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莲梦/02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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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劫柳寨细柳谈兵
说这莲岸济人一事,远近闻名,俱称为女大师。也不知他那里来这许多银子,人来求他的,无有不给。内中有几个光棍,一个叫强思文,一个叫杜二郎。即他两个算计道:“闻得女大师莲岸专要周济贫人,他的年纪又轻,丰姿又标致,这样一个好女子,难道没有风情的?他不过借赈济为名,要选几个好男子,做些风流事业也不可知。我们两人,何不也去求他,勾引得他上身,不要说银子用不尽,把这娇娇嫡嫡的女人,夜间受用,岂不快活?”计议已定,便要行将起来。那日两人竟走到槐荫堂前,只见来来往往的尽多,尽是感谢莲岸的。两来商量道:“我们今日既到此间,且不要闹里夺尊,混在众人之内,待傍晚些,好挨身进去。”
守至晚间,那庙门将次要关,二人一齐进来,拜见莲岸。莲岸问道:“你两人为何而来?”两人答说:“在下原是好人家儿子,因年时荒歉,无室无家。知道大师近日仗义疏财救济贫乏,故此特来拜见大师。有下也不敢求甚资助,但愿在大师门下效奔走之劳,凡有什么差遣,冲风冒雨,愿尽心竭力,伏侍大师,图个安身之策,求大师收用。”莲岸抬头一看,见两个俱是混帐人,全无诚实气质,就道:“你两个既要住在此间,这也不妨,我这里虽有几个村子童女,不晓外事。你若住在我处,须要凡事小心。与我门上支应,不可外游生事。”两人道:“在下也粗识几个字,自然是谨慎的,不消大师吩咐。”莲岸道:“既是这等,你且在槐荫堂前住下。”当日就收用了。你道,这两人一团歹意,要取乐莲岸,莲岸虽则年轻,也是个有作用的人,却为何不择好歹便收此两个?不知,莲岸自受《白猿经》之后,其待人接物,步步用着兵机。他想:“这两人骤然来投我,虽是气质奸险,若不收留,放他出去,自然要坏我的名色。不如顺他意思,收在庙中以后自当调度他。”那两人不察莲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欢喜不过。
住了一两日,里头不差遣他,他偏要殷勤效力,每事抢在前面,好亲近莲岸的意思。莲岸也不提起。一连过了数日,正值莲岸生辰,庙中斋佛求福。两人私计道:“我与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这里来。如今冷冷清清,正没个门路。恰好明日是他生日,我们把身上衣服,夜间铺盖尽数当了,买些汗巾香袋香油粉盒之类供献他,再把几句巧话逗着他心事,待得到手时节,何愁不富贵。”两人定计,次日早起当真买了许多东西,献与莲岸,说道:“小的们没甚孝顺,特买些香帕之类与大师上寿。小的们思想,世间日子是容易过的,像大师这样青年,正好受用。小的们感受私恩,不知怎么个图报。”莲岸已知来意,笑道:“生受你,你们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喜道:“今日亲见大师,看他一片好意,这近身的日子,不消费力了。”二人笑话不提。
挨至黄昏时候,忽见一个小童,拿着一壶热酒、两色小菜,出传说道:“大师吩咐道,是你们两人每事谨慎,送这酒来赏你,还有说话,大师后日,要到一处去,用两个织锦缎子,要你们拣好后,买两个送进来。”那两人闻得此信,又喜又惊,商议道:“我们两个俱是贫人,若是亲近得此人,不愁不富贵,争奈眼下要这锦缎,一时那里措置?就是昨日所送油帕等物,也将衣服铺陈当的。如今没奈何,顾不得什么,明日我们只得将身子抵卖,诓骗些银子,干这桩事。”次日早起,真个往外边寻一大户,央个保人,把身子抵银六两,愿加重利,十日内便还。晚间就买成锦缎送进去。莲岸收了,并无说话。
两人坐卧不安。挨至黄昏时候,再往里头打听消息,只见是夜,里头的门处处不关。两人从黑暗里摸进去私下算计道:“每日间,里面绝早关锁,今夜为何这时候还开在那里?这分明是里头要等待我们的好意思。”猜疑了一番,越想越真。他两个各人便要先进去,好按住了莲岸,尽兴奉承他个落花流水,想到此处,不觉欲火勃发,正像就钻在这○○○进一般,挨了一会,你推我却,竟同走进里边。一径到内房门首。但见房门半开,那莲岸艳装妖冶,瞌睡在灯火之下。两人不胜之喜,悄悄推开房门,便紧紧跪在身边,叫声:“大师!”只见那瞌睡的抬头起来,仔细一看,不是莲岸,却变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你道这怪是谁?原来是莲岸用阴符之法变成的,叫做“假形魇鬼之术”。两人看见,这一惊不小,转身便走。外边的门已处处关锁了,正在危急之际,堂后转出两道火把,莲岸全身披挂手执利刃,堂中坐下,喝教妇女们:“把这两人捆了!”却是莲岸平日有心,这些兵器衣甲,暗暗置买得停当,外人一毫也不晓的。那两人见了这模样,先把魂灵儿吓去了大半,一言也说不出,听凭他捆缚起来。莲岸也不发一语,叫抬到后边,小屋里放下。你看莲岸手段何等怕人,不知他两人,从前算计,已有小女童打听明白,一举一动,莲岸俱晓得。故此设个机关,知道他必然落这圈套的。
到第二日,足足饿了一日,全不提起。第三日上午,莲岸方叫把两人扛出来,对他说道:“你这两个草包要想做歹事,如今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两人哀告道:“罪该万死,只求放大慈悲,开一线之路!”莲岸道:“我这里虽饶你,那大户的银子,你们把什么还他?放你出去,也是个死。”两人放声大哭。莲岸道:“你若是改行从善,我依旧看顾你。若后来再有过犯,你晓得我手段,不是好惹的,那时懊悔便不放松了。”两人道:“若得大师开恩,小的们以后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莲岸叫放了缚,倒把六七两银子与他,着他速还大户去。两人磕上数十个头,就像死去一遭更活转来的,小小心心走出去了。看官,那莲岸既知道这两个是歹人,为何又把银子付他?要知,兵法用人之计,必先加之以威,随后继之以恩,使他心服,测度我深浅不出。无论好人歹人皆为我用。这是莲岸极稳的见识。若是那两人既受莲岸之威,一时无银还那大户,必定把莲岸的行径声张于外了,所以调度小人,不可无威而有恩,亦不可徒威而少恩也。
两人既出,莲岸私计道:“他两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凶恶。但是,我这声名渐渐要露出去了。不如创起一个教门来,收拾人心,做些事业。”自此以后,凡是来求助的,他却有个规矩,说道:“我那涌莲庵活佛的弟子,当初本奉法师之命,出山来行教度人的。如今但有入我教者,不论老少男女,个个使他衣食饱暖,不受世间愁苦之累。但自今为始,若是来皈依我的,各人有个记验,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莲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无银资助了。”
却说,那四方远近的小民,只为饥荒之后,谁人不喜饱暖,听得莲岸有这个教门,个个心悦诚服,任他把莲花刺在臂上。说话的,恐怕这事行不得,各人手臂,是血肉生的,将这铁针刺下去,难道不疼痛起来?就是内中有几个强勇的,还熬得起,若不论老少男女一齐都要刺一朵,这事便难了。不知莲岸自有个法度,一毫也不难。他自灵符治疟之后,到此时将近半年,却把《白猿经》看熟,经上许多符咒,内中有一符叫做“神针入臂法”:
○○○○○
右符,将左手做三山诀,顶清水一升,向东方立,右手执针,从空中书符水面上,每书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镇”一句,书完,将针在虎口内,吸水一口喷在臂上,以针针下,不痛无血,书符时,须照笔划,不可嬉笑,本日忌食葱蒜韭。
三山诀:屈下中指,第四指竖起,馀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间也。
莲岸看了此符,想一想,欣然领会。故此就创起这样教门来。凡是来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与他刺莲花,真个不疼不痛。因此,众人皈顺莲岸的越多。那莲岸自有主意,但凡老弱男女,只与他个饱暖两字。内中若有强壮多力、识字明理者,苟有一才一技的,他不惜钱财,待之上等。这个唤做“白莲教”,因他父亲姓白,生时有莲花之异。想那真如法师,取名莲岸,便有一股天机在内了。
自莲岸创教,不上一两月,四远的人相继而来,也有衣食不周的,但求饱暖;也有一艺见长的,指望扶助;也有奇才困厄的,资藉成功,纷纷不一。莲岸俱收在教内,分别等第。其中有两个少年:一个是顺天府人,锦衣卫百户李雄的侄孙,名李光祖,有万夫不当之勇。少时家业荡废,飘零在外的;一个是南直隶秀才,姓宋名纯学,家贫落魄,无室无家的。莲岸看那两人,俱是有用之才,极厚待他。自后,两人颇用兵机,部勒人众,暗制器械衣甲,将有举动的意思。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县知县,偶然从槐荫堂一路经过,见那人烟聚集,就唤衙役问道:“世路荒凉,为何这一处甚是热闹?”衙役将女师济人的话一一禀明。知县疑心顿起。次日申文,约同山东路总兵官,将要擒捉。早有人报知莲岸,莲岸道:“不妨,先差宋纯学妆个斯文模样,取银几百两,就教中有姻亲及亲的衙门里人,知会各官,说道:“女师不过倡集佛法,就要拿他,并无实据。不若宽缓一两月,察访他实迹,方好整治。”各官听信这话,且又道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按兵不动。这是莲岸第一计策。为什么不怕他来捉,但骗他略缓?要知有算计的人,只除是急着可以破得,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若略宽缓,他便图谋停妥了,所以莲岸不怕他捉,只要他缓,分明是明烧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说这莲岸,晓得惊动官府,虽则用银宽纵,到底要做出事来,目今须是图一安身之地,立得住脚,已后事便易了。
那一日,就唤李光祖来,吩咐众人道:“大师立教,不过救你们的贫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们看做歹人,若是大师有什么不妥,你们手臂上都有记验,是刮不去的。况且大师的威福,非比凡人,你们须要一心顺从,听他差遣。”众人道:“李教主既是这番开谕,就要我们到水里火里去,也是甘心的了。”光祖进来回复莲岸,知道众人归附,便著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分别器械,教习起来。
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那柳林中藏匿的,俱是草寇,正像水浒传上的,大小喽啰之类,专要打劫过往客商。莲岸打听得这所在,在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强思文两个装了几口袋布,打从柳林经过,吩咐他如此如此,切不可忘了,两人依计而去。原来柳林内有个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谋。因那柳林深密,官兵却难进剿。所以雄占这一方,手下有四五百众,人强马壮。
那日杜、强两人,把牲口驮了布,望柳林而来,漫自消遣。只见林子里哨出两匹马来,放了一枝响箭,竟来劫这牲口。杜强两人见那马夫走到近身,俱下牲口,伏在草里,只管乱抖,口中喊道:“这布也是白莲女大师的,要往别省去卖了,置买些锦缎礼物,送与什么番大王的!求爷们放路!”那两个响马,本待要取他布疋,放人过去,听见他这些话,到连人缚了,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真个柳荫密密,山坞重重。不知转了几十个弯曲,才到那寨前。枪刀摆列,令人惊怕。两个草寇,把杜二郎、强思文,䌸在门前,先进里面去了一会,然后出来。带那两人进见寨主,走过了三四重石门,见一高堂,展开旌旗,内中一个穿红的,满面虬须,坐在中间。唱教带那两人上来,问道:“你说白莲女大师是什么人?”两人自忖:“这想就是番大王了。”因俯伏对说:“小人的教主,有个白莲女大师,广有钱财,聚集人口,住在槐荫堂内。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他气愤不过,要亲来拜求大王,先著小人们把布卖了,买些礼物。不想遇见头领爷,带了进来。”那大王又问道:“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人材怎么样的?”两人道:“两人的教主今年一十九岁,人材美丽,就如天仙一般。”番大王听得此言,满面笑容说道:“你两人起来。”叫小厮备饭与他吃。两人拜谢出堂。早备下极盛的酒席,管待他在寨留了一日。
第二日,每人赏银十两,抬著一副盛礼,又差两个头领,同至槐荫堂,迎接女师。大王吩咐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师,也不消送礼来,寨中尽可居住。但要速来,方见盛情。”两人拜辞而出。却说这大王原是粗鲁的人,闻得槐荫堂有个少年女子,要来投顺,他的魂灵已飞在九霄云外,巴不得立刻就到,取他做了压寨夫人。那时朝欢暮乐,黑○○○○○○○,就是劫了人几万银子,也没有这般快活,况且广眷就奁不消聘礼,岂非全事。自已打算得就了,不觉神魂飘荡,想道:“我寨里但闻得兵甲之声,腥膻之气,若是那女师到了,不要说○○上怎样风流,就闻得一阵香风,几声娇语,真令人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缘,有此凑合,可喜可喜。”那大王便是这样,只不知女师心上却是如何。
自杜、强两人,同了寨中头领,迤逦而来一迳到槐荫堂,进去通报,莲岸尽知底里,便唤手下人,准备牲口,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先著宋纯学押送柳林里去,自己领了众人,一应老少男女,俱跟随了。又著李光祖选择几十强勇的人,里边穿了衣甲,藏着刀斧,外面却穿长衣,摇摇摆摆夹辅著莲岸。
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番大王接着,喜出望外,把货物一一点明收了。临了来有那一簇人马,拥著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远远望见,躬身来接。真个光彩耀目,众人齐声赞叹,把一个虬髯大王欢喜得一佛出世。但见跟了许多随从,后面还有牲口。驮了多少东西。你到是什么东西?却是每一牲口驮上百十瓶酒,约有几千包。番大王只道都是宝货,越发欣喜,他俱点进去,接至里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灯烛辉煌,堂上张灯结彩,极其富贵。莲岸进堂,俨然坐在首席,对面便是番大王相陪。莲岸开口道:“远闻大王英雄盖世,奴家倾心动念,已有日了。只因本地官府不晓大体,并未尝爱惜小民的疾苦,奴家不得已,与他周济一番。他倒有些疑心,只道是我们女流好欺负的,故此特到贵寨中来,还不曾拜见尊夫人,怎么又费这许多盛席?”番大王细听这话,那口里不鲁答得一句,身上已经酥麻了半边,遂满面添花,答道:“不敢不敢,我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同世上这些文人,轻薄我们,所以寄迹柳林,幸喜得遇大师,真是喜从天降。若说起内室荆妻,这个则还没有,不才也从没个开荤的人儿,还算得一个童男子哩。”
两人说说笑笑,将次举杯,莲岸忽然立起道:“这酒味为何如此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带来的瓶酒,尽数打开,就在堂上暖起来,敬大王一杯。兼之,今日喜席,看在外头领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开怀畅饮一夕,这叫做‘入门欢’。”当下杜二郎、强思文等,将酒各人分绍,个个劝得大醉。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好汉伏侍吃酒。番大王道:“贵从众兄弟们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怕太劳动了。”莲岸道:“不妨,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他初进寨中,到不要乱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也不推辞,满怀畅饮。真个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莲岸尽情相劝,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唤待人把暖的斟上来。两人话得投机,也不用小杯只捡极大的,金爵○杯玉盏,轮流奉敬,换一套酒器,那待从的就将琵琶弦子,笙箫笛管,吹将起来,或是唱几只边关调,或是唱几套小曲,把一个番大王混得天花乱坠。吃到四更时分,那大王不要说立不起,连坐也坐不直了。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见众人俱已大醉。莲岸就吩咐,把堂内的门关了。李光祖等丢个眼色,一齐脱去长衣,里面尽是披挂,将灯光一时打灭,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俱砍杀了。那时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头来。外边醉人,只道里头夜深睡了,并不晓得什么。看官,那莲岸这酒,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但是人吃了就说与人厮杀,他的酒力发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里好汉,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听凭他美人计弄翻了?不知他随从的人,陪着外边,个个就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也把巨杯奉陪的。虽然如此,这些话却有些不明白。那莲岸已前原不曾说他好酒量,便是随从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胜了柳林内的人。怎么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莲岸从人却到动得手?谁知莲岸预先定计,叫光祖带领的一班,只在堂内伏侍,并未尝吃酒。其馀的人一个陪一个,任凭他大家醉罢了。至于莲岸的量,本不十分好,他却在先出了重价,遍觅得一种草药,凡遇吃酒时候,略把些在口里咀嚼,随你怎样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这一夜,一来一往,不知吃上几十斤。番人王便醉不像样,莲岸独醒,弄出这段奇事。
次日早晨,莲岸装束○整先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挨至上午,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莲岸尽唤至堂前,才立得定,忽然天色昏暗,黑风卷地,众头领俱吓呆了。莲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边倾出去,便有一阵大雨,雷电交作。这是《白猿经》上的,叫做“腾阴掩地法”。停了数刻,天复明亮起来。众头领方得惊骇,莲岸上前吩咐道:“我是涌莲庵出生,活佛受托,晓得过去未来的,昨晚进寨,见你们寨主有此歹意,我如今已斩除了。你们各人,须要小心归顺,我自有法度加厚你们的。”众人早已被法术惊慌了,听得这话,不敢违拗,个个拜伏领命。
就从此日起,著各人整顿兵器,练习武艺。凡是外边劫掠,止许劫财不许伤命。遇著有本事的人,须要千方百计,捉他进来。分派已定,莲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处,草草立个根基,究竟非终身之策。我如今须差几个心腹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招集进寨,共图大事,不要悠悠忽忽,过了日子。”
就差宋纯学,打扮个斯文客,商付他几百两银子,出外随分做些生意,占钱也罢,不占钱也罢,但要沿途察访,招取异人。纯学承命,束装而出,同伴有五六个,一竟出外不提。
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处。那程家祖传的好枪法,叫做火口枪,甚是厉害。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年纪二十馀岁,他传习的枪法极高,兼之义侠过人,善晓兵法。那平日常说,我们徽州风水生下孩子便想到远方别省去做生意,离别祖宗,抛弃妻子。不过为些蝇头微利,所以这悭吝二字,就是随身带的本钱。虽然巧于货殖,未竟为人所鄙,若专定这样主意,难道徽州一府,便没一个有气节的人不成,我如今偏要把这风水翻一翻,家中钱财,正好供我义侠之用,逞着我全身本事,到各遍寻山问水,交结豪杰。纵使得罪家法,破坏风俗,也顾不得了。每日在家见了,薄粥小菜深以为耻。忽一日,带些贷本,也托做生意,名色,离了本府,竟往苏松一路,收买布疋要到河南去卖,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在扬州饭店上遇著了。他两个萍水相逢,同房作寓,夜间谈论,近时的事,甚是契合。
宋纯学道:“小弟也是金陵庠士,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正所谓‘玉皇若问人间事,惟有文章不值钱。’这两句实实令人感慨不尽。”程景道:“吾观仁兄气慨,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在为读书巴个发迹?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迹商贾,也是不得已之事。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两人说话相投,半夜里沽酒共饮,就像嫡亲兄第一般。
不期是夜,那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竟冒了风寒,次早发寒发热,不能赶路,纯学因他染病,也不肯分别,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百般周济。过了三四日,景道病好了,感谢纯学,正要与他同行。纯学道:“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况兼今岁枣子全熟,我们何不同去,卖了布买些枣子,来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椿事未妥,近闻柳林中强人出没,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这个何妨,不是夸口说,凭著小第一身本事,随你许多强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纯学大喜,便收拾行李,起身雇下牲口,竟往山东路来。
行了数日,并与他事无一白。将近柳林,纯学约会一个同伴,到寨里○○○大师说:“宋秀才访得一个好汉在此,须定计来赚入寨。”莲岸晓得分派停当,就差此人到纯学处,○○用取之计,景道见同伴牲来,只道○○别事,也不○起。
只见一日早晨,将到柳林地方。景道对纯学○○:“此处闻有强人,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随后而来。倘若遇著几个,须索结束了他,也显得小弟生平的手段。”纯学依言,押了两队牲口,一队是景道的货,一队是纯学自己的。让景道当先,才走得四五里路,果然荒山旷野,前面树林中早有十来个人马,等候在内,景道看见抖搂精神,挺著一枝枪,向前迎他。原来是一簇打猎的,擎鹰牵犬,景道也不打话,看他打围。不想一时走急了,与纯学离了一箭多路,回路一看,但望见纯学叫苦连天,跌倒在地。那两队牲口被三四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景道急赶转来,扶起纯学,检点货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景道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景道笑道:“抢我货去也不打紧,只可惜走透了路不曾遇著那班草寇,显我本事,如今幸喜宋兄的货留在此间,心上还放的下,待我护送过这条路,你自慢去。我住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与他见个高低。”纯学只是叫苦。慢慢同行。
当晚寻店歇下。纯学道:“小弟方才被强人打番在地,满身伤痛,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小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了,买得回头货来占些利息,大家本钱度下去,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尔我。小弟住在此将息几日,专等我兄早来。”景道是个直气人,见纯学这样真诚,便承任了。说道:“若然如此兄当好好将息身体,小弟也就回的竟带挈同○○○○一两个在店中伏侍。”纯学说:“这程景道将纯学的布到了济南发了,果然生意快当,且是占钱,就尽数买了枣子。不满半月,依旧路回来。到那店中不想纯学已离店去了。景道便问店家:“前日养病的宋客人往那里去?”店主人道:“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差同他下去,说道;离此不远一站多略等候。老客,不消在此羁迟了。”景道闻这话,大早急急赶行,要寻纯学。
依旧打从那前日打劫的所在经过,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漫山遍野,遮断去路,脚夫见了,俱已惊散,各处藏躲,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俱拖向里头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一个!”绰了枪,急赶上前。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只顾穿林过岭而走。急得景道眼内火出,心中焦燥,喊声如雷。一霎时转过几十个湾,但见绿柳参天,树荫遍地。景道自忖:“这些货若是我的也索罢了,无奈宋纯学这般诚实见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颜面?今日也顾不得死活,必定要追他转来,倘真个劫去,拼得一条性命,决不能再见纯学之面。”口中大骂:“贱奴!”只管追赶进去。
走了数里急路,看看日色傍晚,林径愈加幽僻,肚内又且饥渴,景道仰天浩叹道:“不想一生雄略困于草寇,就死也罢,但是负了宋兄一片好心。”正在仓皇之际,前面一人高巾阔服,慢慢走来,叫道:“程大哥今日有罪了,且歇息片时,不必追赶。”你道叫景道的是谁?原来就是宋纯学。景道一见,如在梦中相遇,便携住手问道:“宋兄怎么在这里?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拼死追他,恐怕辜负了你,不想到在此处。”纯学道:“多谢盛情,但是小弟不重在这些货物,而重在吾兄一身。此时想已饥困,且随小弟到近边去,取酒压惊,再作理会。”景道不知来历,随了纯学,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纯学携了景道的手一同进门,在一间密室内坐定,速叫小厮暖酒来吃。不多时,酒肴齐备,纯学殷勤相劝,景道要问来历。纯学摇手道:“且慢讲,请用些酒,充一充饥。”景道满肚疑心,上符吃酒,少顷,点了灯烛,两人对酌,纯学满斟一杯酒送与景道说道:“这般世界,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内里有个女大师,雄才震世,久慕吾兄大名,故此托小弟委曲求请,到此一叙。万望吾兄俯就,不胜感德。”景道道:“小弟方才,已○一死,不意大兄有这一番事,叫小弟进退两难,如之奈何?”纯学道:“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业,自有个善全之策,送兄归故里,绝不敢相负的。”景道此时没可奈何了。只得顺从。
睡了一夜,次日早晨,门外已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说道:“大师致意宋相公,这礼送与程爷的,吩咐就请程爷到里头相见。”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里边,登了正堂。莲岸缓步而出。景道将要行礼,莲岸唤人扶住说:“不消大礼,只小礼罢。”相见过,就排筵席。
陪待的李光祖宋纯学,俱列坐旁边,莲岸亲自把盏,说道:“小可虽是个女流,颇知大义,终不忍使天下英雄困厄于草莽,倘不弃山寨,款留在此,后日或者为朝廷出力,或者自建些功业,也不枉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程景道既到此地,自知不能脱身,只得从顺道:“承大师盛德开谕,景道安敢有违?但凭指使便了。”莲岸道:“向闻大名,今见仪容,其是人中豪杰,倘有奇策,幸即见教。”景道说:“大师在上,贾竖之徒,安有大志?但蒙既承下问,自当冒陈鄙见。今大师雄踞柳林,虽则官兵难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势,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的,如今有三大事,愿大师勉力图之。”莲岸道:“什么三事?可为我一一听言。”景道躬身起立陈说三事,正是初出茅庐,(原缺)。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待下回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