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文钞/11 中华文库
卷十一·书
与石推官第一书
前岁于洛阳,得在郓州时所寄书,卒然不能即报,遂以及今,然其勤心未必若书之怠,而独不知公操察不察也。
修来京师已一岁也,宋州临汴水,公操之誉日与南方之舟至京师。修少与时人相接尤寡,而誉者无日不闻,若幸使尽识舟上人,则公操之美可胜道哉!
凡人之相亲者,居则握手共席,道欢欣,既别则问疾病起居,以相为忧者,常人之情尔。若闻如足下之誉,何必问其他乎?闻之欣然,亦不减握手之乐也。夫不以相见为欢乐,不以疾病为忧问,是岂无情者乎?得非相期者在于道尔。其或有过而不至于道者,乃可为忧也。
近于京师频得足下所为文,读之甚善。其好古闵世之意,皆公操自得于古人,不待修之赞也。然有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者,此事有本末,不可卒然语,须相见乃能尽。然有一事,今详而说,此计公操可朝闻而暮改者,试先陈之。
君贶家有足下手作书一通,及有二像记石本。始见之,骇然不可识;徐而视定,辨其点画,乃可渐通。吁,何怪之甚也!既而持以问人,曰:“是不能乎书者邪?”曰:“非不能也。”“书之法当尔邪?”曰:“非也。”“古有之乎?”曰:“无。”“今有之乎?”亦曰:“无也。”“然则何谓而若是?”曰:“特欲与世异而已。”
修闻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好学莫如扬雄,亦曰如此。然古之人或有称独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过乎君子,但与世之庸人不合尔。行非异世,盖人不及而反弃之,举世斥以为异者欤。及其过,圣人犹欲就之于中庸。况今书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虽天下皆好之,犹为不可。况天下皆非之,乃独为之,何也?是果好异以取高欤?然向谓公操能使人誉者,岂其履中道、秉常德而然欤,抑亦昂然自异以惊世人而得之欤?
古之教童子者,立必正,听不倾,常视之毋诳,勤谨乎其始,惟恐其见异而惑也。今足下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顾学者何所法哉?不幸学者皆从而效之,足下又果为独异乎!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所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不宣。
与石推官第二书
前同年徐君行,因得寓书论足下书之怪。时仆有妹居襄城,丧其夫,匍匐将往视之,故不能尽其所以云者,而略陈焉。足下虽不以仆为狂愚而绝之,复之以书,然果未能谕仆之意。非足下之不谕,由仆听之不审而论之之略之过也。仆见足下书久矣,不即有云而今乃云者,何邪?始见之,疑乎不能书,又疑乎忽而不学。夫书,一艺尔,人或不能,与忽不学,时不必论,是以默默然。及来京师,见二像石本,及闻说者云足下不欲同俗而力为之,如前所陈者,是诚可诤矣,然后一进其说。及得足下书,自谓不能,与前所闻者异,然后知所听之不审也。然足下于仆之言,亦似未审者。足下谓世之善书者,能锺、王、虞、柳,不过一艺,己之所学乃尧、舜、周、孔之道,不必善书;又云因仆之言欲勉学之者,此皆非也。夫所谓锺、王、虞、柳之书者,非独足下薄之,仆固亦薄之矣。世之有好学其书而悦之者,与嗜饮茗、阅画图无异,但其性之一僻尔,岂君子之所务乎?然致于书,则不可无法。古之始有文字也,务乎记事,而因物取类为其象。故《周礼》六艺有六书之学,其点画曲直皆有其说。扬子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亦皆有法焉”,而况书乎?今虽隶字已变于古,而变古为隶者非圣人,不足师法,然其点画曲直犹有准则,如母毋、彳亻之相近,易之则乱而不可读矣。今足下以其直者为斜,以其方者为圆,而曰我第行尧、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譬如设馔于案,加帽于首、正襟而坐然后食者,此世人常尔。若其纳足于帽,反衣而衣,坐乎案上,以饭实酒卮而食,曰我行尧、舜、周、孔之道者,以此之于世可乎?不可也。则书虽末事,而当从常法,不可以为怪,亦犹是矣。然足下了不省仆之意,凡仆之所陈者,非论书之善不善,但患乎近怪自异以惑后生也。若果不能,又何必学,仆岂区区劝足下以学书者乎。
足下又云“我实有独异于世者,以疾释老,斥文章之雕刻者”,此又大不可也。夫释老,惑者之所为;雕刻文章,薄者之所为。足下安知世无明诚质厚君子之不为乎?足下自以为异,是待天下无君子之与己同也。仲尼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是则仲尼一言,不敢遗天下之后生;足下一言,待天下以无君子。此故所谓大不可也。夫士之不为释老与不雕刻文章者,譬如为吏而不受货财,盖道当尔,不足恃以为贤也。
属久苦小疾,无意思。不宣。
与张秀才棐第一书
前日辱以诗、赋、杂文、启事为贽,披读三四,不能辄休。
足下家籍河中,为乡进士,精学励行,尝已选于里、升于府、而试于有司矣,诚可谓彼邦之秀者欤。然士之居也,游必有友,学必有师。其乡必有先生长者,府县必有贤守长、佐吏,彼能为足下称才而述美者宜不少矣。今乃越数百里,犯风霜于大国,望官府,下首于阍谒者以道姓名,趋走拜伏于人之阶庑间,何其勤劳乎!岂由心负其所有,而思以一发之邪?将顾视其乡之狭陋不足自广,而谓夫大国多贤士君子,可以奋扬而光远之邪?则足下之来也,其志岂近而求岂小邪?得非磨光濯色,计之熟,卜之吉,而后勇决以来邪?
今市之门旦而启,商者趋焉,贾者坐焉,持宝而欲价者之焉,赍金而求宝者亦之焉,闲民无资攘臂以游者亦之焉。洛阳,天下之大市也,来而欲价者有矣,坐而为之轻重者有矣。予居其间,其官位学行无动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其亦无资而攘臂以游者也。今足下之来,试其价,既就于可以轻重者矣,而反以及予。夫以无资者当求价之责,虽知贪于所得,而不知有以为价也。
故辱赐以来,且惭且喜,既不能塞所求以报厚意,姑道此以为谢。
与张秀才第二书
前日去后,复取前所贶古今杂文十数篇,反复读之,若《大节赋》、《乐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极大。寻足下之意,岂非闵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援今以复之古,而翦剔齐整凡今之纷殽驳冗者欤?然后益知足下之好学,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此少过也。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远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谓道”,又曰“可离非道也。”《春秋》之为书也,以成、隐让而不正之,传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谓隐未能蹈道。齐侯迁卫,书“城楚丘”,与其仁不与其专封,传者曰“仁不胜道”。凡此所谓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岂如诞者之言者邪!尧、禹之《书》皆曰“若稽古”。傅说曰“事不师古”,“匪说攸闻”。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谓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又岂如诞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学也。夫所谓舍近而取远云者,孔子昔生周之世,去尧、舜远,孰与今去尧、舜远也?孔子删《书》,断自《尧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谓学,则曰“祖述尧舜”。如孔子之圣且勤,而弗道其前者,岂不能邪?盖以其渐远而难彰,不可以信后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绝后,而反欲求尧、舜之已前,世所谓务高言而鲜事实者也。唐、虞之道为百王首,仲尼之叹曰“荡荡乎”!谓高深闳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后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严若天,然则《书》之言岂不高邪?然其事不过于亲九族,平百姓,忧水患,问臣下谁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见诸侯,齐律度,谨权衡,使臣下诛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岂不为文?孟轲之言道,岂不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盖切于事实而已。今学者不深本之,乃乐诞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无形为至道者,无有高下远近。使贤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无过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亘万世,可行而不变也。今以谓不足为,而务高远之为胜,以广诞者无用之说,是非学者之所尽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远,以及乎中,则庶乎至矣。凡仆之所论者,皆陈言浅语,如足下之多闻博学,不宜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损足下高远而俯就之,则安敢务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与荆南乐秀才书
修顿首白秀才足下。前者舟行往来,屡辱见过。又辱以所业一编,先之启事,及门而贽。田秀才西来,辱书;其后予家奴自府还县,比又辱书。仆有罪之人,人所共弃,而足下见礼如此,何以当之?当之未暇答,宜遂绝,而再辱书;再而未答,宜绝,而又辱之。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穷贱之人尔,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盖足下力学好问,急于自为谋而然也。然蒙索仆所为文字者,此似有所过听也。 仆少从进士举于有司,学为诗赋,以备程试,凡三举而得第。与士君子相识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故使足下闻仆虚名,而欲见其所为者,由此也。仆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过采,屡以先多士。及得第已来,自以前所为不足以称有司之举而当长者之知,始大改其为,庶几有立。然言出而罪至,学成而身辱,为彼则获誉,为此则受祸,此明效也。夫时文虽曰浮巧,然其为功,亦不易也。仆天姿不好而强为之,故比时人之为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窃名誉者,顺时故也。先辈少年志盛,方欲取荣誉于世,则莫若顺时。天圣中,天子下诏书,敕学者去浮华,其后风俗大变。今时之士大夫所为,彬彬有两汉之风矣。先辈往学之,非徒足以顺时取誉而已,如其至之,是至齐肩于两汉之士也。若仆者,其前所为既不足学,其后所为愼不可学,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为者,为此也。 在《易》之《困》曰:“有言不信。”谓夫人方困时,其言不为人所信也。今可谓困矣,安足为足下所取信哉?辱书既多且切,不敢不答。幸察。
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
修顿首再拜启。急脚至,得七月十九日华州所发书,伏审即日尊体动止万福。戎狄侵边,自古常事,边吏无状,至烦大贤。伏惟执事忠义之节信于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识面者,退夸于人以为荣耀。至于游谈、布衣之贱,往往窃讬门下之名。矧今以大谋小,以顺取逆,济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势,则士之好功名者于此为时,孰不愿出所长少助万一,得托附以成其名哉!况闻狂虏猖蹶,屡有斥指之词,加之轻侮购募之辱,至于执戮将吏,杀害边民,凡此数事,在于修辈尤为愤耻,每一思之,中夜三起。不幸修无所能,徒以少喜文字,过为世俗见许,此岂足以当大君子之举哉?若夫参决军谋,经画财利,料敌制胜,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亲为辞。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此师鲁所见。今废已久,惧无好辞以辱嘉命,此一端也。
伏见自至关西,辟士甚众。古人所与成事者,必有国士共之。非惟在上者以知人为难,士虽贫贱,以身许人,固亦未易。欲其尽死,必深相知,知之不尽,士不为用。今奇怪豪杰之士,往往蒙见收择,顾用之如何尔。然尚虑山林草莽,有挺特知义、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门下也,宜少思焉。若修者,恨无他才以当长者之用,非敢效庸人苟且乐安佚也。幸察。
答祖择之书
修启秀才。人至,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其素所为,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卒然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衰,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时,以希禄利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事者果毅。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
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未知于足下之意合否。
答李大临学士书
修再拜。人至,辱书,甚慰。永阳穷僻而多山林之景,又尝得贤士君子居焉。修在滁之三年,得博士杜君与处,甚乐,每登临览泉石之际,惟恐其去也。其后徙官广陵,忽忽不逾岁而求颍,在颍逾年,差自适,然滁之山林泉石与杜君共乐者,未尝辄一日忘于心也。
今足下在滁,而事陈君与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必与贤者共,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足下所得与修之得者同,而有小异者。修不足以知道,独其遭世忧患多,齿发衰,因得闲处而为宜尔,此为与足下异也。不知足下之乐,惟恐其去,能与修同否?况足下学至文高,宜有所施于当世,不得若某之恋恋,此其与某异也。
得陈君所寄二图,览其景物之宛然,复思二贤相与之乐,恨不得追逐于其间。因人还,草率。
答徐无党第一书
修白。人还,惠书及《始隐书论》等,并前所记《获麟论》,文辞驰骋之际,岂常人笔力可到?于辨论经旨,则不敢以为是。盖吾子自信甚锐,又尝取信于某,苟以为然,谁能奉夺?凡今治经者,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汩之也。今于经外又自为说,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尽去,则水清而明矣。
鲁隐公南面治其国,臣其吏民者十馀年,死而入庙,立谥称公,则当时鲁人孰谓息姑不为君也?孔子修《春秋》,凡与诸侯盟会、行师、命将,一以公书之,于其卒也,书曰“公薨”,则圣人何尝异隐于他公也?据《经》,隐公立十一年而薨,则左氏何从而知其摄,公羊、穀梁何从而见其有让桓之迹,吾子亦何从而云云也?仲尼曰“吾其为东周乎”,与吾子起于平王之说,何相反之甚邪!故某尝告学者慎于述作,诚以是也。
秋初许相访,此不子细,略开其端,吾子必能自思而得之。不宣。
答宋咸书
修顿首白:州人至,蒙惠书及《补注周易》,甚善。
世无孔子久矣,六经之旨失其传,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复出,无以得其真也。儒者之于学博矣,而又苦心劳神于残编朽简之中,以求千岁失传之缪,茫乎前望已远之圣人而不可见,杳乎后顾无穷之来者,欲为未悟决难解之惑,是真所谓劳而少功者哉!然而经非一世之书也,其传之缪非一日之失也,其所以刊正补缉亦非一人之能也。使学者名极其所见,而明者择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虽未能复六经于无失而卓如日月之明,然聚众人之善以补缉之,庶几不至于大缪,可以俟圣人之复生也。然则学者之于经,其可已乎?
足下于经勤矣,凡其所失,无所不欲正之,其刊正补缉者众,则其所得亦已多矣。修学不敏明,而又无强力以自济,恐终不能少出所见,以补六经之万一,得足下所为,故尤区区而不能忘也。
答吴充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霈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假誉而为重、借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足下之文浩乎霈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
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
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
《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荀卿、孟轲之徒亦善为言,然其道有至有不至,故其书或传或不传,犹系于时之好恶而兴废之。其次楚有大夫者,善文其讴歌以传。汉之盛时,有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扬雄,能文其文辞以传。由此以来,去圣益远,世益薄或衰,下迄周、隋,其间亦时时有善文其言以传者,然皆纷杂灭裂不纯信,故百不传一。幸而一传,传亦不显,不能若前数家之焯然暴见而大行也。
甚矣,言之难行也!事信矣,须文;文至矣,又系其所恃之大小,以见其行远不远也。《书》载尧、舜,《诗》载商、周,《易》载九圣,《春秋》载文、武之法,《荀》、《孟》二家载《诗》、《书》、《易》、《春秋》者,楚之辞载《风》、《雅》,汉之徒各载其时主声名、文物之盛以为辞。后之学者荡然无所载,则其言之不纯信,其传之不久远,势使然也。至唐之兴,若太宗之政、开元之治、宪宗之功,其臣下又争载之以文,其词或播乐歌,或刻金石。故其间巨人硕士闳言高论流铄前后者,恃其所载之在文也。故其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章。
某不佞,守先人之绪馀。先人在太宗时,以文辞为名进士,以对策为贤良方正,既而守道纯正,为贤待制,逢时太平,奋身扬名,宜其言之所载,文之所行,大而可恃以传也。然未能甚行于世者,岂其嗣续不肖,不能继守而泯没之,抑有由也。
夫文之行虽系其所载,犹有待焉。《诗》、《书》、《易》、《春秋》,待仲尼之删正。荀、孟、屈原无所待,犹待其弟子而传焉。汉之徒,亦得其史臣之书。其始出也,或待其时之有名者而后发;其既殁也,或待其后之纪次者而传。其为之纪次也,非其门人故吏,则其亲戚朋友,如梦得之序子厚,李汉之序退之也。伏惟阁下学老文巨,为时雄人,出入三朝,其能望光辉、接步武者,惟先君为旧,则亦先君之所待也,岂小子之敢有请焉。谨以家集若干卷数,写献门下,惟哀其诚而幸赐之。
代杨推官洎上吕相公求见书
某闻古者尧、舜、禹之为君也,有皋、夔、益、稷之徒者为其臣。而汤之王也,亦有仲虺、伊尹者。周之始兴也,有周公、召公;其复兴也,有方叔、召虎、申甫之徒。下而至汉,其初也功臣尤多,再称善相者曰萧、曹,其后曰丙、魏。唐之始则曰房、杜,既而曰姚、宋者,是皆能以功德佐其君,而卓然特以名出众而见于世者。
夫《诗》、《书》之所美,莫大乎尧、舜、三代,其后世之盛者,莫盛乎汉与唐。而其兴也必有贤哲之臣出其际,而能使其君之功业名誉赫然光显于万世而不泯。故每一读其书,考其事,量其功,而想乎其人,疑其瑰杰奇怪若神人,然非如今世之人可得而识也。夫其人已亡,其事已久,去数千百岁之后,徒得其书而一读之,犹灼然如在人耳目之际,使人希慕称述之不暇。况得身出于其时,亲见其所为,而一识其人,则虽奔走俯伏,从妾圉,执鞭朴,犹为幸欤!某尝诵于此而私自为恨者有日矣。
国家之兴七十有五年矣,礼乐文章,可谓太平,而杰然称王公大人于世者,往往而出,凡士之得身出于斯时者,宜为幸矣,又何必忽近以慕远,违目而信耳,且安知后之望今不若今之望昔者邪!然其实有若不幸者。
某生也少,贱而愚,贱则不接乎朝廷之间,愚故不能与于事,则虽有王公大人者并出,而欲一往识之,乃无一事可因而进焉。噫!古之君子在上,不幸而不得出其间。今之君子在上,幸而亲见矣,又以愚贱见隔,而莫可望焉,是真可闵叹也已。然尝独念昔者有闻于先君大夫者,似有可以藉而为说以干进于左右者,试一陈之。
先君之生也,好学勤力,以孤直不自进于时。其晚也,始登朝廷,享荣禄,使终不困其志而少伸者,盖实出于大君子之门,则相公之于杨氏,不为无恩矣。某不肖,莫能继大先君之世,而又苟欲藉之以有绪于阍人,诚宜获罪于下执事者矣。然而不询于长者,不谋于蓍龟,而决然用是以自进者,盖冀万一得偿其素所愿焉,虽及门而获罪,不犹愈于望古而自为恨者邪!
言狂计愚,伏惟聪明幸赐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