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序 庐陵文钞
卷十八 序
作者:欧阳修 
卷十九 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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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序

章望之字序

校书郎章君,尝以其名望之来请字,曰:“愿有所教,使得以勉焉而自勖者。”予为之字曰表民,而告之曰:古之君子所以异乎众人者,言出而为民信,事行而为世法,其动作容貌皆可以表于民也。故纮𫄧冕弁以为首容,佩玉玦环以为行容,衣裳黼黻以为身容。手有手容,足有足容,揖让登降,献酬俯仰,莫不有容,又见其宽柔温厚、刚严果毅之色,以为仁义之容。服其服,载其车,立乎朝廷而正君臣,出入宗庙而临大事,俨然人望而皆畏之,曰此吾民之所尊也。非民之知君子,而君子者能自修而尊者也。

然而行不充于内,德不备于人,虽盛其服,文其容,民不尊也。

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渎,天下之望也。故君子之贤于一乡者,一乡之望也;贤于一国者,一国之望也;名烈著于天下者,天下之望也;功德被于后世者,万世之望也。孝慈友悌达于一乡,古所谓乡先生者,一乡之望也。春秋之贤大夫,若隋之季良、郑之子产者,一国之望也。位于中而奸臣贼子不敢窃发于外如汉之大将军;出入将相,朝廷以为轻重,天下系其安危,如唐之裴丞相者,天下之望也。其人已没,其事已久,闻其名,想其人,若不可及者,夔、龙、稷、契是也。其功可以及万世,其道可以师百王,虽有贤圣莫敢过之者,周、孔是也。此万世之望,而皆所以为民之表也。传曰:“其在贤者,识其大者远者。”章君儒其衣冠,气刚色仁,好学而有志。其絜然修乎其外,而辉然充乎其内,以发乎文辞,则又辩博放肆而不流。是数者皆可以自择而勉焉者也,是固能识夫远大者矣。虽予何以勖焉,第因其志,广其说,以塞请。

张应之字序

《传》曰名以制义,谓乎名之必可言也。世之士君子,名而无所言,言则不能称述以见乎远。

余友河南主簿张君名谷,字仲容。谷之为义,洼而不盈,动而能应,湛然而深,有似乎贤人君子之德,其所谓名而可言者也。然尝窃谓仲容之字,不足以表其所以名之之义。

大凡物以至虚而为用者有三,其体殊焉。有虚其形而能受者,器之方圆是也。然受则有量,故多盈溢败覆之过;有虚其中而能鸣乎外者,锺鼓是也,然鸣必假物,故须簨虡考击之设;有虚其体而能应物者,空谷是也,然应必有待,故常自然,以至静接物而无穷。士之以是为其名,则君之道从可知也,宜易其字曰应之。盖容以言其虚之状,不若应以体乎容之德也。

君早以孝廉文艺考行于乡里,荐之于有司,而又试其用于春官者之选。深中隐厚,学优道充,其有以应乎物矣。然今方为小官,主簿书,其所应者近而小,诚未能有以发乎其声也。余知夫虚以待之,则物之来者益广,响之应者益远,可涯也哉?

余与君同以进士登于科,又同为吏于此,群居肩随,宴闲相语,得以字而相呼。故于是不能让而默也,敢为序以易之。

郑荀改名序

三代之衰,学废而道不明,然后诸子出。自老子厌周之乱,用其小见,以为圣人之术止于此,始非仁义而诋圣智。诸子因之,益得肆其异说,至于战国,荡而不反。然后山渊、齐秦、坚白异同之论兴,圣人之学几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贬异扶正,著书以非诸子,尤以劝学为急。

荀卿,楚人。尝以学干诸侯,不用,退老兰陵,楚人尊之。及战国平,三代《诗》、《书》未尽出,汉诸大儒贾生、司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

荥阳郑昊,少为诗赋。举进士已中第,遂弃之曰:“此不足学也。”始从先生长者学问,慨然有好古不及之意。郑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辅以强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师焉,无不至也。将更其名,数以请,予使之自择,遂改曰荀。于是又见其志之果也。

夫荀卿者,未尝亲见圣人,徒读其书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轻之。使其与游、夏并进于孔子之门,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学者,苟如荀卿,可谓学矣,而又进焉,则孰能御哉!余既嘉君善自择而慕焉,因为之字曰叔希,且以勖其成焉。

送王陶序

六经皆载圣人之道,而《易》著圣人之用。吉凶得失、动静、进退,《易》之事也。其所以为用者,刚与柔也。乾健坤顺,刚柔之大用也。至于八卦之变,六爻之错,刚与柔迭居其位,而吉、亨、利、无咎、凶、厉、悔吝之象生焉。盖刚为阳、为德、为君子,柔为阴、为险、为小人。自干之初九为后,而上至于剥,其卦五,皆阴剥阳之卦也,小人之道长,君子静以退之时也。自坤之初六为复,而上至于,其卦五,皆刚决柔之卦也,小人之道消,君子动以进而用事之时也。夫刚之为德,君子之常用也,庇民利物,功莫大焉。其为卦,过泰之三而四为大壮,五为。壮者,壮也;者,决也。四阳虽盛而犹有二阴,然阳众而阴寡,则可用壮以攻之,故其卦为壮。五阳而一阴,阴不足为,直可决之而已,故其卦为。然则君子之用其刚也。审其力,视其时,知阴险小人之必可去,然后以壮而决之。夫勇者可犯也,强者可诎也,圣人以壮、决之用,必有戒焉。故大壮之彖辞曰:“大壮利正。”其象辞曰:“君子非礼弗履。”之彖辞曰:“健而说,决而和。”其象辞曰:“居德则忌。”以明夫刚之不可独任也。故复始而亨,临浸而长,泰交而大壮,以众攻其寡,乘其衰而决之。夫君子之用其刚也,有渐而不失其时,又不独任,必以正、以礼、以说、以和而济之,则功可成,此君子动以进而用事之方也。

太原王陶,字乐道,好刚之士也。常嫉世阴险而小人多,居京师,不妄与人游。力学好古,以自信自守。今其初仕,于《易》得君子动以进之象,故予为刚说以赠之。大壮之初九曰:“壮于趾,征凶。”之初九亦曰:“壮于趾,往不胜为咎。”以此见圣人之戒用刚也,不独于其彖、象,而又常深戒于其初。呜呼!世之君子少而小人多。君子之力学好刚以蓄其志,未始施之于事也,今其往,尤宜慎乎其初!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愈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送杨寘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心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郁,写其忧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送秘书丞宋君归太学序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义,毁誉不干其守,饥寒不累其心,此众人以为难,而君子以为易。

生于高门,世袭轩冕,而躬布衣韦带之行,其骄荣佚欲之乐,生长其间而不溺其习,日见于其外而不动乎其中,此虽君子,犹或难之。

学行足以立身而进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志愈下,此虽圣人,亦以为难也。

《书》曰:不自满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以舜、禹之明,犹以是为相戒惧,况其下者哉!此诚可谓难也已。

广平宋君,宣献公之子。公以文章为当世宗师,显于朝廷,登于辅弼,清德著于一时,令名垂于后世。君少自立,不以门地骄于人。既长,学问好古为文章。天下贤士大夫皆称慕其为人,而君慊然常若不足于己者。守官太学,甘寂寞以自处,日与寒士往来,而从先生、国子讲论道德,以求其益。

夫生而不溺其习,此盖出于天性。其见焉而不动于中者,由性之明,学之而后至也。进而不止,高而愈下。予自其幼见其长,行而不倦,久而愈笃,可知其将无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谓“孰能御之”者欤!

予陋巷之士也,遭时奋身,窃位于朝,守其贫贱之节,其临利害祸福之际,常恐其夺也。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犹若是,知君行圣贤之所难者为难能也。

岁之三月,来自京师,拜其舅氏。予得延之南斋,听其论议而慕其为人,虽与之终身久处而不厌也。留之数日而去。于其去也,不能忘言,遂为之序。

送梅圣俞归河阳序

至宝潜乎山川之幽,而能先群物以贵于世者,负其有异而已。故珠潜于泥,玉潜于璞,不与夫蜃蛤、瑉石混而弃者,其先膺美泽之气,辉然特见于外也。

士固有潜乎卑位,而与夫庸庸之流俯仰上下,然卒不混者,其文章才貌之光气,亦辉然而特见者矣。然求珠者必之乎海,求玉者必之乎蓝田,求贤士者必之乎通邑大都,据其会,就其名,而择其精焉尔。洛阳,天子之西都,距京师不数驿,搢绅仕宦杂然而处,其亦珠玉之渊海欤!予方据是而择之,独得于梅君圣俞,其所谓辉然特见而精者邪!

圣俞志高而行洁,气秀而色和,崭然独出于众人中。初为河南主簿,以亲嫌移佐河阳,常喜与洛之士游,故因吏事而至于此。余尝与之徜徉于嵩洛之下,每得绝崖倒壑、深林古宇,则必相与吟哦其间,始而欢然以相得,终则畅然觉乎薰蒸浸渍之为益也,故久而不厌。既而以吏事讫,言归。余且惜其去,又悲夫潜乎下邑,混于庸庸。然所谓能先群物而贵于世者,特其异而已,则光气之辉然者,岂能掩之哉!

送廖倚归衡山序

元气之融结为山川,山川之秀丽称衡湘,其蒸为云霓,其生为杞梓,人居其间得之为俊杰。

秀才生于衡山之阳,而秀丽之精英者得之尤多,故其文则云霓,其材则杞梓。始以乡进士举于有司,不中,遂游公卿间,所至无不虚馆设席,争以礼下之。今永兴太原公雅识沈正,器君尤深。初其镇秦川也,请君与俱行,遂趋函关以览秦都,则西方士君子得以承望乎风彩矣。凡居秦几岁而东,将过京师以归。予尝以上计吏客都中,识君于交逵,辱之以友益。当君之西也,获饯于国门。及夫斯来,又相见于洛,道语故旧,数日乃行。

夫山川固能产异物,而不能畜之者,诚有利其用者尔。今生之行也,予疑夫不能久畜于衡山之阿也。

送曾巩秀才序

广文曾生来自南丰,入太学,与其诸生群进于有司。有司敛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弃之。虽有魁垒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则弃之不敢取。幸而得良有司有法,不过反同众人叹嗟爱惜,若取舍非己事者,诿曰:有司有法,奈不中何!有司固不自任其责,而天下之人亦不以责有司,皆曰:其不中,法也。不幸有司尺度一失手,则往往失多而得少。噫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况若曾生之业,其大者固以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弃之,可怪也。

然曾生不非同进,不罪有司,告予以归,思广其学而坚其守。予初骇其文,又壮其志。夫农不咎岁而菑播是勤,其水旱则已,使一有获,则岂不多邪?

曾生橐其文数十万言来京师,京师之人无求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干也。若予者岂敢求生,而生辱以顾予。是京师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独余得也。于其行也,遂见于文,使知生者可以吊有司之失,而贺余之独得也。

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之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留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激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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