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先生文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三 中华文库
水心先生文集 卷第三 宋 叶适 撰 景乌程刘氏嘉业堂藏明正统戊辰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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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先生文集卷之三 前集
奏议 章贡𥠖谅编集
法度緫论一
欲自为其国必先𮗚古人之所以为国论者曰古今
异时言古者常不通于今此其为亦而切矣虽
然天下之大民此民也事此事也疆域内外建国立
家下之情伪好恶上之生杀予夺古与今皆不异也
而独曰古今异时言古则不通于今是摈古于今绝
今于古且使为国者无所斟酌无所变通一切出于
苟简而不可裁制矣故古今异时之论虽不可废然
臣有献于此愿 陛下深思之盖 陛下之欲自为
其国者必将因其巳行袭其旧例听其巳然而不加
振救之术以日入于积坏则不可谓之自为其国苟
为不因巳行不袭旧例不听巳然而加之以振救之
术则如之何而可必将以意行之以心运之忽出于
一人之智虑而不合于天下之心则其谋愈谬而政
愈踈矣故臣所谓有献于此请 陛下先观古人之
所以为国夫观古人之所以为国非必遽效之也故
观众器者为良匠观众病者为良医尽𮗚而后自为
之故无尼古之失而有合道之功且古之为国具在
方无而巳其观之弗难也 陛下幸进臣而教之指
数䇿画不终朝食而古人为国之大概森然见于目
中矣 陛下深覧太息作而深惟以㫁自圣志则不
待食顷而所以自为其国者可决意行之而无难矣
夫以封建为天下者唐虞三代也以郡县为天下者
秦汉魏晋隋唐也法度立于其间所以维持上下之
𫝑也唐虞三代必能不害其为封建而后王道行秦
汉魏晋隋唐必能不害其为郡县而后霸政举故制
礼作乐文书正朔律度量衡正名分别嫌疑尊贤举
能厚民羙俗唐虞三代之所谓法度也至于国各自
行其政家各自专其业累世而不易终身而不变考
察缓而必黜陟简而信此所以不害其封建而行王
道也秉威明权簿书期㑹课计功效核虚实验勤惰
令行禁止役省刑清秦汉魏晋隋唐之所谓法度也
至于以一郡行其一郡以一县行其一县赏罚自明
予夺自专刺史之问有条司隶之察不烦此所以不
害其郡县而行霸政也论者所谓古今异时言古不
通于今者谓王霸之未易分唐虞三代之未易复而
巳将得其法度以制四海之命不去其所以害是
者而劫劫然惴惴然害之愈深守之愈固胶而不解
滞而不通此岂有古今之异时哉盖古人之所以为
国者虽各系其德之厚薄化之浅深世祚之长短然
陛下即而观之岂有欲其行之而乃从而害之者乎
然则今世之法度其害之者重大而难去深逺而难
知矣视古之无害而求去今之害则 陛下之国其
大方数千里举而自为以复 祖 宗之旧雪百年
之耻无不可者矣
法度緫论二
昔人之所以得天下也必有以得之其失天下也亦
必有以失之得失不相待而行是故不矫失以为得
何也盖必有真得天下之理不俟乎矫其失而后得
之也矫失以为得则必䘮其得唐虞三代皆有相因
之法而不以桀纣之坏乱废汤禹之治功汉虽㓕秦
亦多因秦旧然大抵天下之政日趋于细而法日加
宻矣惟其犹有自为国家之意而不专以惩创前人
之失计矫而反之遂以为功且东汉之末四方分割
坏乱甚矣魏武虽严科条审律令以重足屏息操制
群下而截然使人各得自尽以行其职守者犹在也
至晋之败尤甚于汉南北角立逓兴逓㓕及其崛然
自见者犹皆自有为国之意使其下无饰非养过之
心人存政举随其所立亦或了然可见及隋之末年
丧乱蜂起廱疽溃裂而太宗一旦立法定制䟽明简
直上下易遵然则魏不以讳汉之失为兴唐不以惩
隋之亡为强夫兴亡治乱各有常𫝑欲兴者由兴之
涂将败者趍败之门此其所以不相待而非出于相
矫也唐末之乱重以五代虽生人之无寜歳乆矣然
考其所以祸败亦何以逺过于秦汉晋隋之亡盖国
之将亡则其形证固已此矣而 本朝所以立国
定制维持人心期于永存而不可动者皆以惩创五
季而矫唐末之失䇿为言细者愈细宻者愈宻揺手
举足辄有法禁而又文之以儒术辅之以正论人心
日柔人气日惰人才日弱举为儒弛之行以相与奉
繁宻之法遂掲而号于世曰此王政也此仁泽也此
长乆不变之术也以 仁宗极盛之世去五季逺矣
而其人之惩创五季者不忘也至于 宣和又加逺
矣其法度紊失而亦曰所以惩创五季而已况 靖
康以后 本朝大变乃与唐末五季同为祸难之馀
绍兴更新以及于今日然观 朝廷之法制士大夫
之议论堤防扄𫔎孰曰非矫唐末而惩创五季也哉
夫以二百馀年所立之国专务以矫失为得而真所
以得之之道独弃置而未讲故举一事本以求利于
事也而卒以害是事立一法本以求利于法也而卒
以害是法上则明知其不可行而姑委之于下下则
明知其不可行而姑复之于上虚文相挻浮论相𠋣
故君子不可用而用小人官不可任而任吏人情事
理不可信而信法惟其恻怛寛平粗得古人之意而
文具亡实亦独何以异于周秦之弊哉于是中原分
剖而不悟其由请和𬽦仇而不激其愤皆言今世之
病而自以为无疗病之方甘心自处于不可振救以
坐视其败据往鉴今而 陛下深思其故者岂非真
所以得之之道未讲欤诚讲之而行之当举者举当
废者废昔之宻者今为踈昔之细者今为大今日出
令而明日丕变矣何俟于卒岁之乆哉
法度緫论三
所谓举一事求利于事而卒以害是事立一法求利
于法而卒以害是法者何也今 朝廷之法度其经
乆常行不可改变者十数条而已而皆为法度之害
故用人以资格为利而资格为用人之害铨选以考
任为利而考任为铨选之害荐举以关陞改官为利
而𨵿陞改官为荐举之害至于任子则有数害自贠
𭅺致仕即得䕃𥙷为一害太中大夫待制以上䕃𥙷
得京官为一害一人入仕世爵无穷为一害今者汰
其谬滥限其贠数又为一害科举亦有数害取人以
艺既薄于古今并与艺而失之为一害古者化天下
之人而为士使之知义今者化天下之人而
为士尽以入官为一害解额一定多者冒滥少者陆
沉奔走射利䘮其𥘉心于今之法又自坏之为一害
一预郷贡老不成名以官锡之既不择贤又不信艺
徒曰恩泽官曹充满人才败坏又为一害夫京师之
学有考察之法而以利诱天下州县之学无考察之
法则聚食而巳而学校之法为害制举所以求卓越
方闻之士而责之于记诵取之以课试所言不行所
习不用而制科之法为害学宏词昔以罢词赋而
进人于应用之文耳羙官要职遂为捷径一居是选
莫可退解而宏词之法为害募役之法本以免天下
之为𭛠者耳今也保正长之弊通天下皆患之而𭛠
法为害昔之敕律緫核万事 朝廷随时制宜定为
新书以一条贯有出意见莫知推行但曰检坐申𫿞
而巳而新书为害 国家本患州县之过失不得上
闻故置司以禁切之今也禁切监司之法又甚于
州县之吏岂以司为非其人乎抑惟其人而必用
是法乎而监司之法为害府史胥徒所以行文书给
趋走虽尧舜不能废也而今也植根固本不可揺动
大官拱手惟吏之从而胥吏为害又因以推昔之所
行行经界则经界为害行保甲则保甲为害行方田
则方田为害行青苗市易则青苗市易为害学事立
法无非所以求利而事立法行则无非为害上下内
外亦举皆知其为害矣然而贤者则以为是必不可
求之害庸愚者则恃其有是害也足以自容而其小
人则或求甚于所害天下皆行于法度之害而不𮐃
于法度之利二百年于此日极一日歳极一岁天下
之人皆以为不知其所终 陛下将何以救之哉故
臣愿 陛下掲其条目而治之去害而就利使天下
旷然一日得行昭昭之涂虽三代以上逺而未易言
两汉及唐之盛世可必致也
资格
请言资格为用人之害以贤举人以德命官贤有小
大德有小大而官爵从之一定而不易此尧舜以来
之常道也无有所谓自贱而历贵循小官之次而后
至于卿相如逺世之所谓资格者然尧舜以来逺矣
未可遽复则资格用人未可遽废至于不能得资格
之利而受资格之害资格之害深则人皆弃贤而为
愚治道日坏而不自知此不得不因今之法而少变
之也夫计日月累资考虽尧舜三代则亦有然者而
不以是待天下之贤才有德之人何者贤才有徳之
人以此官而称此人可也岂可疑其资格未至而姑
迟之哉至汉人则巳患苦其弊守相列侯为九卿九
卿为三公天下之贤才伏而俗吏用矣伊吕周召之
俦非其不为秦汉以后岀而法度使之然也唐太宗
虽以战伐取天下而用人能尽其才不拘挛于常格
以起一时之治尚有可喜盖资格者生于世之不治
贤否混并而无可别故以此限之耳而 本朝遂以
治世而行衰世之法 艺祖 太宗所用犹未有定
式惟上所抜间得魁磊之士至 咸平 景德𥘉资
格始稍严一冦凖欲出意取天下士而上下群攻之
故李沆王旦在 真宗时王曾吕夷简冨弼韩𤦺在
仁宗 英宗时司马光吕公著在 哲宗时数人以
谨守资格为贤名重当世惟王安石破资格以用人
一时所谓名士力争而不胜其后章厚蔡京王黼秦
桧相踵效之然而进小人而乱天下者此五人也由
五人之所用则当以不守资格为讳虽然资格非善
法明矣而李沆十数人者以守资格得名而其时亦
以称治何也盖能别其流品以分君子小人之涂以
定清浊髙下之序彼其号为徳度智略足以居大位
者亦巳素许之矣特欲其履历以实之而已矣故其
人有自小官而其望巳足为卿相至其乆也亦卒为
之此者可谓得资格之利也今也不然无有流品
无有贤否由出身而𨵿陞由𨵿陞而改官知县由改
官知县而为四辖六院由四辖六院而为察官由察
官而为卿由卿而为侍从由侍从而为执政大
臣或由知州司而为𭅺由郎而为卿侍従执政
资深者序进格到者次迁而已矣是而欲以举贤
才起治功其可得乎侍从不荐士宰执不举贤执资
格而进曰此足以任此矣 陛下虽欲责之以事询
之以谋彼安所从知乎此臣所谓受资格之害也且
本朝废资格而用人无王安石章厚蔡京王黼秦
桧之为相守资格以用人无李沆王旦王曾吕夷
简富弼韩𤦺司马光吕公著之为相然考其功效验
其人才 本朝以资格为用人之利也故臣欲
陛下审乎资格之实念今日人才衰乏巳甚稍加变
通号召收拾以终成资格之利而不受资格之害且
天之生才也甚难人主之得才也亦甚难毋夭阏摧
折之使至于尽盖今世犹有可用之人诚使 朝廷
之资格一岀于人才之所当用则有资格之利而无
资格之害矣
铨选
何谓铨选之害甄别有序黜陟不失者 朝廷之要
务也故自一命以上皆欲用天下之所谓贤者而不
以便其不肖者之人窃怪人主之立法常为不肖者
之地而消靡其贤才以俱入于不肖而巳而其官最
要其害最甚者铨选也吏部者 朝廷喉舌之处也
尚书侍郎者天子贵近之臣也处之以其地任之以
其官与之以甄别黜陟天下士大夫之柄而乃立法
以付之曰吾一毫不汝信也汝一毫不自信也其人
之贤否其事之罪功其地之逺近其资之先后其禄
之厚薄其阙之多少则曰是一切有法矣天下法度
之至详曲折诘难之至多士大夫不能一举措手足
不待刑法而自畏者顾无甚于铨还之法也呜呼与
人以官赋人以禄生民之命由此而岀矣使加之意
天下不于此乎望治风俗不于此乎求厚人才不于
此乎责实而将安所取之柰何举天下之大柄而自
束缚蔽𮐃之尘坌蠹折乃为天下大弊之源乎虽然
是几百年于是矣其相承者非一人之故学士大夫
勤身苦力诵孔孟传道先王未尝不知所谓治道
者非今日之法度也及其一旦之为是官噤舌拱
手四顾吏胥以问其所尝知之法令吏胥上下其手
以视之其人亦抗然自卞曰吾有司也固当守此法
而巳嗟夫岂其人之本是陋哉 陛下有是名器
为鼔舞群动之具与夺进退以叙天下何忍袭数百
年之弊端泪没于区区坏烂之法以消靡天下之人
才而甘心以便其不肖如此则治道安从出而治功
安从见哉况自唐中世以前吏部用人之意犹有可
考今之所循者乃其衰乱之馀弊耳百王之常道不
容于 陛下而不复也夫曰𥝠曰偏曰怨曰谤曰动
众曰招权此末世之庸人所以恐喝其上而疑坏治
道于将兴之时者也 陛下深考昔人之巳行毅然
不惑于众因今之铨选一二人而付之盖今之大臣
与人以堂除者乃昔日铨选常行之事大臣不知其
职任有大于此而止以堂除为宰相之大权堂除为
宰相之大权则无怪铨选为奉行文书之地也使今
日铨选得稍稍自用堂除之选尽归铨部然后大
臣知职位而铨选亦能少助 朝廷用人尚书侍郎
者不虚设矣
荐举
何谓荐举之害使天下之大吏得荐举天下之卑官
宜为善法矣而今乃为大害且𨵿陞令录职官改
官京官陞朝官又转而至贠郎此 朝廷自设限
隔以分贵贱而使人非举不得入三考四考有
举者三人六考七考有举者五人则𨵿陞则改
官 朝廷之立是法也岂不曰吾不徒与以贤能而
与贤能不自知以荐而知乎然则 朝廷歳与人以
𨵿陞改官者岂曰此诚贤与能者乎大吏歳举人以
改官者亦岂曰此诚贤与能乎其人之得𨵿陞改官
者又岂曰吾诚贤与能者乎上不信其举人者举人
者不信其求举者求举者不以自信必曰是皆不可
知而 朝廷之法既巳如此则不得不出于此 朝
廷亦曰吾之立法既巳如此则不得不听其如此然
则是上下相与为市均付于不可知而巳故奔竞成
风干谒盈门较权𫝑之轻重不胜其求此者不特
下之人知之上之人益知之矣方其人之未得出乎
此也卑身屈体以求之仆隶贱人之所耻而不耻也
此岂复有其中之所存哉及其人之既得脱乎此也
抗颜庄色以居之彼其下者又为卑身屈体之状以
进焉彼亦安受之而巳相承此则以此见举以此
举人 陛下之人才坏而生民受其病无足疑者嗟
夫其始则或不至是矣而流弊之极皆固守而不思
变且京朝官者巳为天下之所贵而 朝廷亦自贵
之矣不自贵而使天下亦不知贵之宜在 朝廷无
不可为而计今或未之能也今合多而考累而任使
其积日计月而无在官之过者可以循至于次第之
京官毋必举焉其诚可举者因今之法而举之与之
以今之所与之官是则庶几乎士之稍自重者知
有常途之可由而不汲汲焉为是卑身屈体以求之
则仆隶贱人之所耻者亦或知耻矣其举人者不困
于求者之多庶几乎知所自立而或能真举其贤能
以报上矣解举官之急姑用是要以风俗稍善治道
稍明循次而进必无俟乎举者而大吏或以举其才
则 朝廷信而用之拔于常调此荐举之正也然此
有司之事执政大臣之所当请而后行朝改夕定非
兵财之有所难也睥睨隐忍而不为之遂为天下
之大患亦可悲也
任子
何谓自贠郎致仕即得䕃𥙷为一害人臣以子任官
亦国之重事也其与之宜当于义而称于恩使 朝
廷录功纪旧之意有所表见今自举主而改官率十
馀年而至贠郎由常调入仕不过佐郡而止其功业
未有以异且从而官其子岂以为是庸庸无所短长
之士而必使继世为之邪且又其仕而显者职任功
效或见称于天下而不幸其官止于贠郎则所以得
任其子弟者亦无异于常调而至此者此所谓其义
不当而恩不称也
何谓自太中大夫待制以上䕃𥙷得京官为一害京
官者 朝廷之所贵重使天下士大夫更六七考用
举主五六人而后得之今阙逺而待之者多入仕乆
者至三十年始得改官疾病忧患公私愆犯有终身
不得者或一人特与改官上下相目以为异事今至
使其为太中大夫待制者即以京官任子弟何重于
彼而不惜于此邪岂为侍从大臣之子则无俟乎举
主考第而巳能度越天下之贤士大夫者欤重之则
其法穷而不能变䡖之则其恩滥而不能变所谓轻
重彼此不相应也
何谓一人入仕世官无穷为一害古者裂地分茅以
报人臣之有功使其子孙嗣之所以酬祖宗垂后裔
也至于官使必有所宜不可以一夫官簿之所至苟
应法令而直与之以为恩则滥以为法则弊以为义
则悖且 朝廷不尚贤而尚贵朱紫混然夷跖杂处
崇 观以来七八十年人臣不以道而得贵仕者在
其元身则自宜削夺而今也子孙仕䆠不知艺极骄
侈无忌自称世家将使世之贤者何以劝焉
何谓今者汰其谬滥限以贠数为一害且 朝廷向
之所以尽与之者不知其谬滥而姑为是无穷之恩
也今也知而汰之而徒限以贠数则亦不可夫为上
者使其下以知义而巳义所可与虽尽与之吾何所
得吝不然与其一而弃其一曰此在吾限贠之外耳
此不得独贤彼不得独愚义理愈蔽而人纪隳矣故
贠郎非 朝廷所甚重之官其常调而至此者可复
勿与其果有勤劳或贤有德闻于上者与之可也京
官为 朝廷之所贵柰何以与从官执政之子第以
今之所与贠郎卿监者与之可也计其入官之世次
考其所任之多寡以稽其人有功无功贤与不贤为
之止法可也如是则可与者与之何必以贠数限之
乎虽然因今之法而有所变改不得不出于是举
公卿大夫之子弟而飬之于学校择天下之明师良
友以成就之使其材品卓然可以为家国用则于此
官使之而昔之法烦前冲后皆可一决而去而先王
之意见矣
科举
何谓今并与艺而失之为一害盖昔之所谓俊乂者
其程试之文往往称于世俗而其人亦或有立于丗
今之所以者非所以取之其在高选辄为天下之
所鄙𥬇而郷曲之贱人父兄之庸子弟俯首诵习谓
之黄册子者家以此教国以此选命服之所贲者乃
人之所轻且夫世之所重者岂必知重其人哉亦或
其艺文之可称者耳此固不足以卜其内今其可称
者又莫之𫉬而人之所轻者乃反得之然则上之求
士而用之公卿大臣由此涂出岂有始于为人之所
轻而终也乃足为 国家之所重者乎
何谓化天下之人为士尽以入官为一害使天下有
羡于为士而无羡于入官此至治之世而兔𦊨之诗
所以作也盖羡于为士则知义知义则不待爵而赏
不待禄而冨穷人情之所歆慕者而不足以动其自
守之勇今也举天下之人緫角而学之力足以勉强
于三日课试之文则乎青紫之望其前父兄
以此督责明友以此𭄿励然则尽有此心而廉隅之
所砥砺义命之所服安者果何在乎 朝廷得斯人
者而用之将何所赖以兴起天下之人才哉
何谓解额一定为一害百人解一承平之世酌中之
法也其时闽浙之士少有应书而为解之额狭矣今
江淮之间或至以仅能识字成文者充数而闽浙之
士其茂异颖发者乃困于额少而不以与选奔走四
方或求门客或冒亲戚或趁籴纳夫士之为学其精
至于性命之际而其用在于进退出处之间然后
朝廷资其材力以任天下之重今也以利诱之于前
而以法限之于后假冒干请无所不为然则以其有
是士之可取也而取之此其义理之当然者耳则解
额之狭扵彼者何不通之使与寛者均乎
何谓一预郷贡以官锡之为一害古之取士也取之
四五而后定其终身而本朝之法不然其郷贡也
一取之而已一取而不复弃其人三十年之后怜其
无成而亦命之官盖昔艺祖之𥘉悯天下士有更
五代困于屋而犹不得自还者因以为之赐今也
士人充塞偶然一得何足为言则安用此而遂为常
法乎夫士者人才之本源立国之命系焉四患不除
而 朝廷于人才之本源𢦤贼斵䘮不复长育则宜
其不足于用也去四患得四利所谓飬之于始自拱
把而至于桐梓古人之言不可忽也
学校
何谓京师之学有考察之法而以利诱天下三代汉
儒其言学法盛矣皆人耳目之所熟知而不复论
东汉太学则诚善矣唐𥘉犹得为羙观 本朝其始
议建学乆而不克就至王安石乃卒就之然未几而
大狱起矣 崇 观间以俊秀闻于学者旋为大官
宣和 靖康所用误朝之人大抵学校之名士也及
诸生伏阙捶鼓以请起李纲天下或以为有忠义之
气而 朝廷以为倡乱动众者无如太学之士及秦
桧为相务使诸生为无廉耻以媚已而以小利㗖之
阴以拒塞言者士人靡然成风献颂拜表希望恩泽
一有不及谤议喧然故至于今日太学尤弊遂为姑
息之地夫秉义明道以此律巳以此化人宜莫如天
子之学而今也何以使之至此盖其本为之法使月
书季考校正分数之毫牦以为终身之利害而其外
又以𫝑利招徕是宜其至此而无怪也
何谓州县之学无考察之法则聚食而已往者 崇
观政和间盖尝考察州县之学如天子之学使士
之进皆由此而罢科举矣此其法度未必不善然所
以行是法者皆天下之小人也故不乆而遂废今州
县有学宫室廪饩无所不备置官立师其过于汉唐
甚逺惟其无所考察而徒以聚食而士之俊气者
不愿扵学矣州县有学先王之遗意幸而复见将以
造士使之俊秀而其俊秀者乃反不愿于学岂非法
度之有所偏而讲之不至乎今宜稍重太学变其故
习无以利诱择当世之大儒乆于其职而相与为师
友讲习之道使源流有所自出其卓然成徳者 朝
廷官使之为无难矣而州县之学宜使考察上于
司闻于礼部逹于天子其卓然成德者或进于太学
或遂官之人知由学而科举之陋稍可洗去学有本
统而古之文宪庶不坠失此𩔖者更法定制皆于
朝廷非有所难顾自以为不可耳虽然治道不明其
纪纲度数不一一掲而正之则宜有不可为者 陛
下一掲而正之则如此𩔖者虽欲不为亦不可得也
制科
用科举之常法不足以得天下之才其偶然得之者
幸也自 明道 景祐以来能言之士有是论矣虽
然原其本以至于末亦未见有偶然得之者要以为
坏天下之材而使之至于举无所用此科举之弊法
也至于制科者 朝廷待之尤重选之尤难使科举
不足以得才则制科者亦庶几乎得之矣虽然科举
所以不得才者谓其以有常之法而律不常之人则
制科庶乎得之者必其无法焉而制举之法反宻于
科举今夫求天下豪杰特起之士所以恢圣业而共
治功彼区区题目记诵明数暗数制度者胡为而责
之而又于一篇之䇿天文地理人事之纪问之略遍
以为其说足以酬吾之问则亦可谓之奇才矣当制
举之盛时置学立师以法相授浮言虚论披抉不穷
号为制科习气故科举既不足以得之而制䇿又以
失之然则 朝廷之求为一事也必先立为一法
今制科之法是本无意于得才而徒立法以困天下
之泛然能记诵者耳此固所谓豪杰特起者轻视而
不屑就也又有甚此者盖昔以三题试进士而为制
举者以答䇿为至难彼其能之则犹有以取之自
熙宁以䇿试进士其蔓延而五尺之童子无不习
言利害以应故事则制举之䇿不足以为能故 哲
宗以为今进士之䇿有过此者而制科由此废矣是
以八九十年其荐而不得试者其试而不见取者其
幸而取者其才凡下往往不逮于科举之俊士然且
三年一下诏而追复不俟科举之岁皆得举之将何
所为乎设之以至宻之法与之以至羙之名使其得
与此者为急官爵计耳且天下识治知言之人不应
如是之多则三歳以䇿试进士使肆言而无所用是
诚失之矣今又使制举者自其所谓五十篇之文泛
指古今敷陈利害其言烦杂见者厌视闻者厌听且
士人猥多无甚于今世挟无以大相过之实而冒不
加之名则 朝廷所以汲汲然而求之者乃为讥𥬇
之具今宜暂息天下之多言进士无亲䇿制举无记
诵无论著稍稍忘其故歩一日慨然天子自举之三
代之英才未可骤得亦不至如近世之冗长无取非
惟无益而反有害也
宏词
法或生于相激宏词之废乆矣 绍圣𥘉既尽罢词
赋而患天下应用之文由此遂绝始立博学宏词科
其后又为词学兼茂其为法尤不切事实何者 朝
廷诏告典𠕋之文当使典直宏大敷畅义理以风晓
天下典谟训诰诸书是也孔氏录为经常之辞以教
后世而百王不能易可谓重矣至两汉制诰词意短
陋不复仿佛其万一盖当时之人所贵者武功所重
者经术而文词者虽其士人哗然自相矜尚而 朝
廷忽略之大要去刀笔吏之所能无几也然其深厚
温雅犹称雄于后世而自汉以来莫有能及者乃
四六对偶铭檄赞颂循沿汉末以及宋齐此真两汉
刀笔吏能之而不作者而今世谓之奇文绝技以此
取天下士而用之于 朝廷何哉自词科之兴其最
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
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至有以一聮之工而遂擅终
身之官爵者此风炽而不可遏七八十年矣前后居
卿相𩔰人祖父子孙相望于要地者率词科之人也
其人未尝知义也其学未尝知方也其才未尝中器
也操𥿄援笔以为比偶之词又未尝取成于心而本
其源流于古人也是何所取而以卿相𩔰人待之相
承而不能革哉且又有甚悖戾者自 熙寜之以经
术造士也固患天下之习为词赋之浮华而不适于
实用凡王安石之与 神宗往返极论至于尽摈斥
一时之文人其意晓然矣 绍圣 崇寜号为追𫐠
熙寜既禁其求仕者不为词赋而反以羙官诱其巳
仕者使为宏词是始以经义开迪之而终以文词蔽
䧟之也士何所折𠂻故既巳为宏词则其人巳自绝
于道德性命之本统而以为天下之所能者尽于区
区之曲艺则其患又不特举 朝廷之高爵厚禄以
与之而巳也反使人才䧟入于不肖而不可救且昔
以罢宏词而置词科今词赋经义并行乆矣而词科
迄未有所更易是何创法于始而不能考其终何自
为背驰也盖进士制科其法犹有可议而损益之者
至宏词则直罢之而巳矣
役法
自 熙寜为募𭛠法尽官府之𭛠官自募之官受其
病而民𫉬其利官当其劳而民居其逸虽然官岂能
自为其病与劳哉故差役之患虽去而募役之患方
兴故役钱者募役之患而今之保副正长者又募役
所不能行之患也役钱则不可复论保副正长者乃
役法之一事耳而仐为大患穷天下之能言者日夜
相与谋之而不能自出一也盖昔者保伍其民而
有保正副将以兵法部勒其下而其法曰募有材勇
及一都之内物力最高者户长则以催科𦒿长则以
追胥而皆有雇直熙 豊之法其分画详明如此然
犹纷纷而不能定其后艰难用度日鈌讲利源者无
所取财以为𦒿户长雇钱者官未尝尽支而为𦒿户
长者亦不愿请故取其窠名以起发上供而𦒿户长
之𭛠尽以归于保正副然则今之保正副募法未尝
不存而未尝不强差之也其计较物力推排先后流
水䑕尾白脚歇替之差郷胥高下其手而民不惮出
死力以争之今天下之诉讼其大而难决者无甚于
差役盖 朝廷之上其于庶事条目纎悉委曲动有
法禁而所谓保正副者乃独无法何为其无法也名
募而实差是以此其不齐也而近世浅夫庸人之
论不过𬽦疾于官户诛抉于诡产其有自宰执而
与编戸齐役矣而诡产半天下其弊安可绝且不咎
州县之以差保正副长困民而区区然姑欲治官户
诡产何哉今复以𦒿户长雇钱还州县使二税呼集
之役有所分而隶之于保正副则差𭛠之害太半巳
去矣使一都之内诚有材力可以服众智勇可以率
人者遵用旧法使为保正副而除其一户二税之
半要使保正副者人欲争为之而不可而不使强委
巳而不愿也夫如是天下岂复以差𭛠为患哉又如
是则虽官户无问新故亦皆可为之而何以此督责
官户哉且今世为民之意何其薄而办官之事何其
至也且京师有诸道诸道有诸州诸州有诸县自县
而后亲及于民也其𫝑宜使什伍比闾里党而后逹
于县令则择其人而为保正副者正所以亲切于民
服习其小争而无使至于大闘教民使不犯省刑罚
之先务也此者其官事何所不可办而今顾未尝
为之施甚陋之意以与民较至下之䇿民愈争而不
知悔则鞭笞随其后是独何益哉是其行之非有所
难而不思去者何也
新书
何谓新书之害 本朝以律为经而敕令格式随时
修立自嘉祐 熙宁 元丰 元祐 绍圣 大
观 政和 绍兴皆自为书近者 乾道 淳熙巳
再成书矣以后冲前以新改旧凡 朝廷上下之所
恃以相维持相制使者奉行此书而巳且天下以法
为治久矣臣岂敢遽议新书之为害如晋叔向之所
以告郑子产者乎然而有三害最近不可不知凡天
下之事无不备于此书而人之智虑不能岀于此书
之外者一害也书既备矣而事复弊法既具矣而令
不行则宜有焉今止谓之各巳有见行条法止于
检坐申严而巳明知法不足恃而欲强委之二害也
人才因此浸以颓惰掎摭利害汎然推广及其终也
不过亦曰臣愚欲望申严巳行之法而巳以法为弊
犹可言也以人为弊不可言也三害也至于 朝省
之前后批六部之勘当诸司州郡之照条施行又其
相习公为欺诞以度歳月害之小者耳夫以法为治
今世之大议论岂可不熟讲而详知也盖人不平而
法至平人有私而法无私人有存亡而法常在故今
世以人乱法不乱为常语此所以难于任人而易于
任法也虽然人则未易任也以唐虞三代之盛王至
诚一意以相与而后其人可任今则安能至于不任
人而任法则必任其足以行吾法之人而不任其智
不足以知法与力不足以行法者而后法可任此易
见之论也而今则亦未之能何也夫使是书而果巳
备天下之事则将何取于人盖是书之所备者备其
文不备其实备其似不备其真也夫使见行条法诚
巳皆具而天下何为尚有犯法而生弊者然非无其
法之罪而无其人之罪也审矣今不改其人而曰检
坐申严以谆复其法然则法终不行矣故任人而废
法虽诚未易论而任人以行法所以助法之不自
行者非必今之所谓检坐申严批状勘当照条之
𩔖而已也不任人以行法而止于检坐申严批状勘
当照条之𩔖以烦天下之耳目使其人聦明愦眊智
虑不知所出求以应故事而塞章奏则亦讙然愿助
陛下之申严此法令之所以日坏而人才之所以日
消日用饮食而不能自知法烂道穷暂相縻系而无
经乆固结之道国威之所以不振强虏之所以慿陵
也臣故欲 陛下纵未能任人而废法以行唐虞三
代逺大之政姑欲任人以行法使法不为虚文而人
亦因以见其实用功罪当于赏罚号令一于观听简
易而信果敢而仁汉以来者可矣
吏胥
何谓吏胥之害从古患之非直一日也而今为甚者
盖自 崇宁极于 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
浅者亦不复修治而专从事于奔走进取其簿书期
㑹一切惟吏胥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𫝑熏炙滥
恩横赐自占优比渡江之后文字散逸旧法往例尽
用省记轻重予夺惟意所出其最骄横者三省宻院
吏部七司户刑他曹外路从而效视又其常情耳
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
建者皆指实而言也且公卿大臣之位其人不足以
居之俛首刮席条令宪法多所不谙而𭔃命于吏此
固然也然虽使得其人而居之如昔之所谓伊尹傅
之俦而以夫区区条令宪法仍为不晓而与是吏
人共事终亦不可然则今世吏胥之害无问乎官之
得其人与不得其人而要以为当革而巳矣府史胥
徒自有国以来所同有也然必使上不侵官下不病
民以自治其事而听命焉而秦汉之弊法屈天下之
豪杰由刀笔选而至三公今幸巳甄别品流而其馀
弊未尽去且又皆以天下经常之事立为成书以付
之彼吏得知之而官不得知焉此其为害又过于秦
汉何者今百司之吏其爵其禄往往有士大夫之所
不敢望汉之公府诸卿主事辟召皆天下名士其
权柄足以动揺守相者今之所谓都录行首主事之
𩔖是也此直以鞭挞戮刑待之而髙爵厚禄是何
哉今官冗而无所置之士大夫不习国家台省故事
一旦冒居其位见侮于胥今胡不使新进士及任子
之应仕者更迭为之三考而满常调则岀官州县才
能超异者或遂录之此则有三利士人顾惜终身
畏法尚义受财鬻狱必大减少吏曹清则庶务举且
因以习士夫使之有才而无至于今世之偷惰一利
也更迭为之无根固窟穴之患无保引𥝠名之弊而
封建之𫝑因以去矣二利也増贠百馀稍去冗官之
患待阙择地争夺伺候之风亦渐衰息三利也得三
利去三害此亦非有劳民动众之难者京师纪纲之
首吏曹清则诸司州县之吏蠹亦必少异于今日盖
结托干请有所不行与决众事整齐簿书不为疑玩
则下知畏故也
监司
何谓监司之害 朝廷之设官也必知其所以设官
之意其用是人也必先知其所以用是人之州郡
众而司寡谓州郡之事难尽察也故置监司以察
之谓州郡之官难尽择也故止于择监司亦足以𭔃
之自汉以后所谓司者亦是而巳未暇及于岳
牧相维之义也且其是则奉行法度者州郡也治
其不奉行法度者监司也故监司者操制州郡者也
使之操制州郡则必无又从而操制之此则今丗所
以置监司之体统当如是矣今也上之操制司又
甚于监司之操制州郡紧紧恐其擅𫞐而自用或非
时不得巡历或巡历不得过三日所从之吏卒所批
之劵食所受之礼馈皆有明禁然则 朝廷防监司
之不暇而司何足以防州郡哉且不责其大而姑
禁其细何哉是谓不知设官之意用人之而沿㣲
文以立法一失也故司弛惰人反以为寛大上亦
以为知体监司之举职人反以为侵𫞐上亦以为生
事此真大谬戾者也夫司者以法治下以义举事
者也今转运司则以刬刷州县之财赋候伺其馀羡
衮杂其逋欠为一司歳计之常提举司则督责茶盐
用法苛惨至常平义仓水利民田则置而不顾提刑
司则以催趣经緫制钱印给僧道免丁由子为职而
刑狱𡨚滥词诉繁滞则或莫之省焉是司之不法
不义反甚于州县故今之为州县者相与聚而𥬇
司之所为岂监司之本然哉是谓不以法治不以
义举之权付之而使司之所操者在州郡之下矣
二失也且不以法不以义则所为付之事功者固宜
得其实焉今也转运司徒报上供之数于户部而转
输运致之实则无之则其所以緫一路之财计者将
何所用也茶盐则巳受其剰利于榷务都而提举
司受其掯留掌其住卖督其煎煮为之索逋理债而
巳经緫制钱州郡各巳趁办上供而提刑者徒文移
知通收索季帐稽考纲解以报戸部而已是三司者
以此为职徒飬资考多人徒慿意气作声𫝑以便其
私可也国纪民命何赖于此是谓既无法无义而事
功又不得实三失也至于还转运之权以清户部之
务罢提举之事以一转运之𫞐又皆今日之甚急者
昔人谓止择十道使犹患不得人则司者盖甚重
矣岂以为例差循致之用哉
水心先生文集卷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