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耀/卷六 中华文库

古人冬则饮汤，夏则饮水，未有茶也。李文正《资暇录》谓茶始于唐，崔宁黄伯思已辩其非。伯思尝见北齐杨子华作邢子才魏收勘书图，已有煎茶者。《南窗纪谈》谓饮茶始于梁天监中事，见《洛阳伽蓝记》。及阅《吴志·韦曜传》，赐茶荈以当酒，则茶又非始于梁矣。余谓饮茶亦非始于吴也。尔雅曰：‘槚苦荼’，郭璞注：‘可以为羹饮，早采为茶，晚采为茗，一名荈。’则吴之前亦以茶作饮矣，第未必如后世之日用不离也。盖自际羽出茶之法，始讲自吕惠卿，蔡君谟辈出茶之法始精，而茶之利国家且籍之矣，此古人所不及详者也。

林逋居孤山，畜一鹤，客至则童子放鹤，逋见鹤即归，其好客如此。宋江邻几作《杂志》载许洞嘲逋诗，‘有豪民送物伸鹅颈，好客窥门缩鳖头。’之句，盖无根之𧩂也。邻几载之何意？李畋《闻见录》载，和靖隐居，朝廷命守臣王济访之，逋闻之即怀诗求见，济乃以文学保荐，逋及诏下，唯赐帛而已。济曰：‘草泽之士，不学稽古，不友王侯。文学之士，修词立诚，俟时致用，今林逋两失之矣。’夫以和靖之高隐，而犹以诗文取讥，亦不念古人身既隐，文焉用之语也。今之自称山人者，何以为文哉？

乐府本以被管弦者，今所传下乐府词，多不可读。沈休文曰:乐人以声音相传，大字是词，细字是声，声词合写，愈传愈讹，至今遂不得其解耳。故后人作古乐府，止用其题，不袭其意，亦不谐其调。如朱鹭则咏鹭之色，艾如张则咏射雉事，或五言或七言，或近体或歌谣，皆如咏物体。盖自魏而后皆然，不特唐人也。至于可被管弦与否，不复问矣。

《侯鲭录》谓：‘晋宋兵革之间禁书疏，非吊丧问疾不得辄行。’晋人书启多用死罪，死罪是违制令，故也。余谓不然，汉董仲舒诣丞相公孙弘记室书以前用之矣。

陈胜自立为王，号张楚。刘德曰：‘若云张大楚国也。’张晏曰：‘先是楚为秦灭，今立之为张也。’而师古从晏说。余谓两说皆兼为是。立楚而号曰张，犹大唐、皇宋、大明云尔。

王辅嗣注易利贞者，性情也，曰：‘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不性其情，言不能性制情也，句法甚古而理亦明尽止，此四字不知，宋儒费几多说话。

季氏伐颛臾，冉有、季路问于孔子，孔子不责由而责求，曰：‘无乃尔是过与？’且呼其名而责之。此正宁有盗臣意。

《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注疏止言：‘王之道为正道，王之路而正路’而已，‘道路’二字未分别。《蔡沉集传》亦未及解。新安陈氏止云：‘互词叶韵’耳，抑何卤莽也。箕子作《洪范》，其字岂轻下者。余按周礼遂人及匠人自遂上之经，至于川上之路凡五，又有经涂、环涂、野涂，大小相异而道容二轨，路容三轨，是道小而路大也，则作好之害小，作恶之害大耳。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于首阳之下，盖不食周之禄，非绝粒不食也。古人禄皆以粟，如原思为宰与之粟五秉是也。时夷、齐特不欲为周之臣，故辞其禄耳，若自耕之粟，未尝不食也。饿而采薇者，粟或不足，有时采薇以充之，非止食一薇也。周土之毛，即所耕之粟亦毛也。程伊川之说得，特未发明耳。《三秦记》谓：‘夷、齐食薇三年，颜色不变’，得无诞乎？宋石曼卿谓：‘夷、齐不死于周之土而死于蒲阪，以蒲阪为尧、舜揖逊之区，盖有深意焉。’首阳之山，散见各郡国诸家，纷纷未有的据，夷、齐之死，或在首阳，或在蒲阪，宜再详之。

獬豸性忠，能触不直，咋不正见于牲籍，不一而足。宋罗泌不以为然，因引齐庄公有曰：‘王国卑与东里，徼讼三年不决，乃令二人共一羊，盟于社。二子相从，刲羊以血洒社，读王国卑之词，已竟东里。词未半，羊起触之，是能触不直者，羊之性也，不必獬豸。’余因忆里中故老，尝言有重辟甚冤，历数官皆不能直。有一郡守复判此狱，而郡堂一鹿闯至公案上，衔其文卷，啮碎之，左右不能夺。郡守心动，遂反前断，而冤者得白，是鹿性亦能知曲直矣。鹿与羊，凡畜也，能知曲直，况神羊乎？能知曲直者，有羊与鹿，而况可谓无獬豸乎？天生神物，自有出于常理之外者，草木最为无知，尚有指佞之草，而谓无獬豸者过也。第许叔重又以獬豸似牛，与神羊之名戾，或羊类，或牛类，所不可知耳。

孟子称伯益避位于禹之子启。详阅诸书，伯益乃高阳氏之子，其犹子黎逮事，其父则高阳之崩益，年不下四十矣。历高辛、唐虞，凡二百二十载，是伯益年必二百六十岁，乃及禹之传位于启也。尧之诸臣，寿最高者惟彭篯、皋陶、伯益三人，而皋陶年百有六十则前闻之，彭篯或云即彭祖，或云非是，独未闻伯益二百六十岁之说，岂孟子别有所授耶？

尧、舜、禹以圣人为之君，又以圣人为之臣，禅受之际，昭著往策，岂复织芥可疑？而《竹书纪年》谓：‘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故相之汤阴有囚尧城。’又谓：‘舜既囚尧，遂堰塞丹朱，使父子不相见，故鄄城西又有堰朱城。’《琐语》因之，亦曰：‘舜放尧于平阳。’而任昉记亦以朝歌有狱基，禹囚舜故地也。于是刘知几遂疑舜废尧，既立其子，俄又夺之。嗟嗟尧、舜、禹，而犹不免于稗官小说之妄议，又何怪乎秦火耶？余按《竹书纪年》出于魏晋间，是时魏晋得国，无不篡弑者，知无以自解于世，而逢君之臣伪撰此书，为主分谤耳。竹书又云：‘殷仲壬居亳，其卿士伊尹相之，仲壬崩，太甲立，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后三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而中分之。’夫太甲、伊尹之事见于《尚书》、《孟子》者不可信耶？《左传》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杜预乃以《竹书》而疑伏生之《尚书》为有昏妄，则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者不独刘知几矣。

舜封象于有庳，即今湖广永州府零陵县，今零陵县尚有鼻墟。罗长源谓：‘鼻、庳，音相近也。’余按《幽明录》，始兴有鼻天子冡、鼻天子城，今《统志》亦载之。始兴属今南雄府，而《南康记》南康县亦有鼻天子城，先儒或谓始属始兴，今属南康，故《统志》于南康不载鼻天子城、冡，岂南康、始兴，古皆为楚地，傲象虽封于零陵，及卒乃葬于南康耶？然南康、始兴去零陵远甚象封于零陵矣，卒乃葬于始兴耶？余窃惑之。《统志》又云：始兴鼻天子墓，昔人掘之，见铜人数十，拥笏列侍，器饰皆金银。俄闻墓内击鼓大呼，惧，弗敢取而返。夫铜人徇葬乃出于末代，非有虞之世所宜有也，此鼻天子非非象明甚。罗长源作《路史》于古，今疑误最为详核，而亦以始兴之鼻天子为庳象，何也？ 疑耀卷六~卷七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