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第219卷 中华文库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理学汇编 第二百十九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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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九卷目录
诗部杂录四
文学典第二百十九卷
诗部杂录四
《石林诗话》: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 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 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 非无力,润泽枯焦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 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 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 然亦必视初壮。虽此公方其未至时,亦不能力强而 遽至此也。
杜牧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拟把一 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此盖不满于当时,故末 有“望昭陵”之句。汪辅之在场屋,能作赋,略与郑毅夫、 滕达道齐名,以意气自负。既登第,久不得意,常郁郁 不乐,语多讥刺。元丰初,始为河北转运使,未几,坐累 谪官。累年,遇赦,幸复知处州,谢表有云:“清时有味,白 首无能。”蔡持正为侍御史,引杜牧诗为证,以为怨望, 遂复罢。
古今人用事,有趁笔快意而误者,虽名辈有所不免。 苏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蛜蝛”,据《汉书》, “牏厕”本作“厕牏”,盖中衣也。二字义不应可颠倒用。鲁 直“啜羹不如放糜,乐羊终愧巴西”,“本是西巴”,见《韩非 子》。盖贪于得韵,亦不暇省尔。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 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 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 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 “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馀 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 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 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狭陋,尽 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言中其节,凡字皆可用也。 读古人诗,多意所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 己语。“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馀”,此《韦苏州集》中最为 警策,而荆公诗乃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之句, 大抵荆公阅唐诗多,于去取之间用意尤精,观《百家 诗选》可见也。如苏子瞻“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 意未平”,此非误用,直是取旧句纵横役使,莫彼我为 辨耳。
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 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 围绿去,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惟公 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 窣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意。尝有人向公称“自 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之句,以为的对。公 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 数之也。”
旧中书南厅壁间有晏元献《题咏上竿伎》一诗云:“百 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踉挂骇傍人。汉阴有叟君知否, 抱瓮区区亦未贫。”当时固必有谓。文潞公在枢府,尝 一日过中书,与荆公行至题下,特迟留诵诗久之,亦 未能无意也。荆公他日复题一篇于诗后云:“赐也能 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 区区老此身。
唐诗僧自中叶以后,其名字班班,为当时所称者甚 多,然诗皆不传,如“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数联,仅 见文士所录而已。陵迟至贯休、齐己之徒,其诗虽存, 然无足言矣。中间惟皎然最为杰出,故其诗十卷独 全,亦无甚过人者。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 得之气,往往反拾掇摹效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 种僧体,格律尤凡俗,世谓之酸馅气。子瞻有《赠惠通》 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尝语人曰: “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 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 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 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难言者,往往不悟。锺嵘《诗 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 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差无故实;“‘明月照积雪’, 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犹直寻。颜延之、谢 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书殆同书 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 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 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 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鐻于神志之间, 斲轮于甘苦之外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 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 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继诗 三十馀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王荆公编《百家诗 选》,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 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 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
张文定安道未第时,贫甚,衣食殆不给,然意气豪举, 未尝少贬。与刘潜、李冠、石曼卿往来山东诸郡,任气 使酒,见者皆倾下之。沛县有汉高祖庙并歌风台,前 后题诗人甚多,无不推颂功德,独安道《高祖庙诗》曰: “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乱世成功 业,更向翁前与仲争。”又《歌风台》曰:“落魄刘郎作帝归”, 《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 为。”盖自少已不凡矣。
外祖晁君诚善诗,苏子瞻为集序,所谓“温厚静深,如 其为人”者也。黄鲁直常诵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 羸马龁残蔬”,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 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吾 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始闻舅氏言,此不解风雨翻 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傍舍有澎湃鼞鞳之声,如 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龊于 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 索,适相遇而得之也。
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 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 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 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檃括权衡者, 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 返数四,其末篇有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 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 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只今集中 两本并存。
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诗得‘青 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以为得意,然 不能举全篇。余尝顷以语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编公 集,求之终莫得。或云:‘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 《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 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 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 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予尝戏谓学子言:“老杜诗亦有 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 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 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 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崑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 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所不伦,亦不复问, 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馀地。然 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诗》“玉颜自昔 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此自是两段大议论,而抑 扬曲折,发见于七字之中,婉丽雄胜,字字不失相对, 虽崑体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会,要当如是,乃为 至到。
蔡天启云:“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言警句,文潜举退 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 候虫秋’,皆为集中第一。”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 宵。”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其实佳句也。郑谷诗“睡 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意盖与此同。然论 其格力,适堪揭酒家壁与市人书扇耳。天下事每患 自以为工处着力太过,何但诗也。
蜀人石翼,黄鲁直黔中时从游最久。尝言见鲁直自 矜诗一联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 为晚年最得意,每举以教人,而终不能成篇,盖不欲 以常语杂之。然鲁直自有“山围燕坐图画出,水作夜 窗风雨来”之句,余以为气格当胜前联也。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 外,精神兴致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 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 两句好处,正好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 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 精彩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 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 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绵绵静,薄晚园林往往青”, 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 以追配前作也。
诗终篇有操纵,不可拘用一律。苏子瞻“林行婆家初 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始读殆未测其意,盖下有“娟 娟缺月黄昏后,袅袅新居紫翠间,系懑岂无罗带水, 割愁还有剑铓山”四句,则入头不怕放行,宁伤于拙 也?然系懑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屡 打。
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尝使人以意 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 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然《八哀》八 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 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 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然此语不 可为不知者言也。
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 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为人作 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巳辰年。”此乃天 生作对,不假人力。温庭筠诗亦有用甲子相对者,云: “风卷蓬根屯戊己,月移松影守庚申。”两语本不相类, 其题云:与道士守庚申,时闻西方有警事。邂逅适然, 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会观之,疑若得此对而就 为之题者,此蔽于用事之弊也。前辈诗材,亦或预为 储蓄,然非所当用,未尝强出。余尝从赵德麟假《陶渊 明集》本,盖子瞻所阅者,时有改定字,末手题两联云: “人言卢杞是奸邪,我觉魏公真妩媚。”又“槐花黄,举子 忙;促织鸣,懒妇惊。”不知偶书之耶?或将以为用也。然 子瞻诗后不见此语,则固无意于必用矣。王荆公作 《韩魏公挽辞》云:“木稼曾闻达官怕,山颓今见哲人萎。” 或言亦是平时所得。魏公之薨,是岁适雨水冰,前一 岁华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觉尔。
韩退之《双鸟》诗,殆不可晓。顷尝以问苏丞相子容云: 意似是指佛、老二学。以其终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美《病柏》《病橘》《枯棕》《枯楠》四诗,皆兴当时事。《病柏》 当为明皇作,与《杜鹃行》同意。《枯棕》比民之残困,则其 篇中自言矣。《枯楠》云:“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当为 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 梨末,以比“荔枝劳民”,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自汉、 魏以来,诗人用意深远,不失《古风》,惟此公为然,不但 语言之工也。
刘贡父以《司空图诗》中“咄喏”二字辩《晋书》所载“石崇 豆粥,咄嗟而办”为误,以“喏”为嗟,非也。孙楚诗自有“三 命皆有极,咄嗟不可保”之语,此亦岂是以喏为嗟?古 今语言,固有各于一时,本不与后世相通者。咄嗟皆 声也,自晋以前,未见有言咄。殷浩所谓咄咄逼人,盖 拒物之声,嗟乃叹声,咄嗟犹言呼吸,疑是晋人一时 “语,故孙楚亦云尔。”
顷见晁无咎举鲁直诗“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张 文潜“斜日两竿眠犊晚,春波一顷去凫寒”,皆自以为 莫能及。
王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 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 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余读《权德舆集》,其一 篇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势,年纪信不留,弛张良 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官尊,每陈农 亩利,家林类岩𪩘,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 胜智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谖,山梁冀 无累颇苻生,肇学得展禽,尚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 世事”,则德舆已尝为此体,乃知古人文章之变,殆无 遗蕴。德舆在唐不以诗名,然词亦雅畅。此篇虽主意 在立别体,然亦自不失为佳制也。
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 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亦不以杨、刘为过。如彦 谦《题汉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坏”, 虽是著题,然语皆歇后。“一坏”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 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 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意,殊不可解。苏子 瞻诗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 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 也。
苏子瞻尝两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 山中奴婢橘千头”,虽以“笙簧”易“鼓吹”,不碍其意同。至 “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成两部不知 为何物,亦是歇后。故用事宁与出处语小异而意同, 不可尽牵出处语而意不显也。
学者多议子瞻“木杪见龟趺”,以为语病,谓龟趺不当 出木杪,殊未之思。此《题程筠光墓归真亭》也。东南多 葬山上,碑亭往往在半山间,未必皆平地,则下视之 龟趺出木杪,何足怪哉!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 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 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 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 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 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 金梭”体矣。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 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 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 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 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 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 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 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翱、皇甫湜皆韩退之高弟,而 二人独不传,其诗,不应散亡,无一篇存者。计是非其 所长,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题湜公安园池诗后》 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又有“用将济诸人,舍得 业孔颜”意若讥其徒为无益,而劝之使不作者。翱见 于《远游联句》“惟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后, “遂不复见”,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于 不能而强为之,亦可谓善用其短矣。
魏、晋间人诗,大抵专工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 来相与祖习者,亦但因其所长取之耳。谢灵运《拟邺 中七子》,与江淹《杂拟》是也。梁锺嵘作《诗品》,皆云“某人 诗出于某人”,亦以此。然论陶渊明,乃以为出于应璩 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 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 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 作此诗,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 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顾区区在位者,何足累其 心哉?且此老何尝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 模放之?此乃当时文士与世进取,竞进而争长者所 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
江淹《拟汤惠休诗》曰:“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 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还”,谢元 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 所作骚文,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 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词,其弊亦然。是虽工,亦 何足道?盖当时祖习,共以为然,故未有讥之者耳。 嵇康《幽愤诗》云:“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下惠,今愧 孙登。”盖志锺会之悔也。吾尝读《世说》,知康乃魏宗室 婿。审如此,虽不忤锺会,亦安能免死耶?尝称阮籍口 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不臧否人,而作 青白眼,亦何以异?籍得全于晋,直是早附司马师,阴 托其庇耳。史言礼法之士,嫉之如仇,赖司马景王全 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马氏,未必能脱祸也。今《文选》 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 可为!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裈中。籍委 身于司马氏,独非裈中乎?观康尚不屈于锺会,肯卖 魏而附晋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概以为嵇 阮,吾每为之太息也。
古今论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 芙渠”,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 芙渠”,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 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 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 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馀事?韩退之 《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司空图记戴叔 伦语云:“诗人之辞,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 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前辈诗文,各有平生自得意处,不过数篇,然他人未 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 家见欧阳文忠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 忠《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尝矜 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 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 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因 欲别录此三篇也。
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也。欧阳文忠公守 汝阴,尝与客赋雪于聚星堂,举此令,往往皆阁笔不 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则出入纵横,何可拘碍?郑 谷“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非不去体物 语,而气格如此其卑。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 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玉楼”、“银海”,韩退之 两篇,力欲去此弊,虽冥搜奇谲,亦不免有“缟带银杯” 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云”,初不避云、“月” 字。若“随风且开叶,带雨不成花”,则退之两篇工,殆无 以愈也韩魏公初镇定武时,年才四十五,德望伟然,中外莫 不倾属。公亦自以天下为己任,遇事不惮勤劳,晚作 阅古堂,尝为八咏,其《垒石》《药圃》《沟泉》三篇卒章云:“主 人未有铭功处,日视崔嵬激壮怀。吾心尽欲医民病, 长得忧民病不销。谁知到此幽闲地,多少馀波济物 来。”其意气所怀,固已见于造次赋咏之间,终成大勋, 岂徒言之而已哉!
五代王仁裕知贡举,王丞相溥为状元时年二十六, 后六年遂相周世宗,犹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罢归班, 年才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犹致仕 无恙,尝以诗贺溥云:“一战文场拔赵旗,便调金鼎佐 无为。白麻骤降恩何极,黄发初闻喜可知。”跋敕按“前 人到少,筑沙堤上马归迟。立班始得遥相见,亲洽争” 如未贵时。溥在位,每休沐,必诣仁裕,从容终日。盖唐 以来,座主门生之礼尤厚。今王丞相将明、霍侍郎端 友榜南省奏名时,知举四人:“安枢密处厚、刘尚书彦 修与今邓枢密子常、范右丞谦叔。吾亦沗点检试卷 官。”邓、范不唯及见其登庸,可以继仁裕,且同在政府, 则仁裕所不及也。
余居吴下,一日出阊门,至小寺中,壁间有题诗一绝 云:“黄叶西陂水漫流,蘧蒢风急滞扁舟。夕阳暝色来 千里,人语鸡声共一丘。”意极喜,初不书名氏,问寺僧, 云:“吴县寇主簿所作,今官满去矣。”归而问之吴下士 大夫,云:寇名国宝,盖与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诗。余 与国宝榜下未尝往来,亦谩不省其为人。已而数为 好事者举此诗,始有言“国宝徐州人,久从陈无己学, 乃知文字渊源有所自来,亦不难辨,恨不得多见之 也。”
元祐初,驾幸太学,吕丞相微仲有诗,中间押“行”字韵, 馆阁诸人皆和秦学士观一联云:“涵天璧水遥迎仗, 映月深衣不乱行。”诸生闻之,亦哄然观。为人喜傲谑, 然此句寔迫于趁韵,未必有意也。
苏明允,至和间来京师,既为欧阳文忠公所知,其名 翕然。韩忠献诸公皆待以上客。尝遇重阳,忠献置酒 私第,惟文忠与一二执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参其间, 都人以之为异礼。席间赋诗,明允有“佳节屡从愁里 过,壮心时傍醉中来”之句,其意气尤不少衰。明允诗 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如读《易》诗 云:“谁为善相应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婉而不迫,哀 而不伤,所作自不必多也。
《石林燕语》:“苏子瞻尝称陈师道诗云:‘凡诗须做到众 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今君诗,不惟可恶却可慕,不 惟可慕却可妒’。”
《避暑录话》:杜子美《饮中八仙歌》,贺知章、汝阳王琎、崔 宗之、苏晋、李白、张长史旭、焦遂、李适之也。适之坐李 林甫谮,求为散职,乃以太子少保罢政事。命下,与亲 戚故人欢饮,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 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可以见其超然无所芥蒂之意。 则子美诗所谓“衔杯乐圣称避贤”者是也。适之以天 宝五载罢相,即贬死袁州,而子美十载方以献赋得 官,疑非相与周旋者,盖但记能饮者耳。惟焦遂名迹 不见他书。适之之去,自为得计,而终不免于死,不能 遂其诗意。林甫之怨,岂至是哉!“冰炭不可同器”,不论 怨有浅深也。乃知弃宰相之重,而求一杯之乐,有不 能自谋者,欲碌碌求为焦遂,其可得乎?今岘山有“适 之洼樽”,颜鲁公诸人尝为联句,而《传》不载。其尝至湖 州,疑为刺史,而史失之也。
李文定公坐与丁晋公不相能,中常郁郁不乐。旧中 书省壁间有手题诗一联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 兵。”凡数十处,此裴晋公诗也。初不见全篇,在许昌偶 得其集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 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 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嵩阳旧田里,终 使谢归耕。”裴公之言犹及此,岂坐李逄吉、元稹故耶? 集中又有《在太原题厅壁》一绝句云:“危事经非一,浮 荣得是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则此公胸中,亦 未得全为无事人,绿野之游,岂易得哉!裴公固不特 以文字名世,然诗辞皆整齐闲雅,忠义端亮之气凛 然时见,览之每可喜也。
裴晋公诗云:“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 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公为此诗,必自以 为适志。然吾山居七年,享此多矣。今岁新茶适佳,夏 初作小池,导安乐泉注之,得常熟。破山重台白莲植 其间,叶已覆水,虽无淙潺之声,然亦澄澈可喜。此晋 公之所诵咏,而吾得之,可不为幸乎?
刘贡父言:“杜子美诗所谓‘功曹,非复汉萧何’。”以为误 用邓禹。事虽近似,然邓氏子何不掾功曹是光武语, 非邓禹实为功曹,则子美亦未必诚用此事。今日见 王洋舍人云:“‘《汉书高帝纪》言:‘萧何为主吏’。孟康注:‘主 吏,功曹也’。吾初不省’。取阅之,信然。”则知子美用事精 审,未易轻议《过庭录理窟》:“尝与先子论诗曰:‘古人规矩具在,学之 不难,但患不能效之耳。凡人所作,必盗窃一句一字, 谓之工,而不知在意而不在言也。余尝作诗云:‘赤县 东城尉,他年旧业儒。老为知道马,中有拜恩珠。岁月 侵馀齿,风埃上短须。赖逢同老友,襟韵不相孤’’。”此乃 效老杜《城北》一诗耳,试思之。
高荷子勉,为陕漕张永锡幕属,先子与同僚尝游华 州云台观,永锡有诗,用归字韵,和者盈轴。子勉末作 云:“亲祠堂主鸾曾驻,善梦先生蝶不归。”又作诗云:“妄 作非吾事,罢官饥尔曹。此心常去住,何日遂孤高?雁 伴乌疮脱,蝇营狗跛劳。不如张仲蔚,门外长蓬蒿。”故 鲁直有“三杰同科”之句。
小宋旧有一帖,论诗云:杜子美诗云云,至于实下虚 成,亦何可少也?先子未达后,问晁以道云云。昔闻于 先人,此盖为《缚鸡行》之类,如“小奴缚鸡向市卖”云云, 是实下也。末云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 阁”,是虚成也。盖尧民亲闻于小宋焉。丁卯季冬初七 日夜,因看杜诗,举此,谨退而记之。
嵩山道中小市曰金店,范弇学究居焉。先子自许省 坟河南,往来数见之。貌古性直,君子人也。邻有酒肆 诗云:“吃酒二升,籴麦一斗。磨面五斤,可饱十口。”虽遇 岁时,歌乐喧集,乡人竞观,范公闭户读书,自若也。又 有《戒讼》诗云:“些小言词莫若休,不须经县与经州。衙 头府底陪茶酒,赢得猫儿卖了牛。”乡人畏而服之。丁 卯仲冬十七日,因是观造酒,举其事,谨详记之。 杜子美诗云:“仰蜂粘落蕊,行蚁上枯梨。”“行”字,世本皆 然。忠宣在永,于蒋氏彦回家见别本,乃作“倒蚁”,“倒”字 意与行迥异。或以为忠宣得之于《太平藏经》中,盖好 奇之论也。
《玉涧杂书》:唐以前人和诗,初无用同韵者,直是先后 相继作耳。顷看数文,见梁武《同王筠和太子忏悔》诗 云仍取筠韵,盖同用改字十韵也。诗人以来,始见有 此体。筠后又取所馀未用者十韵别为一篇,所谓“圣 智比三明,帝德光四表”者,比次颇新巧。古诗之工,初 不在韵上,盖欲自出奇,后遂为格。乃知史于诸文士 中独言“筠善押强韵”,以此。
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 有不佳。而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 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陶渊明《告俨等疏》云:“少 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 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 卧,遇凉风至,自谓羲皇上人。”此皆其平生真意。及读 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 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又“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备书于手,初不自知为 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谁无三间屋,夏月饱 睡读书,藉木荫听鸟声”,而惟渊明独知为至乐,则知 世间好事,人所均有,而不能自受用者,何可胜数!“吾 今岁辟东轩,自伐林间大竹为小榻,一夫负之可趋, 择美木佳处,即曲肱跂足而卧,殆未觉有暑气,不知 与渊明所享孰多少,但恨无此诗耳。”
杜子美诗“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注引何逊诗“昏 鸦接翅飞。”此诗语意本不相类,只是用“昏鸦”二字耳, 乃知杜诗不妄下语如此。逊诗世无完本,今存者不 见此句。余读《类文》,见梁简文帝诗云“昏鸦接翅归,暮 鹊摇苏上。”乃亦此句。简文与逊同时,盖古人好句,多 为人所求,或窃取之。宋之问从刘希夷求“年年岁岁 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不得,遂使人以计杀 之。然此语吾未见佳处。之问,诗过此者自多,何至此 耶?又《别史》载杨衡初隐庐山,不求举平生诗句,有“一 一鹤声飞上天”,最为自负。后因中表盗其文及第,衡 乃自至阙下追之,既怒,问:“一一鹤声在否”,曰:“此句知 兄最惜,不敢辄偷。”衡始笑曰:“犹可恕矣。”盖唐以前有 此例也。
陶隐居挂朝服神虎门事,于当时本无意,自是弃官 欲去尔。苏子瞻倅钱唐作诗,尝用此事,后坐诏狱,吏 举诗问所出,子瞻仓卒误记本传云:“陶见齐祚将衰, 故去。”不敢以实对,即谬言:予往官凤翔,见壁间王嗣 宗诗云:“欲挂衣冠神虎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 斩楼兰剑,旋博黄牛教子孙”云诗事本此,实自作也。 舒信道诸人得知,果大笑,以谓未尝读陶《传》,因释不 问,故至今传此为嗣宗诗。后尝再用云:“归来趁别陶 弘景,看挂衣冠神虎门。”
《苕溪渔隐丛话》:“刘义《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 见窠。满廊僧不厌,一片俗嫌多’。郑谷《柳诗》云:‘半烟半 雨溪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 万絮惹春风’。或戏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观者 试一思之,方知其善谑也。”
温飞卿《春晓曲》云:“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 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报。笼中娇鸟暖 尤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殊有富贵佳致也。
裴璘《咏白牡丹》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 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执月中看。”时称绝唱。 以余观之,句凡近不若胡武平《咏白牡丹诗》云:“璧堂 月冷难成寐,翠幄风多不奈寒。”其语意清胜,过裴璘 远矣。如皮日休《咏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 风清欲堕时。”若移作《咏白牡丹》诗,有何不可,觉更清 切耳。曼卿《咏小桃》二绝句云:“生色深红绶带长,宫帘 寒在井栏香。谁家升上瑶池品,先得春风一面妆。本 分桃花寒食前,小桃长自上春天。”二乔二赵俱倾国, 女弟娇强意自先。其模写命意,岂不佳哉!
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 篇。虽其馀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后世,脍炙于 人口者,终不出此,夫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 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垄首秋云飞”,则柳 吴兴也“风定花犹落”,则谢元正也“鸟鸣山更幽”,则王 文海也“空梁落燕泥”,则薛道衡也“枫落吴江冷”,则崔 信明也。“庭草无人随意绿”,则王胄也。凡此皆以一句 名。
牧之于题咏好异于人,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商山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左边 袖,四老安刘是灭刘。”皆反说其事。至《题乌江亭》则好 异而畔于理。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 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项氏以八千 人渡江,败亡之馀,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 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
题吴江三贤堂内陆龟蒙诗云:“千首文章二顷田,囊 中未有一钱看。却因养得能言鸭,惊破王孙金弹丸。” 《谈苑》云:“陆龟蒙居笠泽,有内养自长安使杭州,舟出 舍下,弹其一绿头鸭,龟蒙遽从舍出,大呼曰:‘此绿头 有异善人言,吾将献天子,今持此死鸭以诣官’。”内养 少长宫禁,信然,厚以金帛遗之,因徐问龟蒙曰:“此鸭 何言?”龟蒙曰:“常自呼其名。”《游道场山,何山诗》云:“白水 田头问行路,小溪深处是何山?”高人读书夜达旦,至 今山鹤鸣夜半。汪彦章《何山何氏书堂记》云:“寺有《何 氏书堂图记》,相承以何氏为晋何楷,楷尝读书此山, 后为吴兴太守,以其居为寺,而名其山。”
东坡在颍州时,因欧阳叔弼读《元载传》,叹渊明之绝 识,遂作诗云:“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束带向督邮, 小屈未为辱。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重以五斗米, 折腰营口腹。云何元相国,万锺不满欲。胡椒铢两多, 安用八百斛?以此杀其身,何翅抵鹊玉?往者不可悔, 吾其反自烛。”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也。 颜延年送钱二万,即日送酒家与蓄积不知纪极。至 藏胡椒八百觓者,相去远近,岂直“睢阳《苏合弹》”,与螳 螂粪丸比哉!
锺嵘评渊明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 言,岂足以尽之?不若萧统云:“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 拔,跌宕照应,独超众类,抑扬朗爽,莫之与京。横素波 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 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 耻,不以无财为病。目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 是乎?”此言尽之矣。
《䂬溪诗话》:黄州麻城县界有万松亭,连日行清阴中, 其馆亭幽雅,亦甚可爱。适当关山路,往来留题者不 可胜数。东坡伤来者不嗣其意,尝有诗云:“十年栽种 百年规,好德助人无我仪。”又云:“为问几株能合抱,殷 勤记取《角弓》诗。”后碑坏,有士题云:“旧韵无仪字,苍髯 有恨声。”
沈攸之晚好读书,手不释卷,尝叹曰:“早知穷达有命, 恨不十年读书。”东坡《再和刘景文介亭长篇》云:“早知 事大谬,恨不十年读。”
“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 比稷与契。其平居趋向,自是唐虞上人时夸仪秦,似 不可晓。“飘飘苏季子,六印佩何迟。”“敝裘苏季子,历国 未知还;季子黑貂敝,得无妻嫂欺。”战国奸民,苏张为 渠,此老不应未喻。及观“薇蕨饿首阳,裘马资历聘,贱 子欲适从”,疑误此二柄,其意甚明,前言盖戏耳。 “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人遂以白鸟为鹭。而《礼记 月令》群鸟养羞,郑氏乃引《夏小正》丹鸟白鸟之说,谓 白鸟为蚊蚋。则知以对青蝇,意自深矣。不然江湖多 白鹭,有何说耶?
杜云:“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人谓有仁民爱物意。 临川《咏促织》云:“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机丝?” 愚谓世之严督征赋,不恤疲瘵之有无者,虽魁然其 形,实微虫智尔。
澧阳道傍有甘泉寺,因莱公丁谓曾《留行记》,从而题 咏者甚众,碑牌满屋。孙讽有:“平仲酌泉曾顿辔,谓之 礼佛遂南行。高台下瞰炎荒路,转使高僧薄宠荣。”人 皆传道。余独恨其语无别。自古以直道见黜者多矣, 岂皆贪宠荣者哉!又有人云:“此泉不洗千年恨,留与行人戒覆车。”害理尤甚。莱公之事,亦例为覆车乎?因 过之,偶为数韵,其间有云。“已凭静止鉴忠精,更遣清 泠洗谗喙。”盖指二公也。
老杜“复见诸山得银瓮”注引《礼记》“山出器车”注,盖《瑞 应图》曰:“王者宴不及醉,刑罚中人,不为非,则银瓮出。” 昌黎“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见《汉志》“朱提银八两 为一流。”注:“朱提,邑名。”
司马温公云:“‘清茶淡话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虽 造次间语,亦在于直谅之益,而退便僻之损也。” 张无尽《题武昌陵竹寺》云:“孟宗泣竹笋冬生,岂是青 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语虽 浅直,然当于理。
东坡云:“宾鸿社燕巧相违,月令来宾事。”常疑人未曾 用。及观刘梦得《秋江晚泊》云:“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 飞。”顾况云:“‘安得凌风翰,肃肃宾天京’。又‘别浦雁宾秋’” 更佳。
东坡有“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尝疑其 语,大怪。及观《杜集》,亦有“临风欲恸哭,声出已复吞”,韦 苏州:“高歌长安酒,中愤不可吞。”
旧贾浪仙《抒思》僧敲月下门,或引手作推敲势,遂冲 尹节,世传为美谈。旧于太学得江御史诗一轴,有督 人和诗云:“直烧煆炼经时序,若是推敲总可删。”以是 知雷同从非善学也。
旧观《临川集》:“肯顾北山如慧约,与公新崦斸莓苔。”尝 爱其“斸”字最有力。后读集当为“斸青冥药许邻人斸。” 退之诗“老翁憔悴斸荒棘,窖谿斸株橛。”子厚戒徒斸 云根,虽一字之法,不无所本。
苕溪云:“退之《古藤杖诗》:‘空堂昼眠倚户牖,飞电著壁 搜蛟螭’。故东坡《铁柱杖》诗云:‘入怀冰雪生愁思,倚壁 蛟龙护昼眠’。山谷《筇竹杖赞》:‘涪翁昼寝,苍龙挂壁’,皆 用退之诗也。”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退之《赠 崔补阙》云:‘早生得涂未要忙,时流谏疏尤宜空’。皆缪 承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语,遂阿谀奸佞,用以借口。 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豫为天下来世虑。” 王君玉云:“子美之诗词有近质,如‘麻鞋见天子,垢腻 脚不袜’之句,所谓转石于千仞之山势也。学者尤之 过甚”,岂远大者难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