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一 祭文、行状 庐陵文钞
卷三十二 颂、赋、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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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二•颂、赋、杂着

会圣宫颂

臣伏见国家采《汉书》原庙之制,作宫于永安,以备园寝。欲以盛陵邑之充奉,昭祖宗之光灵,以耀示于千万世,其盛德也。臣永惟古先王者,将有受命之符,必先兴业造功,警动觉悟于元元,然后有其位。而继体守文之君,又从而显明丕大,以纂修乎旧物。故其兢兢勤勤,不忘前人。是以根深而叶茂,德厚而流光,子子孙孙,承之无疆。

伏惟皇帝陛下以神圣至德,传有大器,乾健而正,离继而明。即位以来,于兹十年,勤邦俭家,以修太平。日朝东宫,示天下孝,亲执笾豆,三见于郊。日星轨道,光明清润,河不怒溢,东南而流。四夷承命,欢和以宾,奔走万里,顾非有干戈告让之命,文移发召之期,而犀珠、象牙、文马、瑴玉,旅于阙庭,纳于厩府,如司马令,无一后先。至德之及,上格于天,下极于地,中浃于人,而外冒于四表。昆虫有命之物,无不仰戴神威圣功。效见如此。太祖创造基始,克成阙家,当天受命之功;太宗征服绥来,遂一海内,睿武英文之业;真宗礼乐文物,以隆天声,升平告功之典;陛下夙夜虔共,嗣固鸿业,纂服守成之勤。基构累积,显显昌昌,益大而光,称于三后之意,可谓至孝。

况春秋岁时,以禘以袷,则有庙祧之严;配天昭孝,以享以告,则有郊庙明堂之位;篆金刻石,则有史氏之官。歌功之诗,流于乐府;象德之舞,见于羽旄。惟是邦家之光,祖宗之为,有以示民而垂无穷者,罔不宣著。陛下承先烈,昭孝思,所以奉之以严,罔不勤备,圣人之德谓无以加。而犹以为未也。

乃复因陵园,起宫室,以望神游。土木之功,严而不华,地爽而洁,宇敞而邃,神灵杳冥,如来如宅,合于《礼经》孝子謦咳思亲之义。愚以为宫且成,非天子自监享,则不能以来三后之灵。然郡国不见治道,太仆不先整驾,恬然未闻有司之诏,岂难于动民而迟其来耶?特以龟筮所考须吉而后行耶?不然何独留意于屋墙构筑,而至于荐见孝享,未之思耶?况是宫之制,夷山为平,外取客土,锻石伐木,发兵胥靡,调旁近郡。如此数年,而道路之民徒见兴为之功,恐愚无以识上意。是宜不惜属车之费,无讳数日之劳,沛然幸临,因展陵墓,退而谕民以孝思之诚,遂见守土之臣,采风俗以问高年,亦尧舜之事也。古者天子之出,必有采诗之官,而道路童儿之言皆得以闻。臣是以不胜惓惓之心,谨采西人望幸意,作为颂诗,以献阙下。词曰:

巍峨穹崇,奠京之东,有山而嵩。奫沦道源,汇流而渊,有洛之川。川灵山秀,回环左右,有高而阜。其阜何名?太祖、太宗,真宗之陵。惟陵之制,因山而起,隐隐隆隆。惟陵之气,常王而喜,郁郁葱葱。帝怀穹旻,受命我宋,造初于屯。帝念先烈,用顾馀家,宣力以勤。赫赫三后,重基累构,既丰而茂。燕翼贻谋,是惟永图,其传在予。曰祖曰宗,有德有功,予实嗣之。克勤克绍,以孝以报,予敢不思?惟此园陵,先后之宅,既宅且安。后来游止,弗宫弗室,神何以欢?乃相川原,乃得善地,地高惟丘。乃以荆灼,乃讯宝龟,龟告曰猷。帝命家臣,而职我事,而往惟寅。一毫一丝,给以县官,无取于民。伐洛之薪,陶洛之土,瓦不病窳。柯我之斧,登我之山,木好且坚。家臣之来,役夫万名,三年有成。宫成翼翼,在陵之侧,须后来格。有门有宇,有廊有庑,有庭有序。殿兮耽耽,黼帷襜襜,天威可瞻。庭兮植植,钩盾虎戟,容卫以饰。太祖维祖,太宗维弟,真宗维子。三圣嶷嶷,有以正位,于此而会。圣兮在天,风马云车,其来仙仙。圣会于此,灵威神驭,其宫肃然。圣既降矣,其谁格之,惟孝天子。圣降当享,其谁来荐,亦孝天子。孝既克祗,而来胡迟?其下臣修,作颂风之。

跋唐华阳颂

右《华阳颂》,唐玄宗诏附。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

方其肆情奢淫,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为不无,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甚矣,佛老之为世惑也!

佛之徒曰无生者,是畏死之论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彼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惟积习之久者,成其邪妄之心。

佛之徒有临死而不惧者,妄意乎无生之可乐,而以其所乐胜其所可畏也。老之徒有死者,则相与讳之曰彼超去矣,彼解化矣,厚自诬而托之不可诘。或曰彼术未至,故死耳。前者苟以遂其非,后者从而惑之以为诚然也。

佛、老二者同出于贪,而所习则异,然由必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其贪于彼者厚,则舍于此者果。若玄宗者,方溺于此,而又慕于彼,不胜其劳,是真可笑也。治平元年正月四日书。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𫓩𫓩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憎苍蝇赋

苍蝇,苍蝇,吾嗟尔之为生!既无蜂虿之毒尾,又无蚊虻之利嘴。幸不为人之畏,胡不为人之喜?

尔形至眇,尔欲易盈,杯盂残沥,砧几馀腥,所希杪忽,过则难胜。苦何求而不足,乃终日而营营?逐气寻香,无处不到,顷刻而集,谁相告报?其在物也虽微,其为害也至要。

若乃华榱广厦,珍簟方床,炎风之燠,夏日之长,神昏气蹙,流汗成浆,委四肢而莫举,毛两目其茫洋。惟高枕之一觉,冀烦之暂忘。念于尔何负,乃于吾而见殃?寻头扑面,入袖穿裳,或集眉端,或沿眼眶,目欲瞑而复惊,臂已痹而犹攘。于此之时,孔子何由见周公于仿佛,庄生安得与蝴蝶而飞扬?徒使苍头丫髻,巨扇挥飏,或头垂而腕脱,每立寐而颠僵。此其为害者一也。

又如峻宇高堂,嘉宾上客,沽酒市脯,铺筵设席。聊娱一日之馀闲,奈尔众多之莫敌!或集器皿,或屯几格。或醉醇酎,因之没溺;或投热羹,遂丧其魄。谅虽死而不悔,亦可戒夫贪得。尤忌赤头,号为景迹,一有沾污,人皆不食。奈何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聚散倏忽,往来络绎。方其宾主献酬,衣冠俨饰,使吾挥手顿足,改容失色。于此之时,王衍何暇于清谈,贾谊堪为之太息!此其为害者二也。

又如醯醢之品,酱脔之制,及时月而收藏,谨瓶罂之固济,乃众力以攻钻,极百端而窥觊。至于大胾肥牲,嘉肴美味,盖藏稍露于罅隙,守者或时而假寐,才稍怠于防严,已辄遗其种类。莫不养息蕃滋,淋漓败坏。使亲朋卒至,索尔以无欢;臧获怀忧,因之而得罪。此其为害者三也。

是皆大者,馀悉难名。呜呼!《止棘》之诗,垂之六经,于此见诗人之博物,比兴之为精。宜乎以尔刺谗人之乱国,诚可嫉而可憎!

怪竹辩

谓竹为有知乎?不宜生于庑下;谓为无知乎?乃能避槛而曲全其生。

其果有知乎?则有知莫如人。人者,万物之最灵也,其不知于物者多矣。至有不自知其一身者,如骈拇、枝指、悬疣、附赘,皆莫知其所以然也。以人之灵,而不自知其一身,使竹虽有知,必不能自知其曲直之所以然也。

竹果无知乎?则无知莫如枯草死骨,所谓蓍龟者是也。自古以来,大圣大智之人有所不知者,必问于蓍龟而取决,是则枯草死骨之有知,反过于圣智之人所知远矣。以枯草死骨之如此,则安知竹之不有知也?遂以蓍龟之神智,而谓百物皆有智,则其他草木瓦石,叩之又顽然皆无所知。然则竹未必不无知也。

由是言之,谓竹为有知不可,谓为无知亦不可,谓其有知无知皆不可知,然后可。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理不可以一概。谓有心然后有知乎?则蚓无心。谓凡动物皆有知乎?则水亦动物也。人兽生而有知,死则无知矣;蓍龟生而无知,死然后有知也。是皆不可穷诘。故圣人治其可知者,置其不可知者,是之谓大中之道。

杂说三首(并序)

夏六月,暑雨既止,欧阳子坐于树间,仰见日月星辰行度,见星有殒者。夜既久,露下,闻草间蚯蚓之声益急。其感于耳目者,有动乎其中,作《杂说》。

蚓食土而饮泉,其为生也,简而易足。然仰其穴而鸣,若号若呼,若啸若歌,其亦有所求邪?抑其求易足而自鸣其乐邪?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邪?将自喜其声而鸣其类邪?岂其时至气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自止者邪?何其聒然而不止也!吾于是乎有感。

星殒于地,腥矿顽丑,化为恶石。其昭然在上而万物仰之者,精气之聚尔。及其毙也,瓦砾之不若也。人之死,骨肉臭腐,蝼蚁之食尔。其贵乎万物者,亦精气也。其精气不夺于物,则蕴而为思虑,发而为事业,著而为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气,随其毙而灭也,可不贵哉!而生也利欲以昏耗之,死也臭腐而弃之。而惑者方曰:“足乎利欲,所以厚吾身。”吾于是乎有感。

天西行,日月五星皆东行。日一岁而一周。月疾于日,一月而一周。天又疾于月,一日而一周。星有迟有速,有逆有顺。是四者,各自行而若不相为谋,其动而不劳,运而不已,自古以来,未尝一刻息也。是何为哉?夫四者,所以相须而成昼夜四时寒暑者也。一刻而息,则四时不得其平,万物不得其生,盖其所任者重矣。人之有君子也,其任亦重矣。万世之所治,万物之所利,故曰“自强不息”,又曰“死而后已”者,其知所任矣。然则君子之学也,其可一日而息乎!吾于是乎有感。

论尹师鲁墓志

《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才能。则文学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条析其事。再述于后。

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道了。

既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惟孔、孟也。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论议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不苟止而妄随。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

既述其论议,则又述其材能,备言师鲁历贬,自兵兴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臣,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尽知师鲁材能。

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既已具言其文、其学、其论议、其材能、其忠义,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论告以贬死,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废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

《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也。故于其铭文,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而世之无识者,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不辩师鲁以非罪。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无害,故勉徇议者添之。

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见,不必重出也。皇甫湜《韩文公墓志》、李翱《行状》不必同,亦互见之也。

《志》云师鲁喜论兵。论兵,儒者末事,言喜无害。喜非嬉戏之喜,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学,岂是薄颜回乎?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岂足听哉!

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记旧本韩文后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馀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

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缪尤多。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性其性,当复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隽,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具论也。

况乃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悲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能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疏远,与翱无异。其馀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书梅圣俞稿后

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五声单出于金石,不能自和也,而工者和之。然抱其器,知其声,节其廉肉而调起律吕,如此者工之善也。今指其器以问于工曰:“彼簨者,虡者,堵而编、执而列者,何也?”彼必曰:“鼗鼓、锺磬、丝管、干戚也。”又语其声以问之曰:“彼清者、浊者,刚而奋、柔而曼衍者,或在郊、或在庙堂之下而罗者,何也?”彼必曰:“八音五声,六代之曲,上者歌而下者舞也。”其声器名物,皆可以数而对也。然至乎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不知手足鼓舞之所以然。问其何以感之者,则虽有善工,犹不知其所以然焉。盖不可得而言也。

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尧舜之时,夔得之,以和人神,舞百兽。三代春秋之际,师襄、师旷、州鸠之徒得之,为乐官,理国家,知兴亡。周衰官失,乐器沦亡,散之河海。逾千百岁间,未闻有得之者。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

古者登歌清庙,太师掌之;而诸侯之国,亦各有诗,以道其风土性情;至于投壶飨射,必使工歌以达其意,而为宾乐。盖诗者,乐之苗裔欤?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时,子昴、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

今圣俞亦得之!然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斯固得深者邪!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

圣俞久在洛中,其诗亦往往人皆有之;今将告归,余因求其稿而写之。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余今得圣俞之稿,犹伯牙之琴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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