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七十一 牧斋初学集 卷第七十二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卷第七十三

牧斋初学集卷第七十二

传三

  瞿元立传

公讳汝稷字元立吴郡之尝熟人也以父文懿

公任为郞累官长芦都转运使 诏加太仆寺

卿致仕公娶徐尚书之女文懿公之丧三年

不入内徐有通问之奸公叱去之尚书声势烜

赫郡邑吏承奉风旨胁持万状亲知故旧交关

游说公屹不为动则养死士遮道刺公黄金白

刃交错衢路覆巢毁室命在漏刻公庐于文懿

之墓明灯读书门阖不闭指墓前宰木以誓曰

此吾死所也一日持平交刺谒尚书踞客座尚

书厉声诘问生自念亦有所悔乎公仰而应曰

悔不能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尚书默然而止筮

仕得台府散僚廉辨持大体军饷自府幕给发

有入官尝例钱公在中军府悉谢去巳稍迁左

府故事中府都事出军士跪逆诸途它府则否

军士之跪逆左府自公始也同官与丰城侯争

礼执政右丰城公取永乐中仪注以进执政莫

能难扶沟令以抶宗人被逮严㫖下部议公为

𠛬部郞当具谳请于尚书曰宗人安得佚宗正

条微服入令庭令自抶扶沟民耳何罪谳上令

得释南缮部为奸商窟穴兴作辄倚办商冒破

金钱无算公请用两关榷木榷木不至朽蠹而

商不得比而为奸榷龙江关与陈御史共事羡

缗悉归公帑南都人为之语曰长御史怕短主

事葢公状短小故云而陈御史者乃益盛称公

为言于大司空朱公遂用推择为黄州太守公

生平念任子一途在于绮𥜗纨绔之闲非国家

所倚重而其人亦鲜激昻感概如长沙黄岩者

奋欲一洗之中更家难益自刻励服官南北投

分皆海内名士志节慷慨相与引重而公又娴

习吏事洁身修行归本于实用以一任子居闲

曹人望之如巨公长者云而黄故羯羠好讼公

谢绝请托手削爰书大声诵之琅琅彻堂下讼

者叩头服罪传相敕厉词讼衰止尝为诗曰讼

庭横高霞质成澹无事盖其治状若此麻城令

不善事上官御史欲弹治之公争之强遂并镌

责公无何徙治邵武中贵人括税者移檄八郡

用监临体公争之不得遂移病归即家拜辰州

太守湖南土官永顺彭元锦最强与酉阳冉御

龙相仇杀而保靖彭象乾者御龙之出也象乾

失爱于其父欲立其弟象坤元锦助象坤聚兵

逐之事久不解公移檄谕元锦曰窃闻宣慰悦

礼乐而敦诗书数奏肤公不自矜伐茍循是道

先𠃔林世麟之贤声可跂而及也乃以挟立彭

象坤一事啧有烦言夫立后自有成法抚按司

道诸臣孰肯从宣慰而紊国家之法耶宣慰世

受爵封耳目綦声色口体綦甘适指挥进退罔

不如意三州六司之人岂尽勇力才谞不逮宣

慰而俛首听服哉亦恃国家之法耳终身覆帱

国家之法而不知法之覆帱我是犹鱼之在水

而不知水之生我也鱼不知水之生我荡而失

水则虽有鳣鲸之力且制于蝼蚁矣人不知法

之覆帱我纵而败法则虽负富强之盛且罹于

僇辱矣宣慰自恃富强谓 朝廷莫如我何宣

慰自计孰与宁夏之哱与播之杨氏哉哱拜以

降胡数立战功历位总戎遂有骄色既而郑经

略行边以其子承恩随军承恩视边城诸军皆

出其下归益骄先是岁一日有雀集拜之左肩

旋而右绕者匝匝凌云而翔拜喜语人曰烟霄

遐举此其徴乎及宁夏兵乱众欲推拜父子则

先岁雀翔之日也于是乃逐乱军为变宁夏城

与虏仅隔一后卫守后卫者为萧如薰杨司空

之婿也状貌如妇人女子拜遣骁将哱云往攻

之杨司空女力赞其夫誓以死国如薰鼓勇而

前以一天毙云拜为夺气拜父子卒就屠灭雀

集之祥可知已矣以拜之强倚北胡之援而一

荏弱少年与一翠帷砥室之女子竟能当先而

挫其锐天下事何可易量乎宣慰之强不过哱

拜敌国之援不如强胡职司楚地者又岂乏一

弱将一女子哉窃为宣慰危之也哱拜事尚在

北隅播州之役宣慰尝驰兵而与之角矣往者

万人丧者八千盖十不存二其强岂后宣慰播

地之险且广又孰与永顺也安疆臣九域土司

之冠也以女女应龙子岂不念其亲姻而从大

军共灭应龙计一失足于应龙且与应龙同祸

故忍情决爱以图自保也今宣慰衅端尚浅翻

然知悔白圭可全若不良图而逡巡䕶前噬脐

无及窃为宣慰惜之且宣慰所以甘心𧰼干不

利其立者以象乾酉阳所自出虑其合而厄我

也宣慰一出师而象乾仅以身免酉阳疆土亦

日蹙其无奈宣慰何亦巳明矣重虞易与之邻

国而忽视不可干之国典不亦异乎昔尉佗决

计于陆贾而彭宠失听于朱浮岂贾浮之言有

善不善哉两人之听异也宣慰诚能听本府之

言尊国家之法保靖立后一从汉法请力任其

无咎不然宣慰所树碑家庙以播事垂戒子孙

后事之师岂遽忘之也元锦捧檄泣曰太守生

我矣遂解兵去不敢逐象乾而元锦所题诗句

流传巫黔闲语颇不孙又匿彭勉忠数人不听

出当事者欲穷治之公谓元锦用命不用命关

系国体诗句有无不足问彼既用命又欲穷治

其用事之人恐威损而法不行管仲相齐下令

于流水之源令下而不察下之所未必从非行

令之术也后先奏记数千言保靖永顺酉阳三

司事乃大定亡何剿红苗之议起公上议两台

曰苗也接楚蜀黔三省当楚蜀者晏然无事寇

盗窃发卒岁不过一二举黔视楚蜀多苗警迩

年颇宁息今兹之衅实起于黔总戎陈璘盖黔

有食粮熟苗龙惠大种苗也居小桥颇为部落

所归中国羁縻之假以指挥服色总戎初至遽

革其粮苗警日起总戎以为皆惠也二月总戎

使徤步王仁续至惠寨仁续淫苗妇惠并苗妇

杀之白状于总戎总戎诱惠杀之尽灭其家五

月复杀其弟富夫汉法民奸人妇女者并杀其

妇则勿问惠故奉汉法也又以白总戎何至杀

惠而灭其家乎衅起如是曲在我矣奉词讨之

不亦难乎据沈洋之疏谓其地径不过百三十

里则自方四计之五百二十里圆三计之亦三

百九十里况其地势与南越同真有如刘安所

称山川要塞相去寸数而闲独数百千里者未

可以幅员程计者乎四五百里之内其人奚止

数十万上下山险苦飞履茨𣗥崭岩跳跃如猿

猱方跳跃时以一足蹶张背手傅矢往往命中

掉枪以卫弩执弩者口衔刀而手射人度险能

整退必设伏此苗之长技也而其性好独居厄

守不能远攻今若尽殱其𩔖则彼将聚而救死

酋长无乐生之心部落有必死之志以数十万

之众据四五百里不可测识之山川我未可以

速得志也我国家征苗之师宣德六年兴师至

十二万而都督萧绶最称勇略绶驰师池河入

苗心腹之地也田艺圃以示久留诸苗震悚绶

受降设堡而退正德之师二万三千嘉靖中兴

师如正德之数既复益万馀而杀伤亦略相当

国家之不尽殱苗也亦爱苗而不攻乎抑亦窟

穴遐僻道路厄塞未易穷讨乎 二祖创业垂

綂凡夷汉杂居之郡县必名之羁縻盖取汉虞

诩之言欲臣子顾名思义知怀柔抚绥之道也

今乃横席中国强大兴无名之师括抒轴皆空

之财供组练不赀之费劳疮痍未复之众攻往

古不臣之夷苗之所结怨一人我之所骚动三

省背二祖之训贻兆姓之忧失䇿甚矣为今

之䇿惟令各哨堡传谕苗长其不愿助龙氏为

乱者人自首与之札谕以携其党而诛其不用

命者苗自缚渠魁以献馀悉赦勿问即使一偏

裨提千若百人往足办矣不然黩武兴戎兵连

祸结国家之患吾恐其自剿苗始也议上事得

寝溪峒蛮夷难扰易乱不当以汉法治之流官

治夷又不能 切循汉法生蛮夷心而卒以糜

弊国家永顺红苗两役微公其不为播事者几

希公以一郡守削赤一牍再弭疆圉大故曲突

徙薪之功世故罕有能明之者也贵阳按臣欲

以四卫属黔及复设沅州总督川湖贵都御史

公条上其不可状公守辰犹能抗国家大议以

郡守讥驳御史去今才十年馀耳长芦盐政日

弊公以都转运使往治风淸弊绝汰潞藩食盐

之艘蠲商人落地之税皆与中涓文移往复力

陈利害乃著为令岁大侵议兴工作浚利国濠

六十里兴国河八里事举而民不害是岁上计

京师举淸廉异等庚戌春病甚上疏乞骸骨卒

于沧州之官舍福淸叶公闻之亟言于铨部覆

请加少卿致仕公熟习国朝掌故留心于人才

政术自分宜江陵以来朝着变更党论错互抵

掌而谈若数一二居恒谓代无全人人无全是

党人无补于汉世而宋贤有辜于新法其所与

游多当世名士以道学气节相题目者然公之

持论若此于书无所不阅考订异同箴砭踳驳

援据蒐讨不穷极源流不巳博综释典酷嗜

门诸书手撮其玄要者为指月录自言每一点

笔如一瓶一钵从诸耆宿于𭰹山古木之闲其

乐无以逾也痛疾狂禅于颜山农李卓吾之徒

昌言击排不少假易中吴管登之先生讲三教

合一之学公纳履称弟子晚而与先生论学则

曰无问学儒学佛学道茍得其真不妨唤作一

家货否则为三脚猫终无用处先生表章石经

大学公考核为伪书作质疑以正之曰不直

道不见弟子事师当如此也公少好辞赋遘难

时作松声赋以自广邵武归作武夷云鹤二赋

为时所称五言选体及佛乘碑版之作尤冨有

集十四卷赞曰公尝效鲍明远作行路难十八

首其自序曰少侍先文懿游两都长罹多故既

以下寮服政中外预闻游世得失之端湍峻之

隐请骸未遂闭阁多暇言念昔吾真游羿之彀

中乃今谢事可幸免夫援笔𭔃感遂如鲍章数

读公之诗与其所以自叙者文人之心与劳人

之志其可以想见巳矣公尝语余古今政治名

实叅半如朱子尝平仓亦虚名鲜实用欲论著

之未果余为公传述其论永顺红苗事详著于

篇俾后世得以览观焉

  顾仲恭传

顾大韶字仲恭尝熟人也父云程 神庙时为

南京太尝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

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辩其少长有张伯皆仲

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

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

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

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仲恭少治诗义专门

名家竟陵锺惺定为本朝第一长益肆方于学

问六经诸史百家内典之书靡不乱其津涉启

其钤键而其所沈研钻极者诗经三礼庄子也

其读书也一览即了大义通明指归又不惮穿

穴训故用以会稡异义剟削隐滞一以为通人

硕学一以为老生宿儒盖兼而举之也其论诗

以为诗有齐韩鲁三传毛传出而三家废郑笺

时与毛异唐宋诸儒多与毛郑异朱子尽㱕毛

郑概以郑卫为淫风世儒皆知其缪其尤踳驳

者则不取义之兴也既不取义矣又何兴乎又

有全不会小序之意妄目删改者伐木之序曰

燕朋友故旧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

以成者此篇乃答上篇棠棣之意虽燕亲戚而

以朋友为重棠棣讥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言

人不可不求友生至于父舅兄弟亦当以酒食

相亲洽也朱子取小序首句而删去下二句则

直以父舅兄弟为朋友矣其可通乎鸳鸯序曰

刺幽王也古之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

节焉朱子直注云鸳鸯于飞则毕之罗之矣君

子万年则福禄宜之矣夫鸳鸯之罹毕罗此岂

吉祥善事而以兴人主之福禄乎此二章乃一

正一反以为讽谏于飞则毕之罗之在梁则戢

其左翼明动者之有灾静者之无咎也周自昭

王南征而不复穆王西征而徐叛自此以还以

巡狩为危事故卜征五袭吉而后行此所谓交

万物有道而诗人以为讽也正与鱼藻王在在

镐飮酒乐岂同义一吟咏而知非盛世之诗矣

此之不解岂所谓以意逆志者乎今欲刋定一

书当用毛传为主毛必不可通然后用郑毛郑

必不可通然后用朱毛郑朱皆不可通然后网

罗群说而以巳意𠂻之严粲诗缉作于朱注之

后独优于诸家而大全之作敷衍朱注一无发

明用覆酱瓿可也其论礼记谓自宋以前为礼

经之学者惟知有郑注孔疏康成以耆德雄辩

压折千载颖达依阿其㫖无所是正自宣和有

好古之主于是三代器物闲出于墟墓伏匿之

中学者援以证汉人之多谬而陈氏之集说出

焉未有集说以前学者之患在于疑而不能明

既有集说以后学者之患又在乎明而不能疑

不可以不𭰹维而自得也其论周礼则地官之

原隰裸物小司徒之上中下地以及鄕师鄕老

州长之名秩春官大宗伯之天产地产春官之

世妇夏官马质之旬内外司爟之出火内火冬

官之量豆毡案以及匠人营国皆援经据传考

古徴今以订补注疏之疏阙而小戴记是正者

尤多其辨五帝世系曰康成千载儒宗而惑溺

纬书王肃引经据传用以难郑惟五帝世系则

康成绌史记本纪而取春秋命序历最为有见

王肃据家语五帝德以辟之斯为缪矣五帝德

篇太史公采为本纪谓黄帝少典之子也正妃

螺祖生二子一曰玄嚣是为帝喾高辛氏之祖

二曰昌意是为颛顼高阳氏之父帝喾生尧及

稷契颛顼生鲧鲧生禹自黄帝至禹皆同姓而

异其国号夫三皇五帝之事若存若亡诗书之

传所不载闲可推寻则必于左氏内外传求之

左传郯子之言曰炎帝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

名黄帝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少昊氏之立

也凤鸟适至故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乃

纪于近繇此言之则少昊在黄帝之后颛顼之

前明矣今本纪五帝不数少昊而直曰黄帝崩

其孙昌意之子颛顼立则将置少昊于何地乎

或又曲为之说谓少昊即玄嚣玄嚣号曰靑阳

而少昊号曰金天迥然有金木之别其非一人

可知且玄嚣若立为帝岂容降居江水或又曲

为之说谓少昊即少典如是则反为黄帝之父

矣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克之而代其位何容

炎黄之闲更著少昊其必不然者一也孟子曰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左传曰九州之险是不一姓此乾坤消长剥复

自然之理也少昊氏之衰也九𥠖乱德颛顼乃

命重𥠖绝地天通颛顼氏之衰也共工氏霸而

不王帝喾伐之而序正星辰皆其子孙失德衰

败而异姓代兴若黄帝之后即少昊少昊之后

即颛顼颛顼之后即帝喾数百年尝治不乱则

九𥠖共工安所厕足于其闲其必不然者二也

古者帝王革命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

用继世而有天下则否若少昊颛顼帝喾亲为

黄帝之子孙而俨然革命更姓改物视其父祖

如兴王之待胜国则悖德巳甚矣其必不然者

三也凡左氏所云高辛氏有才子帝鸿氏有不

才子者皆历代帝王之苗裔耳受氏之后虽数

十百世亦曰某氏非必指其身也而读者不察

以鲧为颛顼之亲子以稷契俱帝喾之亲子于

是竹书纪年谓鲧一百九十岁而诛推其受命

治水之年盖巳一百八十一矣尧之禅舜舜之

禅禹大约在九十左右宁有一百八十方膺重

任者八十九十曰耄有罪不加刑焉宁有一百

九十而置大辟者尧未举舜之先书称百姓昭

明庶绩咸熙稷契果亲弟八十年而不知尧岂

若是之愚而羲和四岳诸臣蔽贤焉若是哉其

必不然者四也命序历之言曰炎帝号曰大庭

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次黄帝一曰帝轩辕

传十世一千五百二十岁次少昊曰金天氏即

穷桑氏传八世五百岁次颛顼即高阳氏传二

十世三百五十岁次帝喾即高辛氏传十世四

百岁此康成所据以绌本纪而予亦𭰹信不疑

者也黄帝寿三百岁后九世合得千二百二十

年或亦有之或一千字为衍文阙疑可也康成

信纬书莫失于六天之说谓天皇大帝等俱有

名字而后世乃千载遵用莫得于帝王世数之

说而后世绝无信从者以此知人心不同众言

淆乱而好学𭰹思者之寡也陈寿蜀志称奏宓

见帝系之文著论以明其不然今其书不传而

礼记疏中载孙炎驳王肃圣证论文多散佚予

乃彚合傅以巳意作五帝世系辨其馀如正苏

明𠃔太玄论驳苏子繇洪范五事说辨李翺五

木经纵横浩汗不下数万言而谓太玄可以不

作欲追废桓谭张衡于千载之上吾未之敢许

也仲恭论经学于近代少可惟推武林卓尔康

十五国风论以为通儒尔康劝仲恭著书垂后

仲恭复之曰古人之书汗牛充栋吾辈虽勤学

者尚不能十窥二三况吾辈之才学远不逮古

人而后之学者其勤又未必及吾辈纵复有惠

施之五车其谁传之又曰春秋以前作者之事

备矣虽有圣人但述而不作宋元以来述者之

事备矣虽有志士但当诵而不述尔康无以难

也慈谿冯公元飏按部海虞造门修谒请所著

书仲恭亦以斯言谢焉晚而语余吾欲将十三

经诸子坠言滞义标举数则勒成一书窃比于

程大昌演繁露王伯厚困学纪闻庶几可以谢

诸公及吾子矣易箦之前缮写所笺诗经礼记

庄子俾其子属余今所传炳烛斋随笔是也仲

恭自负才敏杰然有志于当世衰晚病废志意

约结作为文章以自慰谕嘉定程孟阳穪之曰

李文饶之流也作竹籖传曰竹氏之兴盖显于

禹益之世至周浸盛有名䇿者与端木氏之名

方者齐名并以强识闻方专史职而䇿好博小

物为人修直无颇帝命与投钩氏互司利事市

民之分货财不平者咸质厥成又善事鬼神神

降言必凭焉巫觋莫及也其族初在辽西令支

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乃迁中土汉帝将立后

未定侍臣请决之䇿帝不能用晋武即位问世

数䇿对以一举朝駴愕相顾咎䇿失言䇿不以

屑意然其言卒验后更名籖仕齐梁闲为诸王

保傅久之罢去入唐为陈武烈帝大祝傅帝意

作韵语𥳑奥𩔖焦贛易林入宋复辟江东神幕

更为长句徘俚通俗关壮缪侯之改谥武安王

也𠋣势辟之王甚神圣得籖佐益著肹蚃明兴

为王立庙京师正阳门命籖典谒凡士之求官

位者商贾之求奇赢者吉凶利钝无巨细皆谒

王王倦于酬对穆然无言目籖使以巳意答之

籖受命如响巧发奇中万历闲名浸盛太宰闻

而贤之荐于朝命入吏部贰文选郞事先是选

郞多黩货或巽懦徇请托有贤自好者避怨讥

尝惴惴众推籖廉平遂以选事委焉每朝廷有

大选选郞第按故事注品官其地之远近善恶

剧易与人宜否一决于籖太宰据籖所定成奏

上之天子天子辄可其奏内外无闲言籖亦喜

自负浸以骄泰入吏部堂立太宰下挺然无所

屈居尝慷慨大言尧舜以后代无真人使我得

行其道无怀泰豆之治何足云哉或问曰子道

巳行矣又何闲焉籖曰未也鄕会试之榜翰林

科道之选皆本朝所重也数者我无一与焉悉

以𢌿吾吾志快矣士之失职者传其语为口实

举朝为之不平于是台省交章劾籖怨望宜下

法司讯天子曰籖忠臣也下法司且死将廷鞫

之期日命籖听于朝公卿以下咸集遣司礼太

监诘籖汝以小臣与闻大政分巳逾矣犹怀怨

望何也籖曰臣何敢怨望哉臣见中朝贵要人

共为欺罔以误主上受主上𭰹恩不胜孤愤故

发此论耳主上试面诘在廷诸臣吉士之选不

以货取乎科道之选不以夤缘进乎吏部之有

顶首科场之有关节不累见白𥳑乎使臣为政

纵贤愚同贯何至缪盭若此宋欧阳修知贡举

惟朱衣之言是听夫朱衣第善点头耳臣乃善

为诗四五六七言皆如宿构使修复知贡举舍

臣无与共事诸臣自视何如修乃毁訾臣耶于

是公卿以下同词奏曰籖侮朝廷轻当世之士

无人臣礼且籖在吏部纵吏胥纳选人贿上下

其手籖阳喑不问诈为愚忠实败国事罪当诛

籖曰败国事者非籖也诸臣绾结吏胥共为奸

利百方卖臣臣疏于𥳑下理宜有之书曰宥过

无大𠛬故无小臣之见卖过也诸臣之卖臣故

也主上以为罪宜谁坐且臣本山林人自虞夏

以来修身数千岁厕迹巫觋祝史之闲随俗上

下主上特𥳑臣佐吏部臣岂有心求之哉臣不

飮不食无妻子之累得贿将焉用之主上若以

臣为不肖即日解臣吏部职听臣仍归武安王

庙得死所矣臣谨伏阶下以俟太监以状闻天

子曰吾固知籖忠命还部掌选事如故籖知世

不容忽一日弃官遁去莫知所终或曰观音大

士挈以归净土云野史氏曰古之司铨者权氏

敬氏皆名能其职权氏善低昻人锱铢无所假

𩔖非长者敬氏好面诋人丑恨者至欲扑杀之

明哲保身吾有憾焉固未若籖之虚巳御物德

怨两忘也或疑籖盖巫祝之流不宜在廊庙是

殆不然太戊以巫咸为相成王侯卜正于滕巫

祝又岂可贱𥳑哉籖遭逢圣世致位津要蝉脱

秽浊以全其躯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呜呼

贤矣又后虱赋曰李商隐有虱赋陆龟𫎇有后

虱赋李止讥其啮臭未尽其罪也陆更赏其恒

德则几好人所恶矣作又后虱赋以正之仁不

害人义不穿窬伤人及盗汉法必诛二罪并发

乃在濡需请数其恶始服厥辜昆虫之丑实繁

有徒与人相迩损益各殊蚕丝蜂蜜翻效勤劬

络纬促织蜻蜓蟪蛄萤飞蝶舞助人为娱若斯

之伦固不可无鼠妇蚰蜒秽我阶除𦊰庭网戸

蟏蛸蜘蛛蝼鸣于土蚓歌于涂怒臂螗螂祝子

蒲卢扑火役鬼投灯煎躯暖产灶马膻聚玄驹

地鳖蜗牛负蠜推车总属堪憎无伤于吾若斯

之伦听其所如爰有白蟫善啮吾书蠹侵嘉树

蛀耗米珠蝗⿰虫𡨋蝝螣嘉种是锄酰败于蚋肉败

于蛆飞螱蚀柱靑蝇涴裾是皆吾仇害禾剥肤

情在可宥我咸赦诸虿尾惟蝎钩牙惟蜍蠼螋

似蜮玄蜂若壶蛭缩如棰蚝行蠕蠕守宫壁镜

藏毒不虚凡彼𧍷螫可辟可袪有犯则杀固难

尽屠蛔蛲匿胃蚧𧏾濳肤我欲除之无形可刳

蚊恃矫翼蚤慿轻躯我欲捕之转盼而逋若汝

虱者何能为乎形眇一黍质无半铢或入吾裈

或托吾𥜗旬日累代繁孕而居黑食头垢白吮

身腴尔𩔖日肥我貌日癯瞥焉见察循裻钻袽

既贪且懦既钝复愚肉食之鄙曾莫汝逾汤沐

既具汝命难纾罪在不赦愼勿怨余虱闻斯言

匍匐俯伏静听谴诃祈缓沸沃倾耳察之杳无

声触斋心以聆若诉若哭号物万数惟天并育

蠢动含灵谁非眷属身命布施千圣𮜿躅嗟君

之量何其褊促我食无榖我啜无菽天赐我餐

惟血也独我首无角我喙无啄微咂君肌何遽

为酷君何不广请观朝局闻诸商君吾友有六

皆锡天爵皆赋天禄荣妻任子亢宗润族吸民

之髓𫎇主之目偾事无𠛬废职无辱嬉游毕龄

考终就木我羡我友飞而择肉我罪伊何太仓

一粟君欲我诛盍速彼狱我闻虱言怒发上矗

蕞尔微虫宁望禽畜积汝亿命不比奴仆敢拟

朝士腾玆谤讟即汝明𠛬岂止汤沐系之以髪

悬之于竹细筱为弓绣针为镞弦丝射之一发

洞腹尸诸𣗥端以为大戮仲恭焚弃其稿自定

为二十二篇此二篇最善赞曰余壮而始与仲

恭游每举韩退之评柳子厚勇于为人不自贵

重以相磨切巳而读班史至陈遵谓张竦与原

渉应客之言未尝不为反复流涕也伤仲㳟浮

湛里闲所谓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

其文章议论将久而不传故采择其可观者著

之于篇叶适叙陈同父之文曰使同父晚不登

进士则终为狼疾人而巳矣仲恭亦云呜呼悲






牧斋初学集卷第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