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 中华文库
泰来夏甫Nikolai Dmitrievitch Teleshov生于一八六七年。尝肄业于莫斯科工业学校。至一八八四年、氏时仅十七岁耳、即以文学见称。其所作大抵师事俄国当代文豪齐科甫Chekhov。今其年未满五十、而名满东欧、为新文豪之一云。
此篇乃由英文转译者。全篇写一极惨之情、而以慈母妪煦之语气出之、遂觉一片哭声、透纸背而出。传神之笔也。
此篇用意取材、颇似梅特尔林克(Maeterlinck)之“死耗”(原名The Interior)。知梅氏者、当不河汉斯言。
民国五年译者记于美国旅次
正文
一日早晨乌拉德米(名)克拉都诺夫(姓)同一军官决斗。
克拉都诺夫也是一位少年军官、身长、面秀、年方二十二岁、鬈髪可爱、身穿军服、脚踏骑马长靴、却没有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他直立在那雪遮没的草地之上、圆睁着两眼、望着他的敌手。两人相距不过三十步。他的敌手正在举起手枪、对准了克拉都诺夫。
克拉都诺夫把双手抱胸、手中也拿着手枪、正等候他的敌手先放。他脸上虽没有平常的光彩、却没有一毫畏惧之色。
他自己的危险、敌人的决心、两边副手(凡决斗皆有副手皆以本人之好友为之)的担心、和死期的接近、这种种严肃的思想、把这一分钟都变化成了一片惨怛肃杀的气象。
他们来这里解决一件关于名誉的问题。人人都觉得这问题关系狠大。他们越不懂得他们自己干的甚事、便越觉得这时候的庄严可怕。
轰然一响、手枪放了、人人打一个寒噤。克拉都诺夫两手一松、两膝一弯、倒在雪地上。弹子打在头脑里、血流不住、他脸上、髪上、雪地上、都是血迹。两边的副手跑向前把他扶起。同来的医生验过了、说是死了。
这件关于名誉的问题算解决了。
如今剩下两事、第一须报告木营军人、第二须报知死者的母亲。他的母亲所生只有一子、如今死了、更无他人可靠。他们没有决斗之先、谁也没想到这老母亲。如今他儿子死了、他们才都想起他老人家怎样可爱、怎样可怜。他们都说、这事不可陡然叫他老母知道、只可慢慢地把死信透露与他。他们议定了。公举一位最精细的伊凡(名)古奴本科(姓)去办这件最不好办的事……
裴拉吉亚夫人(即乌拉德米克拉都诺夫之母)才起床不久、正在预备早茶。看见伊凡古奴本科走进来、忙起身迎他、口里嚷道。
伊凡君来得凑巧、正好喝一杯茶。你一定是来看乌拉德米的。
伊凡勉强答应道、
不是的、我打这里走过……
夫人赶着说道、
你可别见怪。这孩子还在好睡哩。昨夜上我听见他在房里踱来踱去。一夜不曾睡。故尔我告诉下人们不要惊醒他。横竖今天是假期。他无事。正好多睡一会儿……但是你可有要紧公事要找他吗。
伊凡道、
没有的、我走过这里、踱进来望一望……
夫人道、
你果要见他。我立刻叫人唤醒他。
伊凡道。
不必、不必、你老人家别忙。
老夫人看他支支吾吾的神情、估量他有要紧事要见他儿子、故此不容他分说、自己走出去了。
伊凡踱来踱去、抓头绞手、不知道如何开口。时候到了、但是它的胆子都无了、心中只顾怪他自己不该管这闲事。
这时候老夫人回来了、口里嚷道。
你们这些少年人真正靠不住。我在这里轻轻地弄杯子盆子不敢做一些儿响声。怕惊搅了我的孩子。谁知道他却早悄悄地出去了……你为什么不坐一会儿。请用一杯茶罢。你近来许久没来看我们了。
老夫人说到这里、心中快活忍不住微笑。接着说道。
近来我们这里的好消息多得狠哩。乌拉德米想早叫你知道了。我这孩子怪爽直的、总不会瞒人。昨晚上我心中暗想道。“呵哈。这孩子一晚上踱来踱去不睡觉。他一定又在那里想丽娜佳了。”他总是如此。每回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明天一定去到……唉、伊凡君、我现在只巴望上帝给我这一点快乐。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想别的吗。我只有一宗希望、一宗快乐……我每想乌拉德米和丽娜佳完婚之后、我简直不用再祷告上帝了(译者按言此外别无所求故不须再祈祷矣)。到了那一天、我不知才怎样快活哩……我有了这孩子、便不想别的。我别无他求、只求他的快乐。
老夫人越说越动了感情。说到后来、快活极了、眼泪也滚下来了。他一面揩眼泪、一面说道。
伊凡君、你记得吗。他们两口儿起初因为钱的缘故、狠不如意……你们少年士官、没有存款、是不许娶妻子的……现在可好了、我已弄到了那应需的五千个卢布(俄币名)。他俩儿、如今随便那一天都可结婚了……是的、丽娜佳写了一封怪可爱的信给我……我的心中好不快活。
老夫人一面说话、一面摸出一封信、指给伊凡看了、仍旧放在袋里。口中嚷道、
丽娜佳好一个女孩子。那么可爱。
伊凡听老夫人说话、坐在那里、真个如坐针毡。好几次他心想打断老夫人的话头、告诉他不要做梦了、如今什么事都完了、他的乌拉德米已死了、他的种种快活的希望、不消一点钟、都要风流云散了……但是他没有这硬心肠。所以他只坐着听。却不敢开口。他看了老夫人慈祥和气的面貌、他心中好不难过、喉咙也硬住了。
老夫人忽然问道。
你今天为什么脸上这样不高兴。你满脸都怪愁苦的。
伊凡心想要说、“是呀、要是我和你说了、你的脸上也要和我的一样了。”但是伊凡总说不出口。也不回说、扭过头去、把手尽捋他的胡子。
老夫人心中高兴、也不注意伊凡的举动、接着说道。
我这里有一个信给你。丽娜佳信中提起你、还叫乌拉德米同你去看他。你自己知道丽娜佳怎样看得起你……我不可不把这信给你看。你看、这女孩子这么可爱。
老夫人从袋里取出一封薄薄的、密密书写的信笺。打开了、递给伊凡。伊凡脸色更不好看了、把手推开这信笺。老夫人也不在意、自己高声读道。
“书上裴拉吉亚老夫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不称你为‘裴拉吉亚老夫人’、直称你作‘我的最亲爱的妈妈’。我狠盻望这时候不久就到。因为我早就要唤你作‘妈妈’了……”
老夫人停住了、两眼汪汪地、噙着眼泪、台起头来对伊凡道、
伊凡君、你看……
老夫人忽然看见伊凡手捋胡子、眼中也噙着眼泪、老夫人便立起身来。把手颤颤地摸伊凡的头发、又把嘴亲他的额角。低声说道。
伊凡君、多谢多谢。(老夫人盖以为伊凡之泪乃由听书中之言而发)我常说你和乌拉德米不像是朋友、竟像两弟兄……你不要见怪……感谢上帝、我心中真快活。
老夫人一头说、眼泪不住的滚下来。伊凡心中更难受。只好拿住了老夫人冰冷骨硬的手、把嘴去亲他。伊凡几乎要哭出声来、又不敢开口。如今老夫人把他做自己儿子一般看待、显出这一种做娘的亲爱。伊凡心中天良发现、心想倒不如他自己说人枪死在雪地里、也胜似到这里来听他老人家夸奖他和他儿子的交情。再过半点钟、他老人家总得知道底细、那时候伊凡还算做人吗。他又想、他自己亲眼看见人家把手枪对准了乌拉德米、却为什么不劝阻哩。他还算是朋友哩、还算是“弟兄”哩。好一个“弟兄”、可不是他替他们量好相隔的距离、又替他们装好枪弹吗……伊凡想到此地、心中好不惭愧、简直不把自己当作人看待了。却待要开口、又一个字都说不出。真是无可奈何。忽然又想起事不宜迟、报死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但是他又想、难道这几十分钟的空快活、都不许他老人家享受吗……他就要开口、又怎么说法哩。怎么好叫他老人家预备着听他儿子的死信哩。伊凡越想越糊涂了。
他心中早已把种种的决斗、种种的口舌、种种的“英雄义气”、种种的“关于名誉的问题”一概都骂够了。没奈何、打定主意、立起身来、要不说实话。还是走罢。
伊凡伸出手来、拉了老夫人的手、弯下身子、将嘴去亲手。其实他弯下身去、不过要遮住他脸上一脸的热泪。他放了手、拔脚就跑、走出来。取了他的外套、飞跑出门、头也不回的去了。
老夫人摸不着头脑、眼看伊凡跑了、口里噜咕道。
哼、他也爱上了什么女孩儿了……少年人怪可怜……没有尝着快乐、倒先受烦恼……
老夫人……过了、就把伊凡也忘记了。他老人家仍旧做他的好梦、梦那些天大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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