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集/卷11 中华文库

八月过宋都，泊舟双庙侧，永怀此忠良，遗烈传碑刻，五位俨朝裾，千年同血食。当时多苟生，贵爵曾谁识，纵今有丘坟，都已荒荆棘。古人非轻死，于义实罕得，英骨化埃尘，令名同鸟翼，飞翔出后世，景慕无终极。岂若目前荣，未没声已息。西登孝王城，王气由邦国。

昔与子同归，夜向瓜洲泊，持杯月正清，遄水平如削。尔来芦岸深，须防虎潜搏，行行无朋友，遇事自斟酌。

并州古来称近胡，山雄气壮民足储，山根晋水发源处，平若皎鉴潜决疏。渐流渐急不可测，以至𬱟𬱟鸣清渠，岂惟俯可见毛发，况乃了了看龟鱼！下溉平田几百顷，稻苗(禾巴)䅉曾不枯，兴亡莫问随水远，庙深草树空扶疏。伊君持节过其下，爱此佳趣聊停车，北望故城无旧物，泱漭野色连丘墟。已向风前听好鸟，只畏落日闻苍狐，晋人须识汉使美，冉冉青髯似绿蒲。

鲛龙所窟处，其石美且坚，蛮匠斫为砚，汉官求费钱。持归向都邑，争乞如瓦砖，岂识万里险，谬窃好事传。

尔来哭尔姑，清泪滴尘几，一闻在目言，不谓今则死。而犹意远行，所念当至止，秋风忽助号，万木欲摧毁。

生与众草生，不与众草荣，彼皆春争葩，兹独秋吐英。千叶共一萼，百蒂共一茎，幽亭耸扶疏，独本非搘撑。吾友苏子美，有酒对自倾，香随青陵蝶，色映黄金莺。昨日偶来过，颇兴陶令情，岂敢复言诗，君家有子卿。

恶老今逼衰，孤寂仍足悲，寒风一夜起，曩事无不思。手泽在故物，默历非故时，梦寐犹平常，反悟恨莫追。人生苦情累，安得木石为，赖有同舍郎，相语强解颐。

舟车历尽险，风物乃还君，俎肉应多味，虞韶不复闻。林鸣异音鸟，山冒欲晴云，若吊张丞相，空祠旧近坟。

庭无十步广，有竹才百个，子时哦其间，宾友或来和。琴壶置于旁，图籍亦在左，谁怜修修影？只畏寒日过，谁怜青青枝？下有暗叶堕。我期霰雪时，来听幽声卧，应当为设榻，勿使赏心锉。持以报主人，此兴不可破。

君诗壮且奇，君笔工复妙，二者世共宝，一得亦难料。我今或盈轴，体逸思益峭，有如秋空鹰，气压城雀鹞。又如饮巨锺，一举不能釂，既釂心已醉，颠倒视两曜。吾交有永叔，劲正语多要，尝评吾二人，放检不同调，其于文字间，苦硬与恶少。虽然趣尚殊，握手幸相笑。

耳熟滕阁美，未为豫章游，近闻东湖上，可见西山头。朝爱云气生，暮数鸟行幽，主人趣向远，登览日不休。父兄已三人，挂冠此迟留，他年傥一往，风物咏可周。

比从江南来，又从江南去，孤舟随雁群，晚泊定何处？霜橙可为齑，冰鲙思下箸，此兴吾不知，薄言聊所慕。

拜官将近亲，不畏千里险，溯流上赣水，石乱波惊昚。舟人素已谙，曲折就回闪，岂虞失便利，倚惯忧亦掩。昔馀从平流，悸梦尚成魇，今逢子方去，青(糸乍)丝新染。沙头有堠吏，惴立板方敛，鸿雁正来翔，竞看朱服俨。

生铜夜夜鸣，锉铁未尝缺，主人久提携，何事赠离别？借问岂酬恩，请看镡上血，休惭补履功，出处异施设。

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虽云九客沮，未足一客嗔，古有弑君者，羊羹为不均，莫以天下士，而比首阳人。

犯霜出国门，送客客已去，犹意行未远，策马过寒戍。川长不见人，沙没前冈路，始闻云木深，忽逢朱亥墓。金锤一报恩，义烈垂竹素，何须文学为，寄语长沙傅。

仲月霜气严，朝来厚如雪，鸿雁各南飞，羽毛将恐折。征途履以足，侵骨寒于铁，得罪此为轻，君恩大欢悦。

武帝初起铜雀台，丕又建阁延七子，日日台上群乌饥，峨峨七子宴且喜。是时阁严人不通，虽有层梯谁可履？公干才俊或欺事，平视美人曾不起，五官褊急犹且容，意使忿怒如有鬼，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滨于死，其馀数子安可存？纷然射去如流矢，鸟乌声乐台转高，各自毕逋夸疐尾。而今抚卷迹已陈，唯有漳河旧流水。

将郊先奉册，拜立未央廷，天表君心孝，人惊晓雪零。冕旒纷点缀，剑佩湿晶荧，曲盖曾无用，群臣敢自宁。炉烟静斋幄，井气冻宫瓶，明日来坛下，中宵已见星。

砚取汉庙瓦，谁恤汉庙隳？重古一如此，吾今对之悲。既宝若圭璧，未知为用时。

汉家诛党人，谁与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荣同犬豕。

吾闻圣贤心，不限亲与疏，义殊目前乖，道同异代俱。尧舜及周孔，千载趋一途，盗跖诮孔氏，弟子将党欤，跖自驱其众，日念杀不辜。河滨捧土人，海畔逐臭夫，塞川岂量力？同趣即尔徒，尔既不自过，反以此为纡。

昔尝得圆鲫，留待故人食，今君远赠之，故人大河北。欲脍无庖人，欲寄无鸟翼，放之已不活，烹煮费薪棘。

忽闻胡骑渡河水，月魄夜胁阴貂寒，独侍金舆立城角，龙蛇不展绕旗竿。

吹笛皆学龙，吹笙皆学凤，又于笙笛间，高下不相中。得其精者稀，得其粗者众，况于真出音，千岁不复梦。尔为学笙欤，颇已臻妙弄。

勇为江海行，风波曾不惧，但欲寻名山，扁舟无定处。南有鹏若鸮，险有石若锯，毒草见人摇，短狐逢影怒。不遐尚苦乖，更远饶瘴雾，东土乃滨海，蜃鼍仍可怖。壳物怪琐屑，蠃蚬固无数，咸腥损齿牙，日月复易饫。二方既若此，往矣无久驻。竟当西北来，醉酎炙肥宁，夏不厌浆酪，冬不厌雉兔，勿言专口腹，口腹人所务，天台信奇伟，石桥非坦步，庐岳趣最幽，饥肠看瀑布。此致虽为高，实亦难久慕，君行听我言，不听到应悟。

萧条一陋巷，频日见马蹄，归来稚子告，有客云将暌，始知君其南，复叹我向西。岂不怀念慕？吾亲书新赍，曰吾五男子，爱惜无不齐，所要立门户，安用同犬鸡？龊龊守此客，驯驯恋此栖，二季留左右，足以共挈携。身许远就禄，幸又奉阿{弥女}，今年还都下，路丧子与妻。囊罄厌外役，进退类藩羝，终当改江邑，傥得致音题。

送于都门外，遂宿舟中，明日留馔脍人言汴水驶，奈何已冬干！蔡虽平且慢，腊月行亦难，唯听夜冰合，为君愁苦寒。暂维青丝糸乍，邀脍白玉盘，行人反饫我，于理殊未安，所忻能自养，不复道加餐。

湖上悠然度几春，勇抛荣禄遂天真，青蒲翠竹围华屋，白酒黄鸡命里人。果下有时乘小驷，儿曹方见拥朱轮，田园岁入千锺美，肯似疏家苦畏贫？

灯青人已眠，饥鼠稍出穴，掀翻盘盂响，惊聒梦寐辍。唯愁几砚扑，又恐架书啮，痴儿效猫鸣，此计诚已拙。

二三君少壮，走上浮图巅，何为苦思我，平步犹不前。苟得从而登，两股应已挛，复想下时险，喘汗头目旋，不如且安坐，休用窥云烟。

一日复一朝，一暮复一旦，与子相经过，少会不言散。我心终未极，岁月忽云晏。嘶马思长道，孤鸟逐前伴。驾言慕俦侣，怀抱若冰炭，南临白水湄，风雪振高岸。意恐慈母念，疾驰节已换，解剑登北堂，幼妇笑粲粲。弊裘一以缝，征尘一以浣，而我客大梁，衣垢自悲叹。

明朝子当去，我若云失龙，龙归云未归，索莫将安从？半夜出户望，参毕已正中，倏然变阴黑，烈烈鸣窗风，窗鸣不得寐，拥被一悲翁。

大门多奇酝，一斗市钱千，贫食尚不足，欲饮将何缘？岂能以口腹，屈节事豪权？闭户饱于齑，作诗涌如泉，一日复一夕，醒目常不眠。穷腊忽可怪，双壶故人传，呼儿欲自酌，瓦盏无完全。其能饔甘脆，而况侑夭妍，却令情怀恶，分与富贵偏。收拾不复尝，排置屋角边，傥宜嘉客至，倾倒相与颠。何暇问浓薄，但觉窗扉旋，谁识我为我，宾主各颓然。始得语且横，既醉论益坚，曾不究世务，闲气争古先。毕竟两未决，辨吻空流涎，嗟我儒者饮，聒耳无管弦，虽云暂欢适，终久还愁煎。自甘不偶死，宁慕金印悬，愿频致此物，勿恤疮担肩。

急雨射苍壁，溅林跳万珠，山根水壅壑，漫窍若注壶。

天水出名马，多称黄金羁，正值羌已和，边草复离离。乘肥固未失，所蕴不得施，主人本燕客，宁独事书诗。志尚功名间，管乐犹一时，去去勿复道，磊落为男儿。

母夫人老母兄黜，夫人从尔之会稽，恐伤尔心不敢泣，春冈细雨闻竹鸡。时亦藏泪未出脸，奈何相与头倾低，诚知就禄非获已，应欲退耕无旧畦。

跃马西畿令，家茔在洛阳，衣沾寒食雨，花发故宫墙。冷澹鸠鸣屋，宽闲水满塘，送君悲渐老，空忆钓伊鲂。

吾与尔别未及旬，吾家依旧甑生尘，闭门不出将谁亲？自持介独轻货珍。盘餐岂有咸酸辛，苦吟辍寝昏继晨，夜光忽怪来何频！采拾若在沧浪垠，和者弥寡唯阳春。

我新税居见寺阁，金碧照我破屋前，目看阁上聚鸠鸽，巢栖饮哺忘穷年。雕檐画壁屎污遍，以及像塑头与肩，寺僧不敢施弹射，忽有苍鹘张毒拳。鸦鸣鹊噪鸲鹆叫，怒鹘来此窥腥膻，鹘心决烈不畏众，瞥碎一脑惊后先。死鸟堕空未及地，返翅下取如风旋。独当屋脊恣扯磔，啄肉披肝肠弃捐。老鸱无艺又很怯，盘飞欲近饥目穿，逡巡鹘饱自飞去，争残不辨乌与鸢。群儿指点路人笑，我方吟忆秋江边。

春风无主撩乱时，分群养子各守脾，争掇花腴为腊蜜，年年共割不我稽。俄逢主人若过虑，畏尔有虿成噬脐，密将恶物毒尔族，尔曾不得同醯鸡。王虽尔名尔何补，造甘为利乃自取。

并出惭羸驾，康衢懒着鞭，蹇驴能胜马，擘道去如烟。何用嗟迟疾，从来有后先，所期皆一至，我到尔应还。

昭亭山色无纎尘，昭亭潭水见游鳞，长松碧筱入古寺，石上髙僧度几春。

金舆在阊阖，箫吹满人寰，九陌行如昼，千门夜不关。星通河汉上，珠乱里闾间，谁与聮轻骑，宵长月正闲。

不出只愁感，出游将自寛，贵贱依俦匹，心复殊不欢。渐老情易厌，欲之意先䦨，却还见儿女，不语鼻辛酸。去年与母出，学母施朱丹，今母归下泉，垢面衣少完。念尔各尚幼，藏泪不忍看，推灯向壁卧，肺腑百忧攅。

古寺老柏下，叟货翠玉罂，兽足面以立，爪腹肩而平。虚能一勺容，色与蓝水并，我独何为者，忽见目以惊。家无半锺畜，不吝百金轻，都人莫识宝，白日双眼盲。

遽告我行何所之，东南尔土尔自知。山水佛事不暇说，去何速兮来何为。公卿贵人见尔喜，为尔买屋丐尔资。王城幸可乐歳月，野鹤终是思陂池。去去云霞不容侣，却应来此如前时。

百物冻未活，初逢卖菜人，乃知粪土暖，能发萌芽春。柔美已先荐，阳和非不均，芹根守天性，憔悴涧之濵。

子说颇骁勇，筑城收汉疆，提兵无百骑，偷路执生羌。大将罪专辄，举军皆感伤，归来出万死，羸马亦摧藏。

生男众所喜，生女众所丑，生男走四邻，生女各张口。男大守诗书，女大逐鸡狗，何时某氏郎，堂上拜媪叟。

秦人宦于秦，百事顺耳目，山川我已疏，风物子所熟。维美行迈时，亲賔祖车毂，空将离别心，欲出无童仆。

古木含清吹，池上增晚凉。余怀本逹旷，（谢少卿）聮此傲羲皇。孤鸥可与狎，（绛）幽岸足以觞。幸有彭泽酒，（尧臣）便同永嘉堂。潘生起为寿，（维）王子齐陈章。林端见新月，（衍）草际闻寒螀。照水萤影乱，（良臣）拂筵蓼花香。徘徊恋嘉境，坐使归兴忘。（少卿）

彼有上人者，妙谈心所降。（希深）逹空知不二，观行本无双。（尧臣）久阻飘花席，因思响雪窗。（希深）社中虽得逺，方外自非庞。（尧臣）梦幻惭他劫，风尘厌此邦。（希深）终期亲道树，何必忆重江。（圣俞）

有意访西溪，顺涂吟思迷，及兹询野老，已恨过芳蹊。（希深）醉客但多兴，幽禽空自啼，无由驻金勒，林表日光低。（尧臣）

之子洛中来，芳樽喜暂，开人夸阿连，少吾愧士衡才。（希深）丹阙凤皇去，清川鸿雁回，都门春色美，相送思悠哉。（尧臣）

斋中独何物，持之想见君。惟兹玊麈尾，信美而有文。夫子善谈道，亹亹词如云。在握昔同色，倾坐今离群。（绛）况托怀袖好，曽亲蕙兰薰。常许助闲放，于焉探典坟。既乃阻清燕，复屈驱䖟蚊。自殊白团扇，未畏秋叶纷。（尧臣）

窍竹漏天风，张弦拟峄桐，佳名从此得，妙响未曽穷。（希深）夜静危台上，人闲皎月中，依依听不足，秋露满兰丛。（尧臣）

与君数夜饮，唯恐酒盏空。今我苦欲浅，（尧臣）语志难此同。陈编侑欢适，（谢景初）间谑何魁雄。婢子寒且倦，（尧臣）主人哦不穷。灯青屡结花，（景初）煎响时鸣虫。穴鼠暗出没，（尧臣）风雁髙雍容。冰霜覆瓦屋，（景初）貂狐输贵翁。孤床乏暖质，（尧臣）苦语有澹工。咀嚼患䏑小，（景初）煨炮惊壳红。落蟾斜入窍，（尧臣）逺漏㣲递风。醉心欺睡魄，（景初）细书刺昏瞳。吽呀闻争犬，哮吼厌啼(马蒙)。拨火乱赪豆，附灸双弯弓。干果硬迸齿，（尧臣）寒齑酸满胸。枯蛤擘无肉，澹脯烧可饔。语必造圣贤，乐已过鼔钟。纸窗幸未曙，（景初）絮被令旋缝。冻痹两股铁，跑抓双鬓蓬。脬尿既懒溺，裈虱唯欲烘。器皿足缺齾，捧执无妖秾。儿女寒不寝，（尧臣）僮仆困欲瞢。岂无富贵徒，笑此饥寒踪。丈夫固有负，道义久已充。墨子不黔突，齿辈且得封。勉哉梅夫子，塞者终自通。（景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