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归莲梦
第九回
第十回 

第九回 妖狐偷镜丧全真

  却说王昌年的梦,既入柳林,还自疑疑惑惑。原来是夜,香雪小姐果然两梦合一,半点不差,自香雪寄居柳林,终日思忆昌年,无从见面,忽然一夜,四更时分,梦见昌年徒步而来,赠他诗绢一幅。香雪接住,喜不自胜,正待告诉离别之情,只见窗外月光直照进来,缠绕身上。香雪蓦然惊醒。你道合梦的缘故,也是应该如此,却为何有这月光?昌年与香雪两个,俱受那一道光的累。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领出来,是空空做梦无影无踪的。女大师白从李原与小姐同睡房中,他的神通,本自灵异,偶然睡醒,觉得满房内外,有此奇香,便疑心顿起,急坐床上,开了玉匣,擎出宝镜,那镜光照处,正如一轮寒月,所以把鸳鸯好梦都惊散了。从李静坐片时,不见什么,仍旧将宝镜藏好。香雪梦醒起身,十分感念。恰好枕边席上,露出一方白绢,取来仔细看时,正是梦中所赠的诗。香雪愈加惊疑。就对从李道:“昨夜有桩异事。”从李问道:“为什么?”香雪道:“自前分别昌年,到今几个月了,全无音信。不想夜间忽得一梦,梦见昌年赠诗一首,或者梦中之事,因想而成,也不为奇。今早床上,果然留下诗绢一幅,的真是昌年手笔,不知从何而来的。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灵送这诗来别我?”小姐想到此处,不觉感伤泪下。从李道:“我也有些疑心。五更时候,分明房内像有鬼神来的一般,被我将宝镜放出,便寂然了。不意小姐得此异梦,切莫忧烦,昌年若有变故,宋纯学自应寄信报我。近日禀揭也没一个,必定平安无事,且把诗与我看。”香雪送上诗绢,从李看了叹道:“才人佳句,甚是多情,可爱可爱,只因小姐想念忒真了,故此鬼神有灵,送这诗绢与你。可见感通之理,无间幽明,确然有的。”香雪道:“大师方才所说宝镜,怎么样的,可看得么?”从李道:“看看何妨。我这宝镜原本《白猿经》上制炼成就,采取阴山白铜,按著天书法术造作的。首炼太清一?,次分日月两仪,质列三才,功聚四时,德具五行,声中六律,背有七星之文,旁有八卦之位,上彻九天,下通十地,变化无穷,降魔伏鬼,是这样的。”便从玉匣中取出,送与小姐。香雪一见,寒光闪烁,精彩动人,方晓得昨夜梦里的一道月光,就是此镜显异。赞道:“果然宝镜,不可亵狎,请收藏了。”从李仍被匣内,又与小姐谈及昌年诸事,想念之情,不能备述。小姐又提一首诗,写在诗绢后面,以为后日记梦之异。诗云:

  行雨行云少定踪,落花空怨五更风。
  红颜梦里将为石,满地霜花泣翠蓬。

  从李看诗赞道:“小姐幽情丽句,真足泣鬼惊神,怪不得昌年忆你。只可惜,官来短梦反被镜光催醒,到是我有罪了。”香雪谢道:“儿女私情,有污大师清听,岂敢言罪,两个讲说诗词,不在话下。

  却说那个宝镜原是灵异之物,好端端藏在匣里,谁知惊动了一个妖怪,又添出奇事来。是时,天下盗贼托名邪教,煽惑人心,处处皆有。山东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只生一子,名王好贤,父子两人游手游食,惯喜邪术。一日,王森没事,闲走到田野之中,打些荒草。忽见一簇乡人,捉一大狐狸,捆缚得紧紧,正在此喧闹。王森走去看见,问道:“这是那里捉的?”乡人道:“王哥不要说起,那狐狸原是个妖精,前日在月下假装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儿,又偷人家的东西,人要打他,他行走如飞,再赶不著。我们几个后生,没有摆怖,算计买得几瓶好酒,烧一只公鸡,放在草内,远远望他。那畜生却生性喜酒,便来吃得大醉,被我们慢慢追来,正醉倒在一个大窟洞里,当下就缚住了。如今扛去,也把他卖几贯钱用用。”王森笑道:“这畜生虽则好酒量,原不济,正好我今早再寻不出一件下酒之物,卖与我罢。什么几贯?我腰间有二百个白钱在此,你们拿去分用罢。”乡人道:“一张皮也有用处,二百钱不肯。”王森道:“痴儿子,有什么正经,你若要多,明日到我家来,再与你一斗米。”乡人大喜。拿了钱,王森便将狐狸连索背去。

  只见走了一里多路,乡人俱散了,原来那狐狸虽则炼成妖术,变幻莫测,只因生性所好酒色,凡遇酒色之处,他便迷惑了,一醉之后,法术不灵,所以被乡人捉住。此时渐渐酒醒,却在王森肩上,说起话来,叫道:“王哥救我救我。”王森把他放在地下问道:“说什么(原缺)你这畜生,果然作怪,看你○然一物,也会向了人讲话的。”狐狸道:“我不是凡兽,那是石闾山中积年修炼的,偶因酒醉被乡人捉了。你若放我,当有好处报你。”王森一时高兴,说:“也罢,可惜你一条生命,那在为几百个铜钱?”便将绳索解开,狐狸拜谢而去。王森空手归家,一迳回至家中,正与儿子王好贤话这件事,忽听得厨灶下叫道:“王哥,我来了。多谢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适才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取灶上的刀,将自己长尾割一段下来,送与王森道:“你拿了这尾,向人一招,当有一阵好香,这见招的人便死心塌地归附你。我暂到石闾山去,会一个山神,迟几月再来看你。”王森受了狐尾,狐狸别去。

  自后那王森当真把那狐尾招人,即有异香,人皆归顺。王森创起教门来,唤做“闻香教”。日积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几月,狐狸又来,自称“山翁”,做了军师。王好贤又交通大盗景州于志弘、山东徐鸿儒,部勒兵众,

  一日,山翁对王森道:“打听得柳林女大师有一面宝镜,若得此,可以横行天下。你但统兵驻札柳林地方,我当进去偷他的。”王森大喜,立刻约束众兵,竟望柳林,相近数里,安营立寨。山翁抖擞精神,变了一个少年,闯进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营,看见了,盘问道:“你是何人?敢到此处!”山翁道:“在下近村隐士,特来拜见大师。敢烦通报。”光祖疑他是个奸细,喝道:“什么隐士!”叫手下且缚了。山翁道:“久闻柳林大师雄才震耳,正当用人之际,何得轻忽豪杰?”光祖唤人押住,先报崔世勋、程景道。景道整理粮草,没有功夫,世勋出来见了山翁,问道:“来意何为?”山翁道:“无他但欲一见大师谈些兵法耳。”世勋终是老将,看山翁一表人才,却是一双兽眼。原来妖兽变人,件件好变,惟有眼睛再变不得。世勋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他,我去禀大师。”遂进里头,述与从李知道。从李道:“定是妖兽,你竟出去斩他。”世勋出来,唤那个隐士道:“大师无暇出堂,请问有何兵略?”山翁议论纷纷,世勋不与他分辩,但细细察他身躯,终是变化来的,自然与真身不同,世勋却看出破绽,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说道:“今夜仔细叫你全营士卒不留一个。”呼呼的乘风而去。亏得世勋手快,山翁尾上砍下一块皮毛。光祖深服世勋有见识,同见大师,备述其事。从李道:“此兽逸去,必还要来,好生准备,待我取镜出匣,诛此妖兽。”

  谁想这个妖狐是炼过邪术不怕镜光的,他本意要假变了人,住在里边,偷那镜子,从李不辨其详,只道一般妖兽,可以宝镜治得。这一夜便把镜子悬挂堂前。说这山翁回至王森营中说道:“我欺那柳林里人俱是肉眼凡夫,不意有个老将倒有眼力,识破了我,今夜三更当用大法再隐进去。”挨至更深,果然另换装束,一道神光,飞进柳林,前后各营,虽则敲梆击铎也是合当有事,从李灯下看书,忽想起昌年,心中昏闷,叫几个侍女唱些小曲,琵琶弦子,闹满一房,从李陪了香雪,只顾吃酒,外边三将各处巡哨,还靠托堂内有了宝镜,料那妖兽不敢进堂。岂知山翁之意为镜而来,据然飞去,打从堂后钻到镜边,轻轻解了,一迳取去,甚不费力。王森接着喜不自胜。山翁道:“快些藏好以待后用,我还要进去。”王森道:“进去怎么?”山翁道:“我偷镜时,一人不知。大师房里坐着一个美人,极其艳丽,我如今镜已在此,空来空往,更加便捷,乘此残更未尽,再去看他一看,岂不快活?”这是妖狐的淫性,得陇望蜀,仍到里头来。

  却说这夜,程景道巡察无事,走到堂前,不见了镜子,报知大师。从李吃了一惊,各处搜寻,并无影响。从李大怒,披发仗剑,照依,《白猿经》行起法来,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将战战竞竞,营中听差。恰好那妖狐正撞进前堂,被壹空中神将围住。当下程景道眼明手快,提起神枪便搠,妖狐应手而倒。从李见刺死妖狐,收了法术,把那妖狐砍了三四段,凡是失了宝镜不知下落。早有外营细作来报:“数里之内,有个闻香教主王森父子结成营阵,这妖狐就是他营中军师。”从李立刻整顿兵马,著程景逍明早出林攻杀。

  原来那王森等候山翁,不见回营,甚是惊恐。次日清早,约束兵马,适值程景道伐兵来战,王森开营迎敌,两边大杀一场。景道一身武艺,杀勾多时,怎当得王森兵多,景道兵少,半时更番,遂战杀光一队,又添一队,把景道围困数重,准准杀了一日。此时,大师安坐柳林,只道妖魔草寇,易于剪灭,不曾把法术用出来,以致景道全军覆没,止剩一身冲杀出营。夜色昏沉,不辨前后,单身匹马,又饥又渴。思量道:“自从归附柳林,领兵已来,逢州过府,未曾失利,今日战败有何颜面再见大师?我这此身多分要寻死了。”不知景道此去如何。

  且说王森这日,大胜一阵,不胜之喜。对儿子王好贤道:“柳林兵将虽则骁勇,怎奈寡不敌众,只逃了一个将官,其馀却杀尽了。好贤就备酒敬贺王森,父子两个吃得大醉。王森道:“山翁一去不回,营中失了军师,甚觉不便,且将昨夜所偷的宝镜取出来看看。”好贤便拿宝镜,送与王森。果然光彩烨烨。原来王森不知宝镜来历,只见一面好镜子,其实有趣,乘了酒兴,将他玩弄。谁知这镜是差遣神将的,被王森秽污触了,宝光中现出天神来,奇形怪状,即刻将王森打死。那镜子正像一轮明月,却从半空中飞去,影也不见。王好贤吓做一团,看见父亲打死,无可奈何,只得收兵离了此地。后来,闻香教中失了军师,死了教主,渐渐分散,又因徐鸿儒与于志弘,俱在杨州败露,官兵抄捉,并诱捉王好贤,一同处死,闻香教自此消灭,不在话下。

  再说程景道孤身战败,投止无门:“欲归柳林,不要说大师,就是李光祖、崔世勋,也难见他的面,不要说败军之将,例该斩首军前,就是承恩宽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欲待不归柳林,不要说女大师一向的厚恩,无可报效,就是宋纯学终身的交契,何以为情,还有一件,倘若遇官兵缉获,到这地位,便不干净了。”景道想来想去,俱不停当,叹道:“罢了罢了,猛虎失势岂能自全,不如仍旧归柳林,死也死在大师面前。”拨转马头便走。

  此时,更深夜静,微月朦朦,一路行来,远远望见树林里一道火光。景道带马上前仔细一看,乃是一个白须老者,独坐在树林下,将些枯枝残叶,罐内煮泉水烹茶吃。景道下马问道:“老丈那里来?这样更深独在此处?”老人道:“你是谁人?这样更深独骑马来?你一个人走得,我一个人也坐的。”景道见他说话,半三不四,心中甚是焦躁,却按住了又道:“我那败军之将,匹马归营。故此夜行。请问老丈要到那里去?”老人道:“你到那里去,我也到那里去。”景道一时昏闷,待要把枪剌他,又见那老人古怪清奇,不好动手,只索也坐在草里,看他煮水。但见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来,袖里取出两个茶盅,自己斟一盅,也斟一盅茶与景道吃,说道:“将军不要忙,且吃一盅茶,老夫还有些粗点心,大家吃些。”就在包袱里,解出许多干饼,送与景道。景道本来饿了,并不推辞,拿来就吃,大凡行兵之际,多有假装诡计,将药放在东西内,骗人吃的。景道是个名将,岂不忖料,就吃那老人的饼。只因景道这一夜,懊恨失利,不顾性命,乐得吃饱,老人见他吃了,便道:“将军此行,可是仍旧要到柳林去么?不去也罢。”景道忽闻此言,想道:“这老人好奇怪,我与他素不相识,怎么就晓得我是柳林里人?”便问道:“老丈何由认得?又怎说不去也罢?请道其详。”老人道:“你的柳林女大师还是我的徒弟,怎么不认得?只怕他的来历你还不晓得详细。”景道失惊问道:“原来是个老师,失敬失敬。且请教小将何以不当去?”老人道:“我老夫是泰岳内涌莲庵真如法师的好友,你们女师,就是真老师受记得徒弟。当年出山时节,我曾下传他一卷天书,要他救世安民。不想出山以来,兴兵构怨,这也还算是个天数。近闻他思恋一个书生,形诸梦寐,情欲日深,道性日减,上帝敕遣小游神察其善恶,见他多情好色,反责罚老夫付托非人。老夫不得已,特来与他讨取天书,并唤他入山,全性修真,参承大道,不得浪迹人间,有害生灵,干犯天曹法律。你道此如还去做什么?”景道道:“请问老师,男子好色,有伤德行。大师是个女身,偶恋书生,怎么也叫他‘好色’?况且此生,尚未交合,不过是干相思,有何罪过?”老人道:“情欲所起,男女皆然,岂有分别。但是一念感动,无论著身不著身,已落色界,这是天曹断断不容的。”景道又问道:“依老师所说,难道夫妇之情也是不该的?大师孤身,也应有个配合。”老人道:“不是这样,人间夫妇,原有前缘,不可强求。但你这女师,命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况兼天曹号令,待庸夫俗子,还觉得宽些;待英雄豪杰尤加严切。譬如世上不识字的愚民,干名犯义,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在上的人,也要干名犯义,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景道因败阵馀生,一腔怨气,暂坐草里,被那老人话了一会,到消释他多少怨恨,便觉心平气顺,又问道:“凭著老师的话,我小将一生直气,不肯作负心之事,也从不思想一个女子,至于柳林大师,深恩未报,众兄弟交义难忘,如今不要我去,教我此身从何着落?”老人道:“将军不好色,不忘恩,固是好事,但古来名将,有得几个生还故里的?这叫做: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你今夜若不听我言,不隔数年,恐无埋骨之地。”景道听到此际,不觉放声大哭,拜倒老人面前说道:“小将痴愚,求老师开一条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之外,就是那泰山中莲花峰前,白云洞内有个全真隐士,与老夫相厚。你到其处去,帮他采药炼丹。自有好处,切不要把雄心再○了。”景道拜谢道:“若得如此,小将大幸。必求老师写书一封,方好入山。”老人笑道:“遁迹荒山,也要如名利场中,讨封私书嘱托嘱托也罢,我与你写个字去,你叫什么名字?”景道说:“姓程,名景道。”老人便在包袱内取出纸笔,铺放石上,点起火来,写书道:

  是心老人附牍
  全真隐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敛才返璞,幸收为寄册弟子。月再弦,晤谢。不备。

  老人写完书,嘱托景道收藏,景道接了,谢道:“多感老师提挈,使景道得离尘网,实是三生有幸,但景道向受女师大恩,愧无寸报。一但弃绝前恩,飘然长往,于心不安。今老师要到柳林,欲写一个禀帖,求老师带去,未审可附得?”老人道:“有何不可,你只须写来。”也就与他纸笔,点火石上,景道写书云:

  原管中营督理粮务,为政新性,前营先锋受恩官,程景道叩头禀别 柳林大师:
  自景道依附恩师,从无败德,昨宵承命,○剿妖贼王森,竭力奋进,冲其前队,无奈众寡不敌,矢尽道穷,遂至全军倾覆,律已丧师之罪,九死何辞,敢云报复之诚,三败不○,自恃孤身有难掩过,适逢隐士,忽警凡心。故乡魂梦,付诸○州寒灰,他日情怀,将似闲云野鹤,但恐主犹成,犬马岂负恩,终效豺狼,泣血拜书,望桂颜而遥别,痛心叩禀,瞻云日以长悲。伏愿大师保安玉质,慎守金精,迓纯嘏于将来,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胜饮泣依恋之至。另外宋纯学、李光祖、崔世勋三将麾下:魂驰神契,不敢另陈。谨此拜别。

  景道写完折好,将禀帖安放石上,遥望柳林躬身四拜,号哭数声,然后送与老者。老人收了,两边分散。你道那老人是谁?原来就是已前授天书的白猿,他正要到柳林,不期遇著景道,有此一番事。

  说这程景道也不骑马,一应枪刀,俱抛掷林里,单单一身,大踏步而去。

  走了一日一夜,竟到泰山,访问白云洞中,果然有个隐士,结草作庵,靠石为壁,前有清泉寒流泻玉,后有古树密叶参云,好个幽僻所在,景道轻叩柴门,便有一个了角童子出来问道:“深林僻径,谁人到此?”景道对说:“访道闲人,求见尊师,乞烦引进。”童子开门便领进去。只见那隐士,蓬头赤脚,仰卧一张石榻上,见了景道便说:“你是何人?满身腥血之气,好像杀过许多人的,不要触坏我的丹炉。快去快去!”景道拜了两拜,也不开口,呈上老人书札,隐士细细看了说道:“又是那老猿多事,教你到这边来,既是他引荐也罢。你可速往外边涧水里,把那衣服洗干净了,好来见我。不要在清潭里洗。”景道承命,即走向涧边。但见涧水细微,手捧不起,只得沿了那条涧,慢慢寻下去。

  走了二三里路,果有一泓清水。景道把衣服尽数脱下来,丢在水中,正待洗濯,抬起头来,忽然看见无数恶鬼漫山遍获野,也有一手一脚的,也有三头六臂的,也有两角狰狞雷公○服的,也有满身污血披发穿白的,内中有几个指著景道说:“这个人是杀我们的,正好与他讨命。”景道看了,全然不怕。又有一个恶鬼拿了石块打过来,景道也不睬。只顾洗净衣服。停了一会,那些鬼说道:“我们且去,明日与他计较。”就都散了。

  景道洗了两件,还有一件小衣,看那涧水浑浊,再往下边寻水。远远望见一个女人走来,渐走近身,虽则村妆,却十分艳丽。那女人道:“客官在涧里洗衣不干净的,我们离此不远,何不到舍下烧锅热水好洗?”景道说:“我是修道的人,不劳你来缠扰。”女人道:“这个呆汉,什么修道不修道的,好意帮衬你,那样不知好歹的。也罢,我有一包东西,你与我带到庵里去。”便将一个包袱放在景道面前,觉得一阵异香。景道头也不抬,急急净了小衣,回身便走。那女人拾了包,口里骨都都骂下去。

  景道回至庵中看那隐士,还睡在石榻之上,说道:“程景道,你倒有些根气。但凡世人七情中惟有爱、惧二者最易动心。你方才所遇之事,毫不动念,可喜可喜。”景道自想:“这个隐士未卜先知,可见今日,就是他试我,岂不是个活神仙?”便说道:“景道蒙老师招留,愿终身拜为弟子。”隐士点头道:“好好。你去屋后树底下有些石子,拾几个来煮我吃。”景道思量:“石子这东西,是煮得熟的?就作他说。”走去拾了一二升,把泉水煮起来。不勾多时,锅里香喷喷的。景道拿木瓢盛了,送与隐士吃后,自己也吃些,果然好吃。自此以后,一心奉侍。又自家改一个道号,叫做“景庵”,取景慕庵中隐士之意。每日不是采药,就是拾松子,寻山果,快活不提。

  却说柳林女大师白从李,自从失了宝镜,郁郁不乐。又探知程景道全军覆没。急差李光祖出林,王好贤的营已散去了,追赶不及,反失了景道,愈添忧闷。思想目下气运不佳,不如差几十人护送香雪小姐先归河南,寻着王昌年,交付与他。就叫宋纯学取那昌年夫妇同到柳林里来,了却心愿。营内有了李光祖、崔世勋两个名将,外面虽不成事,也好守住柳林,图个终身快活,算计已定,便到内房,对香雪小姐道:“小姐久留敞营,我心甚觉不安,意欲送归尊府,好与昌年结亲。”香雪道:“承大师垂念,终始周旋,贱妾未知何以图报?”从李道:“岂敢,兵戈扰攘,有累小姐惊惶,但鄙怀有一段隐情,今日若不说明,恐怕小姐疑惑。”香雪道:“相聚多时,不久就要分别,有何隐情,乞说明白。”从李道:“王昌年人才绝世,不独小姐思慕,我的心上也是这样,故此著宋纯学与他纳监,今幸功名成就。小姐此番归去,永谐连理,百年之期不消说了,但不知我这段情意,如何消释?”香雪道:“贱妾夫妇困厄漂零,皆赖大师恩庇。以后或是接大师回去,或是再到柳林,惟愿妾与昌年一同奉事大师,终身聚合。”从李道:“若得如此,极好的事。你成过了亲,即到这里来,凡事便些。”从李说罢,唤出李光祖,吩咐要送小姐先归河南。光祖道:“王昌年忆念小姐,时刻不忘。若送小姐回去,他两个恩深情重,一对夫妻,朝欢暮乐,怎肯再进柳林。大师不可把小姐放去,留他在此,做个奇货可居,然后寄信昌年,叫他到柳林中来,方可结亲。小将料昌年不得不从,这是长久之策。”从李道:“你的话也说得是。总之近日失了程景道,营内少人,并宋纯学俱要唤他回来。”光祖道:“大师所见极是,目下出兵不利,且在柳林驻札几年,著军士们屯田耕种,以逸待劳,相时而动,方是上策。”从李道:“正是这样罢。商议已定。”

  忽有前营小卒进来传报:“外面有一个白须老者,要见大师。”光祖道:“前日妖狐变化而来,偷了宝镜,今加又有什么老者,莫非也是妖精到此混帐。”从李道:“你且出去,看是何人。”光祖便走出去,见那老者。他是将官心性,军营里规矩,不由分说,先把势头吓他,倘然奸细,被那一吓,就吓出真情来了,便喝道:“什么老人!擅自闯进营中,敢是那里来的奸细,叫左右,著刀斧手伺候,倘一言不合,立刻砍下头来!”老人笑道:“你这将军,有眼无珠,可速进去,叫你什么女大师出来,我老人有话与他说。”光祖道:“好大来头。”老人道:“也不十分小,你进去但说是涌莲庵里来的,他便晓得。”光祖没奈何,只索与他进报道:“外面一个老人,极其古怪,口里说些大话,又说是什么“涌莲庵”里来的。”从李听得“涌莲庵”三字,吃了一惊,吩咐光祖道:“不要怠慢他,我就出来了。”不知这大师为何原(原缺)来便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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