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梅花草堂笔谈
卷三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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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周友山

周友山思敬,江陵门下士也,与耿天台友善。天台忤新郑,家居。侍郎尝为江陵言之。穆庙改元,江陵以郎署起天台田间,迟迟不进。江陵谓侍郎曰:“为语耿天台,当一出,及吾在事。”侍郎颦蹙曰:“天台老矣,岂复能婆娑?即署间仆仆作磬折态乎?”江陵目侍郎良久。未几,改太仆少卿,天台乃出。又邹南皋劾奏政府夺情非法,政府怒甚,欲毙之杖下。侍郎忧之,请与解围。遂入见,问江陵何怒,语之故。侍郎笑曰:“竖子何足图一金?吾校尉多著气力,竖子乌有矣。天下事大此者,凡几?皆政府身肩之,奈何以天下之身,为一竖子伐性乎?不虞天下窥喜怒耶。”江陵色定,侍郎出语人曰:“已解围矣。”邹竟免死。

论文

作文无他法,祇要深入题髓,跳出题外。深入题髓,观题之意;跳出题外,写题之情。观题之意,下语不疏;写题之情,运笔不滞。冯先生教人深处更深一步,直入针孔,然后尽从笔尖上拈出。近世文士亦知深一步法,欲从笔尖上拈出,非大圆通不可几也。

赵道人

庚子冬律,僧洞十禁足玄秘阁。赵道人年七十馀,事师甚谨,每夜半,辄煮汤温饼饵候俟,虽禁寒不懈。其徒从外归,有遗道人枣栗者,必盥手藏之,以奉洞十。洞十益不自安,谓“吾何德行,徒勤苦老人。吾宁高枕卧,不经行念佛矣”。而道人意弥虔不少怠。顾僧孺言,但看玄秘阁,僧两颐翕翕,如洞十师,则道人之处是不虚耳。

心月

赵玉林之徒孙心月,白皙微斑,举止恂恂,昕夕持圆觉经甚诚。年二十馀病死。将寂,始取衣置榻上,笑曰:“著何衣?某初堕地时,著何衣来耶。请留之以供堂众,何不得而殉死人乎?速如法毗,我有问及者。”但云朝海去矣,遂瞑。

度曲

喉中转气,管中转声,其用在喉管之间,而妙出声气之表。故曰:微若系,发若括,真有得之。心应之手与口,出之手与口,而心不知其所以者。尝听张伯华吹箫,王季昭度曲,庶几至无供其求,时骋而要其束。今日纳凉张时可北亭上,闻徐生歌大有故人风味,不觉快然。季昭歌者也,微言冷,谑雅冠一时。后为尼,数年化去。五月廿六日记。

沈生

少不解事,颇好狭邪游,每与沈生清吹剧饮,往往达旦。有居先生东玉者,年七十馀,与生狎客多笑之,而予独爱其婆娑自喜之状。生或怒,辄与解围。或又笑予:“君奈何左袒老人?”予曰:“正恐后人复哀后人耳。”众客皆大笑去。今已二十馀年,予忽五十。沈生来自吴兴,觞于草堂。坐客几三十人,无深识者。孺和为歌一绝句云:“满堂弦管间清歌,宿昔风流较若何。暗指少年都不识,故交一别已无多。”

仁脉

达摩面壁九年,影留石上。魏恭简使入凿之,深三尺,有血濡濡出石端,工乃止。闻者惊相讶也,优填。王思佛命刻旃檀像,世尊下忉利天像,亦出迎,三唤三应。世尊云“无为真佛,实在我身”,此非神通故,是仁脉耳。《易中》孚之辞曰:“豚鱼吉解者曰豚鱼无知之物。”以况不可化诲之人,览之失笑。

顾惟讷

故人夏惟讷,好求遗书,能识字,土风世故,多所抄录。尝藏一箧甚秘,其妻莫能见也。惟讷且死,妻往视之,仅秃管数百枚。抄录杂记可万馀纸,奇人也。故尝为立一小传,今日得《备倭始末》一卷,载任公寄子二书。辞旨忠壮,附录于此。其一云:“儿辈莫愁,人生自有定数。恶滋味尝些也受用,苦海中未必不是极乐国也。读书孝亲,无贻父母之忧。便是常常聚首,奚必一堂哉。”其一云:“我儿细细叨叨,千言万语,只欲乃父回衙。何风霜气少,儿女情多耶。你老子领兵,不能讨贼,多少百姓不得安家。啮毡裹革,此其时也。安能学楚囚对儿等相泣帏榻耶?以后世事不知若何,幸而承平,则父子享太平之乐。不幸而战不胜,则夫死忠,妻死节,子死孝,咬定牙关,大家成就一个是而已。可与汝母言之,不必多话。”

王伯钦

王伯钦先生,古貌慧心,好吟喜饮,尝自号“醉愚”,又号“倚梧吟叟”。辛未释褐,即遗先君书云:“秋风渐肃,池上夫容烂开。两人徘徊山中,若蓬壶仙岛。相知三四人,举酒相属,叫呼乌乌,宁复念王大拘迫拳挛之苦乎?”又曰:“黄花白酒,偃仰泉壑,何日忘之?”又曰:“麋鹿野性,终在长林丰草间耳已。令历城迁临安,竟以懒罢。”时提一壶,与张师丈、周芝孙辈酣饮山阿,吟咏不辍,视世事泊如也。与弟德安守幼文,至性友爱,晚年弥笃。尝邀先君过西园,坐卧万梅馆中,辄怀母太夫人。德安公不置,其诗云:“狂风号五月,一夜水澧澧。细竹鸟雀度,闭门霰雪飞。所嗟母子远,复嗟兄弟违。如何酒未醒,梦逐泪沾帏。”又尝与先君书云:“暇则纵帙猎奇,倦则拥姬酣卧。大丈夫不得志,便当声色自娱。”情辞亹,累百千言。予尝集其书,置一簏,高可三尺。字画遒远不减,予更令惜为人取去。今日偶得《倚梧吟》,追想故人风味,遂不成寝。其词曰:“饮酒未必醉,倚梧便长吟。凉风吹芋衣,逍遥开我襟。朝朝白云飞,飞彼高山岑。暮暮孤禽还,想在中树林。白云共飞鸟,孰知浮与沉。朝朝复暮暮,孰知古与今。”

论交

四方兄弟欢聚累日,紫翠互施,宫羽迭变,真有无量快活,无量进益。今夜舟中被酒,达旦无寐,忽思里中五六兄弟,恕如调饥也。乃知附近深交如饭、如茶、如肉、如酒,但有醉饱时,那有厌弃时?不知味者,妄谓常品无奇,此仓皇下咽,不经齿嚼者耳。海内慕尚之交,譬如亲宾设席,鸡猪鱼鸭,大略与常用等第。一经庖人俎脍,宾人铺设,便增气色,令人有且敬且感意。若夫意气之友,故是山海奇错,卒然,遇之食指自动,虽裂鼻析吻,缩舌涩齿,若自见其所甚欲,不能不食,然亦不宜久食。至于真正相知,则人身之元神也,非饭、非茶、非肉、非酒,无色、无声、五香、无味,但觉有之,则肢体轻安,肌脑满壮。一日损之,神气消缩。缓急失之,腰背麻痿。吾乌乎知其所以然而然耶。故夫相知谈何容易?管鲍之交遇其匹,子长之传通其意,漆园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传其神。

三境

抱影寒庐,夜深无寐。漫数乐事,得三境焉。其一曰禅喜。一室十圭,寒蛩声喑,折脚铛边。敲石无火,冰月在轩,灯魂未灭,揽衣独坐,如游皇古。意思虚闲,世界清净,我身我心,了不可取。此一境界名最第一。亦有倚红大师,莲花不染,苦吟乞士,不碍真空。一动道场,方斯邈矣。其一曰人杀。穷阴杀节,悲笳乱鸣。扑面惊尘,穿骨飞雪。衔枚寂寂,捣截阴山。万里沙场,仅馀鬼哭。肃阵归营,冰月当户。满引清啸,指堕肤裂。此一境界差足神王。亦有专城老将,出境便还。长胜名家,尚留残孽。非曰能之,愿姑舍是。其一曰豪举。画屋曲房,拥炉列坐。鞭车行酒,分队征歌。一笑千金,樗蒲百万。名妓持笺,玉儿捧砚。淋漓挥洒,冰月流虹。我醉欲眠,鼠奔鸟窜。罗襦轻解,鼻息如雷。此一境界亦足赏心。凡有年少王孙,拥姬酣卧。蠹鱼墨士,典衣论文。既腐既酸,所乐不在。

陆彦先

彦先怯虫而怖鬼,性不好洗沐,友人强之,掉臂遁去。尝行山中,有蝤集其裾,截裾而走,喘行百十步,犹不能休。偶夏月宿友人家,诫主人,必使两童子候伺,毋令鬼瞰也。俄而觉,则童子已视寝休沐矣。彦先怖甚,取被蒙其首,屏息门间。后童子至,惶遽从门间出,持童子肩,狂叫欲绝。童子疑其鬼也,骇汗病,几死。客谓彦先曰:“君怖鬼,而鬼乃凭君为童子祟,非鬼祟童子也。君直鬼耳。”彦先笑曰:“吾故幸童子之来,以为脱于鬼矣,而乌知为祟耶。”

先辈

予自草角及冠,侍先君子往来亲宾家,绝未尝有抗礼之交。每见朝列大失,王先生揖后北向坐,方令童子布席。呼予就位。少呼行,长呼字,至予年五十犹然。见叶先生云屿,稍稍款曲。予心愳甚,以为先生之外我也。今世少年,周旋长者间,言笑自若,岂人心之不昔欤?予与吾乡名兄弟间,犹及侍四王三顾,如奉政之和毅,朝列之清真,临□□古浑,德安之坦亮,莒州之豪雅,瓯宁之沉敏,孝廉之开霁,许人如礼,无惕于心。

见玄

僧见玄,周姓,坦质无他肠。自少重听,见人则笑。人或语之不能了,则笑不可止。喜从予语,知予病目,玄心怜之。今夜,予乘月色访古松于玄舍,予却立柏影下,使童子问曰:“松师在乎?”玄掉头不顾而去。予心知为玄也,亟呼之,玄大喜,遍告其徒曰:“元长眼差矣,乃能从柏影下识予。”因跳跃不自休。予笑曰:“借使君能酬童子问,几失君矣。”因与松师霁澄辈话其事,不觉凄然。昔庞安常病聋,求诊者必相示以笔。东坡居士云:“君以眼为耳,吾以手为口。”皆一时异人也。万历年月日。

安孙

庞德公释耕垄上,不就官禄。刘表问之曰:“何以遗子孙?”公笑曰:“吾遗之以安。”至哉言也。吾指众食,贫曾无十金之业,而朝来,桐复举十指,可呼其乳名曰安。盖吾故有以遗之矣。若能浑其好丑之见,而免于黑白之劳,吾之所遗较德公更为胜之。乙巳正月廿三日,书于息舫中。

登惠山

琼州三山庵有泉,味类惠山。苏子瞻过之,名之曰“惠”。通其说,云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二年前有饷惠水者,淡恶如土。心疑之。闻之,客云:“有富者子乱决上流,几害泉脉。久乃复之,味如故矣。”泉力能通数千里之外,乃不相浑于咫尺之间,此惠之所以常贵也欤。李文饶置水驿,以汲惠泉,而不知脉在长安昊天观下,鲜能知味,大抵然耳。今日与邹公履、茹紫房、陈元瑜登惠山,酌泉饮之,因话其事。顾谓桐曰:“凡物行远者必不杂,岂惟水哉?”时丙午冬仲十二日,月印梁溪,风谡谡著听松上。公履再命酒数酌,颓然别去。

王先生召张伯华吹箫

大梁王松筠先生,治昆山,酌泉茹冰,风流自赏。至今人犹思之,立祠江干,口碑载道。先生尝闻部民张伯华善吹箫,使人召之,诫不得辞。伯华窘甚,著布帽,衣青衣,偻行而前。先生揖之,人命□,设酒脯慰劳,谈言欢谑。令奏新声,伯华殚技驰骋,先生倚歌和之。有白金纯棉之赐。明旦,伯华移家,匿吴门,聚徒授书,竟先生之任不归。先生亦不复问。

月能移世界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齐之语。时十月十六日,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同游者,朱白民、邵茂齐、顾僧孺、茂齐之弟仲范、严叔向、沈云父、予子桐、侄槚。

我辈怕老成

丙午冬,虞山钱受之初试鹿鸣。予见之舟中,著浣衣甚敝。心疑之,以语瞿元初、王季和二公,曰:“不然,受之即年少高捷,肯着意耶。今日方有外祖母之戚。”故尔予笑曰:“故疑之,非我辈人得意,怕不老成。我辈人得意,正怕老成耳。”二公绝倒。

云雾茶

洞十从天台来,以云雾茶见投。亟煮惠水,泼之勃勃,有豆花气。而力韵微怯,若不胜水者。故是天池之兄,虎丘之仲耳。然世莫能知。岂山深地迥,绝无好事者赏识耶?洞十云:“他山焙茶多夹杂,此独无有。”果然,即不见,知何患乎?夫使有好事者一日露其声,价若他山,山僧竞起,杂之矣。是故寔衰于知名,物敝于长价。

喜泉

早起发惠泉,将爇火烹之,味且败,意殊闷闷。而王辰生来告,朱子将所得近业,小有花木可观。清泉滃然出屋下,甘冷异常,石甃甚古。闻之喜甚,当遣奴子乞之名,曰:“喜泉,他日过子将斋中,当作一泉铭,以贻好事者。”我之心净,安往不得欢喜哉?病居士记。

吾不如

归季思死,吾辈无此清真之友矣。独居修行,远绝尘嚣,吾决不如季思。托志简远,固窍自完,吾决不如王孺和。两岁之中,二人者皆全其傲。而吾以残败之面目向人,日受其颜色,而不得自休,悲夫。东坡有言,此处有什么歇不得,要是谈理不谈事耳。虽然,夫事则何穷之有?吾言妄矣。

里节

予友许公舜,忠雅多情。徐叔行,翩翩自喜,皆一时快士也。亡何后先夭殁。而公舜之妇汪,抚遗腹子孺瞻,未三十年,诸孙绕膝。叔行之妇朱,严冷自持,三孤迄有成立,麟趾振振,今年丁未皆五十。善饭无恙,操作如常。此亦里中一盛事也。尝因是观之,吾兴贤里不过数十百家之聚,志士才人,往往比肩。而女子之祥如汪、如朱、如周汝蕙之妇孟、如曹秉鉴之妇朱、如周迥之妇葛,或倚嗣子,或抚稚女,皆白瓯自保,冰玉让清。语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尧之时,比屋可封,于斯,特盛矣。

别澄伯

澄伯从雪浪师,将归白门。过予言别,予方患脚气,受诸痛楚,不能发一言。澄请教为书东坡《游庐山》诗一首贻之。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处看山迥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却因身在此山中。”雪浪庵闻于天下,他日澄归,请问此行作么看。

千叶绿梅

梅之品,萼绿者最,然予故未见千叶绿梅也。昨岁正月二十九日,遇于魏孝廉书舍之南,奇香鲜绿,英英逼人。燃灯照之,光态浮莹。时有吴生搊弹,沈生吹箫,李生度曲。予素不解饮酒,竟沉醉。今忽一年矣。寒威且转,梅萼再敷。偶想见其处,以语虞山王维烈,辄写一幅见投,命儿子挂息舫中,泼洞山介赏之,觉香气馥馥,从壁间出。盖丁未之元日也。

人日

俗以人日阴晴占一岁,人物休咎出,田家杂志然。杜子美诗:“一日至人日,无有不阴时。”则忧悯之情直现乎词矣。朝来云物澄和,日光明丽,偕子将子琴,步西林,憩默全僧舍。因话颜子,亦足以发。正是春和之色,偶得句云:天机发于会心之候,颦笑举止忽改其平日之常,形容变于快意之时,神情意态尽更其步趋之旧。笑谓二子:“此吾人日气色也。”徐步抵舍,月印澄谭,觉风物一新,无所不适。

张先生

黄门张先生伯任,面冷肠刚,投闲物外,可谓涉世之雄。其诗曰:“大隐从教近市城,浮云无迹与同清。只愁史氏搜遗逸,拟向深山护姓名。”又云:“懒病须从习懒成,馀生无事可关情。几回欲把鱼竿弄,犹恐人疑似钓名。”千杵万锻,非念念不忘天下不作此语也。昔周钱叔偕费令游山,亦有诗云:“是处尘劳皆可息,时清终未忍辞官。”学道之人更觉妩媚。

东坡贺诞

丁未腊月十九日,命桐持瓣香过容安馆,为东坡先生贺诞。僧蕴虚、澄伯、朗僧、仲远各诵《圆觉经》一卷,相与礼白衣大士。憩精舍久之,过澄浴室洗。次已与客饮数盏,颓然竟醉。因思坡在泗州浴雍熙塔下,作《如梦令》二阕。记之考其时,盖元丰七年十二月,岂亦岁俗涤除之意欤。从游者陈元瑜、陈纯伯、沈云甫、朱子将子桐侄槚,隶而从者石氏子坤。

容安馆

苏子瞻取渊明语,欲作一小轩,以容安名之,多患未果。予尝以所得子瞻像供奉苏斋,不久,斋废,已寄守源僧舍。未久,舍又废,然则容膝之安可易而谈耶。公之存也,既不能酬斯语于流离转徙之乡,而殁数百年后,又曾不得妥一小像于僧俗方丈之地。此无与公事,而吾重有感矣。今日澄伯来,云有丈室迎子瞻常住,快哉。澄又言公谪惠州,寄居佛寺,随僧一饭。吾免一饭之供,而晨夕与公共享容安之适。道人怜闵其许吾予嘉澄意,取世长所临龙眠本并长洲文,文起书“容安馆”三字付之。且与之约,凡良晨永夕愿爇香煮茗如仪,否则贮清水为供。戒一切妄庸人,不得嬉戏鼾睡,其旁何者。吾悲妄庸人尔,时不自安耳。上可侍玉皇大帝,下陪卑田院乞儿,则子瞻故言之矣。

水势

臣浸不十日,市中犬羊肉不论钱。闻者怪之,然莫知其故。朱简庵云:茅檐四壁,鱼虾杂处。而犬羊鸡鸭与民竞争寝息之处,用是不免见杀,其多宜矣。忆昔己卯岁,吴中大水,然犹有薄熟游青二项。冬初,有老氓输租求免,曰:“念某插秧时无所得羹,杀一猫,以充之。”予时悚然。嗟乎,己卯之乱,民家犹存猫以代羹。而今仅仅数日之间,争杀犬羊鸡鸭以谋寝。较论水势,今昔竟何如耶?

万历庚辰,先君从济上得一白猫,尾黑如漆,时奋五爪,声如吼。鼠辄从壁上堕,扼其吭死,辄弃之。先君爱之特甚。家人具食,必先饲猫。即坐有重。客,勿间也。既八年,而先君殁,猫伏不见者。三日既殓,敝敝然从仓间出,伏柩左。饲之,辄哀鸣数声,终不食,凡五日死。尝戏谓猫者虎之流也,人力不能驯虎,必畜一猫,以存其武健,尚有典刑焉。自此猫死,弗忍畜也。昨岁光甫弟贻一黄者,貌甚庸,然能腾空搏鼠,又能腾跃而下,追得其已逸者,亦力矣。戊申五月十九日夜书。

向苦头风,未能除服。朝来谋之,小妇尽其橐质钱,亦足为先夫人礼,忏行除服礼。儿子桐为我制葛冠野服,修见客之仪。吾事岂不小康也哉。早起沭发,方忧发甚落,童子讶焉,倩郎歌曰:“随梳落去何须惜,不落终须变作丝。”此三事亦吾今日之适也。

运水

有人运惠水于白下,而车致之,句曲者且夸于众。明日,当会茶车至而亡其水,主人诘之,对曰:“相公故运坛水耳,何运焉?”坐客大笑,主人怒不止。然因是以水癖特闻,拙者之功不可没也。戊申四月十五日,榜人顾三能为予买坛置水,得二十斛。喜甚,戏书所闻贻之。

船不坊

虞山北关外曰“李家桥”,竹树参差,河山明豁,其胜与西郭之湖田相伯仲。邵兵部墟莲厌阛阓嚣杂,置别业于两地,造一舫,济之来往莫定。榜人请作坊荫舟,兵部不可,曰:“吾以舡寄吾浮踪,兴至则掉矣。何用坊为?且计坊之费不下升金,吾存其金而买田,收其息,岁岁新之。何如洗吾橐而胶吾舟哉?”吾闻兵部负英雄之略,不可则止。有船不坊,殆是寓言也。夫昔有倦游而名其室曰“壑舟者”,此梦后思梦之侣,较之兵部,竟何如耶?

燕垒

礼部丁长孺布席中堂,诫家人辈,即客至,不得移席。方双燕欲垒其上,正营度时,丁喜,心念燕主我,不与客等,当徙席护之。然未言也。明旦,燕营东偏,度其地刚避席耳。志壹则动气,岂不信哉。此闻之陈惺源云。惺源性悁忿,善鼓琴,尝主礼部家,见其如此,后客死长安。

刘夫人

娄东张起潜先生,以雄文素节表于世宗朝,海内宗师之。配刘夫人,志性公勤,允称伉俪。夫人在室时,家壁立,有议姻非其族者,父以贫故,将许之。夫人与兄相持,对月而泣。月英射人,忽见桂树,浮空森发,丹葩翠叶,谛视愈真,久之乃灭。后配张先生,荣名福禄至今。上甲辰考终,予与袁在心为文祭之。有云 “御龙钟瑞光,腾月内之辉”。其子苍崖公与孙九服,读之泫然。夫人兄名大纶,有学行,晚岁乡贡通判严州。

二仲

近有二张仲,一华仲,一声仲。华韶颖可喜,见人敛容,不发言,更似有致。尝偕予看月,恨不识王孺和。予告孺和,如月色政复冷淡耳。华喜孺和,闻之,作诗酬予,其诗曰:“点点黄花贴地霜,西风一雁下寒塘。故人此夜思颜色,落月应怜照屋梁。碧天如洗月如霜,遥忆相看共话长。我欲将心寄明月,清光落处到君傍。”孺和死,风流顿绝。而华仲亦流寓他方,遂不复见。年来声仲时过予,与人谈备诸款曲,而绝无违心之色。貌娟好,多诗,料惜乎孺和不及见此郎也。

度荒

每日但吃陈米粥六瓯,渴则煮绿豆汤饮之。煮豆法,俟一二沸后,取粥器之净者,滤去其壳,存实煎化,少许蜜和之。除烦解渴,极与神气相宜。水乡多芡,稚女日剖其实升许,以佐午前后寂寞。儿子命倩录香山绝句百馀章,时一歌之。吾意中事,无所不能。写此亦夏秋间度荒之一适也。

邵仲书

海虞邵仲书,隐居竹村,图史外无长物。而急人贫患,尝有挥金不顾之略。读书破万卷,意殆不可一世。而俯首灌园,随众作务,不以为苦,神气不能当风日。而科头万竹,坡下临流,清啸竟日,夕无倦色。斯其人亦奇矣。仲书之兄茂齐,雅务经济,坎𡒄不偶,吾未尝见其闷郁之色。弟叔文,恂恂言若不出诸友季狂游于酒,人而不放,何邵氏之多才欤。或曰其家太丘先生实成之。予尝过茂齐西爽阁,流水鸣琅,风鸟聚和。先生匡坐高歌,随水风声下上。尔时如遇君家康节于洛阳桥,低徊不欲去。

顾明卿

顾明卿,长不满五尺,喜谈谑。偕予至吾谷看枫树,明卿惊喜曰:“何物满庭芳,竟尔干霄。”予笑曰:“君言干霄,当是满庭芳耶。”明卿亦大笑。明卿名国贤,作字端楷,而面多不可之色,雅通岐黄家言。

服药自在法

吾少时好事,多服药,了不知劳苦。年来畏事如避敌,而饮药之时不啻茹荼。啮药,肌骨俱动,此吾衰甚也。华亭李恩甫,能以手按诸穴,而知病之所在。摹运数番,不药自愈,服之亦颇有验。尝自笑衰野之习不堪法缚,人亦无有以法缚之者。独服药一事,如法而止,颇不自在。李生之术可久,又得服药自在法矣。

严中翰道普,不务结客名,而客有登其座者,如饮醇醪,心骨俱醉;如啖哀梨,喉吻欲仙。殆是真性多情,表如其里也耶。山人金雅,少素负惊人之癖,而多酒过。至中翰所,脱帽,岸帻箕踞,自便坐。客讶之,而中翰礼意如平时。一日不见辄候,无恙于山人,馈遗勿绝。予尝与山人语,温温耳。而觉其中有不能自吐之垒块,被酒辄发,中翰心知其非酒过也。惟真感真,惟真忘真,不亦信夫。

识字

倩郎粗识字,读书尝不能句。问何故,予曰:“祇是不识字耳。”倩曰:“能句者已识字耶。”其言有理,书之。

自忏

夜来与朱白民自忏往业。吾等自是天壤间讨便宜人,即不敢自附清名,不可不谓之清福。如此受用,更一传二传,倘带夹杂,基德荡尽,吾后世必有不可知之祸矣。教养子孙,甘心埋没,庶几少损愆尤。斯吾等今日讨便宜之上策也。戊申四月廿五日。

姚孟长

姚孟长将有所之,拉友人同行,不得,亟命菩提子作伴。吾悚然有动。其言真正学问人,常愳无消受处。三月十二日月下书。

邵茂齐既有子,心念之。夜宿严中翰家,梦其子跌,惊焉,亟走归。子方与乳母戏,无恙也。茂齐喜置怀中,绕行庭除间。无何,失手坠地,茂齐大惊。岂人生小小扑跌,故不可免欤?夫如是,则茂齐不归,儿未跌耶。虽然,诚不免跌,茂齐必归。万历丁未初夏日。

马士龙

湖州马耘石士龙,镌石为业,喜饮酒。戊戌冬过予,请镌先府君志墓石。端劲有法度,孺和赏之。别十年矣。昨日率其子白眉来挂,杖声历历然。讯之,眼翳三光已周乙岁。医经云,镌刻蝇文,一不治此,殆是耶。时方流火,士龙衣麻衣,短襦,囊中惟印色数十两,且云受异人脑漏诸奇方,将以施病者。士龙故信士,其言当不妄也。

偏头风

偏头风之苦,病者莫能自言,方亦多岐,而罕效。戊申,予忽病此,政闷郁,时周叔明以饼法见寄,未服也。五月五日,顾民服贻二饼,贴太阳上,一夕良已。法用南星、半夏、白芷、三味等末,烂捣生姜、葱头为饼,不服、不吹、不薰,视诸方更简径也。头风与赤眼相表里,患药气相触,而数味独不触。朝来真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但右眼微赤耳。民服语我留以济人,故记之。

过海虞

今日过海虞,舟从田间破浪而走,水光接天,庐舍半浮水上。每苇声淅沥,涉涯如泻,舟人不辨南北。但望虞山,时忽不见,盖云水掩映。谛视,乃隐隐得之然。相讶,以为迷失道者数矣。午炊,抵虞。偕叔向过竹村,访邵仲书。始闻桔槔声,相讶为祥。

吾力

吾力无如之何矣,不得不痛自俭削,以存吾耻。但亲宾丧事,不敢不勉,过此恐无所用吾情。要之,意到可也。

青溪犬

有自青溪来者,舟经古墓前,有数十饿犬彷徨其上。见舟至,竞跃而入,依依作乞怜状。盖垣舍陆沉,犬无所归,过此将攫人,亦不复摇尾矣。而我城中诸贵,游日来多,市犬食之,以为肥而美。此犬殆未及冢上而粥者耶。闻斯语,想亦投箸。

洞山茶

王祖玉贻一时大彬壶,平平耳,而四维上下虚空,色色可人意。今日盛洞山茶,酌已饮。倩郎问此茶何似,答曰:“似时彬壶。”予冁然洗盏,更酌饮之。

王先生

王先生,长干昂首,吐音清畅。与人谈,必固城垒,不能相下;不胜,便有忿忿之色。其人既去,但称说所长,不訾其不及人,以此思之。垂老,家益贫,而被服襜洁,无惨悴之仪。许仲嘉尝访之,时已病甚,须杖乃起,然犹盛脩杖容,俯而不顿。又尝作书与予诀,曰:“岁月逼人,亦复何怖?但恐杖头之赠不及尽,雅负多情,言之哽咽。”不三日,先生死。先生名廷璧,后更去北。

盗有子

张某者,贩槎溪。闻妇病,橐其金而驰,中道呼舟。有父子并橹摇者,渡之。张取裹纳舡中,仰而坐。舟父问张所往来,颇以情对,父有欣跃之色。有顷,至漫水,江多断岸,寂无履声。父奋橹床扑张,张中,扑坠水。其子惊呼曰:“父被祟耶!若者欲自予,且以遗儿子乎。”亟持其裹投岸上,指张曰:“从此取道而北,不须舟。有问及者,亦勿言吾翁痴若此。”其父噤无语。张行既远,犹诟让不止。嗟乎,盗可谓有子矣。使天下之父闻其言,不泚然汗者,亦盗也。

周先生

王孺和读周先生传,作诗歌之,览者如见其嚼齿、骂坐、奋肘、争言之状。末乃云:元长有舌在,不律写公神情,得公癖。临楮呼之,惊欲出。呜呼,芝孙不死,死亦得此。殆相好之语,先生不死,正由孺和之歌耳。每忆先生属纩时,予见之春和坊小楼下,喘喘尽矣。强执予手言曰:“吾生平多酒失,都无所恨。但气不平时,颇亦开罪于未必不善者,则吾死有愧耳。”又曰:“往从传孝雍读公悟言。吾眼中未见此人,尝欲倩之写一通,今已矣。公其勉之。”又以予所赠七十寿言付侍者小三,竟瞑。

东皋

出海虞小东门五百步,得径豁如,则何季穆之东皋在焉。疏林修竹,精宇广道,尝与邵茂齐、瞿元初、龚渊孟、王季和、钱受之、陆孟凫、沈雨若饮其下,欢甚。有荷一亩,碧叶亭峙。一花初出水上,日曜之愈丽,如仙姝暂诣人间,羽盖簇拥而立。予乐之,笑谓季穆:“昔王无功,居东皋,与仲长、子光为友,此地故隶醉乡。今君负济世之略,世必不能相舍,故不似三升美酝。”主人诸君子大笑。今去此忽忽一年馀矣。昨日季穆来过,与予谈,亹不欲别。予正病疡,亦复不觉痛,谓季穆曰:“东皋主人好结客,非喑则盲。云何?”季穆复大笑而去。

木之有瘿,石之有鸜鹆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见贵于世。非世人之贵病也,病则奇,奇则至,至则传天。随生有言,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传其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吾每与圆熟之人处。则胶舌不能言,与骛时者处则唾,与迂癖者则忘。至于歌谑巧捷之长,无所不处,亦无所不忘。盖小病则小佳,大病则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怜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与为友,将从其少者观之。

世长初度

予一生善病,而神全,病亦不及胸膈。以故旋作旋止,止即忘之。凡一切时俗占验,都无关涉。世长力不及予,不免为诸恼所怖。病辄作闷,喘喘不能吐,思之殊令人骨战也。今日是其初度,云物澄和,不觉洒然。岂从今不复病之验欤?然回视往年,予所见不及尔此。何故?记之以问世长,俾有省发焉。戊申孟冬二日,书于严叔向斋中。

沈雨若

沈雨若,恂恂耳,而笔下乃有如许输泻跳促之势,回旋往复,而不肯自休。奇哉,雨若。好读书,无寒暑昼夜。时呕血数升,面辄如土,顷之作紫青色。观者大恐,则雨若已构思作文矣。今日读其稿三篇,语语呕心,殆是青紫时作耶。

猎心

徐于王居恒斋素,动止翩翩,可谓素心人,非独一时佳公子也。尝出其文相示,多不衫不履气色,读之喜,回旋室中,石倩忽磨墨汁,不肯休。予诘之,曰:“主有猎心。”顷之,呼子琴口焉。琴腕下时不给,晷馀得二题,亦颇有致,然不得其似也。琴取一书,读云:“王献之书,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疾读一遍,复咏一遍。予默不敢应。

钱先生

钱先生景行,古貌赤心,好谈名理,闻之者如从避秦人话桃花豁中事,心形俱远,烦悴都消。尝下帷,与其子孝廉治春秋家言,冥志搜讨,忘飡检括。每雨窗閴口,互以所得题决赌,作酒脯慰劳太史公,云其游如父子然。盖观先生,而后见父子之游,令人惭负欲死。或曰:先生处大事,引经据传,议论凿凿。虽贲育之勇,弗能夺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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