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时事

丙寅还朝，是明公带信说：“皇上问过六七次，不便再住。太夫人年虽高，君亲一也，宁可还朝，后再商量。”予因入都。上大喜，召入，用待骚达王子礼，赐坐七重毽，不候缺即入阁办事。时大冶、东海、江都比肩而立于朝，大冶、东海谋大拜，汉阳已受伤，真定索然无色。不久，少宰缺出，明公谓予曰：“老先生掌院，可大拜，从部堂，亦可大拜。大拜等耳，祇是从部堂为稳。今年少宰，明年不许升尚书么？尚书即大拜矣。一到掌院，争之者众，徐健庵必不相饶，说老先生福建人，学问一些不知，横生风波，断乎不稳。但恐上意难回耳。”予颦蹙求救，曰：“看老先生造化。”上将出口，明公启奏少宰缺，上问，明公答：“此缺应当李某升补，李某在内阁已久。”上曰：“他有甚磨不该升，难道郭棻与韩英都开列，何况于他。祇是我别有用他处，此缺与胡升猷罢。”明公出，谓曰：“老先生不妥、不妥。”桐城升，予即补掌院。后果一一如其言。予日有归志，恰好同来一表兄、一仆、一至俱死，伤心惨目，而小儿又亡，老母又病。信到，顾不得，只得又去。戊辰再来，为德格勒事，明公亦中伤予，而东海构祸日急。张弼为兵部司官，一日来语曰：“弼见索公，索谓曰：‘李某吃亏，全是明某，汝知之乎’？”及见明，言及予，“明日：‘李某是真人品，予所最敬者。他虽学士，予敬之过于大学士。’弼愕然，徐问之。明因告以中情，曰：‘独人害之，连学生也有力。盖德格勒，他不过见他讲了书，说他有志向上，岂料一到皇上前，如比乱道。火上学生身，不得不自救。’弼曰：‘然则今老师虽欲为之挽回，无及矣。’明曰：‘吾亦寻悔，如今在此为他挽回，我所言者岂能自相反背？但对上别称道他的功就是了’。”

戊辰，徐健庵闻予且来京，熊逊修亦将至，少后予。因包程赴熊，促令急进，遂日行三百里，先予五六日到京。见上，上问：“汝带去李某书，与汝兄看，如何？”熊封以：“不通。”上又问：“书不通，人如何？”迺造作无影话，又出浙中探得福建门报，说予过省，总督王新命请予饮演戏，予独点范蠡扁舟五湖一出。上曰：“点此何意？”曰：“渠不过一去不复还朝耳。渠以功如范蠡自居，而以皇上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又言予在福州大演戏三日，皆一片荒唐。予过福州，张义山抚军请饭一餐，次早即行，何从演戏？予到家，王新命并未尝到任。核熊逊修不至是，皆健庵之布置造作也。到京前一日，上已命礼部上参本，予适至而免。上初闻熊语，怒不可解，曰：“李某何遽归？”左右曰：“渠言母病。”上曰：“何尝为母病！果尔，如何在福州大演戏三日而始归？”

予平生与人无怨怒，独于徐健庵则不免略有之，盖无故而必欲见杀，不遗馀力，可怪耳。高淡人亦有力，北门见伤不少。于振甲为捐纳事独仇予，上问： “捐纳可有人不喜否？”曰：“谁不喜？就只讲道学者不喜，谁不喜。”学院之命由此。由今思之，反得此以占清流中，渠等自推予出户，非予与诸君立异也。当时，索盛时，予不曾谒索；明盛时，予不曾附明。徐健庵势倾满、汉，高淡人呼吸风雷，余大冶、于成龙炙手薰天，满朝谁不造之？独予幸为诸公所弃。于门不到者，惟杜秀水及我耳。今日月光照，虽欲粘予于数公之中而不可得，则当日之揶揄，其相予也多矣。

戊午居忧，即升阁学。庚申秋到京，壬戌给假归。丙寅七月还朝，丁卯二月再给假。两次来，皆额外即补。丁卯，讬北门，北门极为言丧子、母病之苦，上即准假一年，悬缺以待。予辞谢北门，北门曰：“君家居七年来补，八月而复告归，虽太夫人年诚高，公诚孝，然在他人，恐有厚于亲，而薄于君之嫌。皇上以公平日之忠节，进言之诚信，故有此特恩。”予又恳以悬缺不便，实是终养，母年七十馀，而某才四十馀，某事君之日长，事亲之日短。北门曰：“公但去，俟假满或再展限。某若在位，必左右之。且某之不留公者，亦别有故也。”四顾家人，令其退。移席促膝曰：“事势有变。”予惊问故，曰：“浙江人可畏。不久予亦危，予无所逃。公虽恬退，上却向用，若等断不能容公。闽人视予更孤危，苟可以避矰缴，何必以身当之。”先是北门语张雄见嘱，曰：“今欲以尚书处李公，不识李公能于会议时内外照应否？”予当时对以：“某从来不能为不由中语，若在九卿班，果知之真，无不言者。不尔，断不能妄言。且为我致谢明公厚意。即明公声威震天下，而会议时，未必不为人所欺，假其名以邀利，利归人而名归己，非计也。”张即以告，北门大感动，逾月不通宾客，门庭肃然。余佺卢累造不得见，大惶骇，贿觅其由，得之，大恨予。以此故百般陈说，明公又随之如故。语毕，北门执手曰：“张某前语承教，某至今铭刻不能忘。但某甚苦，公察识，左右刻刻求索，不应即得祸。某岂惧饥寒耶？何须此累累，不得已耳。此时固知非公宜出时，俟可以措手，某即招请公出，虚席相待，共行一二佳事。令天下人谓明珠始虽无状，幸能补过，某死瞑目矣。今虽欲改辙，可得耶？”予去时，上固问通《易》人，予以德格勒、徐元梦肯读书对。去后，即命德子鹗进讲。而东海终日以大义责其进言，欲去北门，以致太平。逢大旱，上令德揲蓍，得《卦》，因曰：“泽在天上，有雨，但决去小人，便甘霖立沛矣。”上曰：“小人在何处？”曰：“阴乘阳，逼近九五，乃得时得位者。”上曰：“如何去之？”曰：“‘扬于王庭’，自然明正典刑。”上曰：“以予观之，曰：‘健而说，决而和’，‘和’、‘而说’，似不动声色，而隐然去之，岂不更好？”曰：“‘健’与‘决’，似终从斩截也。”于是明公侦知之，大急窘，而东海又借此以倾予。北门乃下手德子鹗，而予亦遭其倾陷矣。子鹗三四夹棍，东海令大司寇固讯谁指使者，意在予。子鹗始终无词，最后对图曰：“君为法司，而用刑不严，予不痛，安得成招！”图曰：“若何为严刑？”曰：“夹予足，予何痛，一夹予即假寐，甚酣适。若移以夹予脑，庶其有怵乎！”图知其以死殉，即复旨。抄家时，令班第抄之，班回奏：“其母亦恨其子之狂妄，但其家实无一物，敝衣绝食，穷苦不堪。”上云：“得勿有转移乎？”曰：“不似。”一切称是，故发讯时有旨，縻烂其皮肉无不可，但须留一活口。以此，图纳尚不敢杀之。徐善长虽夹，有嘱大司寇者，故得轻。东海有书，隐约其词，令予莫进京。而又嗾同乡陈介石致书，谓：“京师有老夫子再来，不值一文钱之语”，以止之。东海日短予于上前，谓：“奸诈不可方物，在起居注，德、徐、李三人，背众僚面墙吁叹，非议朝政，日以为常。皇上虽如此隆重渠，渠却无半点恋主心，谓今时非渠有为之时，故浩然而归。此长假，非短假也，至期必展限为验。”仲弟鼎征来会试，予为两疏稿，一展假，一终养，命至京与徐健庵商之。时有同舍弟行陈孝廉仲远者，一路主应上展限本，骂舍弟两存之非。舍弟一到京，即趋至东海家，东海喜甚，以为奇货，即定计不上层限本，而且为改终养本。意气飞扬，喜动颜色。舍弟心疑，辞出，渠固留，舍弟曰：“安顿伴友，即来写本。”一出，陈仲远至同乡仕宦家，众口一词，谓予大危，为东海所媒孽。仲远亟归，面斥舍弟。舍弟悟与东海狂喜合，即潜避一僻处，写上展限本。后予闻太皇太后大恤，即仓皇入都。予至省，张义山为抚军，延予入密室，语予曰：“闻王严斋奔丧，日夜行三百里，可速行。建溪水险，试助公火炬人夫，可七日即出关。”至京明日，太皇太后梓官即出，而上已命礼部具参本入矣。上命九卿科道，并内阁学士、翰林院同看问口供，且内出侍卫环之。徐健庵知予知其谋，势必出其手书，比入，执予袂涕泣，白其无他，哀恳万端，予遂许之。渠正为大司寇，审时，渠不敢出一语，且密嘱图纳，令莫问不早赴都，但问藨举德格勒一事。予对：“臣藨德格勒，本不曾藨其为人，但说他有志读书。不曾奏明其人狂妄为罪。”时京江据以复旨。移时，出宣旨谓：“李某从来奏事不欺，如平台湾，举朝无有建议者，而李某主其议。只有藨德格勒一节错，今既服罪，令他还到掌院任。”其日，日食，问口供时，日食将既，人面才见影，天昏地黑。及旨意出，日方复圆。有以此为言者，予曰：“天变乃一定者，与此何涉？”其人曰：“适值此，便是天意。”

先生语予曰：“庚申入京，遇吴老师玉寸于维扬，云：‘子以编修，三年八座，可谓荣遇。此行也，吾觇子无论气可卜远大，然英气亦害事。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不可不慎’。予扣所以，曰：‘不可与上私语。奏对须在人共见共闻时，设独对，声须高’。此二语，予至今守之。临别又云：‘内有一中书高土奇者，此时官虽小，然非久居人下者，君须留意。’后一一如其言。予初登贤书，随众见座主，吴偏观，独指予曰：‘李兄第一远大，其精神足，皆内敛。’示众同年曰：‘汝辈皆宜学此。’又特指予表弟吴曰：‘君尤当学李年兄。’问吴年岁、家世、父母、子息，吴封无子。吴愀然曰：‘父母之身，须当保重，亟学李年兄方好。’吴甚惧，丁未会试不中，回遇淮上舟中。众见，又如此说。吴庚戌与予同登第，即卒于京，其神鉴如此。丙寅再还朝，不久即少宰缺出。上将出口，一日，予造朝第一到，移时，北门来，谓予曰：‘少宰出，应君补矣。为君谋此席甚好。’予不解所以，渠徐剖白曰：‘少宰本折掌院，欲摇动恐上以此相待。但掌院一席，渠辈争欲得之，以为大拜地。君闽人也，渠辈肯以此相让耶？且君之功业品望，何须以此为重，推以与之，而自避于少宰，以君之受知在帝心也，少宰不过借迳。即日尚书，自尚书而大拜，谁靳君者？如此，人相安于资格，而不觉遽。而掌院，人既愤其司文章之命，又意上必即以掌院大拜矣，窃为君危之。今日某入对，必极力推毂君为少宰。果就，君当安枕，不尔，未得帖然也。’予曰：‘我必得右宰，公之意则铭诸心矣。若大拜，岂所敢望？功名弥盛，必有祸咎，晚生深不愿如此。’明日又见，啧啧曰：‘掌院恐不免矣。昨闲少宰本下，问：“李某何如？”予曰：“李某有何不可，少宰者尽去得。”上曰：“去得何消说，韩、郭棻可为，岂李某不可为？但我尚留之，他有所用。胡升猷使于吴三桂，不屈节，此人可用。”即以胡为少宰。’予曰：‘掌院现有张敦复公，何云此？’曰：‘敦复不稳不稳。’予曰：‘敦复非江南入耶’？曰：‘敦复是好人。’数日，张即落五级，而掌院缺出，开列启奏。徐健奄、高淡人正要得此，讬宛乎，宛平甚为之力。上问及，宛平曰：‘正是此地要紧，必得文章学问实足以服天下，而又必须时近皇上，知道事体的，方才不误事。’上曰：‘固然要学问好，也要人品端正才好。’即指予曰：‘我看这个学土就好，就做得。’予时急，卒不能有话奏。辞，随班出，至内阁，群默然。不数月，予即诣北门，一见予云：‘有所求。’渠前席曰：‘愿闻。’予告以母老，送母归养。北斗怃然叹曰：‘贤哉！学生频年在政府，有造谒者，无非乞升擢，欲马督抚，从不见老先生一语及此。今日来，学生私忖，以为或欲得浙抚耳。若然，学生无不尽力者。却又是告归，学生今日真心输服矣。君欲归亦好。’予曰：‘万一不出缺，奈何？求老先生为力出缺，则便假满展假。’曰：‘即不出缺，假满时，先或以病辞。祇是一去不通音问，则不可。或一年之间，必须有折子请安，或著何书录呈，或曰请安皆不可少，折子中即可言及老母须养事。’予曰：‘本无用世之才，且某年适四十馀，所谓“报浏之日短。”乌鸟私情，苟得所愿，老母百年后，当身以尽忠以报朝廷耳。’渠即许为上语，果得请。丁卯归，母病三次，冬始抵舍。予去后，东海日抅予。适德子鹗响用，因旱揲蓍，得《卦》曰：‘泽在天上，而为阴所蔽，决去小人，则立雨矣。’上问： ‘小人是何等，人？’曰：‘甚贵，甚近。’上曰：‘说“而和”，亦不必急。’又曰：‘必直立断。’北门侦知，危急之极，日夜用工与衷海合势，因牵予入其内。丁卯冬，予仲弟携终养、展假两本稿，讬东海裁决。东海力主终养，仲弟心动，出巡陈仲远，知其陷予，连夜上展假本。至戊辰春，太皇太后梓宫将出，上已吩咐礼部具参本。本未入，而予已到。次日，九卿、詹事、科道、翰林，内出侍卫七八人带刀环立，会问口供。四月初一，日食，昏黑。移时，上出旨，仍掌院，实出意外。后张右南、施尊侯皆焉予言，东海力讬伊搜予居家事密奏。张廉访不得。施曰：‘渠藨我成功，而我害之不祥，且渠亦无可指者。’施已受东海譛，深怨予，然不肯为此。后因斋戒，刘子端一日步月中庭，酒后慨然语予曰：‘不知老先生如此为人，何以人必欲杀之而后快。予亦不必指其人，老先生一到京，势已解，未至时，合朝皆为君危。罢官何足道，皆身家性命干系。’予问其状，曰：‘有人叫敝衙门动本，郭华野不肯，学生家人送本稿还在。予既不知君，但耿逆变时，君之志节，人所知者，误参一好人，予辈终身之累，岂肯为此！’予问：‘何事？’曰：‘何必言，自然是捏造语，岂患无词？’张义山来京，语予曰：‘君奔太皇太后丧时，承枉顾。问君行状，君缓应之，予促君行，君曰：“何急乃尔？”予不便以实告，但以闻王俨齐坐飞仙舡，日行三百里，昼夜兼程，君似不宜迟，赶一月到京方好。君以建溪水滔，非半月不能。予思不宜水行，宜速陆行，助君驿夫四十名，夜则执火，六日而出关，始能一月到。太皇太后明日出殡，君先一日至，不然殆哉！其时余大冶几回促予参君，言是内出意。后予知其语亦不创自大冶。予亦曾熟思之，不独不肖为唐朝彝两参，已幽沉海底，永无天日之望。得君为上一语回春，百日重阴，顷刻开霁。自道官二三年即秉节钅钺，无论张义山是有血性男子，如此举动，狗彘不食其馀。即以势揆之，予将参君何事？君居家又不与人讼事，又不强霸人产，又不说事得财，势必假造款件。君立朝即有不好，非巡抚所得参。所得参者，必是耿逆变时，守节不固，与贼通气之事，捏词成案。君之功具有档案抄报，不是传闻私语，上即怒君，亦未必见疏。即置君于法，毕竟差。大人审问，且上亲鞫，亦或有之。我既出疏，是为原告，一原一被，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仇君者躲在一壁以观成败，而我与君好友，而为死敌，殊无谓也。且胜负未可知，事皆虚捏，只恐君之胜分数还多些哩。予虽愚，愚不至此。’因大笑。予戊辰入京，不数月即左迁通政，不久即兵部尚书。不久工部尚书缺出，上亦有回心。而卫老师、陆稼书事起，牵予入。上曰：‘变子那有一个好人，罢了，索性放一汉车。’因放高尔位。后又稍解，而卫老师流黑龙江，又牵予入奸党籍矣。上问北门曰：‘卫某发遣，道学亦怕否？’亦不言道学为谁。所以予命宫自行忖度，日者推之，宜死臧氏之子，何力之能为？陆稼书、卫猗氏岂亦有意害予者哉？己巳，南巡，孝感藨东海道德、文章、经济兼之，古无其匹，此乃气运极盛所生之人材，不用可惜。次之立斋，而韩时文，从来所无。极诋予一字不通，人亦奸诈诡伪，如鬼如蜮。高士奇招权纳贿，王鸿绪亦奸猾钻刺。东海年馀结撰，始成此局。孝感一奏，高已闻知，故为不闽之状。一日，上问高曰：‘李某何如人？’高曰：‘不与深交。这一番出来，邂逅相遇，看来亦还是读书人。’上曰：‘不然。熊赐履说他一字不通，且为人奸伪。’高故作愕然，曰：‘其然，人却看不出。以臣观之，或词章之学非其所长，到是读些有根柢书，也还算个读书人。’上曰：‘汝便是公道人，张英也如此说。不特他，也有人说你不好哩！’高故引罪曰：‘臣学问很不成，学问、诗文，一切何尝有处胜人，圣恩容恕，姑留在此，臣实无知。’上曰：‘却不是说你学问，到说学问还好。’高曰：‘然则云何？岂言臣犯皇上法耶？’上曰：‘恐是如此。’高故作不解，惶悚而已。东海时有即日爱立之塑，中外震动，渠亦骄恣自得。不料日日延下，缓缓松脱，暗中高毒，不相东海，而相立斋。虽相立斋，却不安稳，仍带掌院，凡有文章不称上旨，必令其兄改定。俄而汤潜庵被谗，徐、明抅斗，高、王罗入，郭华野参劾张汧事发。东有佛伦为敌，钱阆亭一案牵连，赵高鹿马，又有朱敦厚一案。南有傅腊塔为敌，起胡简敬之狱以为例，遂发徐氏之奸，徐树敏问死罪。立斋一见傅疏，即参明一本。明日，中旨立斋革职，惊悸呕血而死。东海还山，仍日圆起用，韩、王、果亭为之兆，而不谓命之止于此也。”

师自庚申秋以学士朝，奉太师母来京，壬戌夏告假送母归，明中堂七次札来促还朝，上问七次矣。李高阳死，上便问胡不至。是时，德子鹗已为上讲《易》得气。丙寅，北门促甚，只得还朝。此来。余国柱相见，师尚与之谈，望其改辙，如姚熙之也，余亦顺说道学语，而实不悛也。师又见北门，以正导之，大感动。北门见张雄，大思改悔。大冶见而惧，遂造语言譛于北门，以师日对人骂之。北门先不信，后德子鹗在上前直陈北门、大冶之奸，二人急，始将师并下毒手矣。丁卯春，以告假省母病。冬，有太皇太后丧。戊辰正月到京。德子鹗受刑配于远地，北门、高士奇、余国柱、王俨斋一齐都去位，而除健庵亦为于振甲所击，张汧事已发，不久亦去，但虽去而气焰如故。高亦然然。时大冶、北门合，与徐健庵为敌。健庵又拉一孝感入伙。阳是诚实人，以为健庵与大冶为仇，自是正人，因与往来，今不将汤入徐党者，人谅其心也。故德子鹗在上前力攻明、余，而不言徐，亦为此。欲人主辨奸，难矣哉！

德格勒〈子鹗、〉徐元梦〈善长〉戊辰春罹事，安溪亦奔太皇太后丧至京，上命九卿、詹事、科道、内侍卫圜问。是年，安溪随驾谒陵，东诲、陈说岩与张汧通贿事，于振甲发其私，而东海抅于振甲，旋中其毒。东海虑安溪发其寄不必复来京之札，圜问日，哀求，涕泗横流，安溪许之。而是日，东海已先嘱大司寇图纳，但究藨德子鹗事，而不还朝只轻描淡写。后回旨，仍命安溪掌院，东海大苦。谒陵，徐东海撰祭文大称旨，上示于振甲言：“陈廷敬、徐干学、李光地、张英、高士奇做出此等文字，汝可识字否？汝汉军中有此几人？”于大窘，自认不识字，说汉军中那裹有此等人。议河工事，上忽令安溪前曰：“闻得德格勒说汝欲另挑一河，何处可另挑？”曰：“德格勒好乱说，臣不过说靳新开的河，若不淤塞冲决，粮舡行可免二百里风波之险。不过如此说，何尝说欲另挑一河。”上曰：“即此河么？”曰：“是。”又问：“下河如何？”曰：“臣不曾经那地方，不能遥度。掳靳辅说，海底高于内地，一开恐反倒灌。孙在丰等又说，外低内高。这非至其地打水秤实，难得其高低之形不能定也。”问：“黄河。”奏曰：“这就看天了。”才说这一句，上便点头曰：“这是黄河只看天意。”盖靳辅是时，终日以黄河汹险者，以淮水、山东山水、本身西来之水，若一水发无事，两水发或可支，若三水并发，恐难保全为言。予不知适合此说，故上一闻之辄喜。予退班，群相噪曰：“李某之对皆称旨。”东海愈急，营抅愈紧，而予殆矣。

予假归，东海不欲予来，对上言我谤诽朝事，曰此时非我有为之日，此去不复返矣。予不来，好实其言而杀之。渠自己与予书，婉转其辞，又令陈介石与我书，云：“汤潜庵捐躯于前，徐善长毕命于后，朝士都有老师再来不值一文钱之语。” 介石大糊涂，潜庵痰厥而死，不可谓之捐躯；徐善长至今尚在，何谓毕命？又舍弟所携本稿，健庵亲笔为予改请终养，不来奔太皇太后之丧，手责俱在。及九卿问口供日，予俱挟之而入。徐健庵知不好，要予于御马圈处席地坐，自己辨白，泣涕如雨。予初不信，渠益急曰：“年兄虽不害予，予已是死人，何苦杀予自君手。” 予曰：“君何至此？”曰：“张汧事发矣，予尚能保首领乎？”眼泪如膏。予遂曰：“发私书，亦非君子事。盖亦救死也，君既如此形状，我不出矣。”他又不信心，予曰：“予不肯，何苦相诳，君能强我乎？”图纳与健庵一日之交，受健庵嘱，审时总不问予迁延在家一款，始终只问藨德格勒事。今中堂马公尚问不来事。其时，马为总宪，毕竟在图下，方才发语，图便乱之，曰：“此事皇上已明白。但是德格勒如何好处，你藨他？”云云。健庵自始至终一语不敢发问，渠亦问官也。

己丑九月廿日晚，李安卿先生言：“予于丁卯年十一月廿八日，见德格勒子鹗于其家，其祸将发，而彼尚不知。十二月初，即诏狱。戊辰二月初二日，推鞫，三木竞日。问：‘汝《易经》谁授？’曰：‘《易》是我本经，自幼诵习，以比中进士，何必人授。’又问：‘谁教汝妄言祸福，习晓揲筮？’曰：‘《易经》前原有朱子揲蓍法，人人可能，何须人教。’又问：‘谁同汝在起居注馆中面墙而语？’曰：‘一馆中教习及翰林人俱在那裹，所言公则公言之，谁为面墙者？’尚拷问不休，曰：‘汝等不曾用酷刑，我如何肯招？’众问：‘酷刑尚欲何如？’曰：‘此等夹棍一拢，我快活得狠，即睡去。君等试夹脑，则痛楚成招矣。’众知其矢死，无他语。又上原谕问官曰：‘可夹讯，要一个活德格勒还我。’故众官以此复旨。而三月，徐干学、张汧等案即发，渠等亦无暇搜爬此件，故亦少缓。三月廿九日，家兄赶至京师，哭于太皇太后丧次。初一日，发九卿、科道、詹事、翰林各官俱到，问口供，内发带刀侍卫十馀人环立，从来未有。而徐干学于是日五更，中途要安溪先生坐朝门洞口，恐其将渠劝且勿来京之书呈问官，恳泣备至，安溪遂许之。而图纳为大司寇，惟徐干学之言是听。干学嘱图纳勿问还朝迟语，只问德格勒事。安溪曰：‘臣只藨他有志读书，而不曾说他做人狂妄，此是臣罪，有何辨处。’回奏，上因言：‘此人说话，只有此是欺诳，他言俱不曾欺诳。如平海，藨举人，合满、汉官谁有担承者？惟李某始终言可平，藨出施琅来用，果能有成。还教他到教习任去’。”

某自幼便有要天下太平，思见好人一点意思。及登第入馆，孝感名甚盛，又得君，窃意致太平者必此人也。孝感气概亦笼罩人，似不可遽窥其底裹。后频造求见，每往必有徐健庵。及见时，又不说及学问，及问所疑，又不答所问，但以明末门户人语胡乱说过，心即疑之。尝拟一书稿欲上之，大抵要本于至诚，喜正路人。此稿失火后始不见。为陈则震所止而未投，曰：“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熊老师岂道学耶？又是一路作用耳。”分房后，予即请假。前，上问孝感，选翰林中肯读书人品端正者，入内备顾问，熊即以张英、耿愿鲁及予对。予将归，辞益都。益都曰： “君将大用矣，何言及此？”叩其故，曰：“今上惟熊清岳之言是听，顷言学生命不该读鼎甲卷，前番被落，及读君卷又落。熊曰：‘老师陋哉，得李某，尚何羡状元哉？虽千状元不与易也。’〈冯乃熊教习师〉其推重如此。”予言之力，又曰：“虽然如此，倒底去见清岳，毕竟是知己。”因往见之，亦见留。予曰：“某必去有三，而贫犹次之。第一，父母老。本意一第为支持门户计，初意不殿试，后为人强劝就殿试，遂入馆。梦魂中，有一不适，便累日惊疑，精魄消亡。迁延至散馆，又分房，已为忍心害理，今必不可复留。一也。老师疏云：‘今日借债之人，即他日还债主人。’今门生幸赖同乡借贷，至今尚未借账，如今归，尚可为不曾借债人。二也。思为朝廷用，亦须些须木领，读书草草，腹中空虚，如今回，读书十年，再来追随老师未晚。三也。”孝感曰：“士各有志，君决行乎？”曰：“决矣。”曰：“君行意可也。”予遂归。后还朝复归。丙寅，德予鹗已为侍读，上问《易经》，德为讲，上问：“何所传授？”德即以某对。上因问：“汝尽得李某所学乎？”德曰：“尚无百分之一。”又问：“李某尚有他学否？”曰：“性理各经俱精通。”上曰：“予诸经都看得，惟《易》不解。”欲召予，德奏曰：“即至矣。”上曰：“何以知之？”曰：“渠有信来。”时阴公已著人带信至，曰：“李老先生必来矣，皇上已问过七次矣。”予是年即至。明年再归，因上问读书人，某因以德子鹗对，遂有后来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