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文钞/15 中华文库
卷十五·史论
《唐书·兵志》论
古之有天下国家者,其兴亡治乱,未始不以德,而自战国、秦、汉以来,鲜不以兵。夫兵岂非重事哉!然其因时制变,以苟利趋便,至于无所不为。而考其法制,虽可用于一时,而不足施于后世者多矣;惟唐立府兵之制,颇有足称焉。
盖古者兵法起于井田,自周衰,王制坏而不复;至于府兵,始一寓之于农,其居处、教养、畜材、待事、动作、休息,皆有节目,虽不能尽合古法,盖得其大意焉,此高祖、太宗之所以盛也。至其后世,子孙骄弱,不能谨守,屡变其制。夫置兵所以止乱。及其弊也,适足为乱。又其甚也,至困天下以养乱,而遂至于亡焉。
盖唐有天下二百馀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广骑,广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及其末也,强臣悍将兵布天下,而天子亦自置兵于京师,曰禁军。其后天子弱,方镇强,而唐遂以亡灭者,措置之势使然也。若乃将卒、营阵、车旗、器械、征防、守卫,凡兵之事不可以悉记,记其废置、得失、终始、治乱、兴灭之迹,以为兵世戒云。
《唐书·礼乐志》论
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古者,宫室车舆以为居,衣裳冕弁以为服,尊爵俎豆以为器,金石丝竹以为乐,以适郊庙,以临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岁时聚会以为朝觐、聘问,欢欣交接以为射、乡、食飨,合众兴事以为师田、学校,下至里闾田亩,吉凶哀乐,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由之以教其民为孝慈、友悌、忠信、仁义者,常不出于居处、动作、衣服、饮食之间。盖其朝夕从事者,无非乎此也。此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
及三代以亡,遭秦变古,后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号位序、国家制度、宫车服器一切用秦,旧间虽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远复三代之上,而牵其时俗,稍即以损益,大抵安于苟简而已。其朝夕从事,则以簿书、狱讼、兵食为急,曰:“此为政也,所以治民。”至于三代礼乐,具其名物而藏于有司,时出而用之郊庙、朝廷,曰:“此为礼也,所以教民。”此所谓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故自汉以来,史官所记事物名数、降登揖让、拜挽伏兴之节,皆有司之事尔,所谓礼之末节也。然用之郊庙、朝廷,自搢绅大夫从事其间者,皆莫能晓习,而天下之人至于老死未尝见也,况欲识礼乐之盛,晓然谕其意而被其教化以成俗乎?呜呼!习其器而不知其意,忘其本而存其末,又不能备具,所谓朝觐、聘问、射乡食飨、师田、学校、冠婚、丧葬之礼在者几何?自梁以来,始以其当时所行傅于《周官》五礼之名,各立一家之学。
唐初,即用隋礼,至太宗时,中书令房玄龄、秘书监魏片,与礼官、学士等因隋之礼,增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太社等,为《吉礼》六十一篇,《宾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十一篇,是为《贞观礼》。
高宗又诏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杜正伦、李义府,中书侍郎李友益,黄门侍郎刘祥道、许圉师,太子宾客许敬宗,太常卿韦琨等增之为一百三十卷,是为《显庆礼》。其文杂以式令,而义府、敬宗方得幸,多希旨傅会。事既施行,议者皆以为非。上元三年,诏复用《贞观礼》。由是终高宗世,《贞观》《显庆》二礼兼行。而有司临事,远引古义,与二礼参考增损之,无复定制。武氏、中宗继以乱败,无可言者,博士掌礼,备官而已。
玄宗开元十年,以国子司业韦绦为礼仪使,以掌五礼。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岩上疏,请删去《礼记》旧文而益以今事,诏付集贤院议。学士张说以为《礼记》不刊之书,去圣久远,峭可改易,而唐《贞观》《显庆礼》,仪注前后不同,宜加折衷,以为唐礼。乃诏集贤院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左拾遗李锐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历年未就而锐卒,萧嵩代锐为学士,秦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为一百五十卷,是为《大唐开元礼》。由是,唐之五礼之文始备,而后世用之,虽时小有损益,不能过也。
贞元中,太常礼院修撰王泾考次历代郊庙沿革之制,及其工歌祝号,而图其坛屋陟降之序,为《郊祀录》十卷。元和十一年,秘书郎、修撰韦公肃又录开元已后礼文,损益为《礼阁新仪》三十卷。十三年,太常博士王彦威为《曲台新礼》二十卷,又采元和以来王公士民昏祭丧葬之礼为《续曲台礼》三十卷。呜呼!考其文记,可谓备矣!以之施于贞观、开元之间,亦可谓盛矣。而不能至三代之隆者,具其文而意不在焉。此所谓“礼乐为虚名”也哉!
《唐书·食货志》论
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经常简易之法,使上爱物以养其下,下勉力以事其上,上足而下不困。故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及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苟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则财利之说兴,而聚敛之臣用。《记》曰:“宁畜盗臣。”盗臣诚可恶,然一人之害尔。聚敛之臣用,则经常之法坏,而下不胜其弊焉。
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而取之以租、庸、调之法,其用之也有节。盖其畜兵以府卫之制,故兵虽多而无所损;设官有常员之数,故官不滥用而易禄。虽不及三代之盛时,然亦可以为经常之法也。及其弊也,兵冗官滥,为之大蠹。自天宝以来,大盗屡起,方镇数叛,兵革之兴,累世不息,而用度之数,不能节矣。加以骄君昏主,奸吏邪臣,取济一时,屡更其制,而经常之法,荡然尽矣。由是财利之说兴,聚敛之臣进。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至于盐铁、转运、屯田、和籴、铸钱、括苗、榷利、借商、进奉、献助,无所不为矣。盖愈烦而愈弊,以至于亡焉。
《唐书·艺文志》论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其后传注、笺解、义疏之流,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说固已不胜其繁矣。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僭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然诸子之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夫王迹熄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极,何其多也。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其着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呜呼。可谓盛矣!
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入而益明。其馀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欤?今著于篇,有其名而亡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唐书·五行志》论
万物盈于天地之间,而其为物最大且多者有五: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其用于人也,非此五物不能以为生,而阙其一不可,是以圣王重焉。夫所谓五物者,其见象于天也为五星,分位于地也为五方,行于四时也为五德,禀于人也为五常,播于音律为五声,发于文章为五色,而总其精气之用谓之五行。
自三代之后,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以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馀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
盖王者之有天下也,顺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天,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以为水旱、蝗螟、风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时、雨非其物,或发为氛雾、虹、光怪之类,此天地灾异之大者,皆生于乱政。而考其所发,验以人事,往往近其所失,而以类至。然时有推之不能合者,岂非天地之大,固有不可知者邪?若其诸物种类,不可胜数,下至细微家人里巷之占,有考于人事而合者,有漠然而无所应者,皆不足道。
《语》曰:“迅雷风烈必变。”盖君子之畏天也,见物有反常而为变者,失其本性,则思其有以致而为之戒惧,虽微不敢忽而已。至为灾异之学者不然,莫不指事以为应。及其难合,则帝引曲取而迁就其说。盖自汉儒董仲舒、刘向与其子歆之徒,皆以《春秋》《洪范》为学,而失圣人之本意。至其不通也,父子之言自相戾,可胜叹哉!昔者箕子为周武王陈禹所有《洪范》之书,条其事为九类,别其说为九章,谓之“九畴”。考其说初不相附属,而向为《五行传》,乃取其五事、皇极、庶征附于五行。以为人事皆属五行欤,则至于八致、五纪、三德、稽疑、福、极之类,又不能附,至俾《洪范》之书失其伦理,有以见所谓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也。然自汉以来,未有非之者。又其祥眚祸屙之说,自其数术之学,故略存之,庶几深识博闻之士有以考而择焉。
《五代史·梁太祖》论
呜呼,天下之恶染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次五代,独不伪梁,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旨,以谓:“梁负大恶染久矣当加诛绝,而反进之,是奖篡也,非《春秋》之志。”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尔。鲁桓公弑隐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绝其为君。此予的以不伪梁者,用《春秋》之法也。”
“然则《春秋》亦奖篡乎?”曰:“惟不绝四者之为君,于此见《春秋》之意也。”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掩尔。使为君者不得掩其恶,然后人知恶名不可逃,则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桀、纣,不待贬其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春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掩其恶,以息人之为恶。
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伪梁之旨也。
《五代史·唐明宗》论
呜呼,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数君而已,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
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也。尝夜焚香,仰天而视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悉归之有司。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雘,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增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坐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得扫雪,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数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谷帛贱,民无疾疫,则欣然曰:“吾何以堪之,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辄置之列,曰:“此民之蠹也!”以诏书褒廉吏孙岳等,以风示天下。其爱人恤物,盖亦有意于治矣。
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十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
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至于从荣父子之间,不能虑患为防,而变起仓卒,卒陷之以大恶,帝亦由此饮恨而终。
当是时,大理少卿康澄上书言时事,其言曰:“为国家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淀粉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等之死,可谓上下相徇,而毁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
《五代史·晋家人传》论
呜呼!古之不幸无子,而以其同宗之子为后者,圣人许之,著之《礼》经而不讳也。而后世闾阎鄙俚之人则讳之,讳则不胜其欺与伪也。故其苟偷窃取婴孩襁褓,讳其父母,而自欺以为我生之子,曰:“不如此,则不能得其一志尽爱于我,而其心必二也。”而为其子者,亦自讳其所生,而绝其天性之亲,反视以为叔伯父,以此欺其九族,而乱其人鬼亲疏之属。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
夫闾阎鄙俚之人之虑于事者,亦已深矣!然而苟窃欺伪不可以为法者,小人之事也。惟圣人则不然,以谓人道莫大于继绝,此万世之通制而天下之公行也,何必讳哉!所谓子者,未有不由父母而生者也,故为人后者,必有所生之父,有所后之父,此理之自然也,何必讳哉!其简易明白,不苟不窃,不欺不伪,可以为通制而公行者,圣人之法也。
又以谓为人后者所承重,故加其服以斩。而不绝其所生之亲者,天性之不可绝也,然而恩有屈于义,故降其服以其。服,外物也,可以降,而父母之名不可改,故著于经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自三代以业,有天下国家者莫不用之,而晋氏不用也。出帝之于敬儒,绝其父道,臣而爵之,非特以其义不当立,不得已而绝之,盖亦习见闾阎鄙俚之所为也。
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如寒食野祭焚纸钱,天子而为闾阎鄙俚之事者多矣!而晋氏起于夷狄,以篡逆而得天下,高祖以耶律德光为父,而出帝于德光则以为祖而称孙,于其所生父则臣而名之,是岂可以人理责哉!
《五代史·周世宗》论
呜呼,五代本纪备矣!君臣之际,可胜道哉?梁之友圭反,唐戕克宁而杀存乂,从璨,则父子骨肉之恩几何其不绝矣。太妃薨而辍朝,立刘氏、冯氏为皇后,则夫妇之义几何其不乖而不至于禽兽矣。寒食野则焚纸钱,居丧改元而用乐,杀马延及任圜,则礼乐刑政几何其不坏矣。至于赛雷山,传箭而扑马,则中国几何其不夷狄矣。可谓乱世也欤!而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议论然。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悉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有所惜哉?”由是群臣皆不敢言。尝夜读书,见唐元稹《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其伐南唐,问宰相李谷以计策;后克淮南,出谷疏,使学士陶谷为赞,而盛以锦囊,尝置之坐侧。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及其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其北取三关,兵不血刃,而史家犹讥其轻社稷之重,而侥幸一胜于仓卒,殊不知其料强弱、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诚非史氏之所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