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梅花草堂笔谈
卷四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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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王祖玉

苏泗水初到娄东,镌价未定。祖玉为置佳石,伯十枚语之曰:“但为某作。”众始翕然。某向苏索乌丝纸,祖玉闻之,辄投三千幅。诸人偶集,某许挥洒略尽。

沈参政

参政沈全吾,归德门下士,甚相知爱。参政雅自重,都无所请。其孙雨若幼孤,意怜之,令就童子试,贻书归德,祈共奖成。答曰:“公善人也,后必有兴者。”都无一字而。是岁,雨若补博士弟子,参政愈益诵归德之相成,至老不替焉。某尝从雨若游,参政喜,为置酒具乐歌阑舞,罢不肯止。性又不饮,对客危坐,啖果微笑而已。尝夜罢酒,天且雨,与客著屐而去。客强之舆,不听,曰“毋令后生辈笑老人惫也。”

阿声

吾每思阿声,半<享单>临池,令人欲忘洒栉。尝得句云:“世间亦有传神笔,谁识披襟解带情。”

高杏东先生

高杏东先生,予祖行也。丰颐长眉,清约为务,多质古之仪。一冠十年不换,为鼠所伤,补缀而冠之。或以他冠进,谢弗御也。尝为予父讲说经史,号称淹博。习戴氏礼,为远近所推誉。会稽陶文僖公,尝延致之。还得《杜氏通典》一部,唐子畏所校也。子畏每夜尽一卷,用朱黄识其旁。卷尽,辄写山水人禽竹木其端;或书小诗;或括前意为一二语;或纪日月,诚一时佳玩也。先生甚加秘,惜不欲示人。予特爱其绘像,请之,辄得。怜予稚小故,今书不知所在矣。

马天闲

马天闲于艺无所屈心,独下予。尝尊称之于人,此天闲所以未至也。予何艺乎?天闲负灵秀之姿,意在浅出而未尽深入,此其未至也。今入矣至矣,笔之所到,而境开焉,若有使焉。我何以益天闲哉?昔者梁丘据问,晏子曰:“吾至死不及夫子矣。”晏子曰:“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婴非,甚异于人也,常为而不休,常行而不息而已矣。”

梦张伯起

生平不识张伯起,己丑之岁,一邂逅李仲和旧居而已。其弟幼于之亡其身也,伯起诫不发丧,予闻而正之。客岁晤孟长于故王孝子宅,与文起期,久之乃至。文起曰:“会与张伯起诀,故迟。”因言伯起,都无所苦,殊不失洁清之概。予又闻而善之。予与伯起,如是焉已。昨梦款伯起别署,容止都雅,居然己丑所见,谓予言:“五味之节可以养生,其要在均调之时,不偏其用,斯保合太和。山泽之民不食盐醢,终于羸惫而无力。”又言物有土有人,土和者上,人和者次。如蛰生于海水,能伤人,经某俎则不伤。推此类,具言之,其言骈联而不可穷,其仪楚楚自贵,而遗物殆是伯起也耶。

夜书

伍子胥知王僚好之,每入与语,遂有勇壮之气。稍及其仇,而有切切之色。读书至此,未尝不愤懑而嗟吁也。“丈夫具须麋成天下事,竟不免向人喉下取气哉”。偶有所撰牍,令子琴诵之,欣然自得也。而门外隐隐嗬导,声甚壮。小妇曰:“有如蒙子进贤冠,则必有就矣,安所得纸上快人事乎?”又曰:“有如此象意物,足可无愁,然不免。虽曰安贫,吾斯之未能信矣。”尔时深有愧其言。

平淮西

韩昌黎平淮西碑,政堪与碑并传,譬之举业焉。韩者程义也,者墨义也。后生强解事,往往左韩而右,非之,非者也,不见程义以式士不以取士乎。韩子曰:“小称意,则人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又曰:“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由是观之,然则韩子既自知之,又知其人有以取之矣。而左右袒焉,何哉?

奉养

人子之所不能自,必以致之亲者,进士也。既登进士,则其力可以无所不竭,无不可必之心。然有一焉,匏系官守,地远暌隔,而国家功令得予告终养。皇祖以孝治天下,恩孰大焉?然制曰一子,许终养。有以其弟出为人后,请之而得者。吾乡刑部主事王先生执礼也。制曰母老,虽有兄弟,同父异母者,准归,养有以嫡子。既殁,庶长子请之而得者,上虞廉宪郑先生,一麟也。噫!宽奉养之路,广求忠之门,其至矣哉。而世又有借以行巧者,朝廷亦往往知而不问也。

卫叔宝言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与其逆予也,宁逆人,故卒吐之。此东坡养生之说也。予每逆人,而久之愈不能平;逆予而顷就消落。斯知东坡之澹,断乎不可及已。夫既不及之,而犹为其事,岂不谬哉?卫叔宝有言,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吾将行之终身焉。盖年老境逼,苟动于气,自知其不能堪。故虽所尊信如东坡,要不以其说为是也。

刘管

刘遗民就舡作鲙,虽曰不要名,吾不信也。管幼安怀宝遁世,洒澡手足,始窥园圃。噫,幼安秀,幼安真。

朱夫人

顾莒州妻朱夫人,女丈夫也。性挟风霜,尤攻文藻。难复流离颠沛之际,朱黄不去其手,惨悴,不形其□□之。近古杨用修妇莫能过也。有集,未行世,知者憾焉。偶检其送茂俭之箑一律,漫录之,以俟璧合。茂俭,莒州初字也。

长亭柳色渐移阴,一曲骊驹酒漫斟。春梦每惊巫峡远,离情还共楚江深。无鱼羁旅休弹铗,有雁来宾好寄音。别后试看清漏月,关山千里鉴同心。

尔章痘

今日遣讯尔章,且悲且喜,吾女能留一块肉人间矣。往岁,婢子荷花言,吾女大病时,乳母剑二遗立于旁,相视流泪,尤不能忘其子,今幸脱此关,觉人情安安妥妥,须其成也。尔章痘疹自月之十七日,陈与培贻书来告,即稠密,犹堪胜。载吾尔时眼光,落江南树色矣。今日敢笔其事,岂不幸哉。捱过三十刻许,当又得痘回消息也。小者虽未然,顾神气可仗吾,且必之于理,无恐耳。

世长

先世长去年此日犹著新衣,觞予草堂。予谓之曰:“君宜自逸,不须便作主人。”世长依依,久之而去,步步回头。是日午馀,缪仲醇自娄东闻世长病,来访予,喜甚,偕诣西林看之,冠帻俨然,意亦甚喜。仲醇为好语慰藉,而私予曰:“元长何得无弟,除赤身入山,便能无念,乃活耳。”予固强之,仲醇曰:“此症酿久所致,但患其发。今发矣,如之奈何?”既别,予步不能前,而世长迎予笑曰:“窃观仲醇之色,我已知倘犹。事在我乎,兄毋恐。”予归草堂,而座上三十二客竞相劳问,予唯唯不能措一词也。盖子之忧世长自知其病已切,而雅信仲醇,聊试以其言卜之耳。自是以后,亦屡见减可,予忧之甚。自世长殁而后,痛其相好神完,不似便止于五十三岁人也。悲夫!甲寅六月二日记。

故邻

里人七十,有请为祝词者,率尔应之,不暇深思也。七十翁岂所谓许老名堂者郎耶?予兴贤宅,后凡六姓,曰瞿,曰许,曰吴,曰陆,曰汤,曰吴,皆小有坦屋,多坟墓,互相婚媾,颇能自食其力。而瞿为之长,故比部伯旸先生裔孙也,后徙而东不百步。许氏常卖卜祀玄武,至虔。予发未燥,辄祈之。许老多语言之赠,乃不意其即便为七十岁人也。陆老名尚文,遇事辄办,与许隔坦而处。而许氏房巍然独存,不啻鲁灵光矣。吴老文秀墓,赖其甥名寿者保之。寿之于今给事县庭,不复食其力如初。汤子恩侍光,甫弟为县守城卒。其一吴某故镊者,颇有风仪,恂恂然言不出其口。后绝诗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而予不免率尔于许氏之请,毋乃非其义乎?

破山长老

甲辰访破山寺,始识长老。无著,遒爽有气,开士巾,了了人也。达禅师尝入此山,有乞施者,师署其册云:“某甲舍银一分。”以付长老曰:“可亦尔。”长老曰:“贫道为十方主进,安所得一分而施焉。”禅师默然。盖其锋颖如此。其后,破山常住为钵庵长老,精修净土,而无色力,纯以身教化人,不久谢世。其徒六空者,威眼辩舌,盛有血气,能言。其父为何心隐,所连系江右狱中事,神情都往,今亦称古人矣。人之云:亡破山寺,安能无寂寂乎?无著,故具眼,然见予,辄多俊语,可追而忆也。钵庵雅不欲以言自损其气,而为予指授方药,则亹而不休。六空倒屣,欲倾香积,岂其有夙因耶?伊君弢自破山归,具言今日状,为之慨然。盖去来本无,而情钟吾辈,东坡故言之矣。

真澄

川僧真澄,号海宇,募造旃檀佛像一座,请予疏焉。予昔与洞十师约,贫人念无可舍意,欲以笔墨作佛事,无问根。智师许之,迄今不敢忘。然予言故不足重,而事各有缘,往往愿而不至。澄勤苦昼夜,具四威仪,将必就眉山。有高明者,尝于西林燃指供佛,务苦瘠其身,具足诸愿而去。予亦稍施笔墨助之,不知别来精进何如。澄,顺庆人,出家兴福寺,尝为王平倩先生主,能言其居家孝友状,又能诵其所作诸义,累牍不遗。澄亦可喜人也。

支和亭

昔与沈元澄戏,多流连弥日,支和亭尝与焉。丙申而后,遂不复见。今日,与仲开、季淳同诣某所,须发皤如,而言笑举止宛然无异。盖其人但取自适,而无甚感慨不平之惕,其怀得之,故有道矣。元澄遒然天放,今之古人,昔之吾友,见和亭不觉傍皇竟日。

王世周

王世周先生扪虱谈诗,故自修远,而鸡骨支床,俯首便睡时,有带梦骫骫之容。哺啜亦不及曩时,可念也,可惜也。邦有先生所谓“山川之秀,而世未有能安之者”。真隐之于人远矣哉。钱受之为关尹,马仲良言之,意欲相邀听其谈义。不知如先生者,政不须谈。岂二公知之不尽耶?王右军晚岁与人别,辄作数日恶。某于先生,盖有甚焉。

二奇

今日得二奇士,曰魏肇曾,曰支世程,皆终童之年耳。魏挥洒自如,无不满志。其博浪椎斗蟋蟀,诸论琅琅,有作述意。支醇远华腴,才料可兼十人。自有耳目,未见如此。眉公目魏如凤雏,破鷇虎子食牛。某亦目支如孙策遇刘,便恐英雄忌人。

顾靖父先生诗

某作日记,意欲随所得,多少书之,然终不能尽。今日偶阅顾靖甫先生诗,则又未恐其不尽矣。先生诗文至多,而世未有传者,此卷得之谢含之所藏。云含之事先生,久能周旋于贫苦患难无聊之中。又尝自卖一吏部家,为先生白冤状,而先生用是卒显于时。及先生之殁也,含之绘像而祠之,饮食必祭,语及则泪霪霪不可止。世人谓饮食谈笑之交未必可仗,岂尽然哉?然因是可以知先生怜才之素矣。诗十九篇:

重来歌舞地,一望一魂销。杨柳楼前塔,芙蓉院里桥。梦饮今夜枕,曲远旧时箫。纵有空梁燕,谁能认玉镳。(感旧)

忆昔千金散,频将百宝装。厌厌成夜醉,点点是春光。大树烟迷席,云屏月映裳。试看今日径,宁似旧时堂。虹玉光俱尽,骊珠影尚悬。一朝辞书栋,何处照华筵。抚已知膏铄,逢人悟火传。所嗟违壮志,无兴览韦编。(灯欢)

壮志辞尘鞅,禅心就法林。入山春欲半,去路雪犹深。茶乳时来雀,花香屡变禽。不知晨涌处,几度绿萝阴。(送张仲立读书虎丘)

地远机能息,群鸥狎不飞。渔人催鼓哄,蚕女抢筐肥。雨气来峰色,烟波散月辉。平生湖上意,于此澹忘归。(过柴凝甫湖上新居)

念尔居偏寂,经旬长绿苔。隔城看月过,出径问花开。扶病惟馀骨,题诗扌忽擅才。门前新景合,春水泛渠来。(含之病起贻赠以诗)

入秋常作客,向晚尚寻僧。榻与云同卧,台因雨未登。寂喧俱幻境,去住扌忽离形。夜半看明月,松萝色满庭。(宿镜湖上人房)

海色逄君思不禁,共携轻屐快登临。客迷芳草春初半,人问桃花岁已深。坐久城霞微敛黛,晚来山翠尚成阴。尊前惜别须沉醉,每负年华折寸心。(孙齐之招饮桃花涧)

同游流落恨如何,转惜年华逐逝波。青镜罢窥违壮志,绿樽频御且狂歌。书从庭下披芸草,衣向山中恋薜萝。书静掩关无过客,祗堪趺坐学维摩。(柬张仲立)

仙郎标格玉壶清,绿樽青袍乌帻轻。展墓已酬人子志,到京重喜大官迎。山中不饮茱萸酒,天上惟调芍药羹。明日登高君已别,何缘笑语嗣参军。(重阳前一日送孟光禄)

少年报国欲从戎,万里长驱逐塞鸿。误被铄金成积毁,羞论射石建奇功。枥前荒草无嘶马,匣底寒霜有螯龙。闻道君王方拊髀,谁将魏尚起云中。(赋得弃将一首)

伤心万事独凄凉,贫贱那堪别故乡。名愧仲宣还寓楚,才非贾傅亦浮湘。雁书天外凭妻寄,鱼鲊江头忆母将。芳杜汀汀随处绿,祗飞春梦到池塘。(别家一首)

春山西磵几登临,坐倚长藤玩夕阴。客至可方招桂隐,兴来何异抚松吟。缠绵心事滋新蔓,俯仰风光隔旧林。纵道南枝怀越鸟,亦将无住卧禅心。(山之西有藤萝春凡四宿其下感悟命篇)

东郊已见三阳历,北苑仍看五出花。应是随风迷蝶舞,还疑照水傍梅斜。避寒祗许扃袁户,乘兴无须访戴家。纵有妍辞能作赋,梁园今不重才华。(春雪词)

夜月惊乌影寂寥,泷云飞处下亭皋。群飘孤寺迷苍径,乱洒重河响碧涛。客谢平原珠履散,兵残楚帐铁衣凋。谁将薄命题诗句,流向春沟出御桥。(咏落叶)

江水风吹最可怜,随春飘泊向谁边。飞成小蝶犹疑梦,散入群鸥亦是缘。谢女才情凝夜雪,魏妃愁思乱朝烟。韶华未离人间劫,灭度无馀始悟禅。(尼院杨花)

人世流光撚易遒,芙蓉欲放又惊秋。山中到处携轻屐,湖上重来浮小舟。百里土风元自合,五陵豪兴未全休。逢君妙曲当杯诉,忘却平原十日留。(携沈生泛秋累日诗以赠之)

扁舟桃叶倚吴歌,秋思如春可奈何。神女台前弄云雨,渔郎溪上狎风波。宜颦西子容颜在,苦睐东邻岁月多。自是鹊桥非易度,笑将泽国比银河。(无题)

北邙山头啼破春,野田棠梨愁杀人。松枯石碎麒麟死,风干草露吹行尘。千年碧土埋香玉,有酒无魂向谁哭。垂杨袅袅逗轻烟,下马东城挽新绿。(北邙行)

金翁

先从姑嫁金翁,名汝砺,少与支有功、张伯任诸老称尔汝交,赋诗饮酒,凝然有大家之气。诸老既起家为大官,翁独浮沉诸生间,时蹶时起,不甚屑意。伯暗既知名当世,便谢去其诸生,掀髯万卷中,邑人自推重之。尝游楚黄,归为某道。其江山之胜,历历在目。今日读翁《大树斋》诗,如见古人,辄为纪之。伯暗能文章,定有纪录,为翁颊上加三毫也。从姑甚爱于王叔健,甫君择婿,得翁。齐眉举案,至老勿衰。说者为有梁孟之风焉。

严公调

往在沈先生许,见严公调、陈公虞、王孝然作义,叹为方今之俊。而公虞、孝然遂相继脱泥涂,虽未完局,可俟旦暮。公调独肮脏诸生中,意思都尽。昔孟夙读严义,深相赏识,谓可当世一人。今日阅贻清堂诸篇,故当不负孟夙。

狭邪

某年少时颇好狭邪游,然未尝不自贵重。所以往往诎其强有力者而绝,未尝有辞色之伤。花风柳月,岂必召侮启羞,要以求为当家,好行小慧,则不免僇辱。不然倩女歌儿,将成长物也哉。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扬扬而至,遂令天下有心人销殒殆尽。韩淮阴驱市人而用之,提百万兵如使左右臂,是遵何术乎?虎有伥,火有焰,皆物之不自知者也。

昆山社

吾乡文社,最盛于顾文康之十一人,其后皆去。为大官得谥者三,腰犀玉者四,其规人受一,目目之难就者,必方奉常、魏恭简受之。予犹及见其社,刻一匾于顾元宰之东园,彬彬质有其文者也。归太仆有南北二社,同日并举。太仆卯午之南,未酉之北,饮酒谈笑,宽然有馀于时。文学之士,霞布云蒸,如李廉甫、方思曾、张自新其最著矣。而又时就政于吴孝廉秀甫,今文而步古文之脉,自吾乡始也。穆宗章皇帝初元有诏,限字短调聿新,则陈晋卿、许公旦、顾茂善主其盟,王伯钦、顾实甫、王幼文踵其盛,二社人文后先熠爚。迩年以来多废,阁为老成狎主为迂妄。四方修文之彦,间数鹿城,竖指而过之矣。考其藻丽,岂曰无人;而合志者,寡有美不著。王淑士、张宗晓辈力振其衰,旗鼓相望。然出处后先,社友离合。晖映先哲,领袖后进,其在遗清堂诸君子耶。癸丑之冬,有介金伯暗俾予为序者,会先世长之变,不果。自今观之,锺鼓管龠,筝籧琵琶,叶唱齐鸣,而某欲操豚蹄盎浆为诸君子一击缶也,岂不谬哉?读社草孟义之四,漫题数行以谢,不能作序之过,非独为先世长之变而辄止者也。

元神

寒暑之变,至于折胶流金,而人能堪之者,元神在也。童子琢冰以为乐,田畯贾竖,赤日焦面,饮啖如常。此岂有异术哉?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将来者进。天之生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谓吾性怯暑,久而弥甚者,此讳老之谈也。降地之魄,斯须则坚;夏死之人,不日而腐。今吾喘喘之形,所争不能尺寸矣,危哉,危哉。

少事伊吾,苦心拟议。戊寅,在大树斋,每构一目,辄扃其户,有十易草不得者。政营度时,狄仲鲁相诣。闻呼,厥然而惊,怦怦若坠。仲鲁曰:“此悸也。故尝有之,但食荔奴乃止。”然亦旋已,不知奴之效也。又一曰,侍先君子奕,落子,发之。医者教服天王补心丹,未竟,而已已,不竟服。自是每有惊悼辄发,不药自止。癸丑,先世长之痛,发渐数。今年四月十五日至于今,发不可止矣。若骑追,若椎击,若带梦相视,惘惘不知身何处,所若有不得已之出。戃之,无深楚,而有久闷茫,昧揔恍而已。或对客谈笑,或听童子读书,或潜思小令、小诗,则差减,久亦大剧,不知何为也。所藏方书,既漫漶不可检,童子不健于视字,又不能句,不知检。但忆经云,心痛九种,悸处其一。又云,久病无寒,暴病非热。予所患殆热厥乎。予自二十岁后,无月不病,无病不剧。所最苦,一脚气,一怔忡。脚气类伤寒,其楚无类者。顾守中云:冲心则不治。尔时多服杨梅仁,及膝而止,遂不复作。今之为患,其与生俱者乎,死而已乎。

邓文洁

邓文洁公为举子时,屏处山中,独与李某为友。李至,必出所构义相商质。遂命局其后,但命局耳。李讶之,公笑曰:“会元文难,就更不易看。”辛未在场中,与王伯钦先生连舍。王颇自负,见邓卷愕然,出语人曰:“未见邓时,妄意场中无如予者。既见邓,场中莫须尽如邓者。”

梦王季和

梦访王季和山中,临涧依谷,颇极野宕之致。季和敝服乱头,教小学生数人。闻某至,撤讲而出。已入毕,讲床上图书,纷披庭中。小桂烂发,粟委香浮,逼人鼻观。某为致南零水两坛而去。昔与季和别,在癸丑正月之八日。今岁正月十日,询受之,知季和山居耳。如水之交,梦寐无异,岂晋孟嘉使还,当有山中人消息耶?南零之饷,殊有异意,更觅便羽告之。

孟光禄景淳

某与孟光禄交几四十年。每见其门户之扰,意外之事,多有非常。光禄处之晏如,绝不见其矜蹙之容,未久辄定,故是可用之才,非赀郎之匹也。家仍素封,世眼所瞩。而征仕公当晏然之日,厚施戚属,为力颇易于光禄,斯亦彼此各一时矣。由是观之,宁能免参差之舌乎?藉使光禄为一介书生,当在有志之列,即不然,富非指名,亦必与于厚伦睦族之品。欲以吾说作一祭光禄文,病甚,未果,乃因吊而志之。

朱怀东

丹行热,不可忍。与杜醒陶小憩子鱼郊园,则朱明卿在焉。晤言之际,默然久之。念怀东先生,见某嗟赏,将有郤公坦腹之观。虽未竟约,终不忘北海伟器之待,丰神谈笑,宛然在目。而某一生坎𡒄,使先生不名,知人惭负何极。既别去,犹复卒卒自语。

三文

昨公亮携三文见访。未尝吐音发韵,酬答之际,虚室冷然,或难其暑月侨居,羸瘦之甚。政不知笼禽婉慧,故由樊緤中取胜耳。

许寅季

昔许寅季访某草堂,甫入座,便奏新声两阕,笑咏而去。某甚重之,愧不能操阮千里琴,与之相答响也。寅季上虎丘石,歌吹寂然,斯亦独诣于此道者矣。又有李奉虞者,貌古浑,声若老人之咳且哗,而寅季自以为不及,此意未深解也。某尝识李于邹先生座上,周旋竟日,其意亦自云尔。腔推昆山,音称无锡,而许李皆吴中人,政犹文在邹鲁,而风必吴会也耶。

病暑

人有病暑者,不健七箸,肌肉暗削,乃至不能自言其所苦。某则不然,见家人具食,彻体都汗。性好茗荈,涤壶列水,动以数十次,第引啜,童不暇炊。至五六月都不得尽一器。烟生喉舌,腑膈焦枯。少啖时果,差觉小润。肤汗颡泚,如荷缧绁。拍蚊沾血,竟夕无眠。清蝉嘶露,皮毛猬起,而体不加羸,心情殆尽。此则某病暑之候也。加以頺年害悸,百感具兴。空谷乍响,如追突至。谈笑喧湛,不异平日。被发朝吟,俯首思睡。凉风短夜,或不就床。又瓶储尝耻黄口嗷嗷,计算米盐,朝支暮诎。宁有好怀,消此永日。然而纷床盈几,无非蠹册。开径延宾,时来英彦。砌卉盆花,奇香馥鼻。池鲜树嫩,足比蒪鲈。虽云寄视坤筠,故自洋洋盈耳。敢唏不足,妄有遐思。偶三伏之云徂,聊支颐而纪日。

陶写

谢太傅疲暮之年,赖丝竹陶写王右军观田里所行,故以为拊掌之资。此二境真摄养之妙旨。某佩王理,自入春不诣游晏。间课弱孙,句读既成,诵亦自欣尔。有喜今日听周小一歌,觉谢理更优然。终不欲以寒俭向人,使陶写之致未秀。

玉柱塔

经玉柱塔下,闻铎声铮然。徙倚久之,念建塔之议,始于江右刘先生文正。其说云,昆五百年之家,难为长族,建此则一变矣。今李中丞济美,实闻此言。其后二十年,白之观察邢子愿侗,得赎爰八百金,而侍御刘在田应龙为县,命性长老董其事,十年而成。其始末,中丞之力多焉。长老故汝宁人,饶血气有为之功,往往而就。晚岁始畜徒持诵,竟为僧户长,然非营私所致也。徒昵匪人,不免破碎,或疑长老之果,无招迂曲,因此不然,长老端然坐化,自因自果,而比匪破碎,则其徒之因果明矣。某与长老为世外交几四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王房仲故宅

路逢九服使,知在陈道安,许亟诣之,则房仲故宅也。长廊栖鹠,穴鼠窜瓦,问所为,房仲嗣者则以不类归宗矣。潘嫂亦老病,力支故业,多买金为房仲收拾遗文,可敬也。延道安课其从子,聊以遣昕夕。庭户肃然,问逸季所居,则閴无一人。门施扃𫔎,独三殡在焉。伤哉,伤哉,昔游房仲,仲季间甚相钦重。其后祖玉,视予真有通家肉骨之谊,间一候之,必迎予曲巷中,握手之情可掬。每过予,极观乃罢。但以一童自随,便令给役曰:“张先生家故贫,毋令奴辈从旁揶揄也。”一日与子颙偕访予。默坐听其兄弟自相往复,各数十交不倦。真王谢家佳子弟也。祖玉已逝,子颙病且久,使人不欲以刺字通。此日我心何如哉?

偶纪

有孝廉将对公车,以素箑留别所私妓,援笔书云:“我携长铗赴神京,君向秦楼理旧筝。”已袖手,久之未下。一同游续之曰:“正是将军不下马,果然各自奔(去声)前程。”

金子鱼

金子鱼方强仕,去,不诣公车。居乡务,行其德,不求道广,故是陈太丘以上人。宅后有园,因竹树于邻舍,周遭菁葱,参差蓊郁。独坐弥月,时呼子柔、叔达,欢饮其间,境与人尝相得矣。予至,见其二子,止予宿,不可。子鱼曰:“吾与若皆老矣。地且隔,安所接昕夕而轻别焉?”予曰:“然,故不欲冒暑相就,作一番交际耳。”既别,予亦依依久之。因忆子鱼无子之时,意甚忧,子柔独否。今两家郎已见头角,子鱼指其长郎额,乃出予顶上。子柔郎见,予令小坐,闻同舍生读,亟驰去。前际后际,宁有穷乎?

子柔

子柔栉而揖予,予知子柔休夏不栉也,见所知何栉焉?子柔曰:“不栉非例也,取适而已矣。子来,我不能为主,然必有主者。子在我,必为客,且勿问主矣。今日不解栉矣已。”而仲和主,予果以休夏不及子柔。而子柔至,于是众客大喜,江生援掐而歌。其声泠泠然,轻重疾徐,无不均节。讯之,则江文宇之子,杂歌新令者也。座客凡六人,叔达、寔甫、公路、吉父、子柔暨予。

杨长倩

杨长倩宅湖之中,秋水长天,渺然一色。远睇飞鸢,踮踮水际,故不减武陵畏垒。夏秋间,龙吟湖底,烟雾翔涌。吴在大云,此时却疑身处混沌矣。予每想至其处一水之隔,仅仅朝暮,而不知途者邈若河山,可笑也。长倩许我蒪丝千缕,当乘兴访之。

王公子

故侯王松筠先生,去昆五十年,吏民几无在者。闻其即至,争雨汗观之。咨嗟载道,无问所不知何人,此可以占人心矣。神明之后,行李萧然,不知有大力者将何以谋之。先生晚岁得子三人,而此中讹传先生无子,惊相告语,谓天之报施何如也。李中丞保厘东郊,始识。其次君一见宛然,尝语某,举体无弗肖者。先生辱与先君善,而某亦以童子就试,得当于先生。仅能随诸父老咨嗟惋叹而已,可不哀哉。二子名廷枢、廷栋,天启甲子乡荐。

修梵

访祥符二王,因过晋长倩,许修梵出迓,既揖,不知涕之何从也。先世长颇物色修梵,谓可成名。而梵与处三事,世长危急之中周旋甚力,动止之际,舍二士无当者。世长既殁,二士哭之恸,可谓方外情深。今不知其近诣何如,方梗咽时,故不及详也。

秋暑

是月之五日至于今年来,无此秋暑矣。今日颇有风,而无凉飔。然树杪时作淅沥声,藕花瓣亦稍露筋脉。秋后热,为时几许耶?为之慨然。==曹周翰

曹周翰患风痃,势渐平复,躁更非常。顾端木云,恐无瘥理。予谓:“不然,凡症恶相反。周翰之非常,固其常耳。”端木笑曰:“乃不畏尽耶。周翰盖功名之士,双眼不可一世。其才故足相当。老而弥困,而世人竞以富人之苛礼责周翰。即非周翰之才,性将不免躁。”犹忆乙巳岁,周翰别某,诣长安,曰:“设有尽得吾产者,奉我二顷村田,三亩园圃,数廛精舍,万卷图书,至老而不问。吾安肯衣蓝衣,冠幞头,仆仆长安贵人马足间耶?”某闻惋然。去今九岁矣。蓝衣如故,能无怼乎?昔王逸季既殁,论房仲事者多异同。周翰在青丘梅花楼上坠楼,而白其不然,此何如肝膈哉?世人欲杀周翰,恶其骄而自矜,故诚有之。然某与孺和务以气凌周翰,几二十年无间言。陈登曰:“所敬若此,何骄之有?”

闻蟋蟀

候虫时鸟,所知不过春秋晦朔之交,所居不越灌莽庭户之际。然犹为天宣化,应时而发,虽复悠扬,均节自咏。其减若自喜之情,而田夫闺妇为之感动,奋起不忘。其所有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独老不复振,如其者矣。夜闻蟋蟀于砌下,搔首慨然,但喜暑随三伏去,不知秋送二毛来。

西瓜

夏秋间多病肺热,沃以瓜液,则顿然而消。昨在练川问瓜于栅桥,色味淡恶,不及常品。某怪之,疑其非种土。人曰不然,直是土变耳。今其瓜在黄庆,出练川之北城门五里,曰黄庆也。往购之,亦不佳。连啜数十,座皆曰黄庆,皆无故栅桥者。既抵舍,晋长倩见贶数颗,稍甘。令奴子索之,玄明村甘而脆矣。吾乡土故得不变耶。有问邵平瓜当何所似某啖,不彻,又问,曰:如后妃葛,如九畹兰,如东篱菊,如天随蟹,如小龙团茶,如筼筜谷笋。

姜顾

某好自放,少尝问射于顾生惟讷,多所指发,终不能身其事。人尝问数于姜老云峰,广试射覆以为乐。随所观变,必布之以卦。如郭璞、王早隗照之能所言,立验虽久远,无僭者。自姜老殁,而某所试射覆家无虑十数,大都取咎而已矣,言无当也。丁亥之岁,周仲昭求卦于先春馆中,得干之亢,其占曰:“龙亢而战,血玄以黄。阴阳相搏,五岁偕亡。爰此宅兆,无首在堂。”不六年,夫妇相继夭殁,堂更他主。中祀一阵亡者,今塑像在焉,可异也。庚寅秋,姜老在某许,有{巫}者杨拥,盖策良扬扬。而至见老,蹙然改容曰:“翁真仙人耶。”某问故,杨曰: “三十年前,翁肆如市,予抱一儿往观之,翁笑曰:‘此非若子。若苦无金,吾政忧若无子耳。后十五年,吾肆且东,吾门可以罗雀,而若黄金满赢矣。吾随兔走,当与若相见。’翁斯语常在心头也。今日再见,翁真仙人耶。”第兔走云何?老曰:“吾行在卯,君不知明年辛卯乎?”卒如其言,杨亦终无子。老好黄白之术,为之辄败,不剩一钱。某尝戏之曰:“神仙恍惚,不如粥数。”老曰:“吾数不可粥,纵得金如山,终不给殓耳。”嗟乎,翁岂自知其无成,而故以黄白耗其日月哉?要之,亦数矣。惟讷论射,以心手眼若一为用,养气为体。某尝语惟讷,昔人射牛一矢,拂脊;再矢,摩腹,皆附肤,落毛上下如一,岂心手眼到耶?惟讷曰:“养之将自及,吾愧未能也。”惟讷好异书,又能曲其才力得之。手自抄录,寒暑昼夜不辍。噫,前后际人多不相逮,昔者吾友已成古今矣。伤哉,梦里音容宛然如故,因援笔纪其一二。某尝为惟讷作传,犹未尽,而云峰之奇不可殚数。当若之何?

冷枕单床,未酉而息。多梦山石玲珑,与之曲折上下,而绝无林木之观。意亦不怡,若有所赴而求至者。解者曰此劳力之象,米盐迫逐之应也。顷风流得意之事,凭仗梦神,政可得半及其衰也。山骨都来,碍人欠伸,而觉两胁殊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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