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斐然集
卷二十四
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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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四库全书

卷二十四

○子产传

国侨,字子产,郑之公族,子国之子也。达治知变,正而有谋,鲁襄公之八年,子国侵蔡,获司马燮,郑人皆喜。惟子产不顺,曰:“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楚人来讨,能勿从乎?从之,晋师必至,晋、楚伐郑,自今郑国不四五年,弗得宁矣!”子国怒曰:“尔何知,国有大命,而有正卿,童子言焉,将为戮矣。”郑伯献捷于晋。

其年冬,楚公子贞帅师伐郑,讨侵蔡也。子驷曰:“民急矣,姑从楚以纾我民。”乃及楚平。使行人告于晋。晋人对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而即安于楚。君之所欲,谁敢违君。”

明年,晋帅诸侯军于城下。郑人恐,乃行成。楚子闻郑与诸侯同盟於戏也,复伐郑。郑人患晋、楚之故,谋使晋师致死于己,乃侵宋以怒之。又明年,晋会十一国之师观兵于郑东南门之外。三驾而楚不能与争。然后纳斥堠,禁侵掠,盟于萧鱼。盖五年而郑国得宁,卒如子产之说焉。

初,子驷当国,子国为司马。驷与尉止有争,及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故五族聚群不逞之徒以作乱,攻执政于西宫,杀子驷及手国。独司徒子孔知之,得不死。子驷主子闻盗,不儆而出,尸而追盗。盗入于北宫,乃归授甲,臣妾多逃,器用多丧。子产闻盗,为门者庀群司,闭府库,完守备,成列而后出,兵车十七乘,尸而攻盗于北官,杀尉止。盗康乃奔。

子孔当国,为载书,以位序听政,辟大夫诸司。门子弗顺,将诛之。子产请焚书。子孔不可,曰:“为书以定国,众怒而焚之,是众为政也,国不亦难乎?”子产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不如焚书以安众。子得所欲,欲为政也。众亦得安,夫岂不可?专欲无成,犯众兴祸,子必从之。”乃焚书于仓门之外,众而后定。子孔之为政也专,国人乃讨西宫之难,(尉止作难,子孔知而不言。)杀子孔而立子产为卿。

襄公二十有二年,晋人征朝于郑。少正子产封曰:“在昔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寡君惧。因是行也。二年六月,朝于楚。晋是以有戏之役。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扔贰于楚。我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从寡君以观衅于楚。晋于是乎有萧鱼之役。谓我敝邑,迩在晋国,譬诸草木,吾臭味也,何敢差池?楚亦不竞。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齐盟,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贰于楚者子侯石盂,归而讨之溴梁之明年,子娇老矣,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见于尝酎与执燔焉。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口不惕,岂憨忘职。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廷,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仇,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委诸执事,执事实重图之。”晋人惮其辞,自是免于大国之讨。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子产寓书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聆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夹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壤,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宣子悦,乃轻币。

初,陈侯会楚子伐郑。当陈隧者,井堙木刊,郑人怨之。襄公之二十五年,子展及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入陈城,陈侯奔于墓。子展命师无入公宫,与子产亲御诸门,数俘而出,祝祓社,司徒致民,司马致节,司空致地,乃还。使子产献捷于晋,戎服将事。晋人问陈之罪。对曰:“昔虞辟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器用与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则我周之自出,至于今是赖。桓公五父之乱,先君庄公与蔡人奉戴厉公,至于庄、宣,皆我之自立。夏氏之乱,成公播荡,又我之自入,君所知也。今陈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弃我姻亲,介恃楚众,以冯陵我敝邑,不可亿逞,是以有庄年之告。未获成命,则有我东门之役。当陈隧者井堙木刊,敝邑大惧不竞,而耻大姬。天诱其衷,启敝邑心。陈知其罪,授首于我,用敢献功。”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辟。且天手之地一盖,列国之地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土。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受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仲尼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郑伯赏入陈之功,享子展,赐之先路,三命之服,先八邑。赐子产,次路,再命之服,先六邑。子产辞邑,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臣之位在四。(上子展,次子西,咨伯有,次子产。)且子展之功,臣不敢及赏礼,请辞邑。”公固与之,乃受三邑。公孙挥曰:“子产将知政矣。让不失礼。”

楚子及秦浸郑,楚人获郑大夫皇颉,以献于泰。郑人取货于印氏。子太叔为令正以请之。子产曰:“不获。受楚之功,而取货于郑,不可为国。秦不其然。若曰拜君之勤,微君之惠,楚师其犹在敝邑之城下,其可。”弗从,遂行,秦人不予。更币,从子产,而后获皇颉。

许灵公如楚,请伐郑。师未兴而卒于楚。楚子曰:“不伐郑,何以求诸侯?”楚师起,郑人将御之。子产曰:“晋、楚将平,诸侯将和。楚王是故昧于一来,不如使逞而归,乃易成也。夫小人之性,衅于勇,啬于祸,以足共性而求名焉者,非国家之利也。若何从之?”子展悦,不御寇。楚人入南里,堕其城,涉于泛而妇。明年,宋向戍请于晋楚,欲弭诸侯之兵,果盟于宋。自是晋楚之从,交相见也。

蔡侯自晋归,过于郑,郑伯享之,不敬。子产曰:“蔡侯其不免乎!日其过此也。君使子展廷于东门之外,而傲吾曰,犹将更之。今还受享而惰,乃其心也。君小国,事大国,而傲惰以为己心,将得死乎?若不免,必由其子。其为君也淫而不父。侨闻之,如是者恒有子祸。”未几,蔡世子果弑其君固。

子庄相郑伯以如楚,舍而不坛。外仆言曰:“昔先大夫相先君适四国,未尝不为坛。自是至今,亦皆循之。今子草舍,无乃不可乎?”子产曰:“大适小,则为坛。小适大,则苟舍而已,焉用坛?侨闻之,大适小,有五美,宥其罪戾,舍其过失,救其灾患,赏其德刑,教其不及。小国不困,怀服如归,是故作坛以昭其功,宣告后人,无怠于德。小适大,有五恶,说其罪戾,请其不足,行其改事,共其职贡,从其时命。不然,则重其币帛,以贺其福而吊其凶。皆小国之祸也。焉用作坛,以昭其祸?

延陵季子聘于上国,至齐,说晏平仲,至卫,说蘧伯玉;至晋,说叔向;适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纻衣焉。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难将作矣!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之以礼。不然,郑国将败。”

初伯有知政,使子皙如楚,辞曰:“楚、郑方恶,而使馀往,是杀馀也”。伯有曰:“尔世行也。”将强使之。”子哲曰:“可则往,难则已,何世之有?”怒而将伐伯有。诸大夫和之。裨谌曰:“祸未歇也,必三年而后能纾。”然明曰:“政将焉往?”裨谌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其焉辟子产?举不踖等,则位班也。择善而举,则世隆也。天又除之,夺伯有魄。子西即世,将焉辟之?天祸郑久矣,其必使子产息之,乃犹可以戾”。

未几,子产相郑伯以如晋。叔向问郑之政焉。对曰:“吾得见与否,在此岁也。驷。良方争,(驷,子哲。良,伯有。)未知所成。若有所成,吾得见,乃可知也。”叔向曰:“不既和矣乎?”对曰:“伯有侈而愎,子哲好在人上,莫能相下也。虽其和,犹相积恶也,恶至无日矣。”

伯有耆酒,为窟室,而夜饮酒,击锺焉达旦,朝者皆自朝布路而罢。又将使子哲如楚。子皙以驷氏之甲伐之。伯有奔许。大夫聚谋,子皮曰:《仲虺之志》云:“取乱侮亡,推亡固存,国之利也。”罕、驷、丰同生。(罕,子皮。驷,子皙。丰,公孙段。本同母兄弟。)伯有汰侈,故不免。人谓子产,“就直助强”。子产曰:“岂为我徒,国之祸难,谁知所敝?”或主强直,难乃不生。姑成吾所。因敛伯有氏之死者,不及谋而遂行。子皮止之。众曰:“人不我顺,何止焉?”子皮曰:“夫子礼于死者,况生者乎?”遂自止之。子产乃入。郑伯及其大夫国人盟。伯有闻郑人之盟己也,怒。闻子皮之甲不与攻己也,喜。遂自墓门之渎入。驷带率国人伐之,皆召子产。子产曰:“兄弟而及此,吾从天所与。”伯有死于羊肆。子产枕之股而哭,敛而殡之。伯有之臣在市恻者,既而葬诸斗城。驷氏欲攻子产。子皮怒曰:“礼,国之干也。杀有礼,祸真大焉。”乃止。

于是子皮为上卿,而授子产以故。辞曰:“国小而逼,族大宠多,不可为也。”子皮曰:“虎帅以听,谁敢犯子?子善相之。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子产为政,有事伯石,(伯石,公孙段。有事,欲使之。)赂与之邑。子太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鸡。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太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耳。”伯有既死,使太史命伯石为卿,辞。太史退,则请命焉。复命之,又辞。如是三,乃受策入拜。子产是以恶其为人也,使次己位。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丰卷将祭,请田焉。弗许,曰:“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张怒,(丰卷。)退而征役。(欲攻子产。)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出奔。子产请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予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郑伯如晋,晋侯以鲁襄公之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色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供命?寡君使弓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库,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螟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萤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鞑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腧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权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

是岁,北宫文子相卫襄公如楚,过郑,印段廷劳于棐林,如聘礼,而以劳辞。文于入聘,子羽为行人,冯简子与子太叔逆客。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礼之于政,如熟之有濯也。濯以救热,何患之有?”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贤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手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吾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校攕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压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压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吾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日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鲁昭公之元年,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楚怀诈,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兵众逆。子产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𫮃,听命令尹命。”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乃请垂橐而入。居无何,令尹围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擎、操,郏。郑人惧。子产曰:“不害。令尹将行大事,而先除二子也。祸不及郑,何患焉?”已而围果弑楚子,杀伯州擎,而黑肱出,乃自立为君。于是游吉如楚,归语子产曰:“具行器矣。楚王汰侈而自说其事,必合诸侯,吾往无日矣。”子产曰:“不数岁,未能也。”后四年,始会诸侯于申。

子产聘于晋,叔向同焉,曰:“寡君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验为祟’,史莫知之,敢问此柯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故参为晋星。然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帝用嘉之,封诸汾州。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然则台骀,汾神也。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荣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荣之。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侨闻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今无乃壹之,则生疾矣。侨又闻内官不及同姓,故男女辨姓,礼之大司也。今君内实有四姬焉,其无乃是乎?”晋侯闻其言曰:“博物君子也。”而厚为之礼。叔向出,行人子羽送之。叔向问郑故焉,且问子皙。对曰:“其与几何?无礼而好陵人,怙富而卑其上,弗能久矣。”

初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手皙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暂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手南氏。子析怒,櫜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取其妻。子南执戈击之,及冲。子皙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产曰:“直钧,幼贱有罪,罪在楚也。”(先聘子南,直也。用戈子皙,直也。子产未能讨,故钧共事而罪楚。)乃执子南而数之曰:“国之大节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听其政,尊其贵,事其长,养其亲,五者所以为国也。今君在国,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国之纪,不听政也。子哲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幼而不忌,不事长也。兵其从兄,不养亲也。君曰‘馀不忍女杀,宥女以远,勉速行乎!无重而罪。’”遂放游楚千吴。将行,子产咨于太叔。太叔曰。“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彼国政也,非私难也。子图郑国,利则行之,又何疑焉。周公杀管叔而蔡蔡叔,夫岂不爱,王室故也。吉若获戾,子将行之,何有于诸游。”郑为游楚乱,故六卿私盟于薰隧。公孙黑强与于盟。使太史书其名,且曰七子。子产弗讨。未几,公孙黑将作乱,欲去游氏而代其位,伤疾作而不果。驷氏与诸大夫欲杀之。子产在鄙,闻之惧,弗及乘,遽而至,使吏数之曰:“伯有之乱,以大国之事而未尔讨也。尔有乱心无厌,国不女堪。专伐伯有,而罪一也。昆弟争室,而罪二也。薰隧之盟,女矫君位,而罪三也。有死罪三,何以堪之?不速死,大刑将至。”再拜稽首辞曰:“死在朝夕,无助天为虐。”子产曰:“人谁不死,凶人不终,命也。作凶事,为凶人,不助天,其助凶人乎?”请以印为褚师。(市官)子产曰:“印也若才,君将任之。不才,将朝夕从女。女罪之不恤,而又何请焉。不速死,司寇将至。”乃缢而尸诸周氏之衢,加木焉。

子产相郑伯如楚。楚子享之,赋吉日。既享,子产乃具田,备王以田江南之梦。因使椒举如晋,求诸侯。问于子产曰:“晋其许我诸侯乎?”对曰:“晋君少安,不在诸侯。其大夫多求,莫匡其君。在宋之盟,又曰如一。若不许君,将焉用之?”王曰:“诸侯其来乎?”对曰:“从宋之盟,承君主欢,不畏大国,何故不来?不来者其鲁、卫、曹、邾乎?曹畏宋,邾畏鲁,鲁卫逼于齐而亲于晋,惟是不来。其馀君之所及也。”王曰:“然则吾所求者无不可乎?”对曰:“求逞于人,不可与人,同欲尽济。”明年,夏,诸侯如楚。曹、邾辞以难,鲁辞以时祭,卫侯辞以疾。椒举言于楚子曰:“诸侯无归,礼以为归。今君始得诸侯,其慎礼矣!宋向戍、郑公孙侨,在诸侯之良也,君其选焉。”楚子乃问礼于左师及子产。左师献公合诸侯之礼六,子产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君子谓合左师,善守先代,子产善相小国。楚子示诸侯侈。椒举谏,不听。子产见左师曰:“吾不患楚矣。汰而愎谏不过十年。”左师曰:“不十年侈,其恶不远,远恶而后弃。善亦如之,德远而后兴。”

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曰:“其父死于路,己为趸尾,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子宽以告。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人言。’吾不迁矣。”子宽曰:“君子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敞将若何?政不率法,而制于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

郑人铸刑书。叔向诒书子产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微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子产复书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

子产聘于晋,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来之祀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方鼎二。

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或梦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予将杀带也。明年壬寅,予又将杀段也。”期至,而驷、带、公孙段卒。国人愈惧。子产立公孙泄及良止以抚之,乃止。(泄,手孔。子止,伯有子。)子太叔问其故。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太叔曰:“公孙泄何为?”子产曰:“说也为身无义,而图说从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不媚不信,不信民不从也”。及子产适晋,赵景子问焉,曰:“伯有犹能为鬼乎?”子产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以为淫厉。况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孙,子耳之子,敝邑之卿,从改三世矣。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故柄,其用物也弘矣,其龋ǐ也多矣,其族又大,所冯厚矣。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

子产为丰施归州田于韩宣子,曰:“日君以公孙段为能任其事,而赐之州田。(初段相郑伯如晋,礼无违者,晋侯赐之田。施,段之子。)今无禄早世,不获久享君德,其子弗敢有,不敢以闻于君,私致诸子。”宣子辞。子产曰:“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施将惧不能任其先人之禄,其况能任大之赐。纵吾子为改而可。后之人若属有疆之言,敝邑获戾,而丰氏受其大讨。吾子取州,是免敝邑于戾于而建置丰氏也,敢以为请。”宣子乃受之。

郑罕朔奔晋。韩宣子问其位于子产。子产曰:“君之羁臣,苟得容以逃死,何位之敢择?卿违,从大夫之位。罪人以其罪降,古之制也。朔于敝邑,亚大夫也,其官,马师也,获戾而逃,惟执政所寘之,得免其死,为惠大矣,又敢求位?”宣子为子产之敏也,使从嬖大夫。

晋平公卒,诸侯如晋送葬。郑子皮将以币行。子产曰:“丧焉用币?用币必百两,百两必千人。千人至,将不行,不行必尽用之。几千人而国不亡。”子皮固请以行。既葬,诸侯之大夫欲因见新君。叔孙昭子曰:“非礼也。”弗听。叔向辞之曰:“大夫之事毕矣,而又命孤。孤斩焉在衰绖之中,其以嘉服见,则丧礼未毕。其以丧服见,则是重受吊也。大夫将若之何?”皆无辞以见。子皮尽用其币,归谓子羽曰:“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夫子知之矣,我则不足。《书》曰:‘欲败度,纵败礼。’我之谓矣!夫子知度与礼矣,我实纵欲而不能自克也。”

初子产如陈盟,归告大夫曰:“陈,亡国也,不可与也。聚禾粟,缮城郭,恃此二者而不抚其民。其君弱,植公子侈,太子卑,大夫敖,政多门,以介于大国,能无亡乎!不过十年矣!”后十年,果为楚所灭。

楚子诱蔡侯般,杀之于申,遂围蔡。晋荀吴谓韩宜子曰:“前日不能救陈,今又不能救蔡,为盟主而不恤亡国,将焉用之?”遂告诸侯,会于厥怒。子皮将行。子产曰:“行不远,不能救蔡也。蔡小而不顺,楚大而不德,天将弃蔡以壅楚。盈而罚之,蔡必亡矣。且丧君而能守者鲜矣。三年,楚其有咎乎?美恶周必复。楚恶周矣。”已而晋人请蔡于楚,果弗许,而诸侯归。

于是郑简公卒,将为葬,除及游氏之庙,将毁焉。子太叔使其除徒执用以立,而无庸毁,曰:“子产过女而问何故不毁?乃曰不忍庙也。诺将毁矣。”既如是,子产乃使辟之。司墓之室,有当道者,毁之则朝而蹦,弗毁则日中而蹦。子太叔请毁之,曰:“无若诸侯之宾何?”子产曰:“诸侯之宾能来会吾丧,岂惮日中,无损于宾而民不害,何故不为。”遂不毁。日中而葬。君子谓子产于是乎知礼。礼无毁入以自成也。

晋侯成虒祁之宫,诸侯朝而归者,皆有贰心。叔向曰:“诸侯不可以不示威。”乃并征会,以甲车四千乘合诸侯于平丘。子产、子太叔相郑定公会。子产以幄幕九张行。子太叔以四十,既而悔之,每舍损焉,及会,亦如之。晋人令诸侯甲戌日中造于除。癸酉,退朝。子产命外仆速张于除。太叔止之,使待明日。及夕,子产闻其未张也,使速往,乃无所张矣。及盟,子产争承曰:“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之制也。卑而贡重者,甸服也。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敢以为请。诸侯靖兵好以为事,行理之命,无月不至。贡之无艺,小国有阙,所以得罪也。诸侯修盟,存小国也。贡献无极,亡可待也。存亡之制,将在今矣。”自日中以争至于昏,晋人许之。既盟,子太叔咎之曰:“诸侯若讨,其可乎?”子产曰:“晋政多门,贰偷之不暇,何暇讨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仲尼谓:“子产于是行足以为国基矣。《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君子之求乐者也。夫合诸侯,艺贡事,礼也。”

子产归未至,闻子皮卒哭,且曰:“吾已无为为善矣,惟夫子知我。”初,子皮如齐,晏子骤见之,陈桓子问其故。对曰:“能用善人,民之主也。”晋韩起聘于郑,郑伯享之。子产戒曰:“苟有位于朝,无有不供恪。”孔张后至,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客从而笑之。事毕,富子谏曰:“夫大国之人,不可不慎也。几为之笑,而不陵我。吾皆有礼,夫犹鄙我。国而无褴,何以求荣?孔张失位,吾子之耻也。”子产怒曰:“发命之不衷,出令之不信,刑之颇类,狱之放纷,会朝之不敬,使令之不听,取陵于大国,罢民而无功,罪及而弗知,侨之耻也。孔张君之昆孙,子孔之后也,执政之嗣也,为嗣大夫,承命以使,周于诸侯,国人所尊,诸侯所知,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禄于国,有赋于军,丧祭有职,受赈归赈,其祭在庙,已有着位数,世世守其业而忘其所。侨焉得耻之?辟邪之人,而皆及执政,是先王无刑罚也。子宁以他规我?”

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太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晋国亦未可以贰。晋国韩子,不可偷也。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鬼神而助之,以兴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爱于一环,其以取憎于大国也。盍求而与之。”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贰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鸡立,而无令名之患。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鸡,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国主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且吾以玉贾罪,不亦锐乎!”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执政弗义,弗敢复也。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藿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丐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比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予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若大国令而供无艺,郑鄙邑也,亦弗为也。矫若献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韩予曰:“起不敏,敢求玉以徼二罪,敢辞之。”将行,私觐于子产,以王与马,曰:“子命起舍夫玉,是赐我玉而免我死也。敢不借手以拜。”

有星孛于大辰。稗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弗与。明年,夏,宋、卫、陈、郑皆火。裨灶曰,“不用我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太叔曰:“宝以保民也,若有火,国几亡,可以救亡,子何爱焉?”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初火作,子产辞晋公手、公孙于东门,使司寇出新客,禁旧客勿出于宫。使子宽、子上巡群屏摄,至于大宫。使公系登徒大龟。使祝史徒主祏于周庙,告于先君。使府入库人各儆其事。商成公儆司官,出旧宫人寘诸火所不及。司马、司寇列居火道,行火所焮。城下之人伍列登城,明日,使野,司寇各保其征,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书焚室而宽其征,与之材。三日哭,国不市。使行人告于诸侯。陈不救火,许不吊灾。君子是以知陈、许之先亡也。腧月,子产大为社,祓禳于四方,振除火灾。乃简兵大蒐。将为蒐除,子太叔之庙在道南,其寝在道北,其庭小,过期三日,使除徒陈于道南庙北,曰,“子产过女而命速除,乃毁于而向。”子产朝过而怒之。除者南毁。子产止之,曰:“毁于北方。”初火之作也,子产授兵登陴。子太叔曰:“晋无乃讨乎?”子产曰:“小国忘守则危,况有灾乎?”既晋之连吏让郑曰:“郑国有灾,晋君大夫不敢宁居,卜筮走望,不爱牲玉。郑之有灾,寡君之忧也。今执事然授兵登陴,将以谁罪?边人恐惧,不敢不告。”子产对曰:“若吾子之言。敝邑之灾,君之忧也。敝邑失政,天降之灾,又惧谗慝之间谋之,以启贪人,荐为敝邑不利,以重君之忧。幸而不亡,犹可说也。不幸而亡,君虽忧之,亦无及也。郑有他竟,望走在晋。既事晋矣,其敢有二心。”

于是楚左尹王子胜言于楚子曰:“许于郑,仇敌也,而居楚地,以不礼于郑。晋、郑方睦,郑若代许,而晋助之,楚丧地矣。郑方有令政,君其图之。”楚子乃迁诈于白羽。

郑驷偃卒。初偃姿于晋大夫,生丝,弱,其父兄立子瑕。(偃子叔父。)子产憎其为人,且以为不顺,勿许,亦勿止。他日,丝以告其舅,晋人使以币如郑,问驷乞之立故。(乞,子瑕也。)驷氏惧,乞欲逃。子产弗遣。请龟以卜,亦弗予。大夫谋对。子产对客曰:“郑国不天,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今又丧我先大夫偃,其子幼弱,其二三父兄惧阶宗主,私族于谋而立长亲。寡君与其二三臣曰:‘抑天实剥乱,是吾何知焉。谚曰,‘无过乱门。’民有兵乱,犹惮过之,而况敢知天之所乱。今大夫将问其故,抑寡君实不敢知,其谁实钮之?平丘之会,升耳旧盟,曰:‘无或失职。’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晋大夫而专制其位,是晋之县鄙良、何田之为?”辞客币而报其使。晋人不敢复言。

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国人谙乓祭焉。子产弗许,曰:“我斗,龙不我觊也。龙阙,我何靓焉?禳之,则彼其室也。我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乃止。

初子产喜然明。问为政焉。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乳。”子产喜,以语子太叔,且曰:“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矣。”子太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恩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则其过鲜矣。”及子产有疾,谓子太叔曰:“我死,子必为政。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肮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太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校弆,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诸葛孔明传

诸葛亮,字孔明,琅琊阳都人也,汉司隶校尉丰之后。亮早孤,随叔父玄避乱荆州。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诸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顾谓广元等曰:“卿曹仕进,可至郡守、刺史也?”或问其所志。亮笑而不言。及玄卒,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每自比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皆信然之。襄阳庞德公有重名于当世,目亮为卧龙,从子统为凤雏,同郡司马徽为水镜。亮每至其家,独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徽字德操,清雅有知人之监。刘先主访世事于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有伏龙、凤雏?”先主问其人。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徐庶见先主于新野,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将军宜枉驾顾之?”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得见。因屏人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短浅,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亮答曰:“今曹操巳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与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殆天所以资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邮。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帝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先主曰:“善。”于是与亮情好日密。关公、张飞等不说。先主解之曰:“自孤得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关张乃止。

刘表长子琦亦深敬亮。表受后妻之言,爱少子琮,不悦于琦。琦每欲与亮谋自安之术,亮辙拒塞。既乃将亮游观后园,共登高楼。饮宴之间,令人去梯,因谓亮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于吾耳,可以言未?”亮答曰:“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琦意感悟,阴规出计,遂得为江夏太守。俄而表卒,曹操征荆州,琮遣使请降。先主在樊,闻之,率其众南行,亮与徐庶并从。为操所追破,获庶母。庶辞先主而指其心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者,以此方寸地也。今失老母,方寸乱矣,无益于事,请从此别。”遂诣曹公。

先主至于夏口。亮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时权拥众在柴桑,观望成败,窄仰先主大名,又睹亮英伟,甚敬重之。亮说权曰:“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定,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聚士仰慕,若水之归海。事之不济,比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亮曰:“豫州兵虽败于长阪,今战士还者及关某水军,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弊。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且北方之卜,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势耳,非心服也。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必破操军。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权大悦,即遣周瑜、程普、鲁肃等水军三万随亮诣先主,并力拒曹操。操败于赤壁,果引军归邺。先主遂收江南。

建安十六年,无主攻益州。亮与关公留镇荆土。居无何,亮率张飞,赵云等溯江而上,分定州郡,会围成都,刘璋遂降。宜城马良致书于亮曰:“闻雒城已拔,此天祚也。明公应期赞世,配业光国,魄兆见矣。夫变用雅虑,审贵垂明,于以简才,宜适其时。若乃和光悦远,迈德天壤,使时闲于听,世服于道,齐高妙之音,正郑、卫之声,并利于世,无相夺伦,此乃管弦之至,牙、旷之调也。虽非锺期,敢不挚节。”

二十六年,群下劝先主即帝位,先主未之许。亮曰:“今曹氏篡汉,天下公主,大王刘氏苗族,绍世而起,今即帝位宜矣?”于是称尊号。策亮为丞相,曰:“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於戏!丞相亮其悉肤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昭明天下,君其勖哉!以丞相绿尚书事。”其治颇尚严峻,人多怨叹。法正谓亮曰:“昔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秦民知德。今君假借威力,跨据一州,初有其国,未垂惠抚。胡不缓刑弛禁,全客主之义乎?”亮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暗弱,自焉已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吏民,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僭;顺之以恩,恩竭则慢。积弊致亡,职由此也。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著矣?”

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疾笃,召亮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业。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当自取也?”亮涕泣曰:“臣故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建兴元年,封亮武乡侯、开府治事,又领益州牧,事无臣细,成决于亮。是岁,越嵩夷高定背叛,建宁大姓雍闿负阻不宾,样柯太守朱褒拥郡相继而反,南中骚动。亮以新遭大丧,故未即加兵。初,孙权闻先主住白帝,使大夫郑泉来聘,蜀亦遣人相与报答。及先主殂殒,亮策权有异计,谋欲聘之而未发也。于是邓芝见亮曰:“上幼弱,初在位,宜遣使人重申吴好。”亮答曰:“吾思之久矣,未得其人。今日始得之耳?”芝问,“其人谓谁。”亮曰:“即使君也。”因遣芝修好于权。权果狐疑,不时见芝。芝表请面陈吴、蜀唇齿之计。权乃绝魏,与蜀申盟。自后和亲,遂为与国。

高将自南征,长史王连力谏,以为“此不毛之地,疫疠之乡,而丞相者一国之望也,不宜冒险而行?”亮度诸将才不及己,意欲必往。而连言辙恳至,故稽留者久之。三年春,亮遂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军资所出,国以饶富。有孟获音,为夷所服,亮募军中生致之麾下,使获周观营阵之间,问曰,“此军何如?”对曰:“向者不知虚实,故败。今蒙赐观营阵,若只如此,即易胜耳。”亮笑,纵使更战。七纵七擒,而亮犹遣护。获止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遂至滇池。使其渠帅自相统领,不复别置汉官,亦不留兵镇守。或者以为不便。亮曰:“夷新伤破,父兄死丧,若置官吏而无兵,必成祸患,一不易也。留兵镇守而无食,必当运粮,二不易也。夫夷人累有废杀之罪,自嫌衅重,若留外人,终不相信。夷汉杂居,猜嫌必起。及其反叛,劳费萧然矣,三不易也。今吾欲使不留兵,不运粮,而纲纪粗定,夷汉粗安,策犹有便于此者乎?”初,参军马谡送亮南征,临别献言曰:“南中恃其险远骄黠,不宾之日久矣。虽今且破降,明日必反耳。今公方欲倾国北伐,远事强贼,彼知吾势内虚,其叛亦速。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又不可仓卒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亮深纳其策,赦孟获以服南方。故终亮之世,夷人无敢反者。

五年,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乎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先帝称之。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惜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已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奋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咨鲰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遂行。屯于沔阳。

六年春,使赵云、邓芝据箕谷。魏大将曹真举众拒之。云、芝兵弱失利。亮身率诸巩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蜀,关中震响。魏明帝西镇长安,叔张郃拒亮。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邰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为郃所破。亮拔西县千户,还于汉中。蜀人或以比贺亮者。亮愀然有戚曰:“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家威力未举,使百姓坠于涂炭。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贺,能不愧乎?”由是蜀人悉知亮有吞魏之志矣。下马谡于狱。或说亮曰:“楚诛子玉,二世不竞。秦赦孟明,遂伯诸侯。天下未定,不宜戮计谋之士,请释之以图后效。”亮曰:“古人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故杨干乱行,魏绦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耶?”遂戮谖以谢众。上疏曰:“臣以弱才,窃叨非据,亲秉旄钺,以厉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诫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抚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于是以右将军行丞相事,所总统如前。或劝亮更发兵者。亮曰:“大军在祁山,数多于贼,而为贼所破,则其病在一人,而非兵之少也。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权变通之道,为将来之举。若不能者,虽兵多何益乎?而今而后有忠于国者,但勤攻吾阙,则事可定而贼可灭也。”于是考微劳,甄烈壮,引咎责躬,布宣所失,厉兵讲武,以为后图,戎士简练,民忘其败矣。

孙权破曹休,魏兵东下,关中虚弱。亮上言曰:“昔先帝托臣以讨贼,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是故冒危历险,不敢自惜,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策。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进取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乎,而欲坐定天下,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左,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鸟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才及期年,而丧赵云、马五、阎芝、丁立、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馀辈,青羌武骑一千馀人,凡此皆纠合四方精锐于数年之内,非一州所有,而取备于旬日之中者也。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矣,将何以图敌?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则止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与贼持久,臣之未解六也。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定矣,而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及吴人违盟,关某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此,难以逆知。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于是复出散关,围陈仓,未克,粮尽退军。魏将王双率骑迫亮,与战,破之,临阵斩双。

七年,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雍州刺史郭淮率众击式,亮自出至建威。淮闻之,遁还,遂乎二郡。八年,使魏延西入羌中,大破郭淮及费瑶于阳溪。诏策亮曰:“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听顺所守。前年耀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震凶暴,功烈著明。今天下骚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干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盛业也。其复君丞相,勿辞。”

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司马懿自荆州入朝。魏明帝曰:“西方事重,非君莫可付者。”乃使懿督张郃等诸军雍、凉劲卒三十馀万西救祁山。合欲分兵驻雍、郿。司马懿曰:“料前军能独当之者,将军言是也。若不能当而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乌黥布禽也。”遂进。亮留兵攻城,自逆懿于上邽。懿敛兵依险,军不得交。亮引还。而懿追蹑其后,至于卤城。张郃曰:“彼远来逆我,请战不得,谓吾利在不战,欲以长计制之也。可止屯于此。为祁山声援,分遣奇兵,示出其后。今亮县兵食少,行亦归矣。不可更前,而不敢逼,沮三军之气也。”懿不从。兵既相衔,复不肯战,而登山掘管。于是诸将咸曰:”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懿病之。乃使邻等攻别围,自按中道向亮。时蜀兵更下者十二,魏军始阵,幡兵适交,参佐俱言贼众强盛,宜权留更卒,张助声势。亮曰:“吾统武行师,大信为本。得原失信,古人所惜。更者束装以待期,妻子鹤望而计日,虽临征难,义不废也?”皆督遣令行,于是去者感悦,愿留一战。止者愤踊,思致死命。临阵争先,以一当十。却司马懿,杀张郃,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而还。

十二年春,亮率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懿封于渭南。亮每患粮乏,使己志不伸,是以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百姓安堵,军无私焉。亮数欲合战,懿亦表固请战。魏明帝恐不能禁,使卫尉辛毗制其军。姜维谓亮曰:“辛毗仗节而来,贼不复出矣。”亮曰:“彼本无战情,所以固请战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我,肯千里而请战耶?”相持百馀日。

其秋八月,亮疾病,密授长史杨仪、司马费祎、护军姜维等以身殁之后退军节度。亮适薨,仪等按亮成规,整军而出。百姓奔告司马懿,懿率众追焉。仪反、旗鸣鼓,若将向懿者,乃不敢逼。于是蜀兵结阵而去。入谷,然后发丧。司马懿之退也,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或以告懿。懿曰:“吾能料生,不便料死。”因按行其营垒处所,叹曰:“天下奇才也。”

亮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策谧为忠武侯。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馀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薨,如其所言。

景耀六年春,诏立亮庙于沔阳。初亮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时议以礼秩不听。民间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之上。校尉习隆等上言曰:“周人怀召伯之教,甘棠为之勿伐。越王思范蠡之绩,铸金以存其像。自汉以来,小善微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况亮德范迩遐,勋盖天下,兴抉王室,实赖斯人。而烝尝止于私门,庙像阙而莫立,使百姓巷祭,夷戎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聿追往昔也。今若尽顺民心,则渎而无典。建于京师,又逼宗庙。宜因其墓,立之沔阳,使亲属以时赐祭。凡亮故时臣吏欲奉祀者,令至庙所,断其私祀,以崇正礼。”于是始从之。

亮体资文武,明睿笃诚,英略绝时,而行治纯懿,直方守正,而应变无穷。自为幼童,已欲兴微继绝,拨乱世反之正,其规模大策,素定于智中,见诸行事,皆平时所蕴积者,非临危演思,尝试其说而行也。故翼戴先主于倾覆颠沛之间,从容谈笑,分割山河,兴复汉宗,与畴昔语先主于南阳,其策无不效者。及夫受六尺之孤,履危急之地,事凡庸之主,改由己出,而不失臣礼,身握强兵,而中外无间,行法严峻,而国人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劳。死之日,百姓追思如丧考妣,庶几哉帝王之辅,伊、吕之俦,度越管、萧远矣!

亮虽雄姿杰出,而从谏如流,改过不吝。尝教于群下曰:“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敝娇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兹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不惑,希幼宰之殷慰,有忠于国,则亮可少过矣?”又曰:“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军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姿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于直言也。其好善如此。亮之治国,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尽忠益时者虽譬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赦,游辞好饰者虽轻必戮。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人有言亮惜赦者,亮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悉矣,曾不语赦也。若刘景升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乎?”都护李平同受遗诏。乎后挟诈自营,无忧国之事。侍中廖立徒长水校尉,因怏怏怀恨,疵毁乱群。亮表废平、立为民,平徙梓潼郡,立徙汶川郡。后闻亮卒,乎发病卒。立垂泣叹曰:“吾终为左衽矣!”或谓亮之致廖立垂泣,李平致死,岂徒伯氏夺邑,没齿无怨言而已哉,于是可谓能用刑矣!自秦、汉已来未之有也。

亮之行师,奉仁义,明节制,其止如山,其进如风,践敌人之境,而刍荛者不止,耕者不变。初出祁山。三郡应蜀。亮不速进。志大会而不就近功也。前军败于街亭,亮屯去数里不救。魏兵相接又徐行。其安静坚重而有勇乃如此。魏大将司马懿善用兵,殄公孙渊,擒孟达,如探取囊中物耳。及与亮相抗,众寡强弱,客主劳侠之势相去甚悬绝矣,然终不敢交战。证亦臻翔亮阵有筋制。终非诡变之所能敌也,故闭营自守而已。其损益连弩,木牛流马,创物之智,出人意表。所作八阵图,黄帝、太公丘井法也,周衰而后,亮独得其要云。

亮知人贤否而能尽其才。初蒋琬为广都长,先主因游猎,奄至广都。琬众事不治,时又沈醉。先主大怒,将加诛戮。亮曰:“蒋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其为治以安民为本,不事修饰,愿加之。”先主雅敬亮,乃不加罪。费祎为黄门侍郎,亮南征还,群僚迎谒于数十里外,年位多在祎右者。而亮特命祎同载,众人莫不易观。其后二人相继总政事,琬方整有威重,而祎宽济博爱,见称为贤相。其当国,功名略相比拟云。犍为太守李严命杨洪为郡曹,先主争汉中,急书发兵。亮以问洪。洪曰:“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发兵何疑?”亮因表洪领蜀郡太守,众事皆办,遂使即真。而严未去犍为,洪迎门下。书佐何只有才策,洪尚在蜀郡,而祗已为广汉太守。于是西土莫不服亮能尽时人之器用也。先主称汉中王,升黄忠为后将军。亮说之曰:“黄忠名望素非关、马之伦,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旨。阔遥闻之,恐必不悦,无乃不可乎?”先主不听。顷之,策关为前军。关果大怒曰:“大丈夫终不肯与老兵同列。”赖行人费诗缓颊说之,关始拜命。刘封初为先主养子,后领上庸太守。关公围樊,促令发兵,封不肯助。又侵陵孟达,遂降魏。及魏攻上庸,封败,自归成都。亮虑封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御,劝先主因此除之,遂赐封死。魏廷、杨仪,小人之鸡养者也。然廷骁勇善抚士卒,仪雅有才干,二人积不相能。自亮在时,使仪当劳剧,廷冒险阻。皆捐躯受命,不敢辞难。及亮没,即举兵相图,同以诛灭。其烛微消患,驾驭奸桀,皆此类也。

亮书奏言教皆有可观。晋时尝令著作郎陈寿绿亮故事,寿定着二十四篇,为《诸葛氏集》。开府、作牧、权制、计算、南征、北出、综核、训厉、贵和、传运、军令、法检、兵要等,皆名篇之目也。寿又为之奏,其略曰:“亮少有逸才、英霸之气,遭汉扰乱,不求闻达。后遇先主,解带写诚,厚相结纳。及魏武南征,先主失势。亮时年二十七,乃建奇策,大破魏军,托据荆、益。先主殂殁,嗣子幼弱,于是专决政事,外连孙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愿。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又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屡耀其武。然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成功。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成父,皆付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晓之器能政理,管、萧之匹,而时乏名将,无戍父、韩信,故使功业不及耶?盖天命有归,不可智力争也。青龙二年,亮率众出武功,其秋病卒。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孟轲有云:“以快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愤。’信矣!论者或怪亮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臣愚以为皋陶大贤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书》,皋陶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皋陶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远。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寿不为知亮,而其言亦多有可取者。

子瞻,字思远。亮尝与兄瑾书曰:“瞻今八已岁,聪慧可爱,嫌其早成,恐不为重器耳。”后与董厥共平尚书事。邓艾伐蜀,瞻领兵拒战。艾遗书诱瞻曰:“若降者,必表为琅琊王。”瞻怒,斩其使。临阵战殁。晋泰始中,诏署亮孙京为郡令。京后位至江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