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记 中华文库
登岱者,必十八盘以上,而后为岱也。然世所为岱者聚焉。予以万历丙辰九月二十九日丁酉,自临清释舟,四日至岱。登之凡二日,为十月之壬寅、癸卯。其自盘以下落落散处者,今漫然以为岱之路,然而莫非岱也。予升降其间者亦二日,为辛丑、甲辰。所与偕来者,歙吴康虞惟明暨其孙勖念,闽林茂之古度,与惺而四也。
先一日庚子,去泰安州二十里者而望,望山之蔽岱右者以为岱,度横至不十里。行二十里而后为州,出登封门,为岱之足。以四人腰舆,背徂徕汶水并涧上。涧周于左,壁不周于涧者尽五里,至一天门。意为岱,岱犹未也。又三十里而后为世所登之岱焉。惘然悟所望之山,十里可至者,傲来也,非岱也。
由石经峪至水帘洞,予亦漫然过焉,以为岱之路而已,俟其反而覆之。然傲来自此以往,时与岱一,时与岱二,人各以其所至所见一之、二之,而又一之,实俊物也。过此则歇马崖。然未至崖,亦谁能马者?稍上,饰其磴,磴穷而阁者,以祠玉皇。登之,面徂徕焉。降自阁,以岭名,傍见傲来而能曲且邃者,曰黄岘。降而至此,始知之,升者未之详也。从岭上未至小天门,然计其端与岭略相亚,乃更数上下,复凹其中而平者,快活三也。又上,乃得小天门,秦五大夫松在焉,具官而已。
至朝阳洞,岱过半矣。亭于洞上,登焉。望其上亭者为观,石而栏者为崖,梁者为桥,而不敢以为何观、何崖、何桥也。至此反能松。松加于泉,石承之,雁次相得。坐而临听,如不欲上。计水所以帘,而石经峪之石不能尽有其经者,皆此物也。大要自一天门至此,直以为岱之路而不必留,即不敢直以为岱之路,待其反而留焉者,皆过而去之。馀则留,留不必久。留而久,又若欲待其反者,独此耳。不知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也。
又上,出大、小龙峪,为盘之始。斗上,度可四三里。念舆差逸而听于人,且神惧焉,与形劳正等,勿宁步而听于己。乃以其身与童与杖并而步。前其杖,则步追之;步前,杖亦追之。身所不能得于步,则视童与杖;步所不能得于童与杖,仍视舆。舆始四人,去其半,横行如蟹。已射而代,则旋如螺,自成思理。如是者更端,乃为盘之终,曰三天门,则世所为岱之始也。
数上为碧霞宫,礼元君焉。憩于署,俯五花崖。花不必五而能花,徂徕北面益庄,傲来侍焉。向能于数十里外蔽岱使不见,今反俯,力不能自蔽。然其鳞爪面面,岱亦无以禁之依。夕观日落,反景万光,光中陵谷一气,焕烂之极,乃见混沌,异哉!语具《登岱》诗。玉女池、李斯碑,皆并署左右,暮不及观。
明日,由署东上,出其后,为东岳庙,摩崖铭在焉。唐天宝十四年御制并书,书作汉隶,字专数寸,暗然而光。留不欲去,而其傍有苏书颂,俗子以四大字夺之,恚不欲观,去。
循玉皇顶,岱所止也。念日观峰去此近,待其反而宿焉,以候日出。至孔子崖西折,并壁下,则西天门。岱之为天门者三,西天门者,石自门焉,真天门也。呼茂之题石,有“风定烟归,目恬心霁”二语。门可出,壑其下,万笋怒生叠起。最外,予自题云:“立石如扉,下视楂丫。”忽忆白帝城望江中淫预石时也。计其处当在十八盘下,可直龙峪,越观峰隔之耳。
释其峰不登,反而登玉皇顶。有石焉,高广不数尺,然终以此冠岱。稍下,则无字碑。碑无字,作《无字碑》诗。从其后俯黄华洞,所谓后石屋者也。松戎戎岩上,欲往,计其邃广,可专一日,遂不往,宿焉。风甚而月,作《宿顶候日出》诗。
夜分,童报气兴于东,非夜气也。以为日,急往登峰。万光而碧其下,星不能光,光不能尽如夜,而犹不失为星。光趋盛,又以为日。此而日焉,是日于夜也。久之,有赤而圆,其端从碧中起者,日也。脱于碧者半,天海所交,水风窘之,反不能圆。赤尽而白,白斯定,定斯圆,圆斯日矣,则下界日出时也。大要光下属碧,落日亦然。而落者畅,出者艰;落之前万象混,出之后万象分,此其候也。
反于署,作《观日歌》。乃观李斯碑,得二十九字,世恨其残,而予犹疑其整。玉女池,石甃之,肃焉冲照。稍憩,定黄华洞计。则循所由至顶者,得仙人桥。壁不属者丈许,三石丸钩连而桥焉。桥傍石如砥,坐而望汶、泮居徂徕间者,厥势殆交。茂之榜“双流翼注”四字于石。过舍身崖,视桥加危焉,栏之,其上礧石有类人为。读宋政和间题名。再经日观,欲题“海日生残夜”五字于石,不果。
至玉皇顶不入,北折其后,磴栈者数里,黄华路也,皆从上下矣。石壁百仞,松腋之左。左而半,上为八仙洞,不及登。对而壁者,有若庙、若寝、若垣、若林者焉;数折视之,皆石也。茂之寄题曰“笋城”。中阙为壑,石万其峰,错以松。松聚则涛,不以风也。其中烟霏所荡,层峦听之;偃仰牵拂,不能自止。飞流自日观下者,望齐冰雪。大要泉被于崖,日被于泉,松被于日,风被于松。仰日观诸峰,如向坐朝阳洞时也。度其处,又当为岱之半。降观于壑,可直岱足,如水帘、石经何?然亦无所得径。壑穷,亭之,声光相乱,水木莫敢任。自亭入,弘整可屋,屋之。屋后为壁,洞在壁下,泉出焉,渊而不流,竟日乃出。择石题之,曰:“岱不无松,松至此始涛焉。泉壑映蔚,奇为幽豁。”
题讫,反,仍作《黄华洞》诗。沿径而半,仰八仙洞欲登焉,日入矣,予与康虞中反。以茂之往,得所谓峰如脊者,蜿蜒属之傲来。而傲来从此以之岱,所顶皆谼中,其声趾趾,至孔子崖而径合。为予诵之。宿于署。
明日,登越观峰。见西天门而下至十八盘,得一意面徂徕矣。悚然内省,不敢尽以为岱之路也。循二龙峪至朝阳洞,覆所谓松与泉者,童指其上:亭者曰日观,石而栏者曰舍身崖,梁者曰仙人桥。予听之,始不惑。计其处半岱,宜与黄华洞诸处直,若胸背然。向所念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者?当以黄华洞松泉实之,然不可谓十八盘以上物也。
过此无不壁者。壁阙为涧,折而壁复焉,则涧在壁外。至黄岘岭,径益折,往往以下所视之径为涧,所谓曲且邃,降而至此始知之者也。而所见傲来,视登岭时一之二之,又自为一傲来矣。
稍下,覆所谓水帘者。泉扼于石,冬啬之,劣得不绝。为联句题石曰:“晴雨所覆,白云之上。冬爱其原,厥流斯养。石穹其中,俟时而响。岱实为之,劝登弘奖。”题毕而下,复其径,得石经峪焉。石经者,镌汉隶《金刚经》于石,字如斗,随石所之,经尽而止。石仰负天顶,踵于泉,泉枕履之,便其腹以受经。坐立无所。书成而其人不著。念作者血诚,礼之。月矣,归而为颂。
计四日而卒岱事焉。在十八盘以上者,专壬寅、癸卯二日。盘以下升降者,首尾于辛丑、甲辰,而升则分辛丑之夕,以礼碧霞、觌五花,益登岱始事;降则分甲辰之朝,以登越观,益登岱终事。
锺子曰:予舍舟而岱,登日观峰,岱止矣,能使人意若未至岱者。归循泮、汶所注,济水受之,意已无岱。察其原,皆出岱,厚其力以达于漕,漕告缓急焉。负舟之水皆岱所畀,是身已入舟而岱犹未已也。呜呼,岱哉!
〈〈(予登岱,于山不敢言吴门、周越也,断自徂徕诸峰乎!于水不敢言海也,断自汶、泮、泗、济乎!于典礼不敢言羲、黄也,断自虞狩乎!于石不敢言李斯也,断自摩崖石经乎!远而疑,勿宁近而信。
无字碑,秦所以疑万世也。后人师其智,移而之冢,冢不可见矣。疑之以所不见者浅,疑之以所见者深也。予作《无字碑》诗曰:“民不可使知,亟亟欲其愚。”噫,谲而劳哉!
帝王文,前代鲜佳者。明高皇帝《征蛮告泰山文》略云:“但欲瘴疠之方,化烟岚为清凉之气。”又云:“予未敢轻告上帝,惟神鉴之,为予转达。”又云:“万冀神灵转达上帝,赐清凉之气以消烟岚。”御制《岱山高文》略云:“影照东海,巍然而柱天。”又云:“冬则寒气时出岩壑,杂然而有声。百川林薮,森然而如雷。”又云:“俄而风生万壑,云起诸峦,隐隐雷动百川;倏忽电掣万里长虹——此岱山之神至也。”又云:“其苍松也,始天地而生,倚丹崖而长。”又云:“盖由太古之日月,以至于今。苍松扫丹崖,而莓苔不秀;丹崖映苍松,而五色文辉。猿啼云树之杪,鹤并日观之东;雕鹄盘旋乎深谷,虽扶摇不可得升峰。”大哉王言!高厚古直自不必论,其造语森秀,思路崎岖,出其余以作游记,夫岂文士所敢望?
应劭《汉官仪》,非记也,然而人不能为记矣。今其语为人所称引者,姑置之。如云:“石壁窅昧,如无道径。远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为白,石或如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又云:“初上此道,行十馀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牒牒然遽顿地,不避燥湿,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通。”其心目之灵,手口传尽。且读且思,为之绝倒!可为至静至慧人道也。
碑者,山川之眼也。碑不易佳,佳者尤不易古。今泰山自李斯碑后,有古于摩崖铭、石经者乎?“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告守者审定佳恶,自当别论;至其古不古,一覆其时代而得之,初无难事。请从元宋以前,虽不以为佳,亦念其年寿而保存之。如苏颋书颂,夺于林四大字,然当去其字,仍大署石云“此林毁苏许公碑颂处”,明正其刑,以告愚忍者。后有所犯,按所坏碑之久近,为其刑之差可也。
摩崖铭,铭因乎崖;石经,经因乎石。崖与石之奇,奇于不碑也。予之奇夫经也,何以过于铭?铭竖而经仰,崖与石为之也。竖斯壁,壁非碑而疑于碑,疑于碑,斯恒矣,然犹贤于碑也。仰则地耳,地而经,乌得不奇?碑不如壁,壁不如地。书之恒,奇不于书而于崖与石。事有不可以理求者,至理存焉。
游何以不及西天门、后石屋也?人人而言登岱也,西天门下矣,石屋又下矣。乌乎登?登非不下,下者十八盘耳。下西天门,下石屋,不成其为下。下而又上,而又下,是其为下上者二,而无与于登岱之数也。有事于岱者,一上下之为多,而二乎哉?
岳宫有石刻十六字,盖万历辛丑岁洛人李士登笔。其文云:“登岱颠兮,色光莫纪。想太初兮,山生之始。”高深简远,似汉人诗。今人作岱游,不知豫储几千言以往。而十六字外,不肯益一字。吾最畏服其立想之孤。而自作《岱记》,未免至二千馀言,诗若干首,内省愧之。归检仕籍,君为河南洛阳人,举万历庚辰进士,官至大参。生嘉靖癸丑,长予二十馀岁耳。予不游岱,遂不知世有李公。吁,诗文宁少而不见知于人,勿多而不自慊于己,世固犹有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