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欧阳舍人书
作者:曾巩 宋朝
本作品收录于《古文观止》和《南丰文钞/003卷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葢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葢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茍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葢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葢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幸甚,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