罢。王忠穆谪虢州。翰林学士苏公仪与忠穆善,出城见之。忠穆谓公仪曰:“鬷之此行,前十年已有人言之。”公仪曰:“必术士也。”忠穆曰:“非也。昔时为三司盐铁副使,决狱囚至河北。是时曹南院自陕西谪官,初起为定帅。鬷至定治事毕,玮谓鬷曰:“‘决事已毕,自此当还。明日欲少留有所言。’鬷既爱其雄材,又闻欲有所言,遂为之留。明日,具馔甚简俭。食罢,屏左右曰:‘公满面权骨,不为枢辅即边帅。或谓公当为相,则不然也。顾不十年必总枢柄。此时西方,当有警。公宜预讲边备,搜阅人材,不然,无以应卒。’鬷曰:‘四境之事,惟公知之。何以见教?’曹曰:‘玮实知之,今当为公言。玮在陕西日,河西赵德明尝使人以马博易于中国。怒其息微,欲杀之,莫可谏止。德明有一子方十馀岁,极谏不已。曰:‘以战马资邻国,已是失计。今更以货杀边人,则谁肯为我用者?’玮闻其言,私念之曰:‘此子欲用其人矣。’闻其常往来牙市中,玮欲一识之,屡使诱致之不可得,乃使善画者图其形容。既至观之,真英物也。此子必为边患。计其时,正在公秉政之日。公其勉之。’鬷尔时殊未以为然。今知其所画乃元昊,竟如其言也。”
【十八】张邓公士逊为殿中丞,王城东一见厚遇之,语必移时。王公素所厚惟杨大年。公有一茶囊,惟大年至则取囊具茶,他客莫与也。公之子弟,但闻取茶囊,则知大年至。一日公命取茶囊,群子弟皆出窥大年,及至乃邓公也。一日公复命取茶囊,又往窥之,邓公也。子弟乃问:“公张殿中者何人,公待之如此?”公曰:“张有贵人法。不十年当据吾座。”后果如其言。又文潞公为太常博士,通判兖州回,谒吕许公,公一见器之。问潞公:“太博曾在东鲁,必当别墨。”令取一丸墨频揩磨之,揖潞公就观此墨何如,乃是欲从后相其背。既而密语潞公曰:“异日必大贵达。”即日擢为监察御史,不十年入相。至七十九岁,以太师致仕。凡带平章事三十七年,未尝改易。名位隆重,福寿康宁。近世未有其比。
张芸叟云:“吕申公知人,故多得于下僚。家有茶罗子:一银饰,一金饰,一棕栏。方接宾,索银罗子,常客也;金罗子,禁近也;棕栏则公辅必矣。家人常排列于屏间以候之。
密云龙茶极为甘馨。黄、秦、晁、张号苏门四学士,子瞻待之厚。每来必令侍妾朝云取密云龙。一日又命取密云龙,家人谓是四学士。窥之乃廖正一明略也。
【十九】前辈名公巨卿,往往具知人之哲。如马尚书亮之于吕许公、陈恭公;曾谏议致光之于晏元献;吕许公之于文潞公;夏英公之于庞颖公。皆自布衣小官时,即许以元宰之贵,不可一二数。初非有袁李之术,但眼力高阅人多故耳。史传所载以为名谈。近世如史忠献弥远,赵忠肃方,亦未易及。忠献当国日,待族党加严。犹子嵩之子申,初官枣阳户曹,方需远次,适乡里有佃客邂逅致死者,官府连逮急甚。欲求援于忠献,而莫能自通,遂寅缘转闻,因得一见留饭,终席不敢发一语。忽问何不赴枣阳?以尚需次对?忠献曰:“可急行,当作书与退翁矣。”子申拜谢,因及前事。公曰:“吾已知之。弟之官,勿虑也。”公平昔严毅少言,遂谢而退。少间,公元姬林夫人因扣之。公曰:“勿轻此子。异日当据我榻也。”其后信然。又赵葵南仲通判庐州日,往谒公。时候见者数十人,皆谢去,独召两都司及赵。延入小阁会食,且出两金奁,贮龙涎水脑,俾坐客随意爇之。次至赵,即举二合尽投炽炭中,香雾如云。左右皆失色。公亟索饭送客,俾赵听命客次,人皆危之。既而出札知滁州,填现阙即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业,实肇于此焉。又赵忠肃开阃西京日,郑忠定清之,初任彝陵教职,首诣台参。郑素臒瘁,若不胜衣。赵一见即异人待之。延入中堂,出三子,俾执弟子礼。郑局蹐不自安。旁观怪之。即日免衙参等礼。及行,复命诸子饯之前途,且各出云萍录书之而去。他日忠肃问诸子曰:“郑教何如?”长公答曰:“清固清矣,恐寒薄耳。”公笑曰:“纵寒薄不失为太平宰相。”后公疾革,诸子侍侧,顾其长薿曰:“汝读书可喜,然不过监司太守。”次语文仲范曰:“汝开阃恐无结果。三哥葵甚有福,但不可作宰相耳。”时帐前提举宫赵胜,素与都统制扈再兴不协,泣而言曰:“万一相公不讳,胜必死于再兴之手。”时京西施漕在旁。公笑谓施曰:“赵胜会做殿帅,扈再兴安能杀之?”其后所言无一不验。
【二十】御史台有阍吏,隶台中四十馀年,事二十馀中丞矣。颇能道其事,尤善评其优劣。每声喏之时,以所执之挺验中丞之贤否。贤则横其挺,否则直其挺。此语喧闻,凡为中丞者惟恐其挺之直也。范讽为中丞,闻望甚峻。阍吏每声喏,必横其挺。一日范视事次,阍吏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范大惊,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谕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丁宁教诫者数四。大凡役人者受以法而观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事,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觉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明日视之,挺复横矣。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馀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见之,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矣?”婢曰:“不然。我曾服事柳家郎君,岂忍为此卖绢牙郎指使耶?”其标韵如是。
【二十一】吕献可待对于崇政殿,时司马温公为翰林学士,相遇朝路。温公密问曰:“今日请对何所言?”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也。”温公愕然曰:“王介甫素有学行。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论之?”献可正色曰:“君实亦为此言耶?安石虽有时名,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已。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诸宰辅,必天下受其祸矣。”温公又渝之曰:“与公相知,有所怀不敢不尽。未见其不善之迹,遽论之不可。”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谋议者二三执政尔。苟非其人,则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耶?”后安石变法,人始服献可先见。(吕诲,字献可,正惠公端之孙。其弹荆公文有云:“外示朴野,中怀险诈,学师孔孟,术慕管商”等语。)
张乐全守陈,富郑公在亳社,以不行新法谪知汝州,假道宛丘,与乐全相见。富叹曰:“人果难知。某三次荐安石,谓其才可大用。不意今日乃如此。”乐全曰:“自是彦国未识人。”方平昔年知举,辟为点检试卷官。每向前来论事,则满院无一人可其意者,自是绝之,至今无一字往还。或荐宋莒公兄弟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则廷臣无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相,景文终于翰长。乐全与昭陵之见同。
李待制在仁宗朝,尝为州县官,因邸吏报包希仁拯拜参政。或曰:“朝廷自此多事矣。”承之正色曰:“包公无能为。今知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者,必此人。”
【二十二】元祐间,东坡在禁林。张无尽以书自言曰:“觉老近来见解与往时不同,若得一把茅盖头。必能为公嗬佛骂祖。”盖欲坡荐为台谏也。温公颇有意用之,尝以问坡。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乃止。
【二十三】王荆公初见晏元献,元献熟视无他语,但云:“能容于物,物亦容矣。”荆公唯唯。退而思之,此语有所本。或自为之言。识者谓荆公平日所短正在乎此。何元献遂知其然耶!
【二十四】熙宁初,王宣徽之子正甫,字茂直。监西京粮料院。一日约邵康节、吴处厚、王平甫共饭,康节辞以疾。明日茂直来,康节谓曰:“某之辞会有以。吴处厚者好议论。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执政行新法,处厚每讥刺之。平甫虽不甚主其兄,若人面骂之,则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辞会也。”茂直叹曰:“先生料事之审如此。昨处厚席间毁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于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呜呼!康节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处,一饭食之间,其慎如此。
【二十五】姚麟为殿帅,王荆公当轴。一日折简召麟,麟不即往。荆公园奏事,白之裕陵。裕陵询之,鳞对曰:“臣职掌禁旅,宰相非时以片纸召臣,臣不知其意,故不敢擅往。”裕陵是之。又有语麟驭下过严者。裕陵亦因事励之,麟恐伏而对曰:“诚如圣训,然臣自行列,蒙陛下拔擢,使掌卫兵于殿廷之间。此岂臣当以私恩结下为身计耶!”裕陵是之。
【二十六】熙宁中,高丽入贡,所经州县,悉要地图。所至皆造送。山川道路,形势险要,无不备载。至扬州,蝶州取地图。是时丞相陈秀公守扬,绐使者欲尽见两浙所供图,仿其规模供造。及图至,都聚而焚之,具以事闻。
【二十七】神宗升遐,会程颢以檄至府。留守韩康公之子宗师,问朝廷之事如何?曰:“司马君实、吕晦叔作相矣。”又问果作相当何如?曰:“当与元丰大臣同。若先分党与,他日可忧。”韩曰:“何忧?”曰:“元丰大臣皆嗜利者,使自变其已甚害民之法则善矣。不然,衣冠之祸未艾也。君实忠直难与议,晦叔解事,恐力不足耳。”已而皆验。
建中初,江公望为左司谏,上言:“神考与元祐诸臣,非有斩祛射钩之隙也。先帝信仇人黜之。陛下若立元祐以为名,必有元丰绍圣为之对。有对则争兴,争兴则党复立矣。微宗初欲革绍圣之弊以靖国,于是大开言路。众议以瑶华复位,司马光等叙官为所当先。陈瓘时在谏省,独以为幽废母后,追贬故相,彼皆立名以行,非细故也。今欲正复,当先辨明诬罔,昭雪非辜,诛责造意之人,然后发诏以礼行之,庶无后患。不宜欲速贻悔。”朝议以公论久郁,速欲取快人情,遽施行之。至崇宁间,蔡京用事,悉改建中之政。人皆服公远识。
【二十八】元祐初政,司马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吕惠卿所建新法,划革略尽。至罢雇役复差役,人情未协。范纯仁谓光曰:“治道去其太甚可也。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滋为民病。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矣。设议或难回,则可先行之一路,以观其究竟。”光不从,持之益坚。纯仁曰:“是使人不得言耳。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哉?”纯仁素与光同志,及临事规正如此。后绍述之兴,果借此为词。
【二十九】邵伯温常论元祐绍圣之政曰:“公卿大夫,当知国体。以蔡确之奸,投之死地,亦何足惜?范忠宣知国体者也,故每欲薄确之罪。时既不能用,退而行确词命,然后求去。君子长者用心也。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疾恶太甚,卒贻后日缙绅之祸。可奈何!”
【三十】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内翰贾公廷试第一,往谢杜祁公,公独以生事有无为问。贾退,谓祁公门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往谢公,公不问,而独问生事。岂以黯为不足魁乎?”公闻而言曰:“凡人无生事,虽为显官,不能无俯仰依违。今贾名列第一,则其学不问可知,其为显官亦不问可知。衍独惧其生事不足,以致进退皆为廪禄所拘管耳。”贾为之叹服。
【三十一】杜正献公有门生为县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县令不足施,然切当韬晦,无露圭角;不然无益于事,徒取祸耳。”门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诲某以此何也?”公曰:“衍历任多,历年久,上为帝王所知,次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今子为县令,卷舒休戚,系之长吏,长吏之贤者固不易得。若不见知,子乌足以伸其志,徒取祸耳。予非欲子毁方瓦合,盖欲求和于中也。此言味做涉世语,便是老乡愿;味做用世语,便是古大臣。”
【三十二】国家与辽结欢。两国之誓,败盟者祸及九族。宣和伐燕之谋,用其降人马植之言,由登莱航海,以使于女真,约尽取辽地而分之。子女玉帛归女真,土地归本朝。时主其事者王黼也。时论多以为不可。宇文虚中在西掖,昌言开边之非策,论事亹数千言。设喻以为犹富人有万金之产,与寒士为邻,欲肆吞并以广其居,乃引暴客而与谋曰:“彼之所处,汝居其半;彼之所畜。汝得其全。”暴客从之,寒土既亡。虽有万金之富,日为切邻强暴所窥。欲一日高枕安卧,其可得乎?种师道亦言今日之举,如寇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分其室也。两喻最为切当。当事者既失之于女真,复用之于蒙古,而社稷随之矣。宣和元年,高丽国王病,遣使求医。上择二良医往,岁馀方归。医奏王馆待甚勤,谓曰:“高丽小国,世荷国恩,不敢忘报。闻天子用兵,辽实兄弟国,苟存之,犹足为中国捍边。女真乃强暴,不可交也。愿二医归告天子,早为之备。”用兵之失策,虽高丽亦知之。天朝君臣,其谋反出小裔下耶?
【三十三】承平时,宰相入省,必先以秤秤印匣而后开。蔡元长秉政,一日印匣颇轻,疑之。摇撼无声,吏以白元长。元长曰:“不须启封,今日不用印。”复携以归私第。翌日入省,秤之如常日。开匣则印在焉。或以询,元长曰:“是必省吏有私用者,偶仓卒未及入。倘入措急索,则不可复得,徒张皇耳。”盖即裴晋公主事也。
【三十四】刘豫揭榜山东,妄言御药冯益遣入收买飞鸽。因有不逊语,知泗州刘纲奏之。张浚请斩益以释谤。赵鼎继奏曰:“益事诚暖昧,然疑似间有关国体。倘朝廷略不加罚,外议必谓陛下实尝遣之,有累圣德。不若暂解其职,姑与外祠,以释众惑。”上欣然出之浙东。浚怒鼎异已。鼎曰:“自古欲去小人者,急之则党合而祸大,缓之则彼自相挤。今益罪虽诛不足以快天下,然群阉恐人君手滑,必力争以薄其罪。不若病而远之,既不伤上意;彼见谪轻,必不致力营求。又幸其位,必以次窥进,安肯容其入耶?若力排之,此辈侧目吾等,其党愈固而不破矣。”浚始叹服。
张浚与赵鼎同志辅治,相得甚欢,行且并相。史馆校勘喻樗独曰:“二人宜且同在枢府。他日赵退则张继之,立事任人,未甚相远,则气脉长。若同处相位,万一不合而去,则必更张。是贤者自相悖戾矣。”
【三十五】秦桧当国,有假其书谒扬州守。守觉其伪,缴原书管押其回。侩见之,即假其官资。或问其故?曰:“有胆敢假桧书,此必非常人。若不以一官束之,则北走胡南走越矣。”
韩范不能用张元李昊,遂奔西夏,大为边患。桧此举胜韩范矣。所谓下下人有上上智。有人作韩魏公书谒蔡君谟,君谟虽疑之,然士颇豪。与之三千,因回书遣四兵送之,并致果物于魏公。客至京谒公谢罪,公徐曰:“君谟手段小,恐未足了公事。夏太尉在长安,可往见之。”即为发书。子弟疑谓包容已足,书可勿发。公曰:“士能为我书,又能动君谟,其才器不凡矣。”至关中,夏竟官之。
【三十六】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齁齁然。惊骇急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复往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家,具酒食卜夜尽欢。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蕲王后立殊功,为中兴名将,遂封两国夫人。王尝邀兀术于黄天荡,几成擒矣。一夕凿河遁去,夫人抗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其明智英伟如此。
【三十七】张循王罢兵就第。一日秦丞相召见,言:“有少事烦郡王。建康镇江军皆阙帅,请荐其人。”张唯唯而退。越日又言之,张辞以居闲已久,部曲悉离散,无可荐者。秦曰:“教郡王荐翰林学士则难,荐军帅,职也。复何辞?”张不得已,乃以刘宝、王权名上。二人实尝隶韩蕲王。其远嫌杜患如此。绍兴中,车驾幸张循王第,过午尚欲从容。循工再三趋巨珰白上,乞早早归内。皆莫测其所以。他日有叩之者。答曰:“臣下岂不愿天子款留私第为荣,但幸秦太师府,时未晡也,即登辇。”闻者叹服其识虑之高远焉。
【三十八】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万缗相付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万。”对曰:“亦不足。”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亦五十万乃可耳。”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馀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秀都雅,若书司客将十数辈,驺从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多得骏马,获利殆十倍。时诸将皆缺马,惟循王得此,军容独壮。王大喜,问其何以致此?对曰:“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并招其贵人用事者。珍羞毕陈,女乐迭奏。皆其国中所未尝睹。其君臣大悦,遂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犀珠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过当。是以获利如此。”王咨嗟褒赏,赐予优厚。问能再往乎?曰:“此戏也,更往则败矣。愿仍为卒退老园中。”(此卒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灰奇乃如此。然以一弊衣老卒,既然捐五十万畀之,使得从容尽其展布,其意度之恢弘何如哉!人谓循王在钱眼里坐,其然岂其然乎?)
【三十九】杨和、王沂中闲居郊行,遇一相押字者。杨以所执杖书地上作一画,相者再拜曰:“阁下何为微行至此?宜自爱重。”王愕然诘其所以,相者曰:“土上一画,乃王字也。”王笑批缗钱五百万。仍用常所押字,命相者翌日诣司帑。司帑持券熟视曰:“汝何人?乃敢作王伪押来赚物。吾当执汝诣有司问罪。”相者具言本末。至声屈,冀动王听。王之司谒与司帑,打合五千缗与之。相者大恸,痛骂司帑而去。异日乘间白王,王怪问其故。对曰:“他今日说是王者,来日又胡说增添,则王之谤厚矣。且思王已开王社,何所复用相?”王起抚其背曰:“尔说得是。”即以予相者几百万旌之。
【四十】赵卫公雄相孝宗。一日奏事,上从容语及郑丙,曰:“郑丙不晓事。问他吴挺,乃云:小孩儿解甚的。”卫公曰:“以大将比小儿,丙诚不晓事。然以臣官见,挺虽有长,亦有所短。”上曰:“何故?”公曰:“为人细密警敏,此其所长;然敢于欺君父,及恃其险巧,而愚弄士大夫,此其所短。但朝廷用之不得其地耳。”上曰:“何谓不得其地?”公曰:“往年恢复至德顺,中原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者,肩摩袂接。悉取免敌钱,大失民望,迄于无功。中原之人,至今怨此子深入骨髓,而朝廷乃使之世为西将,西人又以二父故,莫不畏伏。挺亦望宣抚之任久矣。蜀虽名三将,二军仅当其偏裨。虽陛下神武御将,百挺何能为?然古帝王长虑却顾,为子孙万世计,以不如此。”上大感悟。后挺死,朝虽略行其言,已而复故。开禧丁卯,吴曦僭叛,世始思卫公之言。
【四十一】赵汝愚与韩侂胄既定策欲立宁宗。谕殿帅郭杲,以军五百至祥禧殿祈请御宝。杲入索于职掌内侍羊骃、刘庆祖。二人私议曰:“今外议汹汹如此。万一入其手,或以他授,岂不利害!”于是封识空函授杲,二珰取玺从间道诣德寿宫,纳之宪圣。及汝愚开函奉玺之际,宪圣自内出玺与之。
【四十二】赵汝愚先藉韩侂胄力,通宫掖,立宁宗。侂胄所望不过节钺,刘弼从容谓汝愚曰:“此事侂胄不能无功,亦须分些官职与他。”徐谊亦曰:“侂胄异时必为国患,宜饱其欲而远之。”叶适亦谓汝愚曰:“观侂胄意,止望节钺,宜与之。”朱熹曰:“汝愚宜以厚赏酬侂胄,勿令预政。”汝愚谓其易制,皆不听,止加侂胄防御使。侂胄大怨望,遂构汝愚之祸。赵从道有诗云:“庆元宰相事纷纷,说著令人暗断魂。好听当时刘弼语,分些官职乞平原。”罗大经亦有云:“斋坛一钺底须悭,坐见诸贤散似烟。不使庆元为庆历,也由人事也由天。”
【四十三】元廉希宪礼贤下士如不及。方为中书平章时,江南刘整以尊官往见,公毅然不命之坐,刘去。宋诸生褴褛冠衣,袖诗请见。公亟延入坐语,稽经抽史,饮食劳苦如平生欢。既罢,公兄弟等请于公曰:“刘整贵官也,而兄简薄之。宋诸生寒士也,而兄加礼殊厚。某等不能无疑,敢问!”公曰:“此非汝所知。我国家大臣,语默进退,系天下轻重。刘整官虽贵,背其国以叛者。若夫宋诸生,所谓朝不坐,燕不与,彼何罪而羁囚之。况今国家起朔漠,我于斯文不加厚,则儒术由此衰熄矣。”公之卓识若此。
○才干
〔贼事以需,决机以;虞掺利器,盘错可游;龚理乱丝,剑刀辄卖;诸若口如胶含,腹将书晒,虚盗名声,仅随呼拜,是率天下于无用,胡为不杀!集才干。〕
【一】戚里有分财不均者,更相讼。张齐贤曰:“是非台府所能决,臣请自治之。”齐贤坐相府,召讼者问曰:“汝非以彼分财多,汝所分少乎?”曰:“然。”具款。乃召两吏,令甲家入乙舍,乙家入甲舍,货财无得动,分书则交易。明日奏闻。上曰:“朕固知非君不能定也。”
【二】马军副都指挥使张旻,被旨选兵。下令太峻,兵惧,谋为变。上召二府议之。王旦曰:“若罪旻,则自今帅臣何以卸众?急捕谋者,震惊都邑。陛下数欲任旻以枢密,今若擢用使解兵柄,反侧者当自安矣。”上谓左右曰:“王旦善处大事,真宰相也。”
【三】西夏赵德明求粮万斛,王旦请敕有司具栗百万于京师,而诏德明来取。德明大惭曰:“朝廷有人。”乃止。契丹奏请岁给外,别假钱币。真宗以示旦,旦曰:“东封甚近。车驾将出,以此探朝廷之意耳。可于岁给三十万外,各借三万。仍谕次年额内除之。契丹得之大惭。次年复下有司,契丹所借金帛六万,事属微末,仰依常数与之。今后永不为例。”盖不借则违其意,徒借又无其名。借而不除,则无以塞侥幸之望;借而必除,又无以明中国之大。如是处分方妥。
【四】祥符中,中禁火。丁晋公主营缮宫室,患取土远,公乃令凿通衢取土。不日皆成巨堑,乃决汴水入堑中,引诸道竹木排筏,及船运杂材,尽自堑中入公门。事毕,却以斥弃瓦砾灰壤实于堑中,复为街衢。一举而三役济,计省费以亿万计。
【五】真宗幸澶渊。丁谓知郓州兼齐濮等州安抚使。时契丹深入,民大惊,争趋杨刘渡。舟人邀利,不急济。谓取死罪囚诈作驾舟人,立命斩之。舟遂集,民乃得渡。遂立部分,使沿河执旗帜击刁斗自卫。契丹乃引去。
【六】张忠定知益州,民有诉主帅帐下卒恃势吓取民财者。其人闻知,缒城夜遁。咏差衙役往捕之,戒曰:“尔生擒得,则浑衣扑入井中。作逃走投井申来。”是时群党汹汹,闻自投井,故无他说。又免与主帅有不协名。
【七】吕正惠公端为相,保安军奏获李继迁母。枢密副使寇准欲斩于保安军北门之外。端以为必若此,非计之得者也。请对,具道准言,且言:“昔项羽得太公欲烹之,汉高祖曰:‘愿分我一杯羹’。夫举大事者固不顾其亲,况继迁异类悖逆之人哉?且陛下今日杀继迁之母,继迁可擒乎?不然,徒树怨仇,而益坚其叛心耳。宜置于延州,使善养视之,以招徕继迁。虽不能即降,终可以系其心,而母生死之命在我矣。”上拊髀称善曰:“微卿,几误我事。”
【八】大凡临事无大小,皆贵乎智。智者何?随机应变,足以弭患济事者是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马温公幼年之击瓮,亦皆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张乖崖守蜀,兵火之馀,人怀反侧。一日大阅,方出军,众忽嵩呼,乖崖亦下马随众东北望三呼,揽辔复行,众不敢讙。直宗不豫,李文定公迪,以宰相宿内祈禳。时太子尚幼,八大王元俨颇有威名,问疾留禁中,屡日不出,执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热水过,王所需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尽黑,王见之大骇,意其为毒也,即上马去。文潞公知成都,大雪会客,帐下卒有谇语,共拆井亭,烧以御寒。军将以闻,公徐曰:“今夜诚寒。亭弊矣,正欲改造,更有一亭,可尽拆为薪。”乐饮如常。明日,乃究问先拆亭者,杖而流之。赵从善尹临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内索朱红桌子三百只,限一日办。从善命于市中取茶桌一样三百只,糊以清江纸,用朱漆涂之,咄嗟而成。两宫幸聚景园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时刻。从善命于倡家取竹帘束之,顷刻而办。辛幼安在长沙,欲于后圃造楼赏中秋,时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办,惟瓦难办。幼安命于市上每家以钱一百,赁檐前瓦二十片,限两月。以瓦收钱,于是瓦不可胜用。嘉熙间,江西峒丁反,吉州万安宰黄炳鸠兵守备。一日五更探报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领兵迎敌。众皆曰:“空腹奈何?”炳曰:“第速行,饭即至矣。”炳乃率吏辈携竹箩木桶,沿市民之门曰:“知县买饭。”时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熟饭熟水。厚酬其值,负之以行。于是士卒皆饱餐。一战破寇。
【九】康定中,河西用兵。石曼卿与吴安道遵路,奉使河东。既行,安道昼访夕思,所至郡县,考图籍,见守令,按视民兵刍粟。山川道路莫不究尽利害,尚虑未足以副朝廷眷使之意;而曼卿吟诗饮酒,若不为意者。一日,安道曰:“朝廷不以遵路不才,得与曼卿并命。今一道兵马粮刍,虽已留意,而窃惧愚不能烛事。以曼卿之才,如略加之意,则事无遗举矣。”曼卿笑曰:“国家大事,安敢忽耶?已熟计之矣。”因条举将兵之勇怯,刍粮之多寡,山川之险易,道路之通塞,纤悉具备,如宿所经虑者。安道大惊服,以为天下奇才,且叹其不可及也。
【十】建炎初,驾幸钱塘,而留张忠献浚于平江为后镇。时汤东野适为守将。一日闻有赦令当至,心疑之,走白张公。公曰:“亟遣吏属解事者往视,缓驿骑而先取以归。”汤遣官发视,乃伪诏也。度不可宣,而事已彰灼。卒徒急于望赐,惧有变,复谋之张公。公曰:“今便发库钱示行赏之意。”乃屏伪诏,而阴取故府所藏登极赦书置舆中,迎登谯门,读而张之,即去其阶。禁无敢辄登者,而散给金帛如郊赉时。于是人情略定,乃决大计。
【十一】金人破汴,銮舆南幸。寇退,以宗公汝霖尹开封。初至,物价腾贵,至有十倍于前者,郡人病之。公谓参佐曰:“此易事。自都人率以食饮为先,当治其所先。缓者不忧不平也。”密使人问米面之值,且市之。计其值,与前此太平时初无甚增。乃呼庖人取面,令作市肆笼饼,大小为之。及取糯一斛,令监军使臣如市酤酝酒。各估其值,而笼饼枚六钱,酒每觚七十足。出勘市价,则饼二十,酒二百也。公先呼作坊饼师至,讯之曰:“自我为举子时来京师,今三十年矣。笼饼枚七钱,而今二十何也?岂麦价高倍乎?”饼师曰:“自都城经乱以来,米麦起落,初无定价,因袭至此。某不能违众独减使贱市也。”公即出兵厨所作饼示之,且语之曰:“此饼与汝所市,重轻一等,而我以日下市值,会计新面工值之费,枚止六钱。若市八钱,则有二钱之息。今为将出令,止作八钱,敢擅增此价而市者,罪应处斩。今借汝头以行吾令也。”即斩以徇。明日饼价仍旧,亦无敢闭肆者。次日,呼官酤任修武至,讯之曰:“今都城糯价不增,而酒值三倍何也?”任恐悚以对曰:“某等开张承业,欲罢不能。而都城自遭寇以来,外居宗室及权贵亲属私酿至多。不如是,无以输官曲之值,与工役油烛之费也。”公曰:“我为汝尽禁私酒,汝减值百钱,亦有利入乎?”任叩头曰:“若尔则饮者俱集。多中取息,足办输役之费。”公熟视久之曰:“且寄汝头在颈上,出率汝曹即换招榜。一角止作百钱足,不患乎私酝之搀夺也。”明日出令敢有私造曲酒者,捕至,不问多寡,并行处斩。于是倾糟破觚者不胜其数。数日之间,酒与饼值既并复旧。其他物价,不令而次第自减。既不伤市人,而商旅四集,兵民欢呼。称为神明之政。时杜充守北京,号南宗北杜云。
【十二】 故老言贾丞相当国时,内后门火。飞报已至葛岭,贾曰:“火近太庙乃来报。”言竟,后至者曰:“火已近太庙。”贾乘两人小肩舆,四力士以锤剑护轿。里许即易轿人,倏忽至太庙。临安府已为具赏犒,募勇士,树皂纛,列刽手,皆立具于呼吸间。贾下令肃然,不过曰:“火到太庙斩殿帅。”令甫下,火沿太庙八风。两殿前卒肩一卒飞上斩八风板落,火即止。登验姓名转十官,就给金银赏之。贾才术若此类亦可喜。
绍定辛卯,临安之火,比辛酉加五分之三,虽太庙亦小免,而史丞相府独存。洪舜俞诗云:“殿前将军猛如虎,救得汾阳令公府。祖宗神灵飞上天,可怜九庙成焦土。”时殿帅盖冯榯也。
【十三】吴兴富翁莫氏者,暮年忽有婢怀娠。翁惧其妪妒,且以年迈,惭其子妇若孙,亟遣嫁之,已而得男。翁岁时给以钱米缯絮,不绝。其夫以鬻粉羹为业。子稍长,且十许岁,莫翁告殂。里巷群不逞遂指为奇货,悉造婢家唁之。婢方哭,则谓之曰:“汝富贵至矣,何以哭为?”问其说,乃曰:“汝之子莫氏也。其家田园屋业,汝子皆有分,盖归取之,不听则讼之可也。”其夫妇皆曰:“吾固知之。奈贫无资何?”曰:“我辈当贷汝。”即为作数百于文约,且曰:“我为汝经营,事济则偿我。”然实无一钱,止为作衰服被其子以往。且戒曰:“汝至灵帏则大恸,且拜,拜讫可亟出。人问汝,谨勿应。我辈当伺汝于屋左某家,当即告官可也。”其子谨受教,即入其家,哭且拜,一家骇然辟易。妪骂,欲殴逐之。莫氏长子亟前曰:“不可。是将破吾家。”遂抱持之曰:“汝非花楼桥卖羹之子乎?”曰:“然。”遂引拜其母曰:“此汝母也。吾乃汝长兄也,汝当拜。”又遍指其家人曰:“此为汝长嫂,此为汝次兄若嫂,汝皆当拜。”又指曰:“此为汝长侄,此为次侄,汝当受其拜。”既毕,告去,曰:“汝吾弟,当在此伴丧,安得去?”即命栉濯,尽去故衣,易新衣。使与诸兄弟同寝处。已又呼其所生,谕之以月廪岁衣,如翁在日,且戒以非时。母辄至,亦欣然而退。群小方聚委巷茶肆俟之,久不至,既而物色之,乃知已纳,相视大沮,计略不得施。他日投牒持券诉其子负贷钱。郡逮莫妪及其子问之,遂备陈首尾。太守唐少尉彖叹服曰:“其子可谓孝义矣。”于是尽以群小置狱,杖脊编置焉。顷刻而弭奸计,化有事为无事,且家完而能承先志,又博孝义之名。一举而数善备矣。
○品行
〔言笑三缄,取与一介;菩萨不外庄严,头陀岂容破戒;太丘道广,虽登常侍之丧;伏波年高,独受梁松之拜;漫学惠和,勿讥彝隘,集品行。〕
【一】太祖时,窦仪在翰林。忽一日宣入禁中,行至屏障间,觇见太祖犹衩衣,潜身却退。中书谓曰:“官家坐多时,请速进见。”窦曰:“圣上衩衣,必是未知仪来,但奏云宣到翰林学士窦仪。”太祖闻之,遂起索衫带,著后方召见。仪素称方正,其自重应尔。同时陶谷为学士,尝晚召对。太祖亵服御便殿,谷望见,将前而复却者数四。左右催宣甚急,谷终彷徨不进。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顾左右取袍带来,上束带竟,毅乃趋入。
太宗一日谓宰臣曰:“朕何如唐太宗?众皆曰:“陛下尧舜也,何太宗可比?”李文正方独无言,徐诵白乐天诗曰:“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太宗曰:“朕不如也。”
【三】张知白守亳,亳有豪士修佛庙成。知白召穆修作记。记成,不书士名。士以五百金遗修,求载名于记。修投金庭下,促治装去,曰:“吾宁糊口为旅人,终不以匪人污吾文也。”
【四】富郑公为枢密使,英宗初即位,赐大臣永昭陵遗留器物。已拜赐,又例外独赐公加千。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此微物不足辞。虽家人亦以为不害大体,屡辞恐违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赐不辞,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辞不受。
【五】张宣徽安道守成都,眷籍娼陈凤仪。后数年,王懿敏仲仪出守蜀,安道祝仲仪致书与之。仲仪至郡,呼凤仪曰:“张尚书顷与汝留情乎?”凤仪泣下。仲仪曰:“亦尝遗尺牍,今尚存否?”曰:“迨今蓄之。”仲仪曰:“尚书有信至,汝可尽索旧帖,吾欲观之,不可隐也。”遂悉取呈。韬于锦囊甚密,仲仪谓曰:“尚书以刚劲立朝,少与多仇,汝毋以此黩公。”乃取书付凤仪,并囊尽焚之。后语安道,甚感之。
【六】张文定公安道,平生未尝不衣冠而食。尝暑月与其婿王巩同饭,命巩褫带,而已衫帽自如,巩顾见不敢。公曰:“吾自布衣诸生遭遇至此,一饭皆君赐也。享君之赐,敢不敬乎?子自食某之食,虽衩衣无害也。”(巩,字定国,王旦子。素谥懿敏。诸子中巩素最知名。)
【七】孙资政沔,出帅环庆。宿管城,值夏州进奉使至,或言当避驿者。公曰:“使夏国王自入朝,亦外臣也,犹当在某下,况陪臣乎?”遂宿白沙。仁庙闻而嘉之。
【八】石守道为举子时,寓学于南都,固穷苦学,世罕其比。王侍郎渎闻其勤约,尝以盘飧遗之。守道谢曰:“甘脆者亦某之愿,但常享之则可。若止修一餐,则明日何以复继?朝享膏粱,暮厌粗粝,人之情也,某所以不敢当赐。”王大嗟重之。范文正公为举子时,读书南都学舍。留守有子居学见公食粥,归告其父以公厨食馈,公不食。留守子曰:“大人闻公清苦,故遗以食物,而不下箸,得非以相勉为罪乎?”公谢曰:“非不感厚意,盖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馔,后日岂能复啖此粥乎?”二公同时人,其所守相类若此。(石介,字守道,兖州人。王渎,应天府,虞城人,尧臣父也。)
【九】明道先生尝憩一僧寺,夜闻察察有声,命火烛之,乃鼠于佛脐中衔一书欲出,先生取视之,乃丹书也,即手抄讫,而纳旧本佛腹。明日,召塑工补其孔。先生后如其法炼月馀。人见其屋有光,以为火,竞趋扑之,至则非也,遂不复炼。试以将成之丹涂银器,涂处辄成金。或讽先生服之,先生曰:“吾腹中安可著此。”与一道士善,拟传之。比至,先生已易箦矣。
【十】元祐初,起文潞公平章军国重事,召程正叔为崇政殿说书。正叔以师道自居,每侍讲,色甚庄,继以讽谏,上畏之潞公对上恭甚。进士唱名,侍立终日。上屡曰:“太师少休。”潞公顿首谢,立不去。时年九十矣。或谓正叔曰:“君之倨,视潞公之恭,议者以为未尽。”正叔曰:“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识者服其言。
【十一】范忠宣永州命下,公之诸子,闻韩少师维谪均州。其子告惇以少师执政日,与司马公论议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与司马公议役法不同为请,以白公。公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同朝论事不合即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者,不若无愧而死。”诸子遂止。
【十二】神宗尝对章惇称张安道之美,问惇识否?惇退以告吕惠卿,惠卿明日与安道同行入朝,告以上语,且曰:“行当大用矣。”安道缩鼻不对。其夕安道适与客坐,惇嗬引到门,谒入。安道使谢曰:“素不相识,不敢受谒。”惇惭怍而退。
【十三】范蜀公有子弟赴官,乞书诣见朝贵,公不许,曰:“仕宦不可广求人知。受恩多,则难为立朝。”
【十四】荆公熙宁初召还翰苑。初侍经筵之日,讲《礼记•曾子易箦》一节曰:“圣人以义制礼,其详见于床第之间。君子以仁行礼,其勤至于垂死之际。姑息者,且止之辞也。天下之害,未有不由于且止者也。”
【十五】王荆公初参大政。一日因阅宴元献小词,荆公曰:“为宰相何讵作词?”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为尔。顾其事业,亦不止此。”时吕惠卿为馆职,亦在坐,遽曰:“为政必先放郑声,况自为之乎?”平甫正色曰:“放郑声,不若远佞人。”吕大惭。
【十六】范淳甫祖禹尝语李方叔云:“李文正有言:‘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此最名言。盖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无使王公厌其不去。”(范祖禹其母梦邓禹至寝室而生,遂以为名。初,字梦得。温公以传称邓仲华笃行淳备,故改字淳甫)
【十七】刘安世年既老,名望益重。梁师成用事,心服其贤,令人啖以大用,因劝为子孙计。安世笑:“吾为子孙,不至是矣。废斥三十年,未尝有一点墨与当朝权贵。吾欲为元祐完人,见司马光于地下,不可破戒也。”还其书不答。
【十八】陈莹中初任颖川教官,时韩持国为守,开宴用乐语,左右以旧例必教授为之。公因命陈,陈曰:“朝廷师儒之官,不当撰俳优之文。”公闻其言,不以为忤,而荐于朝。
【十九】元遗山好问裕之,北方文雄也。其妹为女冠,文而艳。张平章当揆欲娶之,使人嘱裕之。辞以可否在妹,妹以为可则可。张喜,自往访,觇其所向。至则方自手补天花板,辍而迎之。张询近日所作,应声答曰:“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张悚然而出。
【二十】吕元直颐浩作相。遇堂吏绝严。一日有忤意者,辄批其颊。吏官品已高,惭于同列,乃叩头曰:“故事,堂吏有罪当送大理寺准法行遣。今乃受辱如苍头,某辈贱役不足言,望相公少存朝廷体面。”吕大怒曰:“今天子巡行海甸,大臣皆著草履行沮洳中。此何等时,汝辈要存体面?俟大驾返旧京,还汝体面未迟。”群吏相顾称善而退。
高宗南幸,方在道中。每泊近岸,执政登舟朝谒,行于沮洳,则蹑芒鞋。吕元直时为相,顾同列曰:“草履便将为赤舄。”既而旁舟水深,乃积稻秆以进。参政范觉民曰:“稻秸聊以当沙堤。”
【二十一】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椅子。钱大主入觐见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椅子?”时赵鼎张浚作相。
【二十二】赵鼎在潮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及移吉阳军,有谢上表曰:“白首何归,怅馀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秦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
【二十三】金人来取赵彬等三十人家属,诏归之。时洪皓曰:“昔韩起谒环于郑,郑小国也。能引义不与。金既限淮,官属皆吴人,宜留不遣。彼方困于蒙兀,姑示强以尝中国。若遽从之,则知我虚实,谓秦无人,益轻我矣。”桧变色曰:“公无谓秦无人。”
【二十四】自绍兴讲和以来,金使经由官私牌额,悉以纸蒙覆之,盖常年之例也。隆兴间,金使往天竺山烧香,过太学门,临安尹命吏持纸幂太学二字。有直学程宏图者,襕幞立其下曰:“太学贤士之关,国家储才之地,何歉于远译。”坚执不令登梯,吏以白尹。尹以上闻,阜陵嘉叹久之,遂免。至今循之。宏图后登第,上记其姓名,擢大理司直。迁丞而卒。
太学蕴道斋有小池,忽一鸥飞来,容与甚久。一同舍生题诗云:“朝来池上有新事,火急报教同舍知。昨夜雨馀春水满,白鸥飞下立多时。”读者赏其蕴藉。
【二十五】胡汲仲长儒,号石塘。特立独行,刚介有守。赵松雪尝为罗司徒奉钞百锭,为先生润笔,请作乃父墓铭。先生怒曰:“我岂为宦官作墓铭耶?”是日先生正绝粮,其子以情白,坐客咸劝受之,先生却愈坚。一毫不苟取,虽冻馁有所不顾也。先生送蔡如愚归东阳诗有云:“薄糜不继袄不暖,讴吟犹是锺球鸣。”语之曰:“此馀秘密藏中休粮方也。”
○忠义
〔在天者日,在人者心;握拳爪透,嚼齿龈深;豫子漆身,亦酬殊遇;渐离霍目,总尽微忱;死生不二,神鬼式临;岂乏全躯之哲,惟赓正气之吟,集忠义。〕
【一】徐铉归朝,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一日问曾见李煜否?铉对以臣安敢私见之。上曰:“卿第诣之,但言朕令卿往见可矣。”铉遂径诣其居,望门下马。但一老卒守门,徐言愿见太尉,卒言有旨不得与外人接。铉云:“奉旨来见。”老卒进报,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取旧椅子相对,铉遥见止之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辞宾主之礼,李主曰:“今日岂有此礼?”铉引椅少偏,乃敢坐。后主相持大笑,及坐,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铉既去。有旨召对,询后主何言?铉不敢隐,遂有秦五赐牵机药之事。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又后主七夕在赐第,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后主虞美人词云:“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轮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太平兴国中,吴王李煜薨,太宗诏侍臣撰神道碑。时有与徐铉争名,欲中伤之,因奏知吴王事迹,莫若徐铉为详。太宗遂诏铉为之。铉遽请对而泣曰:“臣旧事李煜,陛下容臣存故王之义,乃敢奉沼。”太宗许之。铉为碑,但推言历数已尽,天命有归而已。其警句云:“东邻遘祸,南箕扇疑。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妇之谈。始劳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又有偃王仁义之比。太宗览读叹赏,每对宰臣称其忠。异日复得铉所撰吴王挽词三首,尤加咨挹。今记其二首曰:“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青松洛阳陌,芳草建康宫。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受恩无报补,反袂泣涂穷。”“士德承馀烈,江南广旧恩。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
【三】苏叔党过,坡公季子也。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靖康中,得莅真定。赴官次河北,道遇绿林,胁使相从。叔党曰:“若曹知世有苏内翰乎?吾即其子也。肯随尔辈求活草间耶?”通夕痛饮。翌日视之,卒矣。惜乎世不知其此节也。
【四】贾表之公望,文元公孙也。资禀甚豪。尝谓:“仕当作御史,排击奸邪。否则为将帅,攻讨羌戎。馀皆不足为也。”平居惟好猎,常自饲犬。有妾熊氏者。为之饲鹰鹞。寝食之外,但治猎事。曰:“此所以寓吾意也。”晚守泗州,翁彦国勤王,久留泗上不进,表之诘责之,且约以不复饷其军。彦国愧而去。及张邦昌伪赦至,率郡官哭于天庆观圣祖殿,而焚其赦书,伪命不能越泗而南。所试才一郡,而所立已如此。许颍之间猎徒,谓之贾大夫云。
【五】四明陈秀实禾,政和初为右正言,明目张胆,展尽底蕴。时称得人。除给事中。会宦官童贯、黄经臣恃贵幸骄险,且与中执法卢航相为表里。措绅侧目,莫敢言者。禾曰:“吾备位台谏,朝廷有至可虑者,一迁给舍,则非其职。此而不言,后悔何及?”未受告命,即抗疏上言,力陈汉唐之祸,不可不戒。此隙一开,异日有不可胜言者。惟陛下留意于未然。论列既久,上以日晚颇饥,拂衣而起。禾牵挽上衣泣奏曰:“陛下少留,容臣罄竭愚衷。”上为少留。禾曰:“此曹今日受陛下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孰为重轻,愿陛下择之。”上衣裾脱落,曰:“正言碎朕衣矣。”禾奏曰:“陛下不惜碎衣,臣又岂惜碎首以报陛下。”其言激切。上为之变色,且曰:“卿能如此,朕复何忧。”内侍请上易衣,上止之曰:“留以旌直节。”翌日,经臣率其党诉于上前曰:“国家极治如此,安得此不祥之语。”继而卢航上章,谓禾一介书生,言事狂妄。东台之除既寝,复责授信州监酒。久之,自便丐祠,奉亲还里。先是陈莹中寓居郡中,禾交游日久,又遣其子正汇来从学。后莹中论列蔡元长得罪,禾上书力为救解。及正汇告发蔡氏事,父子俱就逮。监狱者知莹中与禾游,谓言必自禾发。移文取证,禾答以事诚有之,罪不敢逃。人谓禾曰:“岂宜以实对。”禾曰:“祸福死生,吾自有处。岂以一死易不义邪?倘得分贤者罪,固所愿也。”朝廷指以党,勒停。宣和中,起守龙舒以卒。
【六】献陵嗣位未几,而汴梁失守。躬蹈大难,以纾京邑之酷天下归仁。炎兴中天,八骏忘返,朝野咸有攀龙髯泣乌号之痛。任元受时为下僚,率中原措绅为位佛宫而致哀焉,并作疏文以叙其志。文赡意真,读者洒涕。其词曰:“时巡万里群心久阻于望霓。岁阅三星,仙跸俄迁于奔电。悲缠率士,冤薄层空。臣等迹忝簪缨,心增荼蓼。从君以出,始惭晋国之亡臣。御主而还,终愧赵家之养卒。攀号奚及,摧殒何穷。尝闻无罪而杀一夫,尚复有辞而吁上帝,矧兹二载,丧我两君。义不戴天,叩九阍而靡。礼应投地,希十力之可凭。爱竭蚍蜉之忱,仰于龙象之驭。恭惟大行孝慈渊圣皇帝,夙跻上哲,遽属多艰。嗣服几年,躬勤庶政。遥羁元朔,只为苍生。已深露盖之嗟,更剧京车之惨。遗弓安在,凭几莫闻万乘墨缞,将御徐戎之难。六军缟素,咸声义帝之冤。自怜草野之踪,莫效涓埃之报。惟依妙果,式佐神游。伏愿法证三乘,趣超十地。如天子名为善寂,万有皆空。犹世尊身入涅槃,一真不坏。兜离响灭,恒闻梵呗之潮音。区脱尘空,来即宝华之法会。然后神明助顺,中外谋全载木主以徂征,誓修幽坏之怨。奉梓宫而旋穸,冀慰在天之灵。”
建炎初,朱弁孝章,以两宫通问使为金人所拘,亦作徽庙哀辞。其序曰:“臣等茂林丰草,被雨露于当年。异域殊乡,犯风霜于将老。节上之旄尽落,口中之舌徒存。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王伦自金还,得其辞,帝读之为洒涕。官其子三人。徽宗殂于五国城,洪皓方流递冷山,闻之,北面泣血,惨文以祭。《容斋三笔》云:先忠宣遣使臣沈珍,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作功德疏曰:“千岁厌世,莫遂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丧考之戚。况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洊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虽遣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挚惟呕血。伏愿盛德之祠,传百世以弥昌。在天之灵,继先后而不朽。”北人读之亦堕泪,争相传诵。此疏疑即世所谓掺文以祭者。
【七】楚州东渐民张卨,家巨富,好施与,务济贫困,不责人之报。年方壮,遭乱流离,骨肉散落。独与一仆羁栖于射阳湖中,乞食以活,为贼所掠,求货不得,缚于大木之下,将生啖之,已刲股数脔,仆窜既脱矣。见之恸哭而出,举身遮护,而拜贼曰:“此是我主,虽本富豪,今赤身逃难,尚无饭吃,岂得更挟财货?如欲饱其肉,则又瘦瘠。愿脍我以代之。”贼虽嗜杀,亦为义所激。闻言嗟异,亟解卨缚,并仆释去,且遗以钱帛。迨绍兴中,淮上安定。高归里,资产尚赢百万。仆亦存,卨以弟待之。张氏子弟悉事之如诸父。
【八】王达者,屯田郎中李昙仆夫也。事昙久,昙亲信之。既而去昙,应募为兵,以选入捧日营,凡十馀年。会昙以子学妖妄言事,父子械系御史台狱。上怒甚,狱急。平生执友,无一人敢饷问之者。达旦夕守台门不离,给饮食候信问者四十馀日。昙贬恩州别驾,仍即时监防出城。诸子皆流岭南,达追哭送之。防者遏之,达曰:“我主人也。岂不得送之乎?”昙河朔人,不习岭南水土。其家人皆辞去,曰:“我不能从君之死乡也。”数日昙感恚自缢死,旁无家人。达使母守昙尸,出为之治丧事。朝夕哭如亲父子。见者皆为流涕。殡昙于城南佛舍,然后去。呜呼!达贱隶也。非知有古忠臣烈士之行,又非矫迹求令名以取朊仕也。独能发于天性至诚,不顾罪戾,以救其故主之急,终始无倦如此,岂不贤哉!嗟乎,彼所得于昙,不过一饭一衣而已。今世之士大夫,因人之力,或致位卿相。已而故人临不测之患,屏手侧足,戾目窥之,犹惧其祸之延及己也,若畏猛火远避去,又或从而挤之以自脱。敢望其忧恤拯救也耶?彼虽巍然衣冠类君子哉!稽其行事,则此仆夫必羞之。
【九】四明戴献可者,疏财尚气,喜从贤士大夫游处,而家世雄于财。凡客至必延款,士闻风而归者,皆若平生欢也。献可死,止一子伯简,年十八九。未历世故,暴承家业,用度无艺,里中恶少因得与交狎邪,不数岁破家。止有昌国县鱼盐竹木之利尚存,旧仆杨忠主之,自献可无患时,出纳无纤毫欺。伯简家业既荡,独忠所掌,犹可赖为衣食资,遂往焉。忠拜哭尽哀,日与妇共事之。籍其资财之簿以献,伯简大喜,谓:“我固有之物。”仍复妄为。其游从辈闻之,又欲诱荡焉。忠哭谏不顾。一日伯简与其徒会饮呼蒲,忠挺刃而前,执其尤者摔首顿之地。数曰:“我事主人三十馀年,郎君年少,尔辈诱之为不善,家产扫地,幸我保有此业。汝必欲荡之,靡有孑遗耶?我断汝首,告官请死,报吾主人于地下。”又大叱令伏地受刃,其人哀号伏罪,请自今不敢复至。忠噤咽良久,收刃却立曰:“尔畏死绐我耶?”其人号曰:“请自今不敢复至。”忠曰:“如此贷尔命。再至必屠裂尔躯。”遂出帛数端曰:“可负此亟去。”其人疾走。忠遂挥涕谢伯简曰:“老奴惊犯郎君,自今改前所为,但听老奴尽心力役,不二三年旧业可复。不然,老奴当即日自沉于海,不忍见郎君饿死,以贻主人门户羞也。”伯简渐泣。自是谢绝群不逞,修谨自守,一听忠所为。果数年尽复田宅,忠事之弥谨。吁,忠其贤矣哉!真不负其名矣。其视幸主人之祸败,从而取之者,孰非忠之罪人乎!
【十】唐琦,开封人,绍兴卫士也。高宗南渡,金帅海金琶八追至绍兴。太守李邺以城降。琦资性忠勇,誓与贼偕死以报国。一日,邺方与琶八并马而行,琦持二大甓登小阁上,祝曰:“愿天相我,一击杀此两贼。”不幸甓中马,琦被执。琶八曰:“大金兵数百万,汝杀我一人何益?”琦曰:“愿碎尔脑,以愧降贼者耳。”因骂邺曰:“我月请官一石米,且不肯负国。汝受国厚恩,乃甘心从贼,尚得为人耶?”琶八怒曰:“汝愿何以死?”琦曰:“我愿以布裹尸,灌油焚三日。”琵八如其言焚之。琦恐琶八追及高宗,故以焚尸缓其程耳。会稽帅傅嵩请为立庙祀之。琦以卫士自奋,古今罕俦。至以焚尸缓追,则段太尉之风矣。异哉!
【十一】孝宗追复岳武穆官爵,收召其子孙,令给还原资。主者具当时没入之数,止九千缗耳。其毙于狱也,实请具浴,拉胁而殂。狱李隗顺负其尸出葬于北山之漘。身故有一玉环,亦以徇。树双桔于上识焉。将死,嘱其子曰:“异时朝廷求而不获,必悬官赏购之,汝始以告。棺上一铅筒,有棘寺勒字,吾埋殡之符也。”后果访其瘗不得,以一斑职为赏,其子乃上告官。悉如所言,而尸包如生,尚可更敛礼服也。
岳少保既死狱,籍其家,仅金玉犀带数条,及锁铠兜鍪,南蛮铜弩,镔刀弓剑鞍辔,布绢三千馀匹,粟麦五千馀斛,钱十馀万,书数千卷而已。视同时诸将如某某等,莫不宝玩充堂寝,田园占畿县。享乐寿考,妻儿满前。祸福顿悬,天道亦自有不可知者。飞墓在栖霞下,其子云附焉。名人佳士多以诗吊之。天台陶九成诗云:“精忠祠宇西湖上,再拜荒坟感昔游。断碣草深蒙奰f7,空山日落叫句周。天移宋祚难恢复,帝幸燕云困掠囚。逆桧阴图倾大业,思陵无意问神州。偷安甫遂邦家志,饮痛甘忘父母仇。信使北和怜屈膝,策文南驻忍含羞。两宫五国瞻征帜,丹诏班师下节楼。万里长城真自坏?中兴武绩遂云休。呜呼竟死奸邪手,颠沛谁为社稷忧?黯黯冤魂游狴犴,纷纷雨泪洒貔貅。惟馀满地苌弘血,不见中流祖逖舟。氛f8已尘金匼匝,冕旒终换铁兜鍪。姓名竹帛书千载,父子英雄土一丘。老树尚知朝禹穴,遗黎总解说王猷。复田起废怜僧寺,移檄褒嘉赖省侯。圣世即今崇祀典,伫看宠渥到松楸。”
【十二】武穆家谢昭雪表云:“青编尘乙夜之观,白简悟壬人之谮。”最工。武穆有满江红词云:“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恨肉,笑谈渴饮奸雄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十三】绍兴间,金人遣其秘书监刘陶来聘,因问岳飞以何罪而死?馆伴者无以对,但曰:“意欲谋叛,为部将所告,以抵诛。”陶曰:“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犯。所谓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如飞者,其亦江南之范增乎?”馆伴者默不能对。秦桧闻之,约束勿奏。俄以不职贬其人。
【十四】胡澹庵上书乞斩秦桧,金人闻之,以千金求其书,三日得之。君臣失色曰:“南朝有人,盖足以破其阴遣桧归之谋也。”乾道初,金使来,犹问胡铨今安在?张魏公曰:“秦太师专柄十九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十五】秦桧秉权寝久,植党缔交,牢不及破。高皇首更大化,惩言路壅蔽之弊。召汤元枢鹏举于外,执法殿中,继迁侍御史。时有选人任尽言者,居下僚,好慷慨论事。闻其除,亟以启贺之曰:“伏审光奉明纶,荣跻横榻。国朝更西都三府之制,故御史不除大夫。端公居南司五院之中,与独坐迭为宪长。自昔虽称于雄剧,比岁或乖于选抡。汗我霜台,赖公雪耻。辄陈管见,少助风闻。请言有宋之奸臣,无若亡秦之巨蠢。十九载辅国而专政,亘古无之。二百年列圣之贻谋,扫地尽矣。乃若糊名而较艺,亦复肆志而任私。敢以五尺之童,连冠两科之士。老牛舐犊,爱子谁无?野鸟为鸾,欺君独甚。公攘名器,报微时箪食之恩。峻立刑诛,钳当世搢绅之口。一时谪籍,半坐流言。父子至于相持,道路无复偶语。每除言路,必预经筵,盖缘乳臭之雏,实预金华之讲。受其颐旨,应若影从。忠臣不用,而用臣不忠。实事不闻,而闻事不实。逮政府枢庭之有阙,必谏官御史而后除。第图复鹰犬之报,而搏吠已憎。奚顾尘鹓鹭之班,而孤危主势。私窃富贵之垄断,岂止于子弟而为卿。仰夺造化之炉锤,至不容人主之除吏。方当宁之意,未罪魏其,而在位之中。专阿王氏,致学官之献佞。假题目以文奸,引前代兴王之诗,为其孙就试之谶。旋从外幕,擢至中都。冀招致于妖言,启包藏之异意。忠愤扼腕,智识寒心。上愧汉臣,既乏朱云之请剑;下惭唐室,未闻林甫之斫棺。坐令存物之奸,备极宠荣之典。正缘和议,常赞睿谋,故圣主念功,务曲全于体貌;然宪台议罪,当明正于典刑。赏当功,所以示朝廷之至恩;罚当罪,所以贻臣子之大戒。政若偏废,国将若何?敢为上言,莫如君重。恭惟侍御,气刚而志烈,学老而才雄。自亲擢于宸衷,即大符于民望。明目张胆,士林日讲于谠言;造膝沃心,天下咸受其阴赐。虽直道尽更其覆辙,而宏纲独漏子吞舟。惟九重之委任浸隆,故四海之责望尤备。愿言弹击,无置渠魁,矧今日之新除,有昔人之故事。韦仁约自称雕鹗,才固绝伦;张文纪不问狐狸,恶惟诛首。纵黄壤之已隔,在白简以难逃。使六合之间,忠义之心如日;九泉之下,邪佞之骨常寒。庶几绍兴汤御史之名,不在庆历唐子方之下。其他世俗之谄语,谅非方正所乐闻。侧听褒迁,别当修致。”汤得之喜,袖以白上。夭颜甚悦。一时公议,遂大申矣。任,字元受。有集名《小丑》,杨诚斋为之序。仕亦不大显。
尽言事母尽孝。母老多病,未尝离左右。每自言其母得疾之由:或以饮食,或以燥湿,或以语话稍多,或以忧喜微过,皆朝夕候之,无毫发不尽。五脏六腑中事,皆洞见曲折,不待切脉而后知,故投药必效。虽名医不逮也。张魏公作都督,欲辟之入幕。乃力辞曰:“尽言方养亲,使得一神丹可以长年,必持以遗老母,不以献公。况能舍温清而与公军事耶?”魏公叹息而许之。
【十六】光尧之丧,金使来吊祭。京仲远以检正假礼部尚书为报谢使。康元弼馆伴,赐宴汴亭。仲远因元弼请免宴,不许;请撤乐如哀告遗留使,亦不许。至期,促入席,传呼不绝。仲远曰:“若不撤乐,有死而已。不敢即席。”元弼等知不可夺,乃传言曰:“请先拜酒果之赐,徐议撤乐。”仲远方率其属拜受。北典签连呼曰:“北朝燕南使,敢不即席!”声甚厉。仲远趋退复位,甲士露刃阖扉。仲远令左右叱曰:“南使执礼,何物卒徒,乃敢阻遏?”排闼而出。元弼等以闻其主。仲远留馆俟命,赋诗云:“鼎湖龙驭去无踪,三遣行人意则同。展币原应成好会,开筵何意变华风。设令耳预笙镛末,只愿身靡鼎镬中。已办滞留期得请,不辞筑馆汴江东。”越七日,始获免乐之命。既述,孝宗劳之曰:“卿能守礼如此,为朕增气。何以赏卿?”对曰:“北朝畏陛下威德,非畏臣也。政使臣死于北,亦其分耳。敢觊赏乎?”上喜,谓宰相曰:“京镗,今之毛遂也。”除权侍郎,以至大用。
【十七】襄樊自咸淳丁卯被围以来,生兵日增。既筑鹿门之后,水陆之防日密。又筑田河虎头及鬼关于中,以挺出入之道。自是孤城困守者凡四五岁,往往扼关隘不克进。所幸城中有宿储,可坚忍,然所用盐薪布帛为急。时张汉英守樊城,募泅者置蜡书髻中,藏积草下,浮水而出。谓鹿门既筑,势须自荆郢进援。既至隘口,守者见积草颇多,钩致供焚爨用,遂为所获。于是郢邓之道复绝矣。既而荆阃移屯旧郢州,而诸帅重兵,皆驻新郢及均州河口,以扼要津。又重赏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邓民兵之骁悍善战者。求将久之,得民兵部官张顺、张贵(军中号张贵为矮张),所谓大张都统小张都统者。其智勇素为诸军所服。先于均州上流名中水峪立硬寨,造水哨轻舟百艘。每艘三十人,盐一袋,布二百匹。且令之曰:“此行有死而已。或非本心,亟去,毋败吾事。”人人感激思奋。岁五月,汉水方生。于二十二日稍进团山下。越二日,又进高头港口,结方阵。各船置火枪、火炮、炽炭、巨斧、劲弩。夜漏下二刻,起碇出江,以红灯为号。贵先登顺为殿,乘风破浪,径犯重围。至磨江滩以上,敌舟布满江面,无罅可入。鼓勇乘锐,凡断铁絙攒栈数百,屯兵数万皆披靡避其锋。转战一百二十馀里。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城中久绝援,闻救至,人踊跃气百倍。及收军点视,则独失张顺,军中为之短气。越数日,有浮尸逆流而上,被介胄,执弓矢,直抵浮梁。视之,顺也。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军中惊以为神,结家殓葬,立庙祀之。然自此围益密。水道连锁数十里,以大木下撒星桩,虽鱼鳖不能度矣。外势既蹙,贵乃募壮士至夏节使军求援,得二人,能伏水中数日不食。使持书以出,至桩若栅,则腰锯断之,径达夏军,得报而还。许以军五千驻龙尾洲,以助夹击。克日既定,贵提所部军点视登舟,失帐前亲随一人,乃宿来有过遭挞者。贵惊叹曰:“吾事泄矣。”然急出乘,未及知耳。乃乘夜鼓噪,冲突断絙,破围冒进,众皆辟易。既渡险要之地,时夜半天黑。至小新城,敌方觉,遂以兵数万邀击之。贵又为无底船百馀艘,中植旗帜,各立军士于两舷以诱之。故皆竞跃以入,溺死者以万馀。亦昔人未出之奇也。至勾林滩,将近龙尾洲,远望军船栉栉,旗帜纷披。贵军皆喜跃,举流星以示之。军船见举火,皆前相迎,逮势近欲合,则来军皆北军也。盖夏军前二日以风水惊疑,退屯三十里,而北军得逃卒之报,遂据洲上,以逸待劳。猝不及备,杀伤殆尽。贵身背被数十枪,力不支,遂为生得,至死不屈。是岁十一月十七夜也,北军以四降卒舆尸至襄,以示援绝,且谕之降,吕帅文焕尽斩四卒,以贵附葬顺冢,为立双庙而祀之,以比巡远。明年正月十三樊城破,三月十八襄阳降,此天意非人力也。同时有武功大夫范大顺者,与顺贵同入襄。及城降,仰天大呼曰:“好汉谁肯降?便死也做忠义鬼。”就所守分地,自缢而死。又有右武大夫马军统制牛富,樊城守御,立功尤多。城降之际,伤重不能步,乃就战楼触柱数四,投身火中而死。
【十八】郝经,字伯常。元中统元年,拜翰林侍读学士,充国信使使宋。贾似道拘之真州,凡十有六年,始得归。先是有以雁献者,命畜之。雁见公,辄鼓翼引吭,似有所诉者。公感悟,择日率从者具香案,北向拜。舁雁至前,手书尺帛,亲系雁足而纵之。其辞曰:“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朝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后虏人获之苑中,以闻,世皇恻然曰:“四十骑留江南,曾无一人雁比乎?”遂进师南侵。越二年而宋亡。
【十九】临安将危日,文天祥语幕官曰:“事势至此,为之奈何?”客曰:“一团血。”文曰:“何故?”客曰:“公死,某等请皆死。”文笑曰:“君知昔日刘玉川乎?与一娼狎,情意绸密,相期偕老。娼绝宾客,一意于刘。刘及第授官,娼欲与赴任,刘患之,乃绐曰:‘朝例不许携家,愿与汝俱死,必不独行也。’乃置毒酒令娼先饮。以其半与刘,刘不复饮矣。娼遂死,刘乃独去。今日诸君,得无效刘玉川乎?”客皆大笑。
文文山死宋,而其弟璧号文溪者仕元。时有诗云:“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迨元皇庆中,丞相子升,仕为集贤学士,奉使赣州,道卒。时有挽之者云:“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按升是璧之子。丞相子道生、佛生,并流离中死亡。治命以升为后耳。
【二十】张毅夫千载,卢陵人,丞相文信公友也。公贵显时,屡以官辟不就。暨公被执北行,毅夫偕行至燕,寓于公囚所侧近。日以美馔馈,凡三载,始终如一。且潜置一椟藏公元,收拾骸骨,袭以重囊,南归付公家葬之。后公之子忽梦公怒曰:“绳锯发断。”明日起视,果有绳束发。其英爽尚如此。刘须溪纪其事,赞于公画像上曰:“闲居忽忽,万古咄咄。天风惨然,如动生发。如何寻约,亦念束刍。岂其英爽,犹累形躯。同时之人,能不颡沘。昔忌其生,今妒其死。”
【二十一】邓中斋剡,字光荐,丞相信国公客也。宋亡,以义行着。其所赋鹧鸪词有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天长地久多网罗,南音渐少北语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其意可见矣。其所赞文丞相像有曰:“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人间?”时虞伯生集挽丞相诗曰:“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何须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
【二十二】闽人谢皋羽翱,倜傥有大节。刻厉愤激,不混流俗。意所不顾,虽万夫莫回。每慕屈平,托兴远游,因号晞发子。宋亡,文天祥被执,翱悲不能禁。严有子陵台,孤绝千尺。时天凉风急,挟酒登之。设天祥主,跪酬号恸。取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其辞曰:“魂来兮何极,魂去兮江水黑。化为朱鸟兮其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失声大哭。作西台恸哭记,其志益汗漫不可御。视世间无足当其意者。
【二十三】谢君直枋得号迭山,信州弋阳人。宋景定间,校文发策问权奸误国,赵氏必亡。忤贾似道,贬兴国军。三年,遇赦得还。元兵南下,郡城溃,弃家入闽。至元二十三年,御史程文海,承旨留梦炎等交荐,累召不赴。二十六年春正月,福建行省参知政事魏天祐,复被诏旨,集守令戍将,追蹙上道。临行,以诗别常所往来者曰:“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岂无龚胜洁,人间不独伯彝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夏四月至京师,不食死。
【二十四】郑所南先生,字思肖,号忆翁,福州连江人。宋太学上舍,应博学宏词科。刚介有志节。元兵南下,叩阙上疏,犯新禁,众争目之,由是遂更今名。日肖日南日忆,义不忘赵,北面他姓也。隐居吴下,有田数十亩,寄之城南报国寺。以田岁入,入寺为祠其祖祢,遇讳必大恸寺下。而先生并馆谷于寺,一室萧然,坐必南向。岁时伏腊,望南野哭而再拜,乃返。人莫识焉。誓不与朔客交往。或于朋友坐上见有语音异者,辄引起。人咸知其狷洁,亦弗为怪。喜佛老教,工画墨兰,疏花简叶,不求甚工。画成即毁之,不妄与人。其所自赋诗以题兰,皆险异诡特,盖以摅其愤懑云。贵要者求其兰,尤靳弗与;庸人孺子,颇契其意者,则反与勿计。邑宰求之不得,知其有田,因胁以赋役取。先生怒曰:“头可断,兰不可画。”尝自写一弓,长丈馀,高可五寸许。天真烂漫,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凡平日所作诗,多寓意于宋。其题郑子封塾曰:“天垂古色映柴门,千古传家事且存。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讥宋臣之复仕元也。其题画兰曰:“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讥一世之士无足当其意也。其题画菊曰:“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来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又曰:“御寒不藉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自谓志节不为元氏富贵所夺也。其题画像曰:“不忠可诛,不孝可斩。敢悬此头于洪洪荒荒之表,以为天下不忠不孝之榜样。”讥夫忘国而事仇也。平生寡欲而好游。凡遇穷山大泽,必弥日忘返。咄咄书宅,心与口语。人争视之,彼则蔑如也。著书甚多,有《太极济炼文》一帙多隐语,艰苦难读,莫知所谓。书后题二十字云:“大无工十空经,臣呕血三斗书。此后有巨眼者当识之云。”晚年究性命之学。竟以寿终。葬于姑胥之西。
所南先生当宋社既墟,无策自奋,著《心史》六万馀言铁函重匮。外著“大宋铁函经”五字。内题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书十字。沉于吴门承天寺眢井中。崇祯戊寅冬,寺僧达浚井得之。自德祐癸未至崇祯戊寅,实三百五十六年矣。
【二十五】宋太学生会稽唐玨,字玉潜。家贫,聚徒授经,营氵修氵髓以养母。当至元戊寅冬,总江南浮屠杨琏真伽,怙恩横肆,势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发赵宋诸陵,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匣,焚其胔,弃骨草莽间。唐闻之痛愤,亟货家具,并执券行贷,得数百金。乃市酒醪,烹羊豕,招里中少年,狎坐轰饮。酒酣,少年起请曰:“君儒者,若是将何为?”唐惨然,具告以收瘗寝园遗骸事。众欢诺,中一人曰:“发丘中郎将耽耽饿虎。事露奈何?”唐曰:“余筹之熟矣。今四郊多暴骨,取窜以易,谁复知之?”乃斫文木为匮,纫黄绢为囊,各署曰某陵某陵。分委而散遣之,蕝地以藏,为文以告。诘旦事讫来集,出金酬之,戒勿泄。越七日,总浮屠下令,裒陵骨杂置牛马枯骼中,造塔钱塘以纳之。名曰镇南。杭民悲愤不忍仰视,了不知陵骨之犹存也。葬后,又于宋常朝殿掘冬青树,植于所函土上。作冬青行曰:“马棰问<骨尧>形,南面欲起语。野麇尚屯束,何物敢盗取。馀花总飘荡,白日哀后土。六合忽怪事,蜕龙卧茅宇。老天鉴区区,千载扩风雨。”又曰:“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复有梦中诗四首曰:“珠亡忽震蛟龙睡,轩弊宁忘犬马情。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一杯自筑珠丘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东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暮鸦。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犹忆去年寒食节,天家一骑棒香来。”由是唐之义风,震动吴越。名虽高,困固自若。明年己卯后上元两日,唐出观灯归,忽坐f9,息奄奄若将绝者。良久始苏曰:“吾见黄衣吏持文书来告曰:‘王召君。’导我往。观阙巍峨,宫宇靓丽,殆非人间。有一冕旒坐殿上。数黄衣贵人逡巡降揖曰:‘藉君掩骸,其有以报。’唐乃升谒造王前。王谓曰:‘汝受命窭且贫,兼无妻若子。今忠义动天,帝命锡汝伉俪,子三人,田三顷。’拜谢降出。遂觉罔知其由也。”逾时,越有治中袁俊斋至,始下车,为子求师。有以唐荐者,一见置宾馆。一日问曰:“吾渡江,闻有唐氏瘗宋诸陵骨。子岂其宗耶?”左右指君曰:“此是已。”袁大骇,拱手曰:“君此举,豫让不能抗也。”曳之坐,北面纳拜焉。礼敬特加,情款益笃。叩知家徒四壁,恻然嗟矜,语左右曰:“唐先生家甚寒,吾当料理,使有室有田以给。”左右逢迎,爰诹爰度。不数月,二事俱惬。聘妇偶故国之公女,负郭食故国之公田。所费一一自袁出。人固奇唐之节,而又奇唐之遇。两高之。尔后获三丈夫子,鼎立颀颀。凡梦中神所许,稽其数,无一不合。右上唐义土传所载如此。乃云溪罗有开所撰也。及见遂昌郑明德元祐所书林义士事迹云:宋太学生林德阳,字景曦,号斋山。当杨总统发掘诸陵寝时,林故为杭丐者。背竹箩,手持竹夹,遇物即以夹投箩中。铸银作两许小牌百十系腰间,贿西番僧曰:“馀不敢望,收得高孝两帝骨,斯足矣。”果得两朝骨,为两函贮之,归葬于东嘉。其诗有梦中作十首。其一曰:“一抔未筑珠宫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东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又曰:“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寒起暮鸦。水到兰亭更呜哽,不知真帖落谁家?”又曰:“乔山弓剑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开。犹记去年寒食日,天家一骑捧香来。”馀七首尤凄怨,则忘之。葬后,林于宋常朝殿掘冬青一株,置于所函土堆上。又有冬青花一首曰:“冬青花,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隔江风雨清影空,五月深山落微雪。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移来此冢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又一首有曰:“君不记羊之年,马之月,霹雳一声山石裂。”一事也。胡以两人相符若此,载考之齐人周草窗密《癸辛杂识》所记云:杨髡发陵之祸,起于天长寺闽僧闻号西山者,成于演福寺剡僧泽号云梦者。初天长为魏宪靖王坟寺,闻欲媚杨髡,遂献其寺。旋又发魏王冢,多得金玉。于是贪饕之想,骎骎及于诸陵,泽复一力赞成之。时有中官陵使罗铣者,守陵不去,与之极力争执,为泽痛棰,胁之以刃,令人逐去,大哭而出。遂先启宁宗、理宗、度宗、杨后四陵,劫取宝玉极多。理陵所藏尤刃。启棺之初,有白虹贯空,盖宝气也。理宗之尸如生。其下籍以锦,锦之下复承以细箪。一小童攫取,掷地有声,始知为金丝织成。或告以含珠有夜明者,乃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凡三日,竟失其首。或谓西番僧匿之,盖回回俗欲得帝王髑髅,可以压胜致富,故盗去耳。事竟,罗陵使买棺制衣收殓,大恸垂绝,邻里为之感泣。是时四山皆闻哭声,昼夜不绝。寻复发徽、钦、高、孝、光五帝,孟、韦、吴、谢四后陵。初徽、钦葬五国城,数遣使祈请于金人,欲归梓宫,凡七年而后许。高宗亲至临平奉迎,易缌服,寓于龙德别宫。一时群公论功受赏,官帑日费不资。先是选人杨伟贻书执政,乞奏闻,命大臣于神榇最下处斫视之,验其虚实,弗许。既而礼官请如安陵故事,梓宫入境,即承之以椁,仍纳衮冕翚衣于椁中,不改殓,从之。至是被发,二陵皆空无一物。徽陵朽木一段,钦陵木灯檠一具而已。盖当时已料其真伪不可审,聊以慰一时之人心,而二帝遗骸,浮沉沙漠,初未尝返也。高陵骨发尽化,略无寸馀。止锡器数件,端研一枚。孝陵亦蜕化无馀,仅存顶骨小片。内有玉炉瓶—副,古铜鬲一只。泽并取之。昔闻得道之士,蜕骨而仙,未闻并骨化去者。光陵与诸后,俨然如生。罗陵使亦如前棺殓,后悉从火化。可谓忠且义矣。陵中金钱以万计,皆为尸气所蚀,如铜铁状。诸凶弃而不取,往往村民排砾得之。闻有得猫睛异宝者。一田翁于孟后陵得一髻,其发长六尺馀,其色绀碧。髻根有短金钗,乃持归庋置佛堂中奉事之,由此家业日炽。凡得金钱之家,非病即死。翁恐甚,亟送龙井洞中,而此翁今成富家矣。方移理宗尸时,泽在旁,以足蹴其首,以示无惧。随觉奇痛一点,起于足心。自此苦足疾数年,以致溃烂双股,堕落十指而亡。而闻亦负杨髡之势,豪夺乡人资产,后为少年数辈狙伺道间执而脔之,就系。主者以为罪不加众,各受杖而已。据此,诸陵骨俱为罗陵使棺殓。又高陵骨发尽化,孝陵止存顶骨小片,不知唐义士所易林义士所收者,又何骨也?姑并存之以待考。林和靖先生岂亦有颔珠者,而杨髡亦发其墓焉。闻棺中一无所有,止有端研一枚。
元世祖二十一年甲申,桑哥为相,与江南浮屠总摄杨辇真珈相表里,嗾僧嗣古妙高上言:“欲毁宋诸陵,实利其徇宝也。”明年乙酉正月,桑哥矫制可其奏,于是发诸陵,又裒诸帝遗骼。建白塔于杭故宫,曰镇南,以厌胜之。截理宗项以为饮器。未几,髡胡事败,饮器亦籍入于官,以赐帝师。发陵时,义士唐玨玉潜雷门先生,与尚书省架阁林景熙窃痛之。阴相躬拾不尽遗骨,葬别山中,植冬青为识。遇寒食则密祭之。玨后获黄袍引儿报德之梦,果生子琪,为名儒。罗云溪为传其事。谢翱为托穸词,作冬青引曰:“冬青树,山南垂,九日灵禽居上枝。白衣种年星在尾(寅月也),根到九泉护龙髓。恒星昼殒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愿君此心慎勿移,此树终有开花时。山南金粟光离离,白衣人拜地下起。”“灵禽啄粟枝上飞”,解者曰:“谓应在庚金窜甲木也。”元运绝于甲辰,已开先于贞白之诗,“宋乌啄粟于甲木,又开先于晞发”之句。此岂偶然之作哉!舆鬼托枯骨之灵,灵禽托宋乌之子,果天意耶?人事也?
【二十六】张郢州世杰拥德祐景炎祥兴于海上,各拥兵南北岸。一夕大风雨,皆不利,张覆舟而薨。翌早,获尸棺殓焚化。其胆如斗大,而焚不化,诸军感恸。忽云中见金甲神人,且云:“今天亡我,关系不轻。后身当出恢复矣。”故陆枢密君实挽之有云:“曾闻海上铁斗胆,犹见云中金甲神。”盖纪实也。
○贞烈
〔共姜伯姬,香名啧啧;大家女诫,文高典册;截耳自明,露筋不惜,既为窈窕之礼宗,尤胜须眉而巾帼,集贞烈。〕
【一】庆历中,贼王则闭门不轨。渔城中子女,无如赵氏美。致帛万端,金千斤,聘为妇,且曰:“女若不行,即灭尔族。”父母不敢违,独女不可,曰:“吾虽女子,戴天履地十九年矣。纵不能执兵讨叛,奈何妻之?”泣涕不食。父母族人守之,以贼所遗服衣之。女曰:“妻贼何服也?”家人掩其口,卒逼以往。女登舆,自残于舆中。夫识去就,知廉耻,仗义死节者,天下皆以是望士君子,而不以望众庶;常以是望男子,而不以是望妇人。今赵氏一民家女,表表节义如是。彼士君子号为男子者,宁不有愧于心耶?
【二】靖康二年,长乐申屠氏慕孟光之为人,自名希光。有诗才。既适侯官秀才董昌,绝口不吟。食贫作苦,宴如也。郡中大豪方六一,闻希光美,心悦之,乃使人诬昌阴重罪,罪至族。六一复阳为居间得轻比,独昌报杀,妻子俱免。因使侍者通殷勤,强委禽焉。希光知其谋,谬许之,密寄其孤子于昌之所善友人。乃求利匕首挟以往,好言谢六一,因请葬夫而后成礼。六一大喜,使人以礼葬昌。希光则伪为色喜,艳装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匕首刺之帐中,六一立死。因复杀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诈谓六一暴病,以次呼其家人至,则皆杀之,尽灭其宗。因斩六一头置囊中,至昌葬所祭之。明日悉召村民告以故,且曰:“吾将从夫地下。”遂缢而死,夫六一陷人于族,乃人不族而已族矣。以一文弱妇人,奋其白刃,全家为戮。义愤所激,鬼神助之。有志竟成,岂必须眉丈夫哉!
【三】建炎四年五月,杨叛卒由建安寇延平,道出小常村,掠一妇人,逼胁欲犯之,妇人毅然誓死不受污,遂遇害,横尸道旁。贼退,人为收瘗之,而其尸枕藉处痕迹隐然不灭。每雨则其迹干,晴即湿,宛如人影。往来者莫不嗟异。人或削去之,随即复见。覆以他土,而其迹愈明。今三十年矣。与顺昌军员范旺事略同。但范现迹砖街,而此现于土上耳。范死以忠,妇死以节。
【四】戴石屏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午,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辞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夫既别,遂赴水而死。可谓贤烈矣。
【五】义妓毛惜惜者,高邮妓也。端平间,别将荣全据高邮以叛,制置使遣人招之,不听。全与同党王安等宴饮,惜惜耻于供给,安斥责之。惜惜曰:“初谓太尉降,为太尉更生贺矣。今乃闭门不纳使者,乃叛逆耳。妾虽贱妓,不能事叛臣。”全怒,以刀刃裂口,立命脔之。骂至死不绝口。后阃帅以闻,特封英烈夫人,且赐庙祠。潘紫岩有诗曰:“淮海艳姬毛惜惜,蛾眉有此万人英。恨无匕首学秦女,向使裹头真杲卿。玉骨花颜城下土,冰魂雪魄史间名。古今无限腰金者,歌舞筵中过一生。”矢死靡他,不意得之娼优下贱。可慨夫!
【六】至元十三年丙子春正月,丞相伯颜统兵入杭,宋谢、全两后以下皆赴北。有王婉仪者,题满江红词于壁云:“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朝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关河百二,泪沾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婉仪之词,传播中原。文天祥读至末句,叹曰:“惜也!夫人于此,少商量矣。”为之代作一篇云:“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夜半雨淋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又和云:“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婉仪,名清蕙,字冲华。后为女道士。五月二日抵上都,朝见世皇。十二日夜,故宋宫人安定夫人陈氏,安康夫人朱氏,与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缢死。朱夫人遗四言一篇于衣中云:“既不辱国,幸免辱身。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书。”明日奏闻,元主命断其首,悬全后寓所。是年丞相偏师徇台。台之临海民妻王氏有令姿,被掠至师中。千夫长杀其舅姑与夫而欲私之,妇誓死不可。自念且被污,乃阳曰:“能俾我为舅姑与夫服期月,乃可事君子。”千夫长见其不难于死,从所请。仍使俘妇杂守之。师还,挈行过嵊上之清风岭,王氏仰天窃叹曰:“吾今得死所矣。”即啮指写诗于石上曰:“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儿逐马来。夫面不知何日见?此身料得几时回?两行清泪偷频滴,一片愁眉锁未开。回首故山看渐远,存亡两字实哀哉!”写毕,即投崖下而死。死之日,距今八九十年。石上血坟起如新写时,不为风雨所剥蚀。官府树石刻碑于死所,兼立庙像。表于朝,封贞妇。先是岳州破时,襄阳贾尚书子琼之妇韩氏,乃魏公五世孙。名希孟,年十有八。为游卒所掠,以献于主将。韩知必不免,乘间赴水死。越三日,有得其尸。于练裙中题五言长句曰:“宋未有天下,坚正臣礼秉。开国百战功,当阵推雄整。及侍周幼主,臣心常炯炯。帝曰卿北伐,山戎今有警。死狗莫系尾,此行当系颈。即日辞陛下,尽敌心欲逞。陈桥忽兵变,不得守箕颍。禅让法尧舜,民物普安静。有国三百年,仁义道驰骋。幸改祖宗法,天胡肆大青。细思天地理,中有幸不幸。天果丧中原,大似裂冠衽。君诚不独活,臣实无魏丙。失人焉得人,垂戒尝耿耿。江南无谢安,塞北有王猛。所以戎马来,飞渡以陵境。大江限南北,今此一舴艋。本期固封疆,谁谓如画饼。烈火燎昆岗,不辨金玉矿。妾本良家子,性僻守孤梗。嫁与尚书儿,衔署紫兰省。直以才德合,不弃宿瘤瘿。初结合欢带,誓比日月丙。鸳鸯会双飞,比目愿常并。岂期金石坚,化作桑榆景。旄头势正然,蚩尤气先屏。不意风马牛,复及此燕郢。一方遭劫掳,六族死俄顷。退鹢落迅风,孤鸾吊空影。簪坚折白玉,瓶沉断青绠。一死控冥府,忧心长炳炳。意坚志不移,改邑不改井。我本瑚琏器,安肯作溺皿。志节匪转石,气噎如吞鲠。不作爝火然,愿为死灰冷。贪生念曲蛾,乞怜羞虎阱。借此清江水,葬我全首领。皇天如有知,定作血面请。愿魂化精卫,填海使成岭。”韩氏死且三十年,而其英爽不昧,复能托梦赵魏公为书其诗。则节妇之名,因公之翰墨而愈不朽矣。又岳州徐君宝妻某氏,亦同时被掠来杭,居韩蕲王府。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盖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因告曰:“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为君妇未晚也。”主者喜诺。即严装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满庭芳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词曰:“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噫!使宋之公卿将相,贞守一节若此数妇者,刚岂有卖降覆国之祸哉!宜乎秦、贾之徒,为万世罪人也。
王贞妇清风岭事,昭然在金石,烨然在简册,可征也。后有一人以为无是事,作一诗非之。其诗曰:“啮指题诗似可哀,班班驳驳上青苔。当初若有诗中意,肯逐将军马上来。”后其人绝嗣。惜乎其人姓名逸之矣。噫!世有小人好诬善为恶,指正为邪,蔑忠为奸,目廉为贪者,视此其亦可以少警哉!元杨廉夫亦有题王节妇诗曰:“介马驮驮百里程,清风后夜血书成。只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后廉夫无子。一夕梦一妇人谓曰:“尔知所以无后乎?”曰:“不知。”妇人曰:“尔忆题王节妇诗乎?虽不能损节妇之名,而毁谤节义,其罪至重,故天绝尔后。”廉夫既寤,大悔,更作诗曰:“天随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指血啮开霞峤赤,苔痕化作雪江清。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三月子规啼断血,秋风无泪写哀铭。”后复梦妇人来谢。未几,果生一子。
【七】至元十四年,元兵破吉州。永新城谭氏妇赵,抱婴儿随其舅姑同匿邑校中,为悍卒所获。杀其舅姑,执赵欲污之。赵骂曰:“吾舅姑死于汝,吾与其不义而生,宁从吾舅姑以死尔?”遂与婴儿同遇害。血渍于殿两楹之间,入砖为妇人与婴儿状,久而宛然如新。或讶之,磨以沙石不灭。又锻以炽炭,状益显。古云:“至诚可以贯金石。”自有神理存焉
【八】汪元量,字有大,钱塘人。当度宗时,以善琴出入宫掖。元兵入城,赋诗云:“钱塘江上雨初干,风入端门阵阵酸。万马乱嘶临警跸,三宫洒泪湿铃銮。童儿剩遣追徐福,厉鬼终须灭贺兰。若说和亲能活国,婵娟应是嫁呼韩。”又曰:“西塞山前日落处,北关门外雨连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乱点更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顷之,随三宫北去,留滞燕京。时有王清惠、张琼英,皆故宫人,善诗。相见辄涕泣。元量尝和清惠诗云:“愁到侬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迥少知己,碧玉调高空好音。万叶秋声孤馆梦,一窗寒月故乡心。庭前昨夜梧桐雨,劲气潇潇入短襟。”世皇闻其善琴,召入侍。鼓一再行,骎骎乎有渐离之志,而无便可乘也。遂恳乞为黄冠,世皇许之。濒行,与故宫人十八人酾酒城隅,鼓琴叙别。不数声,哀音哽乱,泪下如雨。张琼英送以诗云:“客有黄金白璧怀,如何不肯赎奴回?今朝且尽穹庐酒,后夜相思无此杯。”元量既还钱塘,往来彭蠡间。风躅烟装,倏无定居。人莫测其去留之迹,遂传以为仙。(瞿塘之下,地名人鲊瓮。秦少游尝谓未有以对。南迁度鬼门关,乃用为绝句云:“身在鬼门关外天,命轻人鲊瓮头船。北人恸哭南人笑,日落荒村闻杜鹃。”汪诗祖此。)
元量,自号水云子。一时士流多题咏其事。江乃贤诗云:“一曲丝桐奏未休,萧萧笳鼓禁宫秋。湖山有意风云变,江水无情日夜流。供奉自歌南渡曲,拾遗能赋北征愁。仙人一去无消息,沧海桑田空白头。”李吟山诗云:“青云贵戚玉鳞儿,曾逐銮车入紫闱。王母窗前窥面日,太真膝上画眉时。沧溟水阔龙何在?华表秋深鹤未归。三尺焦桐千古意,黄金谁与铸锺期。”马易之诗云:“三日钱塘海不波,子婴系组纳山河。兵临鲁国犹弦诵,客过商墟独啸歌。铁马渡江功赫奕,铜人辞汉泪滂沱。知章喜得黄冠赐,野水间云一钓蓑。”水云子题王导像有曰:“秦淮浪白蒋山青,西望神州草木腥。江左夷吾甘半壁,只缘无泪洒新亭。”
【九】元朵那者,杭城东伟兀氏之女奴也。年十九,勤敏谨愿。主卒某郡官所,朵那奉主妇日谨。主妇亦委以心腹。至正壬辰秋寇陷杭,劫官民府库。至伟兀氏家,不得物,乃反接主妇柱下拔刀砺颈上。诸侍婢皆散走,朵那独以身覆主妇请代死。且告曰:“将军利吾财,岂利杀人哉?凡家之货宝,皆我所藏,主母固弗知。若免主母死,吾当悉以与将军不吝。”寇允,解主妇缚。朵那乃探金银珠玉币帛等散置堂上,寇争夺之竟,又欲犯朵那身,朵那持刀欲自屠,曰:“我主二千石,我誓不奴他姓主,况汝贼乎?”寇惊异,舍而去。朵那泣拜主妇曰:“弃主货,全主命,权也。妾受命主钥货,今失货而全身,非义也。请从此死。”遂自杀。时人莫不称之曰义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