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潇碧堂集
卷十二
卷十三 

    卷十二·叙

    万历二十八年庚子~三十四年丙午。33~39岁)

    邑钱侯直指疏荐序

    善治者不择民,犹善将者不择旅也。是故择物而试锋,其锋必濡。京兆之治也,以张子高,民非昵于子高也。益州之治,首尾于张复之,而革于代者,民非怙张而丑代也。比屋而托者犹是民,抱牍而从者犹是吏,一日更其所莅,遂使淳顽异俗,而巧拙易性。故曰地无夷险,夷险在人。

    盖余邑之病令久矣,而钱侯来,政始举。邑虽蕞尔,素称剧。一城如斗大,江水割其址且半,庐居柴立,巷陌凹凸然,市昼冷。先圣无宫,邑大夫无后宇,邮署之积不芟,溜不覆。轩帟之使,旁午于道,令日夜持手板不得休。羸骑敝卒,以充往来,稍不如意,则弃车骑,各鸟兽散,令且以是得过。胥徒冠而蜮眩朱紫,令诘之不得。俗慓悍快讼,相轧以阱。输公帑不以时,铛索之声,琅琅道涂。持筹者盈缩其额,饵其半,公家之籍,不如令甲。令往往注下考。每岁终,课堤役,里闾骚动,滑民黠吏,倚为溪壑,而堤颓削如故。诸青衿睨其旁,持短长,高步阔袖,令煦煦然如慈媪之于骄邻。故邑数十年无善治。邑父老为馀言,前时有杨侯,称能吏,以高第迁。余时童无所知识。自总角后,所见邑令长若干人,久者四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辄毁伤失名,落落以去。即邑中士民,亦谓兹邑果足以厉令,虽宓子贱、西门豹复生,无可复措手也。

    钱侯来甫阅岁,数仞之宫岿然,官寺区署,敝者更,蠹者饰。江上为层堤纵横之,纵者以捍,横者以卫,邑人土乡士之心始定。市肆渐丰乐,入廛之氓,以岁月至。民供输无追逮者,耻不先,比闾功曹书文字而已。铃下备传呼,无他指使,诞辞者匿而去。讼庭常虚,日高舂则已放衙。诸缝掖以文事至,揖而坐,句摘字商,移甲乙不厌。以公事至,假以温颜,或过激则平气以谕。以不直被摘至,示之三尺,已心慑,则以情宽譬之,其人乍栗乍温,士无不戴且伏。邮驿之客,所至如舍,供具侈,铙吹驺卒皆奉成命,无敢哗者。直指使廉得其实,以治行最闻于朝。会漕使者亦上侯治状。夫今之黄童白颠,犹昔氓也;高冠长裾,犹昔士也;阳侯之波非偶恬,而穷奇之腹非有厌也。羁鞯络绎,不减于前;钱谷簿书,不缩于后。昔也废,今也举;昔也嚣,今也熙;昔为瘠薮,今为腴乡。影表虽神,不捷于此。由此观之,令待地耶,抑地待令耶?

    侯为人丰颐郭额,精神举体,操洁而度充,机活而才捷。史称刘道民目览词讼,手答笺书,耳行听受,口并酬应,不相参涉,皆悉赡举,邑侯有焉。夫皎皎者近刻,而优优者近庸,倜傥者自用,而博取者人用之。侯以宽行其清,故无苛清;以虚用其裁,故无逸照。霜雪以砺之,春阳以膏之,龙泉之锋而以试毛,何有此蕞尔也?异日者行之天下,书之史册,当与京兆、益州并传,高第云乎哉!

    送江陵薛侯入觐序

    当薛侯之初令也,榼而虎者张甚,郡邑之良泣而就逮。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侯笑曰:“不然,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吾饥之使不至怒,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已而果就约,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而荆之去川也迩,沮水之馀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戒一切勿嚣。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诸征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榼相持而击,则群然誉,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榼与夷者。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使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侯之徽政,不可枚举,略述其大者如此。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侯行矣!

    送徐太府见可入计序

    黄平倩太史尝为余言:“徐君见可者,今之子长也。”余既得《鸠兹集》,读之良然。无何,而公以治行高第移守南郡。郡,剧地也,乘貂虎之后,官务百脞而民屡病。公裁断如割,阴以宽调诸困者,朝而入牍,未日中剖焉。士之执举子业者盈庭,公摘瑕指瑜,无不心折。民之羸者老者伛而杖者,嚣然集阶墀,公目而指之曰:“某宜散,宜饮,宜某法饵。”略无倦容。迨至期年,而城池之圮者无不饬,道路之凸凹者无不平。

    有识者或谓余,是藻心也,而吏干若是,龚、黄所未有也。余曰:“是固于文一机轴也。”公之文,严于法而沉于气,往往诎常调而自伸其才,故变幻诘曲,无不极情之所至。今公之果于裁者,文之法也;宽以调,文之气也;使民若士之喧然者,百至而百应,文之诎常调而自伸其才者也。故曰文章与吏事一道也。今之握铅椠者,其初检括陈言,而一旦为吏,遂欲舍所学而听于胥,故经术与政事贰;少时习训诂耳,壮而成名,迫于应酬之不得不然,间一习为篇章与有韵之文,而复不暇,故时艺与古文词贰。贰之则交病,渐靡实然。公秀发之才,出之有本,故卒然而藻之为文,饰之为吏,绳尺之为举子业,其机圆,故其道可一贯,非独问学功邃,抑天之所畀卓也。余于此道,贰之者也。今公北辕,而子大夫以文见役,是使拙工运斤于班、倕之室也。然余于公若有宿契,而公亦若谬嗜余者,故不敢以拙陋辞。

    日者公驰一函见示云:“入秋不病病,而渐以臞,赖两耳架格进贤。”余跃起曰:“太守臞矣,而百姓肥,夫岂独一郡国哉?异日肥天下,抑亦是政也,是文也”。

    送刘学博序

    天下所以治平者,独赖是二三青衿耳!而其冶铸之功,首寄之郡若邑之为博士者。博士任重而权轻,所教之人,皆天子异日所与共治天下者。彝伦之堂,与先司寇师比屋南向,左诗书而右礼乐,其教行则天下泰,教不行则天下塞,非区区刑名钱谷,关系一郡邑者。而其官乃至不得与长吏肩,无论直指校文,二千石诸大吏,降而有司,皆得治其臧否,北面而奔走之,如其属,兢兢然伺其口齿,奉行惟谨。而所为弟子员者,又多高心阔步,方领大带,仰目而视,如所不屑。其贤者可以理谕,而其不若者不可以刑督,其难视驯百姓倍蓰。夫以极重之任,挟不威之权,而御不可刑督之骄子弟,是犹县九鼎以一毛,而帅诸婴以扛也。

    刘君必登者,南昌人,以训迁吾邑谕,邑诸生畏而爱之。朔望课其卷,绳以程、朱之脉,无不肃者,暇则进之道先贤故实。君饶吏才,当事者委署委堤,皆有能声,语具别碑中。先师殿圮,君毅然捐月俸,议加修构。直指而下宾之,何论长吏。其重固然,所谓轻与难盖未有,馀甚异之。今君又自吾邑授抚州矣,屡迁而得儒秩,饕者以为冷且俭,而君甚喜,以为但自去其轻与难,吾之任固有重于他吏者也。

    盖余尝授京兆,未几而教国子,又未几而授仪曹。三迁皆领诸生,同志嘲余有青衿缘,他日或为校文,但不知措大运何日脱耳。今余亦以此嘲君,他日其为六馆乎?兆三之矣。然则君与余,皆有青衿缘者,但知其重,不知其轻且难也。

    送潜江潘明府伯和入计序

    尚玺卿潘去华,忘齿交,余兄弟深相知。每与余析《易》义,余辄倒;而余间出一难,去华未尝不心醉也。去华善人伦,尝云敝邑两佳士,其一为侄伯和,其一余持国也。持国为余同门友,故雅相得,而独以不识伯和为恨。

    既官吴阊,小修弟来自去华所,津津谈伯和器识。岁戊戌,伯和第春官,谓是定交且近。京师拘酬答例,司阍者与主人意不属,一再刺门止。未几伯和令潜江,潜故荆岩邑,今虽丰、沛属,则犹唇齿也。山居以来,守庞公禁,不敢以一字通显者,故虽素所倾渴如伯和,亦竟绝书邮。然余友苏潜夫,一岁三四过余柳浪,谈今时循吏,辄首伯和。所谓催榼折健,冰其身而利其颖者,出其绪馀,已自卓绝一时。要以潘氏家学,窥天人之微茫,入性命之隩域,是未足以尽伯和也。

    今征车且戒路矣,阖郡邑之人,交口而颂令尹,无亦惟是尹之绪馀;而余所倾重,顾不在此。外弟陕亢之,公秋闱首拔士也,率诸同门友,乞一言赠师行。余不敢以诵令尹者诵,辟之古锺鼎,贵色者色,贵形者形,贵款识者款识。夫时流标目,则亦士林之款识也。余雅重之,故特述以为献。

    送叶使君还朝序

    余山居以来,荆之为关尹者若而人,而独与今叶公敬君善。敬君喜谈学,津津经术,或者谓公大儒,将遗略细务,而君综理周悉,如栉之于发。甫下车,即除一切厉政,一钱必籍掌故,商民戴之若慈父母。或者虞其报满将不中格,且有罚,而君若不闻者。已而商争趋,竟无负额。余闻之叹曰:“叶使君心密而机静,经世才也。”夫圣人之操天下,即操其心者也。故忠信,圣学也。泉府通焉。后之君子轻试其才于锥刀缗筹之间,故其术止于桑弘羊、刘晏,而其究竟为士林之不屑。宋之安石,慨然以学自命,其始亦侈言理财也,而其心近疏,气近躁,故道失而财随之。非理天下难,所以理心者难也。馀观敬君公事之暇,辄进诸生商略性命,无一语不入解。间托为举子业,以畅旧旨,无一语不中圣贤窾奥。以至六书四韵,皆辨析毫发。虽纷庞丛杂之中,而幽闲自得,手不遗编。是其心未尝以静躁二,是真学术也,操天下之密枢也。今天下之利孔,百耗于唐、宋,而其规利之法,百苛于间架、手实,使君此行,试以密心,筹所以复天子及司国是者。

    昔者毕仲游奏记司马,以为人主行新法者事也,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情,而徒欲禁其事,向来用事者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人而听之,犹将动也。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明出入之数,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馀于财,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矣。光得书耸然。夫神宗大有为之资也,以为必如是而后可以富中国,故王、吕之说行,诚若毕仲游之言,其心不攻自破矣,惜温公之未尽用也。今上英特之姿,耻不为尧、舜,区区嗜好之笃,当必有万不可解者。举世无能喻其然,岂诚不喻,抑心未密耳。行矣使君,天下事烦君者不少,唯真学术可以应之,幸勿谓关事毕,且暂释负也。

    寿洪太母七十序

    乙巳秋九月廿六日,孝廉弟宗中母洪太夫人七帙,族少长咸集,以次进觞。最后及小子宏,族先生命曰:“子礼官也,词命子所颛,盍为一言以觞。”宏再拜谢不敏,乃曰:“凡木之婆然者,必也其根之坚实者也。是故百围之干,至于干云薄雾,而其荣瘁消长,唯根焉是托,故根者母道也。今孝廉弟蓊然就荣,如花果之方萼,楩楠杞梓之用,将在异日,请以是觞。”族先生曰:“是佳喻也。然天下之为荐绅母者,皆可以若言诵。”

    宏曰:“余家高祖而下,世不乏贤,而昌其年者多在母氏。屈指王父行,为兄若弟者凡十有几,问其人庆历相禅之初仅有存。而王母在堂上者,至今犹可数也。屈指大人行,为兄若弟者,凡四十有几,问其人至今三之一存;而诸为母氏者,若干人也。故述袁氏者,张母德焉,请以是觞。”族先生曰:“小子善述,他日载谱牒,为贤媛盛事可也。虽然,是一门佳话也,为袁氏母者皆可以诵。”

    宏曰:“余家族属分三大支,而长最繁,凡三传,而子若孙几三千馀指,长居十之七八。今伯母之膝下,跪而称觞者,子十有一人,孙三十有许人,鸾停鹄峙,琼芬蕙列,又长支中最繁盛者,华封人之所称,母盖具有之,请以是觞。”族先生曰:“盛哉,抑报缘也。母之所以令不与,若更言之。”

    宏曰:“母内政修饬,相夫子以道。往时宗人推伯为长,一切国课户讼,受成议于伯所,母倾筐倒橐,咄啐治办,宗人以是益亲,联络支属,如臂指之相使,是母之功在祖宗者也。伯既即世,家日益落,母攻苦茹酸,和丸课子,贤书既登,驯取上第,抚异母子如己出,皆有成立,是母之功在孙子者也。家虽酷贫,好施不厌,一粒一襁,与诸啼号者共,是母之功在乡邑者也。三者家牒所誉也,国史所收也,请以是觞。”族先生启齿曰:“小子之言,善而有征,斯实录也。夫闺房之耀,非文不传,小子识之,以俟异日编彤管者。”于是太母色喜,命诸孙子给宾从饮,饮极欢,酒行无算而退。

    寿李母曹太夫人八十序

    凡物所托者坚,则其发必巨而用必远,是故金玉铜铁之资于世也,而其胞为石。盖必有冲厚镇奠之质,而后能孕天下之材,以为世用。菌之生也以朝夕,萍之生也以日月,生非不畅也,所托者脆也。百围之木,必于崇冈,五年而一干,十年而一节,而后栋宇榱题之用,施于朝廷而被于天下。故凡物之为远施洪受者,必其母之历大春秋者也。

    余友李献夫母曹夫人,年八帙,精神炯炯如壮年。献夫高才,早有文誉,而其登贤书也,乃在强仕之后。盖余尝阅荐绅先生起家迟晚,寿考通显,常十之八;而年少青紫至于黄耇者,或不得四五。余因是而知天地之乘除,造物变合迟速之理也。献夫妙年,已称场屋老手,托于坚而窘于萌,是故不屡经节候,则宣畅不尽。然一宣畅,而其望干霄,非一雨一膏之滋息所能校荣润而程功力者也。余以母之贞恒,验献夫之迟,故知献夫之用大;又以献夫之发迟而用大,验所托之非常,故知母之为高陵乔岳也。

    献夫为人,开爽敏捷,果于任而敢于言,胸中有蓄,吐之唯恐不尽。而其文有奇气,沛然若瀑之注峡。苏子曰:“士以气为主。”献夫之用世,余以气决之,非臆断也。盖天下唯至翕生至张,山以翕为体,而夭乔以蕃为用,故唯母之凝结,乃献夫之所以发舒也。母女于曹,而失怙最早,言笑不出于阃,以女则淑。相夫子以事翁若姑,甘贫而聚顺,以媛则贤。课其子有成立,为世显儒,以母则式。母盖有仁者相也。孔子曰:“仁者乐山。”又曰:“仁者寿。”世不信寿之必仁,仁之必有后也,盍于山之蓊然郁然者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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