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碧堂集/08 中华文库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３７岁）

○送唐尧胤北上

苍颜白发竟何成？醉里酣歌指帝京。喜与中郎分姓字，羞从桃简觅公卿。健鹰每欲辞鞲去，俊马唯须带骨行。君过酒人垆上看，荆高到底气如生。

○灯下观菊花影，同社中诸友赋

清媚知无敌，披丽实可怜。易方唯月里，难写是风前。才子影皆好，倾城背亦妍。赵昌真粉本，一洗黛螺烟。

○其二

一片篱花谱，吴绡墨未成。何人工点染，添我作渊明？月浪沉沉路，风香淡淡情。骚魂多念汝，梦里屈先生。

○其三

只与屏添艳，全凭幻写真。光光能取影，叶叶解分身。萝月思前世，松风梦故人。黄筌信好手，没骨有精神。

○其四

淡月莪莪碎，微风剪剪疏。折从栾大手，寄与化人居。藻叶菱文浪，云官鸟纪书。烟光与焰水，一种绘空虚。

○其五

舞影将流地，颓香乍可闻。玲珑千朵月，碎琐一窠云。押以无弦韵，吟成没字文。长时嗔罔两，或恐近夫君。

○其六

山中频领略，得意是萧疏。半赭佳人后，一帘温语初。墙颓生画意，蛇斗悟颠书。离即成三昧，超超实起馀。

○其七

静语一堂熏，兕觥屡付君。窿洼扪水影，游戏写风纹。倩女归时魄，巫山嫁后云。鼻根如灭却，亦可嗅清芬。

○其八

变体初从墨，名家但姓黄。空花新女弟，乌有旧儿郎。函作仙人谜，和成羽客方。浮生虚妄等，一倍感欢场。

○送罗服卿还夷陵，兼柬陶孝若年

兄花吐尽纮杯重，惜别绵绵话晓锺。双髻奚奴肩绣裛，一鞭骢马出芙蓉。但知作叙干皇甫，未觉笼须笑士龙。寄语欧公门下士，青鞋将过紫芝峰。

○五弟清梵阁落成，闰九月九日同邹伯学、王暗然、王连玉、刘绳之、方平弟觞其上，得清字

隐几牙签横，蠹鱼渐次成。花枝合苑影，骚雅一楼声。租薄盘飧瘦，人闲笑韵清。篱东香未歇，展限与渊明。

○闻省城急报

黄鹄矶头红染泪，手杀都堂如儿戏。飞鞚叠骑尘碾尘，报书一夕三回至。天子圣明臣敛手，胸臆决尽天下事。二百年来好纪纲，辰裂星纷委平地。天长阍永叫不闻，健马那堪持朽辔。书生痛哭倚蒿篱，有钱难买青山翠！

○闰九月菊

残黄疏白也堪怜，舞向先生屋角边。一与清闲为伴侣，几番潇散历风烟。霜林已是呼先辈，秋蝶无因识暮年。拼取家醪三百盏，葛巾狼藉枕花眠。

○过五弟天花馆，同郝公琰、王尚父小酌

草草命洼樽，秋花瘦满盆。题诗红桕叶，坐语绿槐根。僧懒迟鸣磬，鸦昏不过村。开帘见树影，月在槿篱门。

○月下坐小阁

雏女笑咿哑，疏帘委委斜。酒浇清苦月，诗慰寂寥花。影落回风雁，光分坐树鸦。侍儿供茗碗，幽事在山家。

○秋夜痛饮李上舍家，和公琰韵

冠珥堕纷纭，清言了不闻。炉焦鸣暴雨，杯遝卷春云。醉眼常疑柱，颠书乱扫裙。主人苛酒政，起立诵弹文。

○郝公琰邀过禅堂访诸高衲

白衱与乌藤，相邀访定僧。君言未合齿，吾屐已先登。但省干无事，何忧百不能。如临幽涧水，虽小却清澄。

○其二

幽院日清和，墙苔与径莎。到来闲挂少，始觉顶毛多。病亦强人健，愁犹胜客歌。且休谈出世，入世又如何？〈（时寒灰抱病。）〉

○过法华练若

瘦柏多连架，寒花半入瓶。山僧轮指语，幽客倚窗听。苔壁三年墨，蔬园十亩青。茶烟细细起，竟日锁柴扃。

○夜话清梵阁，限韵

萧骚叶满窗，枫落话吴江。坐久枯兰烬，言深倒酒缸。寒泉鸣废圃，邻月影高幢。碧楯方塘曲，昂藏老鹤双。

○赋得野竹上青霄，拈三江韵

烟势分层岫，寒梢泻绿泷。鸾毸拔地洗，龙羽扑天降。雨押钗头重，飙回个字双。随根来北舍，递影入西窗。翳日巢幽鸟，敲风吠小厖。檐头悬渭水，屏里绘湘江。曲路通斜阁，交枝覆断矼。微霜天女粉，幽语梵仙腔。椽笛知遗族，渔竿识旧桩。染成云泛泛，匝以碧淙淙。自起操三弄，时来倒一缸。主人那得比，唯有鹿门庞。

○和五弟韵

覆地苍云湿，垂天绿沈浓。窗开生翠叠，箔卷腻烟重。妥尾千梢凤，拿空万部龙。入风旗纛乱，敲月佩环从。嶰谷追遗律，筼筜墨旧踪。高寒排雨气，潇飒冷云胸。漾壁颓蓝水，遮门浩碧峰。湘娥斑潋滟，庄叟籁于喁。铜干平欺柏，霜髯欲傲松。横分清偃蹇，侧醉龙钟。铁画唐钩锁，粗村杜刃锋。帚书豪蔡格，箭栝美吴侬。碎影琉璃榻，鲜香琥珀锺。他时裁笋箨，规制取芙蓉。

○过田我在鹤墅

小窗低槛绿氤氲，门外车骑了不闻。五亩池台三亩宅，一停花竹两停云。蛮姬借引樽前笑，浊酒催舒面上纹。为语穷颠王老子，几人开口得如君。

○看诸友弈

竹影风轩外，楸枰石子声。暂凭闲调度，消却苦经营。乌帻连花堕，红云泼面生。旁观亦自喜，赖是学无成。

○其二

窗下欹襟坐，无人不看来。时闻飞似雨，忽有笑如雷。得意天山捷，沉思槁木灰。经营定何许，九地九天回。

○初冬夜同郝公琰、龚散木闲谈

云树萧然丈石居，清罍遥夜荐霜蔬。佳言屡似飞香屑，往事真如绎故书。窗外影闲双睡鹤，灯前手冷一编鱼。寒花瘦竹差相得，白首承明梦亦疏。

○风林纤月落

瑟瑟残规吐，泠泠小籁吹。偶然低远碧，恰好透疏枝。罥藻勾萝去，笼烟压露垂。归樵与去艇，处处杜陵诗。

○其二

轮浅虚笼树，弓斜乍避鸾。一痕光浅艳，万井气森寒。耻作妆奁喻，聊为烟水看。江湖多钓侣，时与校鱼竿。

○其三

碎影平侵槛，寒梢半妥轮。装幽来隐舍，布景与词人。只在风篁曲，长依水石邻。东郊西浦上，不信有飞尘。

○其四

帘卷烟条重，窗分翠叠澄。诗要林处士，图请赵吴兴。活景通千壑，闲观倚一藤。匡床谁对语，合有韵高僧。

画有工似，有工意。工似者亲而近俗，工意者远而近雅。作诗亦然。余此诗从似而入意者也。何逊之题梅也，似而意者也；子美之“幸不折来”意而意者也。李群玉之“玉鳞寂寂”可谓工似，然亦不俗；如林处士之“霜禽粉蝶”俗矣。至云“疏影横斜”、“水边篱落”，可谓意中之似；若李锦瑟辈，直谜而已，如《雪诗》则云“欲舞定随曹植马”，《人日》则云“舜格有苗，周称流火”，此可与工意者道哉？谓之似亦未也。唐人咏月多矣，如云“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深沉古雅，非子美不能。至云“暂将弓并曲，番与扇俱圆”，此恶道语也，似而俗者也。

○夜话春草堂，限韵

刻日春杯酽，消时筠管纤。问风传巷语，备体杂《香奁》。山水堆唇角，烟云上指尖。世缘如骰子，遇著偶然拈。

○其二

螺子春生艳，蛾眉老避纤。祇宜供剪尺，不可更妆奁。时缬抽丝嫩，新花出样尖。陇西见弓矢，一见一回拈。

○其三

陶令情非冶，广平赋偶纤。鸾台朝洗砚，春草夜收奁。倦翮犹思猎，村眉也效尖。白发伴毛颖，溷上亦时拈。

○喜苏潜夫至柳浪，座上限韵

入门檐鸟乱，红叶照青衫。童子初弛笈，花骢乍解衔。瓮头倾滟潋，卷里出巉岩。屡眄跫音至，秋来信几缄。

○其二

侧帽花垂髻，翻杯酒污衫。骚坛为佐领，曲部是兼衔。话久风掀席，思奇笋出岩。半宵酬和语，题满一封缄。

○其三

小仄呼藤杖，微喧去皂衫。花头当槛落，鸟影入杯衔。对日浮三爵，他时老一岩。暂来犹有禁，佛语口须缄。

○集方平弟绿荫堂古槐下，即事限韵

率尔生幽意，非关对水山。苔枝垂酒盏，虫叶堕烟鬟。只此双眉黛，舒开一座颜。婆娑醉老叟，项领曲如弯。

○郡人来，言楚宗事久未得旨，感赋

皂囊飞羽掣风驰，不道天阍叫亦迟。汉法自应裁大尾，淮南何意袖金锤。黄蒿野望千家哭，白发心伤一路危。王业艰辛二百载，漫将九鼎缀轻丝。

○其二

尘头飞骑竟茫然，望尽云棱日角边。税使逐来才两载，楚人机动已三年。从知鹿死非阴地，转恐乌横欲暮天。国体藩规俱莫论，老臣涂血也堪怜。

○小修久住沙市苏潜夫迟之十馀日矣雨中集刘绳之高斋小修忽至赋得十灰

百里三回约，无朝不眄来。未曾离口齿，忽已到池台。酒病花销去，诗心竹引开。筼筜旧老圃，芟艸去尘灰。

○赋得裙拖六幅潇湘水

细简匀匀叠，长墙靡靡澜。风回千皱乱，花绕一拖寒。洛水罗呈出，谢家练比看。两般俱死水，争解舞惊鸾。

○赋得欢场害马

恶态频来见，清谈事每差。杯徼合券客，庭老晒裈花。遇月长扃户，登山屡忆家。每当欢饮夕，三五散如鸦。

○乍寒集王连玉宅小饮

浅屋低檐下，春花滴小槽。箸阑思蟹足，话久觅戎袍。竹语调刀切，云啼獝狖高。等闲历寒暑，头里换斑毛。

○集小修筼筜谷偶成

东家贷矮屏，西家贷华烛。髻鬟错巾冠，欢场稍襛缛。虚窗淅沥风，四围遮被幞。凉月荫丛枝，十亩莎庭绿。主人季次贫，衣马欣驰逐。三秋客渚宫，百金倚吴肉。归来双羞囊，风枝扫空屋。征伎列樽罍，情侈欢不足。幸有万竿篁，寒梢泻春渌。荡尽管弦心，豁开烟岚目。何处觅清歌，微风戛修玉。

○月下过小修净绿堂，试吴客所饷松萝茶

碧芽拈试火前新，洗却诗肠数斗尘。江水又逢真陆羽，吴瓶重泻旧翁春。和云题去连筐叶，与月同来醉道人。竹影一堂修碧冷，乳花浮动雪鳞鳞。

○丈石居小集送苏潜夫，得风字

底事心难尽，穷宵说未终。半槽平口水，一叶打霜风。寒月冲煤焰，枯株照粉红。别来元白语，多分在诗筒。

○代送苏潜夫

随例东门柳，那堪折赠行。早知云易散，何忍梦难成。小玉终无匹，汪伦只有情。别来林处士，卖鹤买新声。

○夜坐读少陵诗偶成

尝闻工书人，见书长一倍。每读少陵诗，辄欲洗肝肺。体格脩六经，古雅凌三代。武库森戈戟，庙堂老冠佩。变幻风云新，妖韶儿女黛。古鬼哭幽冢，羁游感绝塞。古人道不及，公也补其废。他工有遗巧，代之以覆载。仅仅苏和仲，异世可相配。剪叶及缀花，诸馀多琐碎。纷纷学杜儿，伺响任鸣吠。入山不见瑶，何用拾琼块。

○王回先一夕尚痛饮叫笑如常时侵晓三弟来云回病且革以为戏也急往观之回奄然逝矣遂为长律哭之

道病犹疑谑，那知毕竟非。命轻殉粉黛，形老惫甘肥。事业凭唇立，家园信手挥。分身冲酒阵，一笑解愁围。黑白人人是，恩仇面面辉。牢笼心入窍，轻巧语当机。望节朝团社，闻歌夜款扉。乍来乾鹊喜，忽去饱鹰飞。六月绫纹袴，三冬葛缕衣。预愁酤少值，不畏室啼饥。面古堪描画，耳顽耐刺讥。甑中无糁粒，袖里有珠玑。世法猿愁槛，欢场马脱鞿。醉犹喧夜月，死不待朝曦。破屋遮遗荐，寒蒿倚素帏。一城俄冷落，四众半歔欷。在在盘飧减，门门笑语稀。襟怀诗客尽，气运酒家微。貌熟人频梦，名轻鬼不威。鸳亡魂宛娈，蝶死蜕芳菲。猫胜西邻叟，黄金带不归。

○送郝公琰南下

雪子落纷纷，鸣涛远送君。梦回牛渚月，书达敬亭云。俗薄休怀刺，交浮莫定文。王充如有论，应使蔡邕闻。

○和东坡聚星堂韵

冻乌无语僵寒叶，晓起漫階五尺雪。穿帘扑慢缀斜风，楯碧纱红景幽绝。垆膏乍涩紫绒生，研冷煤枯霜金折。千梢摆压凤翅垂，万瓦齐铺乌鳞灭。近墙老鹄不知人，却立氋氃如被掣。月团三百沸温瓶，盈碗沤花泻文缬。高禅满坐𣰽毺床，佳言冲口栴檀屑。杨岐偈子再三题，庞老机锋时一瞥。东坡先生写雪真，不用烦言与喻说。杜老梅花诗亦然，广平空有心如铁。

○甲辰初度

偶然临水见苍颜，且喜安身紫翠间。老去无心防白发，众中开口问青山。文书狼籍恣情看，宾客逢迎学语闲。三十七年恒河眼，试观那似旧潺湲。

○其二

闲花闲石伴疏慵，镜扫湖光屋几重。劝我为官知未稳，便令遗世亦难从。乐天可学无杨柳，元亮差同有菊松。一盏春芽融雪水，坐听游衲数青峰。

○其三

弟兄相对黑盈颠，便是逍遥地上仙。潇碧堂中云委地，柳浪湖上雪翻天。长绦古褶缁黄队，皓齿修眉水石边。不道为官无一可，为官无此日高眠。

○其四

溪流叠叠远山扉，手植柽杨许大围。梦里不思龙尾道，闲中聊葺鹿皮衣。要图曲蘖千回醉，且作枪榆数步飞。濯足亭中人姓吕，呇花时过钓渔矶。

○十二月十七日五弟初度

任运阅年光，不识支平易。但闻蜡梅香，知弟生辰至。二十八番花，一开一回丽。读尽古人书，识遍天下事。家世安国学，铁砚工文字。无射不穿杨，一往看联辔。屈指兔目花，黄时甫再岁。千里宿舂粮，养就天池翅。

○五弟生日同诸公集春艸堂得文字

寒月高斋子鹤闻，竹烟梅雪冷纷纷。偶然笔落珠成字，误被人呼凤作群。万石厕牏香史册，八荀杯杓走天文。眼中鬃鬣联翩去，任我南山北岭云。

○又次三弟韵

文藻如今更老成，风流人识小冯名。胸中早有吞牛气，卷上时闻掷地声。五字诗催筠管乱，一帘香散酒筹横。他时得第烦天语，幸免鞭笞及老兄。

○立春日偶题（此年闰九月）

秋来喜遇双重九，岁里欣逢两立春。重叠也知天好事，流连无过老闲人。山茶吐晕红侵肉，窨酒吹香白到唇。水榭一区微料理，湖光趁取玻璃新。

○梅花

空阶绿净影疏斜，戏把清枝压鬓华。老去已无儿女态，春来犹爱典刑花。苍云白石长相对，明月寒塘自作家。槟却垆香与尊酒，幅巾聊试武夷茶。

○其二

瘦枝逸格总天真，不属东风旖旎尘。尚有蜡梅为佞幸，可无修竹作同人。花前乍许孙登啸，座上唯容靖节巾。国艳名葩世岂少，祗缘无此秀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