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文钞/28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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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八•墓志铭
尚书主客郎中刘君墓志铭
君讳立之,字斯立,姓刘氏,吉州临江人也。曾祖讳逵,祖讳典,当五代时,避乱皆不仕。父讳式,官至尚书工部员外郎,掌三司磨勘十馀年,能其职,世以其官名其家。
君少孤,能自立。举进士,为福州连江尉、睦州青溪主簿、宣州南陵令,改大理寺丞、知婺州金华县,太子中舍、知梓州中江县,通判泸州。泸州接西南夷,常用武人为守,而夷数怨叛。议者以为武人不习夷情以生患,宜得能吏通判州事,君始以材选。至则为明约束,止侵欺,曰:“必使信自我始。”夷人安之。凡君之所更立,至今用以为法,而夷亦至今不叛。
通判常州,知高邮军,累迁殿中丞,国子博士,尚书虞部、比部员外郎,知润州,皆有能政。以能选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察狱之冤死者,奏黜知泉州苏寿与其通判张太冲,福建七州皆震悚。御吏考其课,为天下第一。迁司勋员外郎、开封府判官、荆湖北路转运使,坐举官免。杜衍、李若谷、范仲淹等皆言方天下多事,如刘某者不宜久居于家,乃复起为比部员外郎、知涟水军。
言事者以谓自元昊反,一方用兵而天下之民弊,财绌于上而盗起于下,然州县吏犹习故态,苟简弛坏如无事时。于是大选转运使以按察诸路,君以选为荆湖北路转运使。他路绳吏或过急,而被按劾者多不服,君所举察简,而贤否无不当。
是时广西、湖南、夔峡诸蛮皆叛乱,君所部下溪、辰州彭氏蛮,亦折誓柱,招集亡命,移书州县,州县使人往者,辄囚辱侮慢。辰、鼎、澧三州守吏皆言蛮叛有迹,请加兵。诏书问君,君曰:“蛮道辰溪落鹤水悍激,可下不可上,其必不敢辄出,而辰州土丁胜兵者三万人,宜积粟利兵为备而已。”因言蛮类虽人,宜鸟兽畜。其小嘲啾抵触,驱而远之耳。若必扰伏制从,至戾其性,则噪呼咆虣,骇起而奔突,乃欲力追而捕之,则散漫山林,我弊而彼逸。凡湖广之患,皆如此也。天子以其言然,下三州毋得妄动,一听君所为,而蛮亦卒无事。
复为司勋员外郎、判三司度支勾院,改盐铁判官,假太常少卿接伴契丹使者,遂送之。明年,遂使于契丹。还,言澶、魏筑河堤,非其时,必难成,虽成必决,不如因其所趣而导之利,后河果决商、胡。
君仕宦四十年,不营产业。自复为司勋员外郎,遂不复求磨勘,凡三迁,皆为知者所荐。为人沉敏少言笑,与人寡合,而喜荐士,士由君荐者多为闻人,天章阁待制杜杞、田瑜是也。转运、盐铁,皆掌财赋,而君常以民为先,其调率有可免,免之;其不得已,必为处画,使吏不能因缘,而民不重费。其守官不为势牵,不为利夺。为青溪主簿时,知州事李阶、通判朱正辞者皆号强吏,喜负其能以折辱下士,士皆承望奔走不暇,独君数以事争,而二人者常辄屈。其始皆怒,后卒叹服,共荐之。其通判泸州,州有盐井,蜀大姓王蒙正请岁倍输以自占,蒙正与庄献明肃太后连姻,转运使等皆不敢与夺。君曰:“倍输于国家犹秋毫耳,奈何使贫民失业?”遂执不与。鄂州官岁市茶五十万斤,君为转运使时,三司请益市一百万,君上言曰:“鄂人利茶以为生,今官市之多,反以茶为病,纵不能减,奈何增之?”天子为君许宽一年,君曰:“事苟可行,何必一年?如其不可,虽宽十年不可也。”争之不已,后卒为君罢之。君在盐铁,次当举官掌某事,三司使欲用其私人,以空名状请君署。君不肯署,而求举者姓名。三司使不悦,卒命他判官举之。其后三司使竟坐所举罢。
庆历八年五月,迁主客郎中、益州路转运使。其年十一月七日卒于官,享年六十有四。夫人临沂县君王氏,赠尚书右仆射砺之女,先君若干年卒。五子:元卿、真卿,亦早亡。敞,今为大理评事;攽,凤翔府推官,皆贤而有文章。放,太庙斋郎,尚幼。四女,三适人,一尚幼。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县某乡某原。铭曰:
刘氏显晦,以时乱治。有声王朝,自君再世。惟德之贻,是将又大。曷知其然?君实有子。
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
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新阳乡梅溪村,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予所记谷城孔子庙碑所谓狄君栗者也。始君居谷城,有善政,尝已见于予文。及其亡也,其子遵谊泣而请曰:“愿卒其详而铭之,以终先君死生之赐。”呜呼!予哀狄君者,其寿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盖其生也,以不知于世而止于是,若其殁而又无传,则后世遂将泯没,而为善者何以劝焉?此予之所欲铭也。
君子仲庄,世为长沙人。幼孤,事母,乡里称其孝。好学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棐荫,补英州真阳主簿。再调安州应城尉,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荐者称其材任治民,乃迁谷城令。汉旁之民,惟邓、谷为富县,尚书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故省中私语以一二数之,惜为奇货,而二邑之民未尝得廉吏,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绳之,奸民、大吏不便君之政者,往往诉于其上,虽按覆,率不能夺君所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辄封还。州吏亦切齿,求君过失不可得,君益不为之屈。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诉之,君坐被劾。已而县籍强壮为兵,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规避者,君笑曰:“是尝诉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因置之不问,县民由是知君为爱我。
是岁,西北初用兵,州县既大籍强壮,而讹言相惊,云当驱以备边。县民数万聚邑中,会秋,大雨霖,米踊贵绝粒。君发常平仓赈之,有司劾君擅发仓廪。君即具伏,事闻,朝廷亦原之,又为其民正其税籍之失,而使得岁免破产之患。
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庙,作礼器,与其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时予为乾德令,尝至其县,与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识廉吏者,而长老之民所记才一人,而继之者今君也。”问其一人者,曰张及也。推及之岁至于君,盖三十馀年,是谓一世矣。呜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择乎?君其可不惜其殁乎?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
君用谷城之绩,迁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则丁母夫人郑氏忧。服除,赴京师,道病,卒于宿州,实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
曾祖讳崇谦,连州桂阳令。祖讳文蔚,全州清湘令。父讳杞,不仕。君娶荥阳郑氏,生子男二人,遵谊、遵微,皆举进士。女四人,长适进士胡纯臣,其三尚幼。铭曰:
强而仕,古之道。终中寿,不为夭。善在人,宜有后。铭于石,著不朽。
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与人交,久而益笃。自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
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河阳二县,签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知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
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更置天下事,而权幸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洲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男四人,曰材、植、机、杼。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果可嫉其如斯!
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
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自君之丧,布衣蔬食,居数岁,提君之孤子,敛其平生文章,走南京,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又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人间,犹可伸于地下。”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皆以书来乞铭以葬。
君讳舜钦,字子美。其上世居蜀,后徙开封,为开封人。自君之祖讳易简,以文章有名,太宗时,承旨翰林为学士,参知政事,官至礼部侍郎。父讳耆,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君少以父荫补大庙斋郎,调荥阳尉,非所好也,已而锁其厅去。举进士中第,改光禄寺主簿、知蒙城县。丁父忧,服除,知长垣县,迁大理评事,监在京楼店务。
君状貌奇伟,慷慨有大志。少好古,工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官于京师,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范文正公荐君,召试,得集贤校理。自元昊反,兵出无功,而天下殆于久安,尤困兵事。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欲尽革众弊以纾民。于是时,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而小人不便。顾人主方信用,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其后三四大臣相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
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懑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虽其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君先娶郑氏,后娶杜氏。三子:长曰泌,将作监主簿;次曰液、曰激。二女,长适前进士陈纮,次尚幼。
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辨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其辞曰:
谓为无力兮,孰击而去之?谓为有力兮?胡不反子之归?岂彼能兮此不为。善百誉而不进兮,一毁终世以颠踬,荒孰问兮杳难知。嗟子之中兮,有韫而无施。文章发耀兮,星日光辉。虽冥冥以掩恨兮,不昭昭其永垂。
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之称,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贲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六,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簿,未至,以上书论赦,罢不召。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垢面跣足,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服除,召入国子监直讲。
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为一世监也。其馀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辨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义也。惟忠能忘其身,信笃于自信者,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讲岁馀,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院。又岁馀,始去太学,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诗,以谓待彼谤焰息,然后先生之道明矣。先生既没,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息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与子之德兮,鲁人之所瞻;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道之难行兮,孔孟亦云遑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虽毁其何伤!
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义修于家,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祐之间,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与居愈久愈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曾祖讳祐。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世皆不显。职方君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馀,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材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悫,故得之精。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号“老苏”以别之。
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县令姚辟同修礼书,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君以疾卒,实治平三年四月戊甲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
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丞、直史馆;辙,权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孙曰迈、曰迟。有文集二十卷,《谥法》三卷。
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多德之。盖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人之旨见矣。”作《易传》,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镇乡可龙里。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自其高曾,乡里称仁。伟欤明允,大发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嗣弥昌。呜呼明允,可谓不亡。
蔡君山墓志铭
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为开封府太康主簿,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居京师,君山数往来其兄家,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府尹吴遵路素刚,好以严惮下吏,君山年少位卑,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之详,吴公独喜,以君山为能。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而未知其他也。
明年,君谟南归拜其亲。夏,京师大疫,君山以疾卒于县。其妻程氏,一男二女皆幼,县之人哀其贫,以钱二百千为其赙,程氏泣曰:“吾家素以廉为吏,不可以此污吾夫。”拒而不受。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而以廉化其妻妾也。
君山间尝语于予曰:“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吾独不然,乃昼夜自苦为学。”及其亡也,君谟发其遗稿,得十数万言,皆当时之务。其后逾年,天子与大臣讲天下利害为条目,其所改更,于君山之稿十得其五六。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
君山景祐中举进士,初为长溪县尉。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媪指某氏为仇,告县捕贼。县吏难之,皆曰:“海有风波,岂知其不水死乎?且虽果为仇所杀,若尸不得,则于法不可理。”君山独曰:“媪色有冤,吾不可不为理。”乃阴察仇家,得其迹,与媪约曰:“吾与汝宿海上,期十日不得尸,则为媪受捕贼之责。”凡宿七日,海水潮,二尸浮而至,验之,皆杀也,乃捕仇家伏法。民有夫妇偕出而盗杀其守舍子者,君山急召里民毕会,环坐而熟视之,指一人曰:“此杀人者也。”讯之,果伏,众莫知其以何术得也。长溪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曰:“前史所载能吏,号如神明,不过此也。”自天子与大臣条天下事,而屡下举吏之法,尤欲官无大小,必得其材,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为痛惜者也。
君山讳高,享年二十有八,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谟又归迎其亲,自太康取其柩以归,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且谓予曰:“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欲以仕宦为亲荣,今幸还家,吾弟独以柩归。甚矣,老者之爱其子也!何以塞吾亲之悲,子能为我铭君山乎?”乃为之铭曰:
呜呼!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可使父不哭子,老不哭幼。嗟夫君山,不得其寿。父母七十,扶行送柩。退之有言:死孰谓夭?子墓予铭,其传不朽。庶几以此,慰其父母。
梅圣俞墓志铭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双归山。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意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间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馀,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馀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馀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
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貌,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垌、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
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