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东坡文钞
◀上一卷 卷二十六·记 下一卷▶

宸奎阁碑

皇祐中,有诏庐山僧怀琏住京师十方净因禅院,召对化成殿,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是时北方之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聪明超轶者皆鄙其言,诋为蛮夷下俚之说。琏独指其妙与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固一时士大夫喜从之游,遇休沐日,琏未盥漱,而户外之屦满矣。仁宗皇帝以天纵之能,不由师傅,自然得道,与琏问答,亲书颂诗以赐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书乞归老山中。上曰:“山即如如体也。将安归乎?”不许。治平中,再乞,坚甚,英宗皇帝留之不可,赐诏许自便。琏既渡江,少留于金山、西湖,遂归老于四明之阿育王山广利寺。四明之人,相与出力建大阁,藏所赐颂诗,榜之曰“宸奎”。时京师始建宝文阁,诏取其副本藏焉。且命岁度僧一人。琏归山二十有三年,年八十有三。臣出守杭州,其徒使来告曰:“宸奎阁未有铭。君逮事昭陵,而与吾师游最旧,其可以辞!”

臣谨按古之人君号知佛者,必曰汉明、梁武,其徒盖常以借口,而绘其像于壁者。汉明以察为明,而梁武以弱为仁。皆缘名失实,去佛远甚。恭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未尝广度僧尼,崇侈寺庙。干戈斧质,未尝有所私贷。而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此所谓得佛心法者,古今一人而已。琏虽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严甚。上尝赐以龙脑钵盂,琏对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坏色衣,以瓦铁食,此钵非法。”使者归奏,上嘉叹久之。铭曰:

巍巍仁皇,体合自然。神耀得道,非有师传。
维道人琏,逍遥自在。禅律并行,不相留碍。
于穆颂诗,我既其文。惟佛与佛,乃识其真。
咨尔东南,山君海王。时节来朝,以谨其藏。

上清储祥宫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制诏臣轼,上清储祥宫成,当书其事于石。臣轼拜手稽首言曰:“臣以书命侍罪北门,记事之成,职也。然臣愚不知宫之所以废兴,与凡材用之所从出,敢昧死请。”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诏臣轼。

始,太宗皇帝以圣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尽以太祖所赐金帛作上清宫朝阳门之内,旌兴王之功,且为五代兵革之馀遗民赤子,请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宫成,民不知劳,天下颂之。至庆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于火,一夕而烬。自是为荆棘瓦砾之场,凡三十七年。元丰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宫之故地,以法箓符水为民禳禬,民趋归之,稍以其力修复祠宇。诏用日者言,以宫之所在为国家子孙地,乃赐名上清储祥宫。且赐度牒与佛庙神祠之遗利,为钱一千七百四十七万,又以官田十四顷给之,刻玉如汉张道陵所用印,及所被冠佩剑履以赐太初,所以宠之者甚备。宫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闻之,喟然叹曰:“民不可劳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钱不可发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务从约损,斥卖珠玉以巨万计,凡所谓以天下养者,悉归之储祥,积会所赐,为钱一万七千六百二十八万,而宫乃成。内出白金六千三百馀两,以为香火瓜华之用。召道士刘应真嗣行太初之法,命入内供奉官陈衍典领其事。起四年之春,讫六年之秋,为三门两庑,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钟经楼二,石坛一,建斋殿于东,以待临幸,筑道馆于西,以居其徒,凡七百馀间。雄丽靖深,为天下伟观,而民不知、有司不与焉。呜呼,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臣谨按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如是而已。自秦、汉以来,始用方士言,乃有飞仙变化之术,《黄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号,延康、赤明、龙汉、开皇之纪,天皇太一、紫微、北极之祀,下至于丹药奇技,符箓小数,皆归于道家,学者不能必其有无。然臣尝窃论之。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应。故仁义不施,则韶濩之乐,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则射乡之礼,不能以致刑措。汉兴,盖公治黄、老,而曹参师其言,以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以此为政,天下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壹。”其后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观上与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谓至矣。检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战而胜。虚心以观世,故不察而明。虽黄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则又恶衣菲食,卑宫室,陋器用,斥其赢馀,以成此宫,上以终先帝未究之志,下以为子孙无疆之福。宫成之日,民大和会,鼓舞讴歌,声闻于天,天地喜答,神祇来格,祝史无求,福禄自至,时万时亿,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应”,岂不然哉!臣既书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圣母成之。汝作铭诗,而朕书其首曰上清储祥宫碑。”臣轼拜手稽首献铭曰:

天之苍苍,正色非耶?其视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储祥之宫。无以来之,其肯我从。元祐之政,媚于上下。何修何营,曰是四者。民怀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谦。帝既子民,维子之视。云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灭私。作宫千柱,人初不知。于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孝孙来飨,左右耆耇。无竞惟人,以燕我后。多士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笃其成材。千石之钟,万石之虡。相以铭诗,震于四海。

广州东莞县资福禅寺罗汉阁记

众生以爱,故入生死。 由于爱境,有逆有顺。 而生喜怒,造种种业。 展转六趣,至千万劫。 本所从来,唯有一爱,更无余病。 佛大医王,对病为药。 唯有一舍,更无余药,常以此药,而治此病。 如水救火,应手当灭。 云何众生,不灭此病。 是导师过,非众生咎。 此何以故?众生所爱,无过身体。 父母有疾,割肉刺血,初无难色。 若复邻人,从其求乞,一爪一发,终不可得。 有二导师,其一清净,不入诸相,能知众生,生死之本,能使众生,了然见知。 不生不灭,出轮回处。 是处安乐,堪永依怙,无异父母。 支体可舍,而况财物。 其一导师,以有为心,行有为法。 纵不求利,即自求名。 譬如邻人,求乞爪发,终不可得,而况肌肉。 以此观之,爱吝不舍,是导师过。 设如有人,无故取米,投坑阱中,见者皆恨。 若以此米,施诸鸟雀,见者皆喜。 鸟雀无知,受我此施,何异坑阱。 而人自然,有喜有愠。 如使导师,有心有为,则此施者,与弃无异。 以此观之,爱吝不舍,非众生咎。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无量。 独此南越,岭海之民,贸迁重宝,坐获富乐。 得之也易,享之也愧。 是故其人,以愧故舍。 海道幽险,死生之间,曾不容发。 而况飘堕,罗刹鬼国,呼号神天,佛菩萨僧,以脱须臾。 当此之时,身非己有,而况财物,实同粪土。 是故其人,以惧故舍。 愧惧二法,助发善心,是故越人,轻施乐舍,甲于四方。

东莞古邑,资福禅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尝戒也,而律自严,未尝求也,而人自施。 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损益铢黍,了然觉知。 堂之受施,如水涵影,虽千万过,无一留者。 堂以是故,创作五百,大阿罗汉,严净宝阁,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壮丽之极,实冠南越。 东坡居士,见闻随喜,而说偈言:

五百大士栖此城,南珠大贝皆东倾。 众心回春柏再荣,铁林东来阁乃成。 宝骨未到先通灵,赤蛇白璧珠夜明。 三十袭吉谁敢争,层檐飞空俯日星。 海波不摇飓无声,天风徐来韵流铃。 一洗瘴雾冰雪清,人无南北寿且宁。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闲。”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失其富,失其智,失其勇,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贞观开元之盛,辅以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葢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也审矣。”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
  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
  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扶桑
  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参翱翔;
  汗流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
  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历九嶷英皇
  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
  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
  犦牲鸡卜羞我觞,于餐荔丹与蕉黄。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表忠观碑

熙宁十年十月戊子,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军州事抃言:“故吴越国王钱氏坟庙及其父祖纪夫人子孙之坟,在钱塘者二十有六,在临安者十有一,皆芜废不治,父老过之,有流涕者。谨按故武肃王镠,始以乡兵破走黄巢,名闻江淮。复以八都兵讨刘汉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则诛昌而并越,尽有浙东西之地。传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孙忠显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师。其后卒以国入觐。三世四王,与五代相终始。天下大乱,豪杰蜂起,方是时,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既覆其族,延及于无辜之民,罔有孑遗。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臣节,贡献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皇宋受命,四方僭乱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负其崄远,兵至城下,力屈势穷,然后束手。而河东刘氏,百战守死以抗王师,积骸为城,酾血为池,竭天下之力,仅乃克之。独吴越不待告命,封府库,籍郡县,请吏于朝。视去其国,如去传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窦融以河西归汉,光武诏右扶风修理其祖父坟茔,祠以太牢。今钱氏功德,殆过于融,而未及百年,坟庙不治,行道伤嗟,甚非所以劝奖忠臣慰答民心之义也。臣愿以龙山废佛祠曰妙因院者为观,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坟庙之在钱塘者以付自然,其在临安者以付其县之净土寺僧曰道微,岁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时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县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几永终不坠,以称朝廷待钱氏之意。抃昧死以闻。”铭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龙飞凤舞,萃于临安。笃生异人,绝类离群。奋挺大呼,从者如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杀宏诛昌,奄有吴越。金券玉册,虎符龙节。大城其居,包络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岛峦。岁时归休,以燕父老。晔如神人,玉带球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贝南金。五朝昏乱,罔堪托国。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护所归,弗谋弗咨。先王之志,我维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孙千亿。帝谓守臣,治其祠坟。毋俾樵牧,愧其后昆。龙山之阳,岿焉新宫。匪私于钱,唯以劝忠。非忠无君,非孝无亲。凡百有位,视此刻文。

司马温公神道碑

上即位之三年,朝廷清明,百揆时叙,民安其生,风俗一变。异时薄夫鄙人,皆洗心易德,务为忠厚,人人自重,耻言人过,中国无事,四夷稽首请命。惟西羌夏人,叛服不常,怀毒自疑,数人为寇。上命诸将按兵不战,示以形势,不数月,生致大首领鬼章青宜结阙下。夏人十数万寇泾原,至镇戎城下,五日无所得,一夕遁去。而西羌兀征声延以其族万人来降。黄河始决曹村,既筑灵平,复决小吴,横流五年,朔方骚然,而今岁之秋,积雨弥月,河不大溢,及冬,水入地益深,有北流赴海复禹旧迹之势。凡上所欲,不求而获,而其所恶,不麾而去。天下晓然知天意与上合,庶几复见至治之成,家给人足,刑措不用,如咸平、景德间也。

或以问臣轼:“上与太皇太后安所设而及此?”臣轼对曰:“在《易·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今二圣躬信顺以先天下,而用司马公以致天下士,应是三德矣。且以臣观之,公,仁人也。天相之矣。”“何以知其然也?”曰:“公以文章名于世,而以忠义自结人主。朝廷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农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国知之可也,九夷八蛮何自知之?方其退居于洛,眇然如颜子之在陋巷,累然如屈原之在陂泽,其与民相忘也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汉,如家至而日见之。闻其名者,虽愚无知如妇人孺子,勇悍难化如军伍夷狄,以至于奸邪小人,虽恶其害己仇而疾之者,莫不敛衽变色,咨嗟太息,或至于流涕也。元丰之末,臣自登州入朝,过八州以至京师,民知其与公善也,所在数千人,聚而号呼于马首曰:“寄射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如是者,盖千馀里不绝。至京师,闻士大夫言,公初入朝,民拥其马,至不得行,卫士见公,擎跽流涕者,不可胜数,公惧而归洛。辽人、夏人遣使入朝,与吾使至虏中者,虏必问公起居,而辽人敕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慎毋生事开边隙。”其后公薨,京师之民罢市而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过车者,盖以千万数。上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瞻等既还葬,皆言民哭公哀甚,如哭其私亲。四方来会葬者,盖数万人。而岭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且作佛事以荐公者,其词尤哀。炷芗于手顶以送公葬者,凡百馀人,而画像以祠公者,天下皆是也。此岂人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动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诚一德,其孰能使之!《记》曰:“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矣。”《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凶。”或以千金与人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诚与不诚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终朝,而一线之溜,可以达石者,一与不一故也。诚而一,古之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而况公乎!故臣论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动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之以二言,曰诚、曰一。”

公讳光,字君实,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曾祖讳政,以五代衰乱不仕,赠太子太保。祖讳炫,举进士,试秘书省校书郎,终于耀州富平县令,赠太子太傅。考讳池,宝元、庆历间名臣,终于兵部郎中、天章阁待制,赠太师、温国公。曾祖妣薛氏,祖妣皇甫氏,妣聂氏,皆封温国太夫人。

公始进士甲科事仁宗皇帝,至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始发大议,乞立宗子为后,以安宗庙,宰相韩琦等因其言,遂定大计。事英宗皇帝为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论陕西刺义勇为民患;及内侍任守忠奸蠹,乞斩以谢天下,守忠竟以谴死。又论汉安懿王当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天下韪之。事神宗皇帝,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西戎部将嵬名山欲以横山之众降,公极论其不可纳,后必为边患,已而果然。劝帝不受尊号,遂为万世法。及王安石为相,始行青苗、助役、农田水利,谓之新法,公首言其害,以身争之。当时士大夫不附安石,言新法不便者,皆倚公为重。帝以公为枢密副使,公以言不行,不受命。乃以为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遂以留司御史台及提举崇福宫,退居于洛十有五年。及上即位,太皇太后摄政,起公为门下侍郎,迁正议大夫,遂拜左仆射。公首更诏书以开言路,分别邪正,进退其甚者十馀人。旋罢保甲、保马、市易及诸道新行盐铁茶法,最后遂罢助役、青苗。方议取士择守令监司以养民,期于富而教之,凛凛乎向至治矣。

而公卧病,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薨于位,享年六十八。太皇太后闻之恸,上亦感涕不已。时方祀明堂,礼成不贺。二圣皆临其丧,哭之哀甚,辍视朝。赠太师、温国公,襚以一品礼服,谥曰文正。官其亲属十人。公娶张氏,礼部尚书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温国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今为秘书省校书郎。孙二人,植、桓皆承奉郎。以元祐三年正月辛酉,葬于陕之夏县涑水南原之晁村。上以御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而其文以命臣轼。

臣盖尝为公行状,而端明殿学士范镇取以志其墓矣,故其详不复再见,而独论其大概。议者徒见上与太皇太后进公之速,用公之尽,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自士庶人至于卿大夫,相与为宾师朋友,道足以相信,而权不足以相休戚,然犹同己则亲之,异己则疏之,未有闻过而喜,受诲而不怒者也,而况于君臣之间乎?方熙宁中,朝廷政事与公所言无一不相违者,书数十上,皆尽言不讳,盖自敌以下所不能堪,而先帝安受之,非特不怒而已,乃欲以为左右辅弼之臣,至为叙其所著书,读之于迩英阁,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二圣之知公也,知之于既同。而先帝之知公也,知之于方异。故臣以先帝为难。昔齐神武皇帝寝疾,告其子世宗曰:“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诸将皆莫能敌,惟慕容绍宗可以制之。我故不贵,留以遗汝。”而唐太宗亦谓高宗:“汝于李𪟝无恩,我今责出之,汝当授以仆射。”乃出𪟝为叠州都督。夫齐神武、唐太宗,虽未足以比隆先帝,而绍宗与𪟝,亦非公之流,然古之人君所以为其子孙长计远虑者,类皆如此。宁其身亡受知人之名,而使其子孙专享得贤之利。先帝知公如此,而卒不尽用,安知其意不出于此乎?臣既书其事,乃拜手稽首而作诗曰:

于皇上帝,子惠我民。孰堪顾天,惟圣与仁。圣子受命,如尧之初。神母诏之,匪亟匪徐。圣神无心,孰左右之。民自择相,我兴授之。其相惟何,太师温公。公来自西,一马二童。万人环之,如渴赴泉。孰不见公,莫如我先。二圣忘己,惟公是式。公亦无我,惟民是度。民曰乐哉,既相司马。尔贾于途,我耕于野。士曰时哉,既用君实。我后子先,时不可失。公如麟凰,不鸷不搏。羽毛毕朝,雄狡率服。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则多矣,百年之思。知公于异,识公于微。匪公之思,神考是怀。天子万年,四夷来同。荐于清庙,神考之功。

◀上一卷 下一卷▶
东坡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