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轩文集/卷14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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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记
仪郑堂记
六艺自周时,儒者有说:孔子作《易传》;左丘明传《春秋》;子夏传《礼丧服》,《礼》后有《纪》,儒者颇裒取其文,其后,《礼》或亡而《记》存,又杂以诸子所著书,是为《礼记》;《诗》、《书》皆口说,然《尔雅》亦其传之流也。
当孔子时,弟子善言德行者固无几,而明于文章制度者,其徒犹多。及遭秦焚书,汉始收辑,文章制度,举疑莫能明。然而儒者说之,不可以已也。
汉儒家别派分,各为专门,及其末造,郑君康成总集其全,综贯绳合,负闳洽之才,通群经之滞义,虽时有拘牵附会,然大体精密,出汉经师之上。又多存旧说,不掩前长,不覆己短。观郑君之辞,以推其志,岂非君子之徒笃于慕圣,有孔氏之遗风者与?
郑君起青州,弟子传其学既大著。迄魏王肃,驳难郑义,欲争其名,伪作古书,曲传私说,学者由是习为轻薄,流至南北朝。世乱而学益坏。自郑、王异术,而风俗人心之厚薄以分。嗟夫!世之说经者,不蕲明圣学诏天下,而顾欲为己名,其必王肃之徒者与?
曲阜孔君摐约,博学工为词章,天下方诵以为善。摐约顾不自足,作堂于其居,名之曰仪郑,自庶几于康成,遗书告余为之记。摐约之志,可谓善矣!
昔者圣门颜、闵无书,有书传者或无名。盖古学者为己而已。以摐约之才,志学不怠,又知足知古人之善,不将去其华而取其实,扩其道而涵其艺,究其业而遗其名,岂特词章无足矜哉?虽说经精善犹末也。以孔子之裔,传孔子之学,世之望于摐约者益远矣。虽古有贤如康成者,吾谓其犹未足以限吾摐约也。乾隆四十五年春二月,桐城姚鼐记。
宝扇楼后记
朱子颍家有圣祖仁皇帝之赐扇,作宝扇之楼鋋焉。王禹卿为之记,成以其辞视余。余读而叹曰:“昔汉武既招英俊,程其器能。左右近臣,若主父、严、朱,皆出为守相,独东方朔以不得任用,至于上书自讼。才士之亟于自效若此哉!若以人臣爱君之心言之,则日侍帷帏者之志,固已得矣;况乎出临一方,有吏事之责,人情乖迕,有诎伸应接之难,曷若一意以亲媚于主上者之为善哉?
都统公以笔墨文字,遭逢圣祖知遇,内侍最久。其后乃出入宣力,跻于二品。今子颍之任用,略同于都统公,而且滋重矣,而回思昔日都统依天日之辉光,侍清宴之闲暇,圣翰云章,璀璨怀袖,盖有邈然不可及之慕。况于禹卿,辞玉堂之庐而飘摇江海者乎?余于是书为《后记》。
子颍既外任,家虽作是楼,而未得以登。异日倘召居阙廷近职,以休沐之馀,俯仰斯楼,循玩吾言,感念国恩之无穷,将有漼然不知涕泣之陨落者已!乾隆四十四年七月,姚鼐书。
记萧山汪氏两节妇事
萧山汪君辉祖之母曰王孺人,其生母曰徐孺人,汪君考为淇县尉。淇县君没,两孺人皆少,遗孤十一岁,而上有七十之姑,门无族戚之助。或谋杀其孤而夺其赀,忌两孺人,日欺陵困辱。两孺人不为动,卒奉姑保育孤子,教之成立,登第为闻人。是时,有司既疏两孺人之节而旌其门矣,汪君顾悲伤两母少所处危苦,遍走士大夫,求为文章,褒扬其行义,所致凡数百篇。又自越以书遗余,请记其事,汪君志亦勤矣。
夫两孺人之名著海内者,以其子之成立也。设幼孤不幸或殇,或长而不才,则两孺人泯无闻矣。方其穷厄困难,伏首相对闺闼之中,岂能知子之必才而待之?虽子成立不可必,而终不忍负吾志义者,此两孺人所以贤也。贤者固不求名而名至,然世竟无称者亦有之。且女子尚能坚其持操、卓然自立,而顾谓天下之士,无独立不惧、守死服义其人者乎?其泯无闻焉则已矣。夫士貌荣名,卒何加于其身豪末哉?
记江宁李氏五节妇事
江宁李文兆之妻吕氏,年二十二而夫死,一子方襁抱,家贫甚,无以生也。文兆有族兄弟曰文采,哀之,以屋居其母子。子长为贾,吕氏今年六十馀矣,于法当旌于朝,待吏举焉。文采之族有文华妻杨氏、文升妻魏氏、文旭妻胡氏、文中妻张氏,皆守节以老。文采皆收恤之,凡数十年。而四人者,夫死,妇年逾三十矣,于例不当旌。夫人之所遭不同,女年三十而嫠,其苦有逾于二十而嫠者。国家立制,不得不立之限耳。若夫人心之褒善,非可以例论也。
文采生平尝悯五节妇之遭,欲为之纪。文采没,子际春从鼐学,以告鼐。鼐谓五人者,贫而能守善,皆可褒,而文采之恤其穷而欲著其名义,并可称也。因为之录云。
快雨堂记
“心则通矣,入于手则窒;手则合矣,反于神则离。无所取于其前,无所识于其后,达之于不可迕,无度而有度。天机阖辟,而吾不知其故。”禹卿之论书如是,吾闻而善之。禹卿之言又曰:“书之艺,自东晋王羲之,至今且千馀载。其中可数者,或数十年一人,或数百年一人。自明董尚书其昌死,今无人焉。非无为书者也,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也。”
禹卿作堂于所居之北,将为之名。一日得尚书书快雨堂旧楄,喜甚,乃悬之堂内,而遗得丧,忘寒暑,穷昼夜,为书自娱于其间。或誉之,或笑之,禹卿不屑也。
今夫鸟而食,成翼而飞,无所于劝。其天与之邪?虽然,俟其时而后化。今禹卿之于尚书,其书殆已至乎?其尚有俟乎?吾不知也。为之记,以待世有识者论定焉。
游媚笔泉记
桐城之西北,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其将平也,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崭横若不可径。龙溪曲流,出乎其间。
以岁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积雨始霁,溪上大声漎然十馀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时有鸣隽。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鬛宛首而顾其侣。援石而登,俯视溶云,鸟飞若坠。复西循崖可二里,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沜也。”或曰:“后人求公麟地不可识,被而名之。”
石罅生大树,荫数十人,前出平土,可布席坐。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要客九人饮于是。日暮半阴,山风卒起,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游者悚焉,遂还。是日,姜坞先生与往,鼐从,使鼐为记。
登泰山记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游灵岩记
泰山北多巨岩,而灵岩最著。余以乾隆四十年正月四日,自泰安来观之。其状如礧石为城墉,高千馀雉,周若环而缺其南面。南则重嶂蔽之,重溪络之。自岩至谿,地有尺寸平者,皆种柏,翳高塞深。灵岩寺在柏中,积雪林下,初日澄彻,寒光动寺壁。寺后凿岩为龛,以居佛像,度其高当岩之十九,峭不可上,横出斜援乃登。登则周望万山,殊骛而诡趣,帷张而军行。岩尻有泉,皇帝来巡,名之曰甘露之泉,僧出器酌以饮。余回视寺左右立石,多宋以来人刻字,有墁入壁内者,又有取石为砌者,砌上有字曰政和云。
余初与朱子颍约来灵岩,值子颍有公事,乃俾泰安人聂剑光偕余。聂君指岩之北谷,溯以东,越一岭,则入于琨瑞之山。盖灵岩谷水西流,合中川水入济,琨瑞山水西北流入济,皆泰山之北谷也。世言:“佛图澄之弟子曰竺僧朗,居于琨瑞山,而时为人说其法于灵岩,故琨瑞之谷曰朗公谷,而灵岩有朗公石焉。”当符坚之世,竺僧朗在琨瑞,大起殿舍,楼阁甚壮。其后颓废至尽,而灵岩自宋以来,观宇益兴。
灵岩在长清县东七十里,西近大路,来游者日众。然至琨瑞山,其岩谷幽邃,乃益奇也。余不及往,书以告子颍。子颍他日之来也,循泰山西麓,观乎灵岩,北至历城,复溯朗公谷东南,以抵东长城岭下,缘泰山东麓,以返乎泰安,则山之四面尽矣。张峡夜宿,姚鼐记。
晴雪楼记
辽东朱孝纯子颍知泰安府之二年,境内既治无事,作楼于居室之东,曰晴雪之楼。又一年,余自京师来游泰山,偕子颍登其上。思昔子颍西在巴、蜀,以军兴使云南永昌,后又逾美诺之岩,入小金川之阻,冰雪所冱,师旅所屯,往来常数千里。今年贼起泰安邻郡,子颍最先造大府幕,为出方略,亲战临清城下,巨炮越头上,手射毙贼首一人,率士入城,遂定馀孽。余诚伟其气,然方其出入险难之地,履锋镝之所交,忠谋勇气,谊不顾己,固不知复有燕游之乐。及事定时夷,口不言功伐,萧条登眺,澹若无为。此所挟持,盖过人益远矣。
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与子颍仰瞻巨岳,指古明堂之墟,秦、汉以来登封之故迹,东望汶源西流,放乎河、济之间、苍莽之野,南对徂徕、新甫,思有隐君子处其中者之或来出。慨然者久之,又相视而笑。
余之来也,大风雪数日。崖谷积满,霁日照临,光晖腾映,是楼之名,若独为余今日道也。然则楼之记,非余而孰宜为?乾隆三十八年十月,作楼始成。三十九年十二月,桐城姚鼐记。
游双溪记
乾隆四十年七月丁巳,余邀左世琅一青、张若兆应宿同入北山,观乎双溪。一青之弟仲孚,与邀而疾作,不果来,一青又先返。余与应宿宿张太傅文端公墓舍,大雨溪涨,留之累日。
盖龙溪水西北来,将入两崖之口,又受椒园之水,故其会曰双溪。松堤内绕,碧岩外交,势若重环。处于环中以四望,烟雨之所合散,树石之所拥露,其状万变。夜共一镫,凭几默听,众响皆入,人意萧然。
当文端遭遇仁皇帝,登为辅相。一旦退老,御书“双溪”以赐,归悬之于此楣,优游自适于此者数年乃薨,天下谓之盛事。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蚤匿于岩窔。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邈不可及,而又未知余今者之所自得,与昔文端之所娱乐于山水间者,其尚有同乎耶?其无有同乎耶?
观披雪瀑记
双溪归后十日,偕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弇口若罂。瀑坠罂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其地南距县治七八里,西北距双溪亦七八里,中间一岭,而山林之幽邃,水石之峭厉,若故为诡愕以相变焉者,是吾邑之奇也。
石潭壁上有刻文,曰“敷阳王孚信道、建安陈信臣、荥阳张峣子厚、合淝皇甫升,绍圣丙子正月甲寅”,凡三十六字。“信臣”、“皇甫”“甲寅”之下,各有二字损焉。以兹瀑之近依县治,而余昔尝来游,未及至而返。后二十馀年,及今乃履其地。人前后观兹瀑者多矣,未有言见北宋人题名者,至余辈乃发出之。人事得失之难期,而物显晦之无常也,往往若此,余是以慨然而复记之。
随园雅集图后记
曩者鼐居京师,友人程鱼门为语:“在江宁时,尝寓居袁简斋先生随园几一月。其水石林竹,清深幽靓,使人忘世事,欲从之终老也。”简斋先生与鼐伯父姜坞先生故交友,而鼐未见,独闻鱼门语,识不能忘。其后鼐以疾归,闲居于皖。简斋先生游黄山,过皖,鼐因得见先生于皖。又后七年,鼐至金陵,始获入随园观之,鱼门语不虚也。而鱼门于前数年卒于陕,独家归江宁,因见先生,述其语而相对太息。
先生故有《随园雅集图》,所图五人,为沈尚书、蒋编修、尹公子、陈文学及先生,先生以示鼐。考作图之年,与鱼门语鼐时相次,时陈文学年才十八。今先生外惟文学尚存,仕为郡倅,亦已老矣。图后名公卿、贤士题识数十人,于今求之,非特昔之耆希宿德邈焉已往,即与鼐年辈等者,亦零落殆尽。独先生放志泉石三四十年,以文章诏后学于此。夫岂非得天之至厚,而鼐亦幸值之于是时也?图有山阴梁相国记,五人爵里具焉,先生俾鼐书其末。
夫人与园囿有时变,而图可久存;图终亦必毁,而文字可以不泯。千百年后,必有想见先生风流者,顾鼐非其人,不足托也。先生故人皆有题咏,鱼门独无名字其间,鼐识其辞,亦以补其阙云。
西园记
黟自汉为县,而其后境屡析,分为佗邑。今其县所据者,盖汉县之北隅而已。徽州处万山中,而黟又在徽州群山之隘,略无平处。民居其间,尤敦朴多古风。《鲁语》云:“瘠土之民,莫不好义。”诚不虚也。
其南二十里曰叶村,村有曰西园者,叶君冠山之所为也。冠山笃行君子,而好文学,老于诸生。于其宅西为屋数间,背山临溪,为课子读书之所。其子有和,从余学为文,卓然有志于古。昔人称洛阳多名园,极钜丽闳旷之观。惟司马温公独乐园,至狭陋,不足竞其胜。然人尤重其园者,以温公故也。今西园亦数亩地耳,然以贤者创于前,佳子弟承于后,安知异日世不绝重此园,以谓逾于钜丽闳旷者耶?
余年二十二,尝一至黟,未与叶君相识。其时君之子尚未生,园尚未作也。后几四十年乃至歙,去黟不远,亦未及识君而归,独君之子见告,家有是园而已。今君殁逾年,君子书来,述君临殁欲得余文为园记。余老矣,殆不复入万山之隘,以见所谓西园者。又念能增重此园者,君子也,岂在余文乎哉?顾重君之贤,伤君爱余之意,姑为文述之,以勖君之子。至于初作园之日月,及溪山登眺之胜,足以娱人耳目者,皆不足论也。
金焦同游图记
乾隆丁酉、戊戌之岁,朱思堂运使方在淮南,邀余主扬州书院,而王梦楼侍读居京口,尝期之同游金、焦二山,屡宿僧寺。一日,三人对立山间,悠然若有所悟。思堂因言,欲使工为三人共作一图。其后图成,而余已去扬州里居,不及见也。思堂旋亦归京师,惟梦楼常居京口。余怀思两君,寄以诗云:“三客并知非一世,两山回首有余踪。”纪是事也。数年,思堂竟捐馆舍。又后数年,其子丹厓来为江宁粮道。余适在江宁,相向感念思堂之不作。独见贤子伟然继武,重莅江南,悲思之怀,一时交至。
丹厓携昔工所为三人同游之图,出以见示。作图时,三人微及斑白。今鼐与梦楼,皆须发皓然,与图中不相似,盖屈指阅十六年矣。思堂之仪容,固邈然既亡,鼐与梦楼,余年处世更复几何?未知此身与是图,当孰为真幻?因题其后,并以寄梦楼云。乾隆五十八年八月晦日,姚鼐记。
袁香亭画册记
香亭太守与其兄简斋先生解官之后,皆买宅金陵而寓居焉。风流文采,互相辉映,固门内之盛也。简斋性好山水,年六七十,犹时出游,探极幽险。凡东南佳山水,天都、匡庐、天台、武夷,达于岭海无不至。而香亭日闭户,邀之暂出,辄有难色,其性与简斋异者若此。顾独好画,穷日夕执笔为之不倦。盖林麓烟云之趣,浩渺幽邃之观,水石竹木花叶鸟兽虫鱼之奇态,香亭自具于胸,而时接于几席之上,意其游亦未尝异于简斋耶?
兹册香亭摹董思白山水,凡十二幅,而简斋自书诗十二首与相间,香亭以示余。余于诗画深处,非所能解。自来金陵,与其兄弟交游往来累岁,识名其末,以存其迹云。
少邑尹张君画罗汉记
画家白描之法,世谓始于李伯时。伯时龙眠山庄,在吾邑境。尝入龙眠求其故址,卒不可知,怅然而返,而伯时之画,生平亦未之见。往者袁春圃方伯为言:“曾于常州僧寺见伯时,画一应真,其衣折引笔屈曲,上下可二丈许,止作一笔,此殆为真迹无疑。”余闻而想见之,不能忘。
少尹张君以高才来莅敝邑,多艺能。以日治伯时旧里,追希妙迹,于簿书之暇,作应真长卷,持以见示,俾书其尾。余既未睹李氏绝艺之真者,不敢定君与伯时之画相去几何,又思伯时《山庄》、《西园》诸图,有苏、米为之记,画泯记存,使人读而仿佛焉,而余又无是文也。徒叹美少尹之逸情高韵,欲塞其请,漫书而归之。
江上攀辕图记
仁和孙公总督江南,岁未及期,纲纪上张,惠泽下布,吏慎而法良,税平而事简。人方乐其治,而上召公入为协办大学士。夏四月,旌旆首途,耋艾壮稚,扶携追送,慕怀而不欲其发。于是袁君树为之图,又有袁简斋、浦柳愚两君,作诗以咏其事,持以视鼐。
鼐谓公负闳伟之才,仰佐圣治,俯安黎毗,外襄异域,勋业播四海,靡不闻矣。至其遇平生故旧,无贵贱,辞色愉愉,执礼谦逊之甚,如布衣交,此惟与公接者知焉。孔子曰:“事君而达,卒遇故人,曾无旧言。吾鄙之!”若公者,不亦贤乎!抑闻之,古王者勖诸侯诗曰:“君子乐胥,万邦之屏。”又曰:“彼交匪敖,万福来求。”夫君子承天王德意,以屏万邦,惕惕焉惟恐不尽其任。处位虽尊,未尝见为此为我宠贵资也,故骄傲之气泯,而屏翊之道至。《诗》言贤侯之行二端,而理通于一。君子观人一节,而知其备焉。然则见公之处交游者如此,而亦可以推明公为大臣之度矣。
袁、浦两君,皆公乡里故旧,而鼐则江南万民之一,又故人也,故述斯义于兹图,以为敬爱公者,公谊私情,若是交至,而公德益宏矣。
吴塘别墅记
无锡汪君铭常作别墅于吴塘之侧,又自定寿终之藏于是地。丹徒王梦楼先生为之铭,及作《吴塘八韵》诗,寄余观之,且使为记。
昔庄生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谓:“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今汪君之志,与此四人者,其奚异乎?子来又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吾闻汪君能以厚德成其内行,又择山林湖陂之佳胜,将以遗世事而乐其生,此非所云善其生者乎?夫梦楼了通释氏无生之法,殆无愧于子祀所云足与友者。若余俯仰人间,慕道而未见,苟遇子祀,当为所摈。夫乌足记汪君之墅?独念生平亦好乐山水,渡江至丹徒,止于梦楼之堂。自是以东,皆足迹未至。今读梦楼之诗,景物奇胜,足系梦想。尚思以异日东游,造锡山而窥吴塘之域,接汪君之容,而探其旷远达观之旨,斯诚平生之至愿矣。
昔苏子瞻不识吴德仁,因陈季常寄诗,有“寓物而不留物”之羡,因以“握手一笑”相期。余愿亦以此觊之汪君,其尚可得欤?是为记。
陈氏藏书楼记
士大夫好古能聚书籍者多矣,而传守至久远者盖少。唯鄞范氏天一阁书,自明至今,最多历年岁。国家修《四库书》,取资范氏,以助中秘之藏,海内称盛焉。余家近合淝,闻合淝龚芝麓尚书所藏书,亦至今未失。其家专以一楼庋之,命一子弟贤者,专司其事。借读入出,必有簿籍,故其存也获久。闻范氏之家法,盖亦略与同焉。
夫一人之心,视其子孙皆一也,而子孙辄好分异,以书籍与田宅奴仆资生之具同析之,至有恐其不均剪割书画古迹者,闻之使人悲恨。然则藏书非必不可久,抑其子孙之贤不异也。
新城陈凝斋先生,尝购书万卷。其后诸子为专作楼,以贮手泽,楼旁即为子孙读书之舍。今其仲子约堂太守,又虑岁久而后人或有变也,乃摹凝斋先生之像于石,而奉之于楼下。使后人一至其楼前,而怆然思,惕然悚,愈久而不敢不敬守也。
以余少获奉见凝斋先生,乃以拓本寄余,且命为楼记。余于先生后裔又识数人,皆贤隽也,而约堂用意,又如是之至。然则百年之后,数海内藏书家,必有屈指及新城陈氏者矣,吾安得不乐而为之记也?
重修石湖范文穆公祠记
南宋资政殿大学士范文穆公,既以文学着称当世,其诗尤为天下所爱。后世为诗者,每诵法之,以谓宋诗人之杰。然考公生平,立朝出使,卓有节行,临民布政,方略可观,亦非第诗人之杰而已。
世传公为中书舍人时,与张敬夫俱论已张说签书枢密事。说曰:“张左司平时不相乐,固宜尔也。范致能与吾故交,胡为亦攻吾?”世以此或疑公,吾谓此公之所以贤也。君子之行不必同,大趣归于义而已。拒小人甚严,君子之介也。“于人何所不容”,故旧往来,有不能绝者,君子之和也。至于当国家大政,进退贤不肖,则不敢忘守官之节,以平居昵好之私,夺朝廷是非之正,此非贤者而能之乎?《易》曰:“君子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范公于张说,殆若是矣。吾益以见公贤,夫何以疑公哉?
公,吴人也。吴西南石湖,公咏游之地,故有祠,岁久且颓。嘉庆二年春,观察历城方公、大兴查公、府同知歙汪君同泛舟石湖,思范公之贤,至公祠而伤其敝,始议更修之。返告于方伯德化陈公及苏州太守任君,皆乐成其事。因闻于侍郎学使长沙刘公及凡守牧江苏者,竞出财而济其功,以其年某月竣事。方公至金陵语余,请为之记。
余谓范公之贤,谊当祠于吴不朽,而诸公之竞劝于此,亦有性情嗜好不必同,而同乐为义者乎?是固可纪也。余生平未尝至吴,而慕其山川之胜。异日或从诸公瞻游湖滨,造于祠下,见公像而一酬焉,其谓“是知我者”哉?
孙忠湣公祠记
明北平都督副使、燕山忠湣侯孙公讳兴祖,始以雄杰之材,从高祖于淮上,渡江开国,数立战功,终奋伐元遗孽,深入失援,身没沙漠。其忠烈之迹,具载《明史》本传。忠湣兄子讳继达,始同以族从淮上,积战功为濠梁卫指挥使。忠湣侯,定远人也。及指挥使守常州,与张士诚拒战最久,从徐达平士诚复有功,高祖乃赐之田宅于常州武进。指挥子孙遂为武进人。指挥之子泰,当建文时,为北平都指挥使。燕师起,与战于怀来,中矢,裹血力战,竟陷陈死,惠帝追封广威侯。广威有从父兄恭,亦早从太祖取沂州、密州、益都及克元都,屡有功,官至前军都督佥事,授骠骑将军。
孙氏一门,在洪武、建文时,功业著闻凡四人,而死事者二焉。忠湣之子恪,亦继为良将,爵至通侯矣,而不幸与蓝玉之祸,故孙氏之居定远者衰,而武进独盛。
明礼部尚书文介公慎行,则濠梁指挥之八世孙,而广威之弟后也。今兖沂曹观察星衍,又文介兄七世孙也。观察以谓孙氏建功,肇始于忠湣,而无专祠,非所以表忠义以光后嗣。乃于江宁城中买地,建为祀所,以奉忠湣,而以濠梁指挥、广威侯、都督佥事三主祔其左右。又于祠室置书籍彝器之藏甚备,俾后子孙能读书者守之,余皆可假观,而终归于祠。因请余为之记。
余谓孙氏之始兴也以武烈,而后子孙之达者以文学,文武虽异,而一归于忠孝大义则同。今观察建祠之法,上以崇先祀,下以启后贤。不以远遗,不以己私。其用意甚厚,其望于族人者甚巨且远。孙氏忠孝之美,其将有世济者乎?
方正学祠重修建记
天地无终穷也,人生其间,视之犹须臾耳。虽国家存亡,终始数百年,其逾于须臾无几也。而道德仁义忠孝名节,凡人所以为人者,则贯天地而无终敝,故不得以彼暂夺此之常。
昔明惠宗之为君,成祖为臣,自下逆上,篡取其位。当时忠义之士,抗死不顾,而方正学先生之事尤烈,此贯天地不敝之道也。天道是非之理,间不与祸福相附,楚商臣、匈奴冒顿,皆身享大逆之所取,而传之子孙。当其造逆之日,亦安知无仗节死难之臣于其间?而古记或略而不传。要之忠义之气自合乎天地,士固不必以名传也,而靖难之事,于今为近。正学先生本儒者之统,成杀身之仁,虽其心不必后世之我知,而后人每读其传,尤为慷慨悲泣而不能自已。成祖天子之富贵随乎飘风,正学一家之忠孝光乎日月,此岂非人心之上通乎天地者哉?
明万历时,南京士大夫始建正学祠于其墓前。至国朝数经修饬,今祠宇又以久敝矣。江宁巡道历城方公昂,其先金华人,正学之族子也。来谒祠下,因亟修治其漏坏,又增建前后之屋各四楹,旁屋三楹,以便守者之居,而壮祠之观。岁月久远,或更有视其敝,感正学之谊而来修者,公乃请余为记以待之。嘉庆二年秋七月,桐城姚鼐记。
常熟归氏宗祠碑记
吴中归氏,皆出于唐翰林学士兵部尚书馀姚宣公之后。宣公之孙五世,其名可考,五世之下,更宋及元,其世次名爵皆佚焉。明太仆丞震川先生作《归氏世谱》,论之详矣。常熟之族,震川《世谱》所云在常熟者居白茆是也。
始自吴迁白茆者曰荣四公。荣四七世孙曰椿,震川所为作《归府君墓志铭》者也。其子有雷、霆、电三人。霆于白茆建祖祠焉。后其子孙自白茆迁常熟城内,而白茆祠久圮坏,乃更建祠城北,为堂三间,中祀宣公,旁祀始迁祖荣四公以下凡三十五人。堂后为楼,凡居白茆时所藏石刻遗像皆迁藏于是,时康熙六十年也。迄嘉庆二年,今归君文学寅亮、拱等,以堂久黯敝,加丹雘而新之;又于堂前增建门庑凡八间,而祠之规制乃益严以靖。
常熟归氏,自明中叶至国朝二百年中,以名德尤称乡贤者,曰刑部主政裔兴公,少詹惺崖公,赠工部尚书监兹公,又有孝子松期公。孝子故于宗祠堂侧有专祠,今圮,乃于其地重立之。其三乡贤,则买地各建专祠于宗祠堂后,逾年工悉竣,乃至江宁请记于余。
余谓归氏在明代称以昆山,今世则以常熟,至大司空监兹公以才德勃兴,列位正卿,真古公侯族矣。今归君为大司空之孙,继承祖德,而尤尽心于宗祀,其道不已善乎?且崇先者,一家私情也。尚贤者,天下公谊也。兹之立制,盖兼尽之。
昔震川每惜古人宗法之坏而不可复,而立宗祠者,收宗复古之先务。吾闻震川无后嗣,其墓在常熟,宗人为修祭焉。夫常熟之宗,能厚于其别宗者犹如此,而况于其本宗哉?由是推之,其将弗憾于宗法之敝也欤?是足记也。嘉庆三年十月,桐城姚鼐记。
岘亭记
金陵四方皆有山,而其最高而近郭者,锺山也。诸官舍悉在锺山西南隅,而率蔽于墙室。虽如布政司署瞻园,最有盛名,而亦不能见锺山焉。巡道署东北隅有废地,昔弃土者聚之成小阜,杂树生焉。观察历城方公,一日试登阜,则锺山翼然当其前,乃大喜,稍易治其巅,作小亭。暇则坐其上,寒暑阴霁,山林云物,其状万变,皆为兹亭所有。锺山之胜于兹郭,若独为是亭见也。公乃取“见山”字合之,名曰“岘亭”。
昔晋羊叔子督荆州时,于襄阳岘山登眺,感思今古。史既载其言,而后人为立亭曰岘山亭,以识慕思叔子之意。夫后人之思叔子,非叔子所能知也。今方公在金陵数年,勤治有声,为吏民敬爱,异日或以兹亭遂比于羊公岘山亭欤?此亦非公今日所能知也。今所知者,力不劳,用不费,而可以寄燕赏之情;据地极小,而冠一郭官舍之胜。兹足以贻后人矣,不可不识其所由作也。嘉庆三年四月,桐城姚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