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字学典/第088卷 中华文库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理学汇编 第八十八卷 |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字学典
第八十八卷目录
书法部总论三
宋高宗翰墨志〈论书〉
朱子大全集〈论书〉
李之仪姑溪集〈论书〉
陈思书苑菁华〈唐人论笔法 蔡希综法书论〉
元郝经陵川集〈论书〉
赵孟𫖯兰亭跋〈论书〉
虞集道园学古录〈论书〉
盛熙明法书考〈论书〉
苏霖书法钩元〈唐张怀瓘论执笔 唐释栖亚论书 宋赵孟坚论书 翰林
粹言〉
陶宗仪书史会要〈汉萧何论书势 唐张敬元论书 元杜本论书〉
明解缙春雨杂述〈学书法 草书评 评书〉
方孝孺逊志斋集〈论书〉
曾棨西墅集〈论学书〉
岳正类博槁〈论书〉
文徵明停云馆帖〈王宾叙字〉
荆川稗编〈元刘因论书〉
徐渭法书通释〈张绅论书〉
项穆书法雅言〈论书〉
王氏法书苑〈唐韦荣宗论书 元刘有定论书〉
弇州山人槁〈论书〉
莫廷韩集〈论书〉
周显宗感寓录〈论书〉
董其昌容台集〈论书〉
李日华紫桃轩又缀〈论书〉
赵宧光寒山帚谈〈论书〉
字学典第八十八卷
书法部总论三
宋高宗翰墨志
《论书》
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或萧散,或枯 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众体备于笔下,意 简犹存于取舍。至若《禊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姿 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 法书中唐人硬黄自可喜,若其馀纸札俱不精,乃托 名取售。然右军在时,已苦小儿辈乱真,况流传历代 之久,赝本杂出,固不一幅,鉴定者不具眼目,所以去 真益远,惟识者久于其道,当能辩也。
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蔗,喉 闲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 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 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闲,非大利害相妨,未 始一日舍笔墨。故“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至 作尺馀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肤腴瘦硬、山” 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处,古人岂难到也? 前人多能正书,而后草书,盖二法不可不兼有。正则 端严庄重,结密得体,若大臣冠剑,俨立廊庙;草则腾 蛟起凤,振迅笔力,颖脱豪举,终不失真。所以齐高帝 与王僧虔论书,谓我书何如卿?僧虔曰:“臣正书第一, 草书第三,陛下草书第二,而正书第三,是臣无第二, 陛下无第一。”帝大笑。故知学书者,必知正、草二体,不 当阙一。所以锺、王辈皆以此荣名,不可不务也。 士人作字,有真、行、草、隶、篆五体。往往篆、隶各成一家, 真、行、草自成一家者,以笔意本不同,每拘于点画,无 放意自得之迹,故别为户牖。若通其变,则五者皆在 笔端,了无阂塞,惟在得其道而已。非风神颖悟,力学 不倦,至有笔冢研山者,似未易语此。
“士于书法,必先学正书者,以八法皆备,不相附丽,至 侧字亦可正读,不渝本体,盖隶之馀风。若楷法既到, 则肆笔行草闲自然,于二法臻极,焕手妙体,了无缺 轶。反是则流于尘俗,不入识者指目矣。”吾于《次叙》得 之,因笔其梗概。
草书之法,昔人用以趣急速而务简易,删难省烦,损 复为单,诚非苍、史之迹。但习书之馀,以精神之运,识 思超妙,使点画不失真为尚。故梁武谓“赴急书不失 苍公鸟迹之意”,顾岂皂吏所能为也?又其叙草大略, 虽赵壹非之,似未易重轻其体势。兼昔人自制草书, 笔悉用长毫,以利纵舍之便,其为得法,必至于此。 书学之弊,无如本朝作字直记姓名耳。其点画位置, 殆无一毫名世
先皇帝尤喜书,致立学养士,惟得《杜唐稽》一人,馀皆体仿,了无神气。因念东晋渡江后,犹有王、谢而下朝 士无不能书,以擅一时之誉,彬彬盛哉。至若绍兴以 来,杂书游丝书惟钱塘吴说,篆法惟信州徐兢,亦皆 碌碌,可叹其弊也。
昔人论草书,谓张伯英以一笔书之,行断则再连续 蟠屈,挐攫飞动,自然,筋骨心手相应,所以牵情运用, 略无留碍。故誉者云:“应指宣事,如矢发机,霆不暇激, 电不及飞。”皆造极而言,创始之意也。后世或云“忙不 及草”者,岂草之本旨哉?正须翰动若驰,落纸云烟方 佳耳。
“士人于字法,若少加临池之勤,则点画便有位置,无 面墙信手之愧。前人作字,焕然可观者,以师古人无 俗韵,其不学臆断,悉扫去之。”因念字之为用大矣哉! 于精笔佳纸,遣数十言,致意千里,孰不改观,存叹赏 之心,以至竹帛金石,传于后世,岂止不泯?又为一代 文物,亦犹今之视昔,可不务乎?偶试笔书以自识。 余尝谓“甚哉,字法之微妙,功均造物,迹出窈冥,未易 以点画工,便为至极。《苍史》始意演幽,发为圣迹,势合 卦象,德该神明,开阖形制,化成天下。至秦、汉而下诸 人,悉胸次万象,布置模范,想见神游八表,道冠一时。 或帝子神孙,廊庙才器,稽古入妙,用智不分,经明行 修,操尚高洁,故能发为文字,照映编简。”至若虎视狼 顾,龙骇兽奔,或草“圣”草“贤”,或绝伦绝世,宜合天矩,触 涂造极,非夫通儒上士,讵可语此?岂小智自私,不学 无识者可言也。
朱子大全集
《论书》
书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汉魏之楷 法遂废。入本朝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 于黄米,而攲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
张敬夫尝言:“平生所见王荆公书,皆如大忙中写,不 知公安得有如许忙。”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因省 平日得见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 未尝一笔作行草势。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 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荆公之躁扰急迫 正相反也。书札细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 者。
李之仪姑溪集
《论书》
凡书精神为上,结密次之,位置又次之。杨少师度越 前古,而一主于精神。柳诚悬、徐季海纤悉皆本规矩, 而不能自展拓,故精神有所不足。或谓作字正如习 马,步骤驰驱,各有先后,一失其节,御者所愧。至其奔 轶绝尘,则乃能见其材。鲁直草字,有类诚悬、季海,与 夫马之在御者,正书行书则一爽秀为多,要之足以 名世也。
学书生于行笔,苟不知此,老死不免背驰。虽规模前 人,点画不离法度,要亦气韵各有所在,略不系其工 拙也。
“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此特一时之语耳。正 不暇则行,行不暇则草,盖理之常也。闲有蔽于不及 之语,而特于草字行笔,故为迟缓,从而加驰骋,以遂 其蔽,久之虽欲稍急,不复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 告哀问疾,家私往还之书,方其作时,亦可谓迫矣,胡 不正而反草?何耶?此其据也。然而非所造,直与神遇, 则安能至是?亦足以自成一家而名于世也。
东坡研墨几如糊,方染笔,又握笔近下而行之迟。杨 文公以方角小纸、蝇头细字,运笔如飞。东坡之浓与 “迟”,出于习熟,而文公之小纸细字,亦非有所必也。故 知“熟则生之,生则熟之”,贵乎无所滞阂耳。
陈思书苑菁华
《唐人论笔法》
学书之初,执笔为最。盖明于位置点画,便于墨道也。 须其良师口授,天性自悟,纵横落纸,笔无虚发,即能 专成其势。大约虚掌实指,平腕竖锋,意在笔前,锋行 画内,心想字形,轻重邪正,各得其趣。切须襟怀沈静, 自然思盈半矣。待其功成,即专势况。殊不可拓模写 样,轻自取拙。若槁行杂体,掇笔往来,悬管自在,但取 体势雄壮,不可拘其小节。若畏惧生疑,否臧不决,运 用迷于笔前,振动惑于手下,师心固乎独见,弟子执 其寡闻,耻请问于智人,忌艺能之胜己。若欲造元,未 之有也。《禁经》云:“有攻无性,神彩不变。”兼此二事,然后 得齐古人之景气。又云:〈此下有第一用笔四字原本阙〉第二识势,第 三裹束。三者兼备,然后为书。苟守一途,即未为得。张 怀瓘云:“揖让礼乐,献不及羲;风神散逸,羲不及献。证 之于书,藉其神彩也。”李嗣真云:“今之驰骛,去圣逾远, 徒识方圆,而迷点画,犹庄生之叹旨者,《易》象之谈,日 中终不见矣。”唐太宗与汉王元昌、褚遂良等皆受之 于史陵,然褚首师虞,后又学史,乃谓陵曰:“此法更不 可以教人”,是其妙处也。陆柬之受之于虞世南,世南 受之于智永,皆有体法。今人都不闻师范,又自无鉴局,虽古迹昭然,永不觉悟,而执燕珉以为宝,玩楚凤 而称珍,不亦谬哉!褚河南云:“良师不遇,岁月徒往。今 之能者,时见一班,忽不悟者,终身瞑目。”盖书非口传 手授,而云能之者,未之“见也。”
《蔡希综法书论》
夫书匪独不调端周,正先藉其笔力。始其作也,须急 回疾下,鹰视鹏游,信之自然,犹鳞之得水,羽之乘风, 高下恣情,流转无碍。每字皆须骨气雄强,爽爽然有 飞动之态,屈折之状,如钢铁为钩,牵掣之踪,若劲针 直下。主客胜负,皆须姑息。先作者主也,后为者客也。 既构筋力,然后束装,必须举措。合则起发相承,轻浓 “似云雾往来,舒卷如林花闲吐。每书一纸,或有重字, 亦须字字意殊。”予顷尝为《一体书赋》,亦略陈梗概。今 复论之,用臻其理。夫始下笔,须藏锋转腕,前缓后急, 字体形势,状如虫蛇相钩连,意莫令断,仍须简略为 尚,不贵繁冗。至如棱侧起伏,随势所立,大抵之意,员 规最妙。其有误发,不可再摹,恐失其笔势。若字有点 处,须空中遥掷下,其势如高峰坠石。又下笔意如放 箭,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然则施于草迹,亦须时 时象其篆势。八分章草古隶等,体要相合,杂发人意 思。若直取俗字,则不能光发于笺毫。若非静思闲雅, 发于中虑,则失其妙用也。
元郝经陵川集
《论书》
夫书,一技耳,古者与射御并,故三代先秦不计夫工 拙而不以为学,是以无书法之说焉。自包牺氏画八 卦,造书契,皇颉制字,取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 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露之态而 为之,初无工拙之意于其闲也。世变日下,渐趋简易, 故变古文为篆文,变大篆为小篆,又变小篆为隶、为 楷为八分,为行、为草为真,行为行,草为章,草为正草。 废刀用笔,废竹用帛,废帛用纸,皆与世变而下也。道 不足则技始以书为,工始寓性情襟度,风格其中,而 见其为人。专门名家,始有书学矣。故古之篆法之存 者,惟见秦丞相斯。斯刻薄寡恩人也。故其书如屈铁 琢玉,瘦劲无情,其法精尽,后世不可及。汉之隶法,蔡 中郎不可得而见矣。存者惟魏太傅繇。繇沈鸷威重 人也,故其书劲利方重,如画剑累鼎,斩绝深险,又变 而为楷,后世亦不可及。楷草之法,晋人所尚,然至右 军将军羲之,则造其极。羲之正直有识鉴,风度高远。 观其遗殷浩及道子诸人书,不附桓温,自放山水闲, 与物无竞。江左高人胜士,鲜能及之。故其书法韵胜 遒婉,出奇入神,不失其正,高风绝迹,邈不可及,为古 今第一。其后颜鲁公以忠义大节极古今之正,援篆 入楷;苏东坡以雄文大笔,极古今之变,以楷用隶。于 是其书备极,无馀蕴矣。盖皆以人品为本,其书法即 其心法也。故柳公权谓“心正则笔正”,虽一时讽谏,亦 书法之本也。苟其人品凡下,颇僻侧媚,纵其书工,其 中心蕴蓄者,亦不能揜,有诸内者必形诸外也。若二 王、颜坡之忠正高古,纵其书不工,亦无凡下之笔矣, 况于工乎?先叔祖谓:“二王,书之经也,颜坡,书之传也, 其馀则诸子百家耳。”故今之为书也,必先熟读《六经》, 知道之所在。尚友论世,学古之人,其问学,“其志节,其 行义,其功烈有诸其中矣。而后为秦篆、汉隶,玩味大 篆及古文,以求皇颉本意,立笔创法,脱去凡俗,然后 熟临二王正书。熟则笔意自肆,变态自出,可临真、行。 又熟则渐放笔,可临行、草。收其放笔,以草为楷,以求 正笔,可临章、草。超凡入圣,尽弃畦町,飞动鼓舞,不知 其所以然,然后临其正草。”如是者有年,始可。于颜求 其正笔,于坡求其奇笔。以正为奇,以奇为正,出入二 王之闲,复汉隶秦篆。皇颉之初,书法始备矣。然犹学 之于人,非自得之于己也。必观夫天地法象之端,人 物器皿之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 露之态,求制作之所以然,则知书法之自然,犹之于 外,非自得之于内也。必精穷天下之理,锻链天下之 事,纷绋天下之变,客气妄虑,扑灭消弛,淡然无欲,翛 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如,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 书”,悠然而化。然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 为自然造化,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则自高古 闲暇,恣雎徜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刚而不亢,“柔而 不恶,端庄而不滞,妥娜而不欺,易而不俗,难而不生, 轻而不浮,重而不浊,拙而不恶,巧而不烦,浑洒而不 狂,顿直而不妄,夭娇而不怪,窅眇而不僻,质朴而不 野,简约而不阙,增羡而不多,舒而不缓,疾而不速,沈 著痛快,圆熟混成,万象生笔端一画。立太极。太虚之 云也,大江之波也,悠悠然而来,浩浩然而游,邈然无 我于其闲,然后为得已。”虽云一技,而可以名家也。
赵孟𫖯兰亭跋
《论书》
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 右军书是已,退笔因其势而用之,无不如志,兹其所以神也。
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 传,用笔千古不易。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 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齐梁闲人,结字非不古, 而乏俊气,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终不可失也。
虞集道园学古录
《论书》
书之《易》。篆为隶,本从简,然君子作事,必有法焉。精思 造妙,遂以名世。方圆平直,无所假借,而从容中度,自 可观则。譬如冠冕佩玉,执璧奉行,事君事神,恭敬在 中,威仪见外,揖拜升降,自然成文,则其善也。乃若颇 邪反侧,怒张容媚,小人女子之态,学者戒之。 魏晋以来,善隶书以名书,未尝不通六书之义,不通 其义,则不得文字之情,制作之故。安有不通其义,不 得其情,不本其故,犹得为善书者。吴兴赵公之书名 天下,以其深究《六书》也。书之真赝,吾尝以此辨之。世 之不知《六书》而效其波磔以为媚,诚妄人矣。
昔之为《草书》者,结体有疏密,用笔有工拙,波磔不同, 形势亦异。譬诸人之耳目口鼻之形虽同而神气不 一,“衣冠带履之具同制而容止则殊。朝廷有大朝会, 百官咸在,品秩同等,班序同列,而人则杂然前陈矣。” 善相人者,乃能于是乎有所择焉。
盛熙明法书考
《论书》
夫书者,心之迹也。故有诸中而形诸外,得于心而应 于手。然挥运之妙,必由神悟,而操执之要,尤为先务 也。每观古人遗墨存世,点画精妙,振动若生,盖其功 用有自来矣。世传卫夫人之《笔阵图》、王逸少之《永字 八法》,犹可考也。舍此而欲求全美于成体之后,固亦 难矣。
点画既工,而后能结体。然布置有疏密,骨格有肥瘠, 不可不察也。
翰墨之妙,通于神明,故必积学累功,心手相忘。当其 挥运之际,自有成书于胸中,乃能精神融会,悉寓于 书。或迟或速,动合规矩,变化无常,而风神超逸。是非 高明之资,孰克然耶!
王右军过江观览名刻,叹“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故 学书者以当知所宗尚,乃能知所用力。至于临摹之 功,丹墨之妙,皆宜精究也。”
苏霖书法钩元
《唐张怀瓘论执笔》
执笔亦有法,若执浅而坚,掣打劲利,掣三寸而一寸 著纸,势有馀矣。若执笔深而束,牵三寸而一寸著纸, 势已尽矣。其故何也?笔在指端则掌虚,运动适意,腾 跃顿挫,生气在焉;笔居半则掌实,如枢不转,掣岂能 自由?转运回旋,乃成棱角。笔既死矣,宁望字之生动 乎?
《唐释亚栖论书》
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 永禅师、褚遂良、颜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 后皆自变其体,以传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 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此书家 大要。
<a name="va21">.宋赵孟坚论书
《宋赵孟坚论书》
学唐不如学晋,人皆能言之。夫岂知晋不易学,学唐 尚不失规矩,学晋不从唐入,多见其不知量也。仅能 攲斜,虽欲媚而不媚,翻成画虎之犬耳。何也?书字当 立闲架墙壁,则不骩骳。思陵书法未尝不圆熟,要之 于闲架墙壁处不著工夫,此理可为识者道。近得北 方旧本虞永兴《破邪论序》,爱而不知其恶也,故为此 说,正坐无墙壁也。右军《乐毅画赞》《兰亭》最真,一一有 墙壁者,右军一拓直下是也。李玮家《开皇帖》,行书之 祖,于此最昭昭化度及鲁公离堆得此法,左右阴阳 极明丽。丁道护《启法寺碑》,笔右方直下,最具此法,学 者当垂情如此下笔则妍丽方直,端重楷正,昧此则 痴钝墨猪矣。黄庭贺捷有锺体,虽微攲侧隐,然亦有 墙壁《力命表》劲利更高,学者无但徇俗而不究本,唯 《遗教经》宛然是经生笔,了无神明,决非羲笔,正如率 更之玩,长孙无忌面团团也。识此已又识破怀仁《圣 教》之流入院体也。其逸笔处,世谓之“小正书。”此书《官 告体》《兰亭》“玉润霜寒”诸帖,即无此逸笔,不知怀仁从 何取入,使后人未仿羲帖,先为此态观之,可恶。其流 至于《兰溪藏经记》《乌龙庙记》、僧有交之集书极矣。又 须戒徐会稽之浊,戒李北海之狂。浊在跛偃,狂在攲 斜,唯张从申得大令之通畅,无二公之流弊。且世云: “会稽法自兰亭出,兰亭即无偃笔也。”又云:“北海深悟 大令,大令不若是之攲跛也。”跛偃之弊,流而为坡公; 攲斜之弊,流而为元章父子矣。且如吴傅朋深得诸 葛祯《瑶台寺碑》笔法,的是《兰亭》中出矣。公又生出一 节病,每下竖笔,不直拓下,乃仰笔尖锋,全无气骨,皆 清河之弊,为隘不恭。学者更切自防之,自点捡之,朋友相警悟之,前修长中之短,亦无畏友以觉其非耳。 故予深信闲架墙壁为要也。余自谓学古人当勤,媚 今人当无心可也。中兴后,朱壑岩横斜颠倒,几若杨 少师、孙勤川规矩,恐下笔不中观者。元章曰:“奴书耳。 朱,吾所取,孙吾所戒,更从识者评。”
学隶、楷于晋、魏之下,邈乎无以稽也。纵有羲、繇之迹, 号存世者,唯《乐毅》《海宇》《秣林》本耳。其唐元度《鱼帖》本, 已非古本,文次有《德州画像赞》而已。若所谓《力命表》, 固繇精笔古劲,几不入俗眼,然尊之敬之,未容而友 之也。《黄庭》固类繇,攲侧不中绳度,未学唐人而事此, 徒成画虎类犬。然则欲从入道,于楷何从?曰:仅有三 焉,化度、九成,庙堂耳。晋宋而下,分而南北,有丁道护 襄阳启法寺、兴国寺二石,启法最精,欧虞之所自出。 兴国粗甚,如出两手,天不寿精而寿粗,良可叹也。北 方多朴,有隶体,无《晋逸雅》谓之毡裘气。至合于隋,书 同文轨。开皇大业以逮武德之末,贞观之初,书石无 一可议,此古今集大成之时也。于是欧、虞大宏厥声。 始者虞于《龙圣道场》,欧于《姚辨》等刻,亦未臻极诣也。 及《孔子庙堂碑》《飞来白鹤诗》,虞为法于世矣;“化度九 成”,欧独步于时矣。今求楷法,舍此三者,是南辕而北 辙矣。三书之法,在平正恬澹,分闲布白,行笔停匀。且 如横画,必两头均平,不可如俗书左低右昂,撘手从 左原过,此在《八诀》所谓“千里阵”云者也。起笔既成冗 类,如凿如锥,则有泛冗。锥则尖既不尖,又必带冗,斯 为妙绝。及至书到右方住处,捺笔不可向下,须拥起 向上,于下如绳直其左方,主笔之竖,亦结笔在左,穿 心竖笔是也。捺笔直下到立笔处,微捺使锋左向,如 画之右肩,突出锋在上,竖笔则突出锋在左也。又于 十字处,如“中”字、“牛”字、“年”字,凡是一横一直中停者,皆 当着心凝然,正直平均,不可使一高一低、一斜一攲, 少涉世俗。守此法既牢,则凡施之闲架,自然平均,使 不俗气。俗之从生,始于徐浩也。知《兰亭》韵致,取有映 带,不知先自背了绳墨,攲斜跛偃,虽有态度何取?态 度者,书法之馀,骨格者,书法之祖也。今未正骨格,先 尚态度,几何不舍本而求末耶?戒之戒之!从入之门, 先敬先戒,平平直直,轻轻匀匀,俗旧率更,体为排算, 固足以攻其短。然先排算而尚气脉乃可。不排算而 求之,是未行而先驰,理不至尔。分闲布白,勿令偏侧, 此诚《格言》。每一字为率,笔多笔少不同,先须分布匀 整,若此未调顺,工何从生?又有一般偏旁,不可尽律 以正者,每字必“攲”,“岁”字必“舛”;“有”字不可破“中”,“丛”字取 居中,而又左右皆须以古人所书,求其义理,执一而 论,第曰“中正。”此李后主讥鲁公为田舍翁,又如褚河 南,如称八分,古雅有韵,一切尚之,甚有疏拙。薛少保 发越褚体,飘扬透彻,一尚不回,几致迂疏。鲁公之正, 其流也;俗《诚悬》之劲,其弊也寒。古往今来,中庸能鲜? 千古之下,刻心苦神,诣其然者。要是文章之外,惟此 足以观人发挥。容形有足尚者,不忍怠也。又尝妄论 “文章精到,尚可改饰,字画落笔,更不容加工,求以益 之,适或坏之。”此吾知字画之贵,一生眠则画被,坐则 画地,将老无工,此艺厥为不易哉。
行草宜用枣心笔者,以其折袅婉媚。然此笔须出锋 用之,须捺笔锋向左意趣,如只用笔腰,不用笔尖乃 可。如真书直竖用尖,则施之行草,无态度。此是要紧 处,人多未知之。姜尧章《孙过庭草书》,言能笼罨横竖, 最善发明。枣心笔于用之时,每难挥运,双钩悬腕,久 久得趣,其要正在勿使笔尖也。
草书虽连绵宛转,然须有停笔。今长沙所开怀素《自 序》,乃苏沧浪辈书,一向袅折无典则。北方有一正本, 不如此或歇或连,乃为正当。草极难于拙,苏草不及 行。
晋贤草体,虚澹萧散,此为至妙。惟“大令绾秋蛇”,为文 皇所讥,至唐旭素方作连绵之笔,此黄伯思、简斋、尧 章所不取也。今人但见烂然如藤缠者,为草书之妙。 要之晋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严中,萧散为胜耳。右 军三卷,仅一半真,施老子印证。简斋、尧章诸公议论, 去其闲伪迹,如《求屏风帖》《早乘凉帖》,止《开真帖》五卷, 于海陵当以此为区处。
《翰林粹言》
胸中有书,下笔自然不俗。坡诗云:“退笔如山未足珍, 读书万卷始通神。”此言良是。
为书之妙,不必凭文,按本妙在应变无方。
“行行”要有活法,字字须求生动。
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兼此二者, 然后得齐古人。
“笔正”之说,真《格言》也。笔正则古人笔法皆如吾手矣。 侧锋取妍,锺、王不传之秘。濡毫之次,法与锋合,然后 运笔,无非法也。
捉笔在手,便须运意,不可妄落。一笔才落,便想第二 笔合作如何下。
偶写一字不成,须于众碑中寻之。若无,即出意自造不可轻易,率然而作。
作字须滑熟,不可生硬,如颜如柳,初未有生硬笔, 先识此字。书则得之,素与相忘,必难描摹。临书最有 功,以其可得精神也。字形在纸,笔法在手,笔意在心, 笔笔生意,分闲布白,小心布置,大胆落笔。
“左者右之,右者左之,偏者正之,正者偏之。以近为远, 以远为近,以连为断,以断为连,笔近者意远,笔远者 意近”,字须因其近似而习之。平日杂书纸,则有意存 之,可省以得之。字看碑帖,须象运笔,又须挹其气象, 随所寓成形。结字得形体不如得笔法,得笔法不如 得气象。学字如女子学梳掠,惟性虚者尤能作态度, “只学一家书,学成不过为人作奴婢,集众长归于我, 斯为大成。”
行书非草非真,兼真谓之“真行”,带草谓之“行草篆。”添 隶、减篆、“长隶”匾。
陶宗仪书史会要
《汉萧何论书势》
夫书势法,犹若登阵,变通并在腕前,文武遗于笔下, 出没须有倚伏,开阖藉于阴阳。每欲书字,喻如下营, 稳思审之,方可下笔。且笔者心也,墨者手也,书者意 也,依此行之,自然妙矣。
《唐张敬元论书》
楷书把笔,妙在虚掌运腕,不可太紧,紧则腕不能转, 既腕不转,则字体或粗或细,上下不均,虽多用力,元 来不当。又云:“楷书只虚掌转腕,不要悬臂,气力有限。 行草书即须悬腕,笔势无限,不悬腕,笔势有限。”又云: “其初学书,先学真书,此不失节也。若不先学真书,便 学纵体为宗主,后却学真体,难成矣。”
《元杜本论书》
夫兵无常势,字无常体,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 来,若卧若起,若日月垂象,若水火成形。傥悟其变,则 纵横皆有意象矣。
明解缙春雨杂述
《学书法》
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大要须临古人墨 迹,布置闲架,担破管,书破纸,方有工夫。张芝临池学 书,池水尽黑。锺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尽黑。赵子 昂国公十年不下楼。巙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罢,写一 千字,才进膳。唐太宗皇帝简板马上字,夜半起把烛 学《兰亭记》,大字须藏闲架。古人以帚濡水,学书于砌, “或书于几”,几石皆陷。
《草书评》
学书以沉着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二者不可 缺一,若专事一偏,便非至论。如鲁公之沉着,何尝不 嘉怀素之飞动,多有意趣。世之小子谓鲁公不如怀 素,是东坡所谓“尝梦见王右军脚汗气”耶?
《评书》
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故自羲、献而下,世 无善书者,惟智永能寤寐家法。书学中兴,至唐而盛。 宋家三百年,惟苏、米庶几,元惟赵子昂一人皆师资, 所以绝出流辈。吾中闲亦稍闻笔法“于詹希原,惜乎 工夫未及,草草度时,诚切愧赧耳。”
方孝孺逊志斋集
论书
晋、宋闲人以风度相高,故其书如雅人胜士,潇洒酝 藉,折旋俯仰,容止姿态,自觉有出尘意。陵迟至于中 唐,法度森然大备,而怒张挺勃之气亦已露矣。唐初 诸贤,去古未远,故犹有晋、宋遗风。古人所为,常使意 胜于法,而后世常法胜于意。意难识而法易知。颜、柳 之书,余一见即知其美,今始识其用意之妙,正犹有 道君子泊然内运,非久与之居,不足知其所蕴也。
曾棨西墅集
《论学书》
惟晋、唐以书名家者,不可胜计,虽体制不同,而规矩 绳墨初不异也。近时学者徒见其已然之迹,临锺、王 者曰“我师晋”,临欧、虞者曰“我师唐。”非惟学者偃然当 之,见之者亦从而曰:“彼诚晋也,诚唐也。”噫!是徒仿佛 其体制之似,而不求其规矩绳墨,良可叹哉!大抵作 书须结体平正,下笔有源,然后伸之以变化,鼓之以 奇崛,则任心随意,皆合规矩矣。且夫书法之妙,非可 言传。昔人有见担夫争道,闻鼓吹,观舞剑,而造神妙, 以至听江声,见蛇斗,而笔法进者。此岂拘拘于临写 之勤哉!
岳正类博槁
《论书》
书家以永字八法该诸字之法。予谓八法本于四法, 四法本于一法,即太极分而为两仪四象八卦六十 四爻之义。故侧者,太极也。勒者,引而伸之也。努者,勒 之竖也。侧分而为趯,勒分而为啄、为策,努分而为掠、 为磔,努从而勒衡,策左而啄右,掠倚而磔偃,知此则 知笔矣
文徵明停云馆帖
《王宾叙字》
古人以字名家,不易能也。师宜官大字方丈,一字小 字,方寸千言,此后汉人以大小字名家,不易能者也。 韦仲将自言:以张芝笔,左伯纸,己之墨,己之手,大字 逞径丈之势,小字寸许千言也。此魏人以大小字名 家,不易能者也。惜乎其字皆不可得而见,其法则犹 可得而知者。张长史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董 《内直》谓“大字贵结密,不结密则懒散而无精神。”偏旁 宜字字相照应,又宜飘逸气,清雅不俗。一字之美,皆 偏旁凑成分拆,看时各自成一美,始为大字之尽善 者矣。小字贵开阔,字内闲架宜明整,开阔一如大字 体段,诸美皆具也。以张、董所谓观之,后人从其法,师 韦所不易能,可不能耶?顾吾嗜古人何如耳。
荆川稗编
《元刘因论书》
字画之工拙,先秦不以为事。科斗篆、隶、正、行、草,汉氏 而下,随俗而变,去古远而古意日衰。魏晋以来,其学 始盛,自天子大臣至处士,往往以能书名家,变态百 出,法度备具,遂为专门之学。学者苟欲学之篆、隶,则 先秦《款识金石刻》,魏、晋《金石刻》,唐以来李阳冰等所 当学也。正书当以篆、隶意为本,有篆、隶意,则自高古。 锺太傅、王右军、颜平原、苏东坡,其规矩准绳之大匠 也。欧阳率更、张长史、李北海、徐浩、柳诚悬、杨凝式、蔡 君谟、米芾、黄鲁直,萃之以励吾气,参之以肆吾博可 也。虽或不工,亦不俗矣。技至于不俗,则亦已矣。
徐渭法书通释
《张绅论书》
古人写字,政如作文,有字法,有章法,有篇法,终篇结 构,首尾相应,故云:“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 主。”起伏隐显,阴阳向背,皆有意态。至于用墨用笔,亦 是此意。浓淡枯润,肥瘦老嫩,皆要相称。故羲之能为 一笔书。盖谓禊序自永字至文字,笔意顾盼,朝向偃 仰,阴阳起伏,笔笔不断,人不能也。《书评》称褚河南“字 里金生,行闲玉润,以为行款中闲所空。素地亦有法 度,疏不至远,密不至近,如织锦之法,花地相闲,须要 得宜耳。”
善书者,笔迹皆有本原,偏旁俱从篆隶,智者洞察,昧 者莫闻。是以法篆则藏锋,折撘则从隶。用笔之向背, 结体之方圜,隐显之中,皆存是道。人徒见其规模乎 “八法,而不知其从容乎《六书》。”近时惟吴兴赵公为能 知此,其他往往皆工点画,不究偏旁,古法荡然,非为 小失。
凡写字,先看文字宜用何法,如经学文字,必当真书, 诗赋之类,行草不妨。又看纸笔卷册,合用字体大小, 务使相称,然后寻古人写过样子。如小楷有《黄庭》《乐 毅》,《画赞》《曹娥》,各自法度不同,今所写当用何者为法? 凝神存想,乘兴下笔,立一字为一篇之主,分其章,辨 其句,为之起伏,隐显为之向背,开合为之映带,变换 情状可以生,形势可以定,始可言《书》矣。
项穆书法雅言
《论书》
书之法则,点画攸同,形之楮墨,性情各异,“犹同源分 派,共树殊枝”者,何哉?资分高下,学别浅深,资学兼长, 神融笔畅,苟非交善,讵得从心?书有体格,非学弗知, 若学优而资劣,作字虽工,盈虚舒惨回互飞腾之妙 用弗得也。书有神气,非资弗明。若资迈而学疏,笔势 虽雄,钩揭导送,提抢截拽之权度弗熟也。所以“资贵” 聪颖,学尚浩渊。资过乎学,每失颠狂,学过乎资,犹存 规矩。资不可少,学乃居先。古人云:“盖有学而不能,未 有不学而能者也。”
初学之士,先立大体,“横直安置,对待布白,务求其均 齐方正”矣。“然后定其筋骨,向背往还,开合连络”,务求 融达贯通也。“次又尊其威仪”,“疾徐进退,俯仰屈伸”,务 求端庄温雅也;“然后审其神情,战蹙单叠,回带翻藏, 机轴圆融,风度洒落,或字馀而势尽,或笔断而意连, 平顺而凛锋芒,健劲而融圭角,引伸而触类”,书之能 事毕矣。然计其始终,非四十载不能成也。第世之学 者,不得其门,从何进手?必先临摹,方有定趋。始也专 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融天机于自得,会群妙于一 心,斯于《书》也集大成矣。若分布少明,即思纵巧,运用 不熟,便欲标奇,是未学走而先学趋也。《书》何容易哉! 《书》有三戒:初学分布,戒不均与攲;继“知规矩,戒不活 与滞;终能纯熟,戒狂怪与俗。若不均且攲,如耳目口 鼻,开阔长促,邪立偏坐,不端正矣。不活与滞,如土塑 木雕,不说不笑,板定固窒,无生气矣;狂怪与俗,如醉 酒巫风,丐儿村汉,胡行乱语,颠仆丑陋矣。”又书有三 要:第一要清整,清则点画不混杂,整则形体不偏邪。 第二要温润,温则性情不骄怒,润则折挫不枯涩。第 三要闲雅。闲则运用不矜持,雅则起伏不恣肆。以斯 数语,慎思笃行,未必能超入上乘,定为卓焉名家
王氏法书苑
《唐韦荣宗论书》
凡下笔,心生于手,然后方可下。若少等闲,殆亦无凭。 又曰:“须浅其执,牢其笔,实其指,虚其掌。”论正书行草, 则曰:“真书小密,执宜近头;行书宽纵,执宜小远;草书 流逸,执宜更远。远取点画长大,近取分布齐均,各有 度数,不可轻率苟且,须养胸中无俗气”,不论真行草 书,自有一段清趣,学者当自得之。
《元刘有定论书》
篆直分侧,直笔圆,侧笔方,用法有异而执笔无异也。 其所以异者,不过遣笔用锋之差变耳。盖用笔直下 则锋尝在中,欲侧笔则微倒其锋,而书体自然方矣。 古人学书,皆用直笔,王次仲等造《八分》,始侧法也。
弇州山人槁
《论书》
道生云:“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此 古人所传用笔之诀也。如屋漏,如壁坼,如印印泥,如 锥画沙,如折钗股,古人所论作书之势也。然妙在第 四指得力,俯仰进退,收往垂缩,刚柔曲直,纵横转运, 无不如意,则笔在画中,而左右病矣。此法锺、王之后, 唯藏真得之为多,庶几于是者。唐则伯施、信本、登善、 虔、礼、绍、京泰、伯和、高清臣、诚悬,五季则景度、重光,宋 则君谟、元章,元则子山、子昂,本朝则仲珩、贞伯、希哲、 征仲数人而已。
《语》云:“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 情,使转为形质。”纵横牵掣之谓使,钩环盘纡之谓转, 向背得宜之谓点画。又云:“神彩为上,形质次之。隶以 规为方,草则圆其矩。”
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出没须有倚伏,开阖藉乎 阴阳。一画之闲,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 毫芒。一画失所,如壮士之折一肱;一点失所,如美女 之眇一目。
取《兰亭》之半以参“宣示”,则华实配矣。取《化度》之半以 参“庙堂”,则方圆协矣。
右军之书,后世摹仿者仅能得其圆密,已为至矣。其 “骨在肉中,趣在法外,紧势游力”,淳质古意不可到,故 智永、伯施尚能绳其祖武也。欧、颜不得不变其真,旭、 素不得不变其草。永、施之书,学差胜笔,旭、素之书,笔 多学少学,非谓积习也,乃渊源耳。
杨用修云:“张旭妙于肥,藏真妙于瘦。”以予论之,瘦易 而肥难。用修此语,未必能真知书者,笔肥则结构易 密,笔瘦则结构易疏,此瘦难而肥易也。唯是既成之 后,瘦近劲,劲近古;肥易丰,丰近俗耳。伯高之所以妙, 在肥而不肉也。
正锋偏锋之说,古本无之,近来专欲攻祝京兆,故借 此为谈耳。苏、黄全是偏锋,旭素时有一二笔,即右军 行草中亦不能尽废。盖正以立骨,偏以取态,自不容 已也。文待诏小楷时时出偏锋,固不特京兆,何损《法 书解大绅》、丰人翁、马应图,纵尽出正锋,宁救恶札?不 识丁字人,妄谈乃尔,可恨可笑!
临书易,得意难,得体摹书易,得体难。得意临进易,摹 进难。离之而近者,临也;合之而远者,摹也。
莫廷韩集
《论书》
今人之不及唐人,唐人之不及魏、晋,要自时代所限, 风气之沿,贤哲莫能自奋。但师匠不古,终乏梯航。今 世锺、王之踵,已不可见。如锺之力命宣示戎路、季直 诸帖,王楷、《乐毅》《黄庭》《曹娥》《东方赞》《大令》《洛神》十三行, 烜赫千古。行书求宋拓《阁帖》《太清楼》诸刻,留意而谛 观焉,即传刻之远,点画乖谬,而存十一于千百,庶几 典刑。学者诚能耽玩深思。仿佛其趣。又参以前人《谱 论》而自出胸中之奇。纵不能气运争能,抑亦不惑于 流俗浅夫之见矣。
锺元常谓:“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盖知笔端 之妙,全在筋力,筋力之势,运于指腕。右军父子及盛 唐诸名家,皆用其意,而时代相沿,不能无改前辙。故 曰:“元常古肥,子敬今瘦。”正言古今异尚,工拙因之,古 法不传,良可慨也。夫楷书起于王次仲之《八分》,夫隶 为书法之一变也。汉魏以来,点画波磔,行有天则,能 远寻本始。如锺之《尚书》宣示丙舍墓田,庶几典刑。右 军《黄庭》《乐毅》《大令》《洛神》《十三行》,皆真书之用意极深 者,大小纤秾,斜正疏密,如化工赋象,动合天然。自后 人伪作右军之言曰:“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张颠 引以教颜鲁公,遂作千古谬论。末世又以出自鲁公, 不敢置吻。鲁公而后,竟无一人超越自诣古人者。至 米元章出,独见此意,而自运不足。然其谓鲁公书真 法入俗,可谓具法眼三昧语也。凡书家下笔时,须澄 神静虑,弗以一事关心。既想字形,难易俯仰,右军所 谓意在笔前,然后快然落笔,不使凝滞,自能合作。至 于平日摹习之功,不以寒暑少辍,每得清晏,便置古 帖墨迹,披玩游神,心手渐熟,姿态横生,所谓“卧《王濛于纸端,坐徐偃于笔下。”法度既得,任吾心匠,适彼互 合,时发新奇。无论求甘心眼,即古人何不可至?学者 轻视之,则矜持太过,无心手操纵之奇,无惑乎其不 逮前哲也。
周显宗感寓录
《论书》
写字之法,在手不在笔,在心不在手,在神不在心。神 则妙矣,不可知矣。故规矩可以言传,神妙必繇悟入, 而贯夫终始者,又在“熟”之一字也。古人所谓如利锥 画沙,常令笔锋在画中用锋,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执 之欲紧,运之欲活。不可以指运笔,当以腕运笔。多力 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类言皆字学之三昧,学者 当究心焉。
写字之法,硬笔要慢,软笔要紧,亦刚柔相济之意。“有 病才知无病好,处贫方觉受贫难。”盖事必亲经历过, 然后能真知也。
人有云“善书者不择笔”,此亦未为通论,或指写行书、 草书者言之也。若夫楷书、篆书、隶书,其笔各有所宜 用,不可不择之也。
董其昌容台集
《论书》
今人学怀仁《圣教序》十七帖尤谬。其自信不谬者,去 书道转远。东坡书时有态,特用偃笔,不能捉笔,故有 “墨肥”之诮。自元人后,无能知赵吴兴受病处者,自余 始发其膏盲,在守法不变耳。赵吴兴《过秦论》,张伯雨 以为学《内景经》,实学《乐毅论》也。匀圆如算子,右军所 诃,徐浩、李邕不能免此。唐元宗《鹡鸰颂》,清劲处高出 李北海、张从申数等,落笔便思破“庸庸”之习,以《圣教 序》为戒。
余近来临颜书,因悟所谓“折钗股屋漏痕”者,惟二王 有之。鲁公直入山阴之室,绝去欧、褚轻媚习气。东坡 谓诗至于子美,书至于鲁公,非虚语也。颜书惟《蔡明 远序》尤为沈古,米海岳一生不能仿佛,盖亦谓学唐 初诸公书,稍乏气骨耳。
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或曰:“意不胜 于法乎?”不然,宋人自以其意为书耳,非能有古人之 意也。然赵子昂则矫宋之弊,虽己意亦不用矣。此必 宋人所诃,盖为法所转也。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兰亭》非不正,其 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 权云:“笔正须善学者参之。”
书家以“豪逸有气,能自结撰”为极则。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 太阿剸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 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
虞永兴尝自谓于“道”字有悟,盖于发笔处出锋,如抽 刀断水,正与颜太师“锥画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处, 故应不传,学虞者辄成算子,笔阵所诃以此。余非能 书,能解之耳。
学书不从临古入,必堕恶道。苏子瞻自谓悬帖壁闲 观之,所取得其大意。赵子昂欲补米元章《海月赋》,落 笔辄止,曰:“今人去古人远矣,皆为临学所困也。”二公 犹尔,况馀子乎?
书家以分行布白,谓之九宫。元人作《书经》云:“黄庭有 六分九宫,曹娥有四分九宫”是也。
往余以《黄庭》《乐毅》真书为人作榜署书,每悬看辄不 得佳,因悟小楷法欲可展方丈者,乃尽势也。题榜如 细,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阳近之。襄阳少时不能自立 家,专事摹帖,人谓之“集古字。”已有规之者曰:“须得势 乃传。”正谓此。
吾书与赵文敏较,各有短长,行闲疏密,千字一同,吾 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赵书 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赵书无弗作意,吾书 往往率意。当吾作意,赵书似输一筹。苐!作意者少耳。 三十年前,参米书在,无一实笔,自谓得诀,不能常习, 今犹故吾,可愧米云以势为主,余病其欠淡,淡乃天 骨带来,非学可及。
李日华紫桃轩又缀
《论书》
学书不可漫为散笔,必于古人书中择百馀字成片 段者,并其行闲布置而学之,庶血脉起伏,有一种天 行之趣。久之自书卷轴文字,不必界画算量,信手挥 之,亦成准度,所谓“目机铢两”者也。
唐人从事法书,其法书有四种:曰临,曰摹,曰响拓,曰 硬黄。临者,置纸法书之旁,睥睨纤浓点画而仿为之; 摹者,笼纸法书之上,映照而笔取之。“响拓”者,坐暗室 中,穴牖如盎大,悬纸与法书映而取之,欲其透射毕 见,以法书故缣,色取沈暗,非此不澈也。“硬黄”者,嫌纸 性终带暗涩,置之热熨斗上,以黄蜡涂匀,纸虽稍硬, 而莹彻透明,如世所谓“鱼枕”“明角”之类以蒙物,无不 纤毫毕现者。大都施之魏、晋、锺、索、右军诸迹,以其年久本暗,又所宗师,故极意取之也。临书如双鹄并翔, 各极其致,不必为步骤之拘,非于书有深诣者不能 也。以故属之虞、褚诸公。以下三者,则赵模、冯承素辈 职耳。
赵文敏善用笔,所使笔有宛转如意者,辄剖之,取其 精毫别贮之。凡萃三管之精,令工总缚一管,则真草 巨细投之无不可,终岁任之无敝矣。故公书点如碾 玉锤金,无纤毫遗憾也。昔年项子京与余言,欲仿此 法,竟不果。
赵宧光寒山帚谈
《论书》
字以格力为主,作古文奇字诸书以“顽而能锐,锐而 还朴”为格力,作大字篆籀诸书,以“圆而能方,方不露 圭角”为格力,作徒隶真楷以小字如大,大字如小为 格力,作行书槁草以主客分明,引带不杂为格力,体 法互明,取近斯显,不得不分属以著其说耳,泥则穷 矣。
欲作署书,先想一字,体裁得所,然后拈笔,落中笔时, 即作全体想落左笔意在右,落右笔意在左,上下同 之。
草书须刚柔相济乃得佳。直则刚,曲则柔,折则刚,转 则柔。轻重捺笔则刚,首尾匀枭则柔,曲直转折易见, 轻重首尾难知,主客分明,心手听令矣。字形实体,主 也;顾瞻引带,客也。客过重可,主过轻不可。
作字三法:一用笔,二结构,三知趋向。用笔欲其有起 有止,无圭角,结构欲其有节奏,无斧凿,趋向欲其有 规矩,无固执。
字法固多,不出用笔、结构、体裁、顾盼四者之外,无他 能也。至若筋骨在学力工夫,逸锋在意兴去就。唐人 尚功,晋人尚逸,自此而往,不可求其端倪矣。何谓用 笔?正锋起伏,下笔有意是也。何谓结构?疏密得宜,联 络排偶是也。何谓体裁?格至裁益,不拘绳墨是也。何 谓顾盼?左右上下往来有情是也。何谓“筋骨?强弱得 所,和而不乖”是也。何谓“逸锋?”乌衣子弟,翩翩爽爽,到 处有致是也。
笔法尚圆,过圆则弱而无骨。体裁尚方,过方则刚而 无韵。笔圆而用方谓之“遒”,体方而用圆谓之“逸。”逸近 于媚,遒近于疏,媚则俗,疏则野。
“用指而不用腕,则画成点而不庄;能正腕而不正锋, 则形如刷而不典。”正锋全在握管,握管直则求其锋 侧,不可得也,握管斜则求其锋正,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