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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高

  (此缺一页半,约五百馀字)穴中,掘穴半尺即得之,然可勿与卜,盖卜则坏张六名。”顾曰:“止言物坠鼠穴,不露张六名。”翠可之。顾以翠言告车三。车三果于鼠穴得之。张复佣之,车不可。

  一老媪问子病,曰:“吾子勾成,年十七矣,忽得异症,今病笃,敢问尚有一线生路否?”顾曰:“来日听信。”顾语于翠。翠曰:“已登鬼册,不可为也。”顾告媪,媪恸哭,哀求细为推究。顾百辞劝解不去,不得已,曰:“吾妻知之,或兼能拯汝子,可亲身苦求之。”媪喜。见翠言所求,长跪不起。翠怨顾曰:“君多言,妾未掌生死簿,安能知人寿夭。”媪曰:“老身止此子,子死,吾亦不欲独生。祈大施法术,拯老身母子命。”言已,饮泣不止。顾从旁恿怂之。翠谓媪曰:“请起。仅有一术:子归,扬言子已死,门打提幡,使令郎卧灵床,覆纸被,严关门户,家人悉举哀。巳、午、未时过,子可寿至古稀。”朱书符三道,令媪糊大门、寝门及纸被上。媪受符欲去,翠复曰:“令郎若愈,万勿来此致谢。”媪如翠言设施,成果愈。又一姣好少年平树德,问功名。顾卜之不吉,疑之,请次日为之细推。翠闻之,曰:“吉。妾命题令渠作文,君为笔削之,两月后岁试必入泮。受业门生之报,将高标门墙外矣。”顾言于平曰:“非见子文不能断。”平请命题。顾即以翠所出之题告之。平作文呈顾,顾细为删改。平见之大喜,遂师事顾,按课作文,顾亦每课尽心修饰。及院场,平录课文,取案元。由是卜名大著,自高声价,而握粟者仍接踵而来,且扣平入泮之故,愿从顾学者有徒。翠为苛择,仅得有友五人焉。及科试,五徒应试,皆取案元。盖县府院试及古场也,其一拨入府学,亦居第一名。于是朋来自远,从学日众。顾遂止卜设帐,同人称美局焉。忽来一人,容饰彬雅。自言:“姓殷,居邻邑。有一女,年十七,三月前得迷症,卧不起。兹饮食渐减,病甚笃。闻先生善卜,故不远百里而来,敢烦占断。”顾曰:“仆不业卜已二载,且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殷固求之。顾曰:“三日报命。”殷去。及晚,顾语于翠。次日系顾初度,翠饮过量,醉。顾自斋回,灯明于室,见一白狐卧榻上。忽出,立寝门外大言曰:“锡灯熔化矣!奈何不俟予先寝?”翠答于室曰:“妾醉,故合衣假寐,非寝也。”顾乃入,曰:“殷某之事如何?”翠曰:“殷女之魂,被王姓巫镇压秋千院苦水井中,欲殷求其医治而图其赀。殷弗求之,故无愈期。可用顷筐盛女衣入井,呼女名穿衣,连呼数声,提筐至女卧室,将衣覆女身,即愈。君止言遗魂于井,勿言被人镇压可也。”顾曰:“卿未卜先知,得勿仙乎?”翠曰:“妾之行藏,君已目睹,何故问?”顾曰:“未也。”翠曰:“门外大言之心,妾实感激不尽。”顾以翠言语殷,殷匆匆去。一日顾与翠把酒闲话,忽见殷率一妇与及笄女入。顾惊问之,殷指妇、女曰:“此吾妻与吾女也。小女得君术,病果愈。未愈之先,吾尝言有能医之者,嫁之。欲践前言,故送女到此,以充媵妾。”顾曰:“仆已有二妻,断不能如命。”心恐翠嗔,故词严厉色以辞之。翠笑曰:“意愿难瘦。设再有二三美人,量君亦乐于容纳。且是女丽而贤,君之家室嗣必赖其成就。”于是为理合卺事。及晚,翠谓殷曰:“良人之所好,妹知之乎?”殷笑而不言。翠曰:“移时妹即知之。”

  顾陡思故乡,欲归,而虞资斧不足,商于殷。殷曰:“尽足用矣。盖连年君所得银钱,另置一处,未少动。”顾愕然曰:“日用何来?”翠曰:“非君之所得,即妾之所出。他人尚能比亻次耶?”于是,将所蓄悉交于殷,曰:“除路费外,可密藏之。”殷愕然问故,翠曰:“其故不可预言。”顾治任归。至中途,遇山水阻去路,店居以俟水消。偶出游,见山下一兰若,墙垣倾圮而殿宇巍然。入视之,见神案上有石子大如拳,异之。殿隅有石数块,因举石投其中。壁间有以香煤画飞禽者,翅足悉备而无首,因用神前香煤代画之。忽自外来一大汉,连顾左右,立顾身后视之。顾绘毕,大汉笑曰:“神案之石子,其君投于殿隅耶?”顾曰:“然。”其人大喜,曰:“有一事相商,祈君移玉从我去。”顾视其人,面目凶横,辞之。其人握顾腕强之,顾不得已从之。山径崎岖,行甚不易,约五、六里,至一幽谷石室中,有八、九人席地聚饮。大汉大言曰:“吾请得大王来矣。”众悉起,逊顾上坐。他一人曰:“吾等十人,作无本生意,悉粗率无谋,欲请文学之士,推作首领。庙中神案之石子,壁间之飞禽,皆假之为卜缘也,君悉应之,可知天缘有分矣。”顾知为伙贼,力辞之。一人怒曰:“来时由君,去时恐不由君。”言已,举刀欲杀顾。顾大惧。忽来一人曰:“且慢,顾先生吾契友也。先生系副贡,不解吾等营生,约之入伙,为累实多。”谓顾曰:“吾送先生归。”至中途,顾问:“何处与汝有旧?”其人曰:“吾名张六,昔车三翡翠玉玩实吾藏置鼠穴。先生知之而不言,迄今感念不置。”顾曰:“汝知务施报,亦豪杰也,奈何为此不法,自寻苦恼?”张六曰:“吾亦悔祸。君善卜,请即为吾卜之。”顾令张自言一时。张曰:“即此时。”顾曰:“时为戌初。”遂袖占之,惊曰:“大祸在即,可急赴旅店避之。”甫至店,时明月莹澈,见一武官率百馀兵丁衔枚驰过。顾曰:“祸事即在此。”张欲尾之,顾阻之曰:“渠既由此而往,必由此而去。待之可也。”移时,官获数盗而来。自门隙视之,悉张六党类。张曰:“设今吾不拯君,吾亦不能脱此大难。其中确有报应也。”言已而去。顾向二妻述遇难脱难之故,尤氏曰:“妾知之。若无张六,妾亦设法拯救。但怒贼举刀时,深恐张六来少迟耳。自富民起程时,妾即欲别君,所以迟延至今者,亦为君有此大难。难星已过,请从此永别。”言已而杳。殷氏惊曰:“尤姊何往?殆非人乎?”顾历言之,殷始知尤氏为狐。

  顾至家,殷见顾嫡妻山氏。山不礼,殷厌其骄傲,因各居;山亦听之。未几,顾没。山无资,不得已商于殷。殷出资理殡事。山德之,欲与同居,殷不可。山继没,殷复出资殡之。山子名命,虽已成丁,未有室。山治家严谨,山没,命无忌惮,渐肆饮赌,产业罄尽,就食于殷,殷厚恤之。命窃鬻殷物作饮赌费,殷叱之,命不服。将鞭之,命曰:“鞭母生之子可,吾非母所宜鞭也。”殷大怒,摈命门外不令入。命外游数日,食饮无门,不得已,诣殷请罪。殷不受,命惭而去,乞丐为生。冬著秋衣,怜寒无人,苦不堪言。一日乞钱货肆,其财主郝翁谓命曰:“汝苦寒如是,盍回家祈怜于令堂?”命曰:“母心狠,祈之无益,且母不如媪仆。盖吾每至饥饿难堪时回家,仆媪俟母寝,另为吾炊。食后,将食馀令吾筐携之,且凑给钱文二、三百。”郝翁哂之,曰:“今吾有友设施棉衣,汝明日来,代为求之。”命喜甚。次日早至,郝为求裳衣二件。命大喜,将执之而去。郝曰:“且慢,施主恐汝仍衣身衣,货此饮赌,须将身衣脱下。”命易衣而去。至春季天暖,命货棉衣夹,夏鬻表衣里;至冬仍号寒行市墟,郝仍为之易棉衣。命之德郝不啻再造矣。命之从事乞丐也,每遇大雪淫雨,不能干人,辄有赒以钱文或干糇者。命以为时运之通,而不知其中之有故也。

  一日,佣送行客赴他邑,归,于路忽腹痛难支,急走。忽见一第,一少妇立门外,意欲急前哀其烦人医治,尚违数武,倒地不能言,而心甚明了。少妇急遣人扶命入客舍,卧榻上。少妇自言曰:“此等暴病,立能毙人,再迟片刻,即不治。”急以药丸纳命口,以清水送下。少时,痛顿止,口亦能言,但四肢无力不能起。少妇曰:“汝顾命耶?”命曰:“然。”曰:“穷困如是,酒赌宜戒也。如能戒之,吾语汝以生全之门。”命曰:“矢从此戒之。”少妇曰:“汝归,至邑东门内某店,问有客名勾成者,自道姓名,渠必厚恤也。”言已,执灯掩扉去。命心计曰:“宜询妇姓氏,容日报效。”转念:“渠既知吾姓名,必与有亲谊,明晨细询未晚也”。未几睡去。及醒,闻松涛盈耳,开眸审视,身卧松林中,大惊。时东方已晞,见衾裯维新,上覆新衣,并袜履悉备,而所著敝衣俱失所在。因着衣而起,枕边有钱二千。病后步履维艰,遂觅代步归。如少妇言,诣店访问,果有勾成。既相见,勾问顾命先君名字,命语之。勾曰:“是吾恩人也。”问命际遇,命直言无隐。勾曰:“弟贸贩他省货物,颇有利息。但吾一人太孤,兄愿伴弟为之否?”命曰:“愿。”勾甚喜。二人同心协力,生意兴隆。甫二年,勾以母年迈,不欲远游,遂以馀剩之物赠命,携本资而去。

  命欲继勾生意而无资,因向郝翁道其意。郝曰:“是不难,吾出本资,获利与吾平分。”命曰:“此不待言。”郝曰:“若然,五日后再议。”嗣郝果出资给命,听其贸易。命福至运转,获利较勾加倍。岁终,携利面郝清算。郝曰:“与令堂算之可也。盖本资实令堂所出。”命闻之愕然。郝曰:“不但此,子连年所衣之棉衣,悉令堂亲身送到,且屡问子之棉衣尚衣之否。吾曰‘衣之’则喜,吾言‘不知’则忧,必急使人探访。令堂为子操心洵苦矣!”命惭愧交集,身似无容,急至家见母,伏地请责。母拽起之曰:“汝无罪,惟所好不可耳。今改矣,可既往不咎。”命见母面带笑容,而目中有泪,问之。母曰:“吾见汝喜出望外,但忆汝历受百苦,为之伤心耳。”命曰:“儿虽乞丐为生,未受饥饿。”母曰:“吾知之。然仆媪之为汝再炊,实属吾意;汝意外所得之钱文、干糇,多吾烦人给之也。”命闻之,情触心怀,泪珠沾巾。母与之俱哭,曰:“汝勿哭。吾为汝认郝翁为义父,自作寒衣,烦渠转给。汝嗜赌好饮,恐当典不能赎,故当日必令易衣而去。门后墙壁所挂污衣,即汝行乞时之衣。所以必置污衣于面前者,见衣如见汝,少慰吾心也。”命视之曰:“母用心如此,儿一毫不知,负母苦心矣。”家人劝之曰:“喜事临门,不宜过伤。”母收涕谓命曰:“汝今春得资贸易时,知汝改过,当即为汝定亲,择于后甲嫁娶。汝今不来,明晨必使人呼汝矣。”既过门,命赴岳家宴。母意其必醉,乃清醒而归,喜曰:“汝自何日戒酒,竟如是之清也?”命细述送客他邑,归病,少妇救拯之事。母曰:“少妇即汝狐母尤氏也。”亦为细述尤之始终。

  虚白道人曰:隐恶,美德也。人能慎之,获福自不可量。顾某之遇张六、脱群贼之大难,得殷氏、保冢子之不肖,皆以此致之。以是知言人之不善之必不免于后患矣。

  郭璞善卜而不免王敦之祸,逊顾生远矣。 上元李瑜谨注

江在新

  汉章戴公,湖北人。以举人大挑一等,分发四川。公货产携眷赴川候补。年馀,始得授资州仁寿知县事,甫一月而卒。未卒之先,自知病不能愈,深为家人虞。欲令归,而家无产业,且无资斧;欲令家仁寿,而衣食无著。遂自叹曰:“我死不瞑目矣!”忽忆所闻绵州在新江孝廉广交友,轻财好施,深恨与渠无素。不得已,暗修书缄,封固授妻子,戒勿启,曰:“吾与江在新有莫逆交,执缄往投,必不冻馁汝母子也。”公卒,无葬地,因停柩古寺。

  公子名濋,年十五岁,与母沈孺人并姊治任往投江公。至,濋向阍人自道历履,细述父言,并将父手缄交之,令渠代投。阍人禀江公。公自维与戴汉章素不识面,见书缄外面书某字:“江仁兄玉披”,大疑。急拆其缄视之,内仅书“戴汉章顿首百拜”,其他无一字,不胜惊讶。会意曰:“戴公与吾本无素,无言可书,故止书拜名,令吾猜哑谜也。”急令妻迎沈氏于内庭款待,请戴濋入客舍。公见濋姿质丰昌,举止淑慎,暗喜曰:“不愧为宦门之后。”伪曰:“仆与令先君在京师结拜时,量贤侄不过五六岁,今已成人矣。穆卜之期早逝乎?”濋起对曰:“未也。因无吉地,暂停枢寺院内。”公遂请善风鉴者为之择地。地既得,命家人同濋如仁寿,移柩葬绵州。为之耗银钱,其事小;为之毕大事,其德巨也。戴公之候补省会也,称贷钱行银若干两。债主闻濋移柩葬绵,从之来,坐索不去。濋百辞恳求宽限,债主不应。其项江公亦一时不能出,遂向债主曰:“分三次,吾代还之,以数月为限,可否?”债主曰:“君果欲代还,一年亦可。须将借券改立君名下。”公亲笔立券,债主始去。公按期如数归还,馀项为之无存。濋母子心实有不安焉。

  濋姊及笄。适有武信骑尉谷某,少年丧妻。谷年仅长濋姊三、四岁。谷遣媒求亲,公恿怂濋母应之。过门止在数月内,而公女亦与之同月嫁娶。公所赠濋姊之嫁妆,与己女无少异。濋之读也,公亲教之。十八入泮,有乡绅某爱其才,愿与结姻,烦公为媒。公商濋母而代委禽焉,继为之完婚。濋母念葬夫及子娶女嫁悉江公一人之力,濋母子之德公,不啻海岱矣。濋忽生懈志,公百辞劝勉,置若罔闻,惟言及“戴公如在,必不任子优游而不加训诲”,濋闻之蹙然动容,伏案勤读。数日后,怠荒如故。屡试皆然。公以知濋有孝思,遂托言谓濋曰:“连日梦令先君到此,视子功课。可将令尊神主请出,供书案上。”濋如命。公每日拈香曰:“公子不成名,皆弟不善教之罪也。”暗窥濋,功用倍往日,月馀不懈,且有对神主而泣之时。公暗喜。后濋请代公上香,公从之。濋自是日迈月征,逊志时敏,不待教而勤苦自矢。三年领乡荐。公率濋赴京会试,路受辛苦,必令早眠。野多风霜,不嫌起迟。送场必俟濋入而始返,接场则濋未出而先到。公视濋犹子,濋亦视公犹父也。濋得赐进士,公之心以慰,公之责亦以尽矣。

  时濋姊丈谷某官武翼都尉,闻濋归,享仪致贺。宴饮间,盛称江公曰:“处友之道如公者,可谓情之极,义之尽矣。不知晚生岳父,谁昔之奉书,如何恳切也。”公笑曰:“令内弟业已成名,事可明言。”遂出一书示谷曰:“此令岳丈所修之缄也。”濋与谷并肩而视,见缄内止书拜名,他无一字,大疑。公向濋曰:“令尊与仆实无旧,不便托妻寄子,故以空函寄仆,令仆会意为之也。”濋闻之,急整衣冠,伏地叩谢。起曰:“向者仅知公之义,今始知公恩义兼尽也。”谷曰:“此恩不可以一谢而遂已也。”濋然之,遂面拜公为义父。后出仕,屡奉银物为公寿。公终,濋服饰哭泣如子焉。

  虚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冻馁者多矣。即不尽然,而贫友来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视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类此者,其人不足责,而友之之人真为无目矣。江公者,竟以无素之人,伪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视其妻子。公盖以为:人既谓吾为友,必吾可以为友。吾不尽友之道,非欺友也,实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无一,千中无一,直万中无一矣!

  此与《古今奇观》中刘仁普事仿佛。 上元李瑜谨注

美人图

  秋子丰,楚人,善画。一日画一美人,方毕,幼子成目注之。丰戏之曰:“汝长大,即令作汝妇。”丰裱之,挂诸寝室,每食,谓成曰:“饿坏汝媳妇矣。”成即盛食供之。及长,知父戏己,而珍之异他物。嗣悬之床头,不时瞻玩,即从塾师读,亦必携之。

  一年,师塾违家少远,日惟朝、午家食,晚不归。因午携干糇,以备晚飧。一夕取食,则无矣。次夕复然,大疑。以为独寝一室,门时外锁,窃食无人,因穴窗屡窥之。忽见一美人执食物而食,审谛之,画图中人也。急启户入视,美人已杳,而美人图仍挂壁间,犹疑梦想眼花。嗣连日食物不少动。越数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虚掩室门以袭之。日暮,师与砚友俱归,潜至居室,自窗窃窥。见女方离画图而下,甫及地,成推门骤入,掺女祛曰:“窃食之人,今始得之。”女惊曰:“君吓死妾矣!请释妾。妾虽有罪,断不畏罪而逃。”成释之。回视画图如故,曰:“适见卿从画图下,何以画图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画之精灵。若墨质艳迹,毫无血气,何能离纸?”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为君之所食,亦妾之应食,故食之。”成曰:“向也卿何食?”女曰:“其言甚长,请间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无所食。君即不以是责妾,妾不能委其责。”室有墙橱,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热气蒸腾,如始饪。既而复取之。未几,肴胾满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尔。”饮间,女曰:“畴昔吾父之画美人也,曰令作君妇。嗣经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气,年馀已成质。曩者,君血气未定,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将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盖以致与君相会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寝。嗣每夕女备酒食,与成同馔。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仅四岁。丰昼理井臼,夜抚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许氏为继室。许亦勤俭,而视收辞色不善。时值冬月,收每食必哭,丰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热不可执,异之。盖许蒸空碗于锅中,以热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见之即哭。丰见之,深恨许心狠毒,捶楚无算。许宿怨虽深,不敢施于收。嗣许生子给,更视收如仇敌矣。收九岁时,成已入泮。丰使收从成读,嘱成无故不许收来家;盖恐许泄忿于收也。未几,丰卒。殡后,成即携收赴斋。一日,成他出。归,不见收。问之,学生曰:“家中唤去矣。”大惧。急至家,见母问弟,母答以未见。急回语于女,女曰:“弟虽有难星,不至伤生,俟夜静妾同君拯之。”既定更,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时。”既而曰:“可矣。”遂相携而去。至家门,门坚闭,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遂携手跃之,觉身𬨎如毛,一跃而过。于地窖中得收。成负之,逾垣归。至斋,见收舌刺二针,赤身背缚如死,急拔针释缚,移时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须与君暂别耳。”成曰:“可。”女曰:“妾已有孕,必生子,祈君命之名。”成曰:“卿代名之可也。”女应诺,遂携收去。成送之门外,倏不见,室中画图亦渺。许知收为成藏匿,欲害成。成谨避之,夜不家宿。母赐食,伪言不饥。一日,母备甘旨,强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坠地,为犬所食,而其犬立毙。嗣无论精疏,以母则不食。母亦无可如何矣。

  居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归家视母柴米。给少长,成欲使从己读。许以己度人,不敢从成言。成再四言之,许如应。许见成于给曲为教训,视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许慈成孝,不啻亲生,而家愈贫,衣食维艰。成赴郡岁试归,路闻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见母无外衣,而手无分文,不得已,将自己瘦袖棉袍脱之,衣母藁葬。惭愧交集,不时哭泣,双睫为之肿。赤身无大衣,不惟寒冷难堪,亦不便赴斋。诸东闻之,为之出钱市衣。嗣馆第颇美,除与弟给吃著外,颇有赢馀,手渐裕。

  服阙,赴省乡试,携给同往。投卷时,忽有人自身后牵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视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给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无人照应,故与同来。”因言母终已三年有馀。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岁服满后始入泮。”成急问曰:“弟现居何邑?与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现居某邑,违兄约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师训教之力。家已殷实,嫂生之子已十三岁。”成闻之大喜。三场后,兄弟携归。至,成妻门迎之,若预知归日之时刻也。成视之,俨然二八女郎,与画中人无少异。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极清秀,眉目之间大有母风。成曰:“卿母子得此乐境,盍与仆同享之?”女曰:“母终后,即欲烦收叔回家请君。叔一闻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觉坠地,是以迟延至今耳。”成因言母死无装衣,脱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为此。”成曰:“何谓也?”女曰:“揭晓后,君自知之。”盖成文卷,房师阅之不佳,欲弃之,见一女鬼衣男衣长跪稽首,大惊,取卷复阅,鬼即不见。再弃之,女鬼稽首如前。遂执卷见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为关节通风。既而自阅之,其文实不佳,决遗之,果见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异之。谓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鬼稽首三四而去。成得中,敬谒房师。房师曰:“子之得中,非缘文佳,实阴功所致也。”成起对曰:“无之。”房官曰:“仆见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细述女鬼恳求之状。成闻之,潸然泣下,曰:“门生继母也。”历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师叹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检视箱簏,见内有畴昔美人图,谓女曰:“盍悬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画图,是自亵也。”成曰:“然则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画日,则与君永别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记之。越数岁,子生孙。百日时,大设祭品,家奠祖先,见女执画图,同冥资焚之。成大惊,与女夺之,已成灰烬,而女已杳。旋见女立烟中,随烟而上,多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人谓娇妻美妾不能执女工者,曰徒作画图看。甚言画图仅可瞻玩,他无用处。岂真能为生人以事人哉?顾无是事,则拯收无人,成虽友于甚笃,难免丧弟之戚;且举案无人,成虽孝思永言,难免无后之虞。然画中人之所为,似非画中人所能为,其或别有仙姬假托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图中人笃于友爱,南岳真真不如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邑案

  某邑路死一人,地保报于官。时已将暮,官令地保逻守,次日检验。地保适有他故,遣人看守。夜寒甚,守者赴近村沽酒自饮。及回,尸已不见。盖死者复苏自去。守者急语地保。地保大惧,以为虚报欺官,重责在所不免,甚怼守者。守者曰:“迤南里许有甲姓新葬坟,天寒,尸必不坏,可掘移之,以塞官责。”地保善之。既启棺出尸,方欲以土填空圹,而东方已明。恐为人遇,急抬尸于孔道,以俟官验。

  官至,验役见尸衣新衣,鞋底踏地无土痕,知非死于路者,遂以盗尸禀官。官令役锁押地保,勿使遁,亦暂不问尸之由来,惟嘱役细验暗禀。役验尸嘴角有烙痕,舌无皮,腹中有集块如拳,甚坚,系熔铅灌死,一一暗复。官点首不语,坚坐不言归。盖以尸既属盗移,必有以此喊禀者,将以之细究情实,以偿尸命也。

  移时,果有少妇喊冤,言夫死初葬,被人掘坟开棺盗尸去。官问其夫之姓名、年庚、死葬之日期、所得之病症,少妇历历言之。官见妇容饰不雅,必非贞妇,曰:“妇女致讼,必有抱告。汝无之,何也?”少妇曰:“夫弟不家,他无亲族。”官曰:“夫之朋友、庄之邻佑亦可。”少妇曰:“有一人可为抱告。”官曰:“汝知其姓名、年庚乎?”妇曰:“渠姓乙名某,年二十几岁。”官曰:“渠与汝夫同庄乎?”曰:“否。与氏母家比邻。”官微哂,立令役将乙传至。官曰:“汝肯为妇抱告乎?”乙曰:“肯。”官亦以妇夫姓名、年庚等问之,乙言之如妇言。官曰:“汝何知之悉也?”乙不能答。官大笑,谓少妇曰:“尸场之尸系盗移,汝视是汝夫否?”妇趋视,泣回曰:“是也。”官曰:“勿泣。盗尸之人已获。”令役押过地保问之,地保吐实。官曰:“虚报之事小,开棺盗尸之罪大。”令笞四十释之。少妇嫌罪轻,官曰:“渠盗尸有故,非图财者比。”少妇力争之,官曰:“渠罪可原,汝罪难宥。”妇怒曰:“氏何罪?”官曰:“勿怒,听吾直示之。汝夫系熔铅灌死,然处此必有所与。乙某者,其自幼与汝有私,而同谋害汝夫者乎?”乙与妇俱强辩不服。官令役剖尸腹取铅。少妇见之大惧,承之。问乙,乙见妇已供明,遂亦供曰:“实与妇未娶时有私,后某闻之,不令妇归,故设是谋,令妇醉其夫,而与妇害之。”

  虚白道人曰:所害之人已殡,则害人者之罪可幸免矣,被害者之冤无由明矣。乃可幸免者终不免,无由明者巧于明,其间实有神差鬼使。天地岂真聋哑哉!

  路毙之人即鬼神也。不然,何巧幻若是? 上元李瑜谨注

瑞雪

  汾州天申殷生,自言不畏鬼狐。人问之,答曰:“邪不侵正。内省不疚,何畏鬼狐也?”每当夏月月下,携酒赴迥野山坡,曰:“如有鬼狐,不妨自来对饮。”总无影响。闻某山下丛葬处多鬼,时惑人,戴月而往。既至,见一青磷跳跃,逐之不及,还则磷复随之。生置之度外,一坟前有石桌,假之自饮。旋见青磷跃面前,曰:“汝亦欲饮乎?”以杯酒遥注之,磷顿息。视之,乃一天灵盖。旁有深坑,置诸坑,蹴土埋之。既而来一少年,长揖伸谢。生问之,曰:“吾即君所埋天灵盖之鬼也。吾日受风吹日哂,魂不得安。君置诸坑而埋之,可谓泽及枯骨矣。”生请与同饮,鬼亦不辞。饮数杯,鬼曰:“无以报高厚,小妹刘瑞雪,欲令充媵妾,愿君纳之。”生曰:“鬼可交乎?”鬼曰:“可。小妹非能害人者。”生喜,鬼起而去。既而同一丽人来,月下视之,艳美异常。鬼曰:“夜深勿饮,可与小妹同归也。”生从之。至家,与瑞雪宿别室。明日语妻槐氏。槐良善,见瑞大喜,令生讳其为鬼。瑞事槐如姑,槐甚善之。

  一日生酒后自邑归,晚经某山,山固多狐。生曰:“闻此多狐,吾何未尝一遇也?”言已,有二狐当道,口吐人言,曰:“闻君不畏吾等,今令君知吾等利害矣。”生善定身术,心恐不能制狐,不得已试之,二狐不能动。大喜,审视二狐,一牝一牡,遂抚其牝者曰:“既能吐人言,必能化人身。吾愿以汝为妻也。”其狐微言曰:“吾父来矣,请少远。吾身必属郎君也。”时宝镜东升,果见对面来一老人,曰:“小儿女触犯尊颜,敬祈宽恕。”生解法术,狐与老人俱杳。庄有巨室第,时见怪异,家人悉惊恐,欲贱货之,无售主。瑞雪言与生曰:“渠宅中有窖藏数千金,可急市之。”生从之,果如女言。而宅中房舍甚多,生徙居,旷其大半。闲院中似有人居,而不见其人,以无他怪异,亦习而安之。瑞谓生曰:“君前于某山下所戏之狐,知其情实乎?”生曰:“不知。”瑞曰:“绝代美人也。”生曰:“卿何以知之?”曰:“自未市此宅前,渠举家已居此宅闲院。吾家于院舍设菩萨位,嗣女于每月初一、十五辰巳时,盛服拜菩萨。”生曰:“吾何以得睹渠面?”瑞曰:“君于神室门外,预设隐身物,届期绝早隐身物内以视之。”生从之。果见一二八女郎,艳妆而来。自隙细审,态姿之丽,如芙蕖之映朝日。至,推门而入。礼毕,出,指生隐身物曰:“谁设是物于此?倘有贼人匿其中,恐为人所不及料。”言已而去。多时,生始出而归。见瑞曰:“爱煞吾也,得亲肌肤,死无憾!”瑞曰:“妾为君谋致之。”

  狐女名三姐,夜与姊同寝。三更时,瑞呼其名曰:“胡三姐,既言以身属殷生,何竟忘之?”既而复言之。狐姊曰:“阿妹睡熟乎?”曰:“未也。”曰:“既未睡熟,必闻鬼言。似此终身大事,奈何言焉而不践也?吾为妹禀父母。”越七日,瑞谓生曰:“谐矣,老狐将邀君就婚于彼。”生未深信。次日果有小纪纲来请,生易服从之去。刚进闲院门,一老人整衣趋迓,视之,即某山下所见之老人。入室坐定,老人曰:“小女既蒙见爱,宜令奉事,祈君媵之。”生起谢。老人又曰:“此院亦系君宅,就此合卺可否?”生可之。移时,一媪同三姐出。老人曰:“此山荆也。”生礼之。三姐傍媪隅坐,同席饮宴。宴罢,踆乌已坠,令婢执烛导生男女入别室。生视女目不转睛,女曰:“君隐身物中时,尚未看足耶?勿谓谲谋足以欺人。”嗣女每早过生院朝槐氏,槐与女母往来如至戚焉。

  年馀,生疾病。巫医曰:“病势至此,非仙丹不为功。”俱辞而去。瑞谓三姐曰:“纯阳大仙之弟子柳仙,现在某山洞中炼丹。子盍求之,以拯良人。”三姐曰:“求之必不得。”曰:“求之不得则盗之。”三姐摇首曰:“大仙之仙剑,时挂洞中。”瑞曰:“即有仙剑,未便真杀子。岂可畏之,坐视夫死?”三姐不能推,曰:“盗之须迟时日,恐良人病笃不能待。”瑞问期,三姐曰:“请限五日。”瑞曰:“五日夫若死,吾敢任其咎。”三姐乃去。瑞知人死必有鬼役来拘,因日于冥路伺察之。一日见一皂帽鬼役匆匆而来,瑞托鬼妓媚诱之曰:“班头何往?”役见瑞极美,遂曰:“吾执票拘人耳。”瑞曰:“有舍亲病危,吾视票中有其名否。若有之,当使厚备差礼。”役喜,以票授瑞。瑞视之,果有殷生名,而伪曰无之。乘役他顾,将殷名克去,折叠交役,役自去。瑞归语于生。五日,三姐果至,手执仙丹三粒,自吞其一,将欲有言,忽见一神入拘之,三姐抛丹于地而杳。瑞急拾丹曰:“可速服。三姐必来索取。”乃与生分服之。未几,三姐果回,神情恍恐,曰:“丹何在?”瑞以分服告。三姐曰:“汝二人害我矣。”生执玉鱼一对,三姐夺执其一。生方欲问之,三姐急言曰:“妾已有身,后见佩此鱼者,即君之子也。”言已,即不见。生服丹后,病立愈,甚德三姐,知三姐必为柳仙拘囚不得归。瑞得仙丹,已成鬼仙。

  十五年后,生有舅氏官西安属邑,病,生往探之。既至,舅病已愈。适逢县试,舅命生同理考事。有幼童怀系玉鱼,生细视之,与家藏无少异,大惊。见童卷面书殷礼,知为三姐所生,而不便相认。因细询其居处门阀,幸违县署不远。明日亲诣之,向户推敲,内出一媪,视之,胡三姐之母也。后媪入,幼童在室读,媪谓之曰:“汝父来矣。”时生乏嗣,喜出望外。问三姐,媪曰:“为丹故,囚山洞甚苦,日望救拯。”生曰:“俟礼试毕,同归后议之。”生归署,阅礼文,颇明通,遂言其事于舅氏,取为案元,得入泮。将议归,礼欲见母而后行。媪曰:“势不能也。”礼泣曰:“即知母之栖迟,亦可少寄怨慕也。”媪不得已,导礼之一山,指立崖曰:“崖半之洞口,即汝母居处也。”礼视之,上下皆不及,遂大哭曰:“既不能尽子职,又不能济母难,母何需有是子,子何能无忝于母?”哭多时,无动静。媪劝礼归,礼踊曰:“果无救母之术耶?果无救母之人耶?若然,吾必于天齐庙玉皇宫控纯阳,问渠窃丹救夫,应得何罪?”言已,见一少妇立洞口,知为生母,望空稽首。拜毕,其少妇曰:“勿妄言。子归,恳求尔刘氏母,自能救吾。”言已即不见。礼一喜一悲,归禀父。生请媪同归汾阳,媪曰:“吾女以君之子寄托,任大责重,曩恐不能胜。今礼既成人,君父子又团聚,负担既弛,请从此别。”生留之,而媪已杳。

  生父子归,槐大喜。礼见瑞雪,长跪不起。瑞拽起之,曰:“子之意,吾已洞悉。柳仙之怒,不在丹,在汝母盗丹时伪为其师,故藏怒莫释。哀之必不垂怜,惟敬求其师可耳。但纯阳去来无常,俟来时,吾指示之。”一日,瑞曰:“纯阳来矣。某山有纯阳庵,汝速往,俟庵门外,见有跛道背负宝剑入庵者,急尾之,杜门稽首,自道所求,大仙如有所言,悉应之,万勿存畏难苟安之心。”礼急往,果见跛道入庵。礼入,稽首自道如瑞言。道人曰:“汝误矣。吾惟知化食充饥,无他能。”礼稽首而泣,不一语。道人曰:“如汝言,求吾释放者,实一狐耳,于汝何与?”礼曰:“狐实吾母。”道人曰:“汝母现病洞中,大势已危,吾即释之,未必能归。其病非人中指血合药不能愈。汝能忍痛割指出血以济之乎?”礼曰:“能。”道人出酒杯,解负剑,令礼闭目伸手。礼如命。道人曰:“吾将割,子勿惧。”礼诺之。多时道人不割,疑之,睁目而视,道人已不知去向,含泣归。至家,见一丽人同家人话堂中。问之,父曰:“此即汝之生母。”母子相见,悲喜交集。三姐曰:“吾虽归,不久家居,三、五日即去。盖吾自服仙丹后,不食亦不饥,更兼洞居十七年,得专修练,已得仙术,亦不幸中之幸。”礼闻之,大哭曰:“甫见母面,旋即生离,儿何以为情?”三姐曰:“为子留三月,可也。”礼以期月为请,三姐曰:“亦可。”仍至三月仙去。

  嗣槐氏卒,一切家务悉瑞经理,令礼兼应居邑试,复入泮。生享稀寿,死时口吐红丸。瑞以之授媳全氏,曰:“此汝翁昔年所服之仙丹,务好收之,百病皆治。”瑞启移昔年自己之尸,与生与槐氏合葬,毕,去不复来。后礼得时疾,百药罔效,将就木,全氏忽忆姑言,将翁所吐红丸与礼服之,果立愈。

  虚白道人曰:畏鬼狐,畏其不正,则心必不正;不畏鬼狐,不畏其邪,则心必不邪。即不畏鬼狐一节观之,其人品之端可知也,其存心之正可知也。夫如是,不惟不畏鬼狐,鬼狐且畏之。畏之则敬之,故不闻正人君子死于狐、祟于鬼也。

  与《雷峰塔传奇》仿佛,而此尤纯正。 上元李瑜谨注

赵诚

  济邑赵诚,产业无多,颇有蓄积。有友甲某,贫甚,屡向诚称贷无还时。后欲作生意,乞本资于诚,诚复多与之。甲所贷若干,诚悉不令子知。甲生理兴隆,货财生殖,悉赵诚之力。诚忽得时疾,自知难愈,因将外欠者之姓名钱数,录清授子荣,而甲某所贷悉不言及。遣人召甲,欲与永诀。甲不至,诚犹以事忙原之。未几,诚卒。甲闻之,立刻赴吊,其哀无涕。已,谓诚子荣曰:“汝父未病时,借吾市钱若干,汝知之否?”荣惊讶曰:“不知。先父亦未提起。”甲曰:“谅此项今亦不能归楚。俟汝父殡后再议。”言已辞去。荣自言曰:“吾家时有用度,何至借甲若干钱?若云其无,甲与吾父莫逆,断不虚诈。”不禁对灵大恸,且言曰:“若果借甲钱文,盍并载于外欠帐单,以便如数清还?”荣泣未已,诚已起坐灵床,谓荣曰:“勿泣。吾实未借甲钱文。汝遣人请某甲、某乙、乙某等,勿言吾死;著人召甲某,勿言吾苏。”使者去,诚衣殉衣,步客舍以俟。未几,某甲等先至,某等闻诚死而复苏,见诚举止如素,而面颜如土无血色,不胜惊异。甲某继至,见诚大惭,强为周旋,实深忸怩。诚曰:“甲某,汝所借之项无据者且不言,初次借吾若干,某甲兄经手,有诸乎?”甲以某甲在座,不敢不认,曰:“有之。”诚曰:“二次,某乙兄过付,还乎未也?”甲曰:“未还。”诚复曰:“若乙某兄,汝不惟烦渠屡次借贷,即吾给汝生意本资,亦渠目睹。吾即借汝钱文若干,尚不敌欠吾者五之一,况无是事乎?”某等问其故,诚曰:“甲某以吾死无著对,捏称吾借渠钱纟昏,向吾子讨要。”某等闻之,悉为不平。诚谓甲曰:“同众位在此,吾果借汝钱否?”甲不语。诚怒曰:“汝意欲倾覆吾家耶?”甲赧然曰:“非也。君实未借吾钱文。盖恐君死,令郎索讨借项,故捏欠以少抵耳。”诚曰:“汝所立借券,吾早焚之。”因谓子曰:“甲某之项还否,听之,不许向讨,如违吾命,即不孝。”荣唯唯。诚复曰:“天下人皆可友,惟无良心者不可友。”言已,以冷津唾甲面,恚恚而去。众尾之,见诚自卧灵床。视之,已气绝矣。

  虚白道人曰:赵诚之死而苏,苏而死,人皆谓其为子。余窃以为不然:盖怀不平之气耳。夫欠债不还,或有惭愧之心;人不向讨,或有感激之意。至于幸债主死而捏欠以抵,天良丧尽。赵诚之事,洵大快人心。

  冥路来去自如,此诚轻财报也。 上元李瑜谨注

恶梦

  邑某,盖居为不善无不至之小人也,而居诸小康,享用颇裕。一日微醉寝,梦一人约共夜饮,某辞以醉。其人强邀之,某从之去。甫出门,忽忆其人早死,且与有怨。盖其人尝当女于某为婢,某惑尼姑之言,使其女削发为女僧。女父耳其事,途遇某而让之。某怒,恃强向殴。其人怀忿致疾卒。某忆其事,欲急回,其人掺之曰:“汝何之?吾今得反怨于汝!”遂殴某,而力仍不敌。忽来二人,若差役,谓某曰:“汝果强横如此。”共殴之。某呼家人比佽,闻家人谈笑,乃号呼声哑,无一出者焉。既而三人共拽某去。至一处,如衙役班室,将某缚执于地,而递守之。某自思尝施如是之挫于人,未有施如是之挫于己者,不胜忿恨。十馀日未得食,但觉饥火烧心而不死,忿谓守者曰:“吾若有罪,合死于官法,不宜饿死于汝班房。”守者曰:“官府公出未回,罪人悉俟用狱,汝独不能待耶?”忽来二役曰:“官府升堂。”急以缧绁其项,牵之去。至一衙署,缥碧为瓦,极壮丽,推某于数人中,曰:“暂候于是。”某见数人各带刑具,知悉为罪人,遂问之曰:“此何衙署?”其人曰:“幽冥地府。”某惊曰:“吾未死,何得到此?”既而役推某入。某见官恭正高坐,马面牛头之俦胪列左右。官见某大怒曰:“是人天良丧尽,急剖其心,使投生畜类。”红须吏人曰:“伊年限未尽。”官曰:“刑不容缓,应得之罪,使其生受!”叱役拽之下。役引某至一处,见一方塘,不甚广阔,其水清澈见底,有二人浴其中。役谓某曰:“汝盍亦浴之?”某心愿焉而迟疑不决,役推坠之。已而水浊如泄秽,其臭异常。彼二人抑某头使饮,多时,二人始不见。某平素登厕,每带香物以避恶秽,何堪臭水满腹,不禁大吐。吐已,水复清澈如故。忽觉其水凉甚,欲登岸,觉有物绊其足,寸不能移。既而朔风吹水,水尽冰冻,体麻木,四肢不为所有,惟觉心下微微有暖气。以重裘御寒之身,遭此大寒,苦不堪言。忽醒,日已三竿,不禁大呼曰:“冻死我也!”急令家人取寒衣衣之,移时始如素。家人问之,亦不讳。

  及夕,饱食寝。忽觉饿甚,开目视之,身在囿中,眼前饿鬼无数。众鬼指某曰:“体胖若是,不知饿几蓗拾年始如我等皮裹骨。”鬼多以豆饼充饥,某饿极,不得已乞之。鬼曰:“汝未尝以剩馀食乞人,必以乞人不足怜悯。今乞于人,人亦效尤。且我等之所食,实汝养犬马之物,岂屑食乎?”悉不与。忽闻鬼举欣欣相告曰:“今日官来放风,吾等可各觅食物。”未几果囿门大开,众鬼踊跃而出,某亦从之。路旁有饭肆,趋赴索食,乃食饮若干而饥如故。欲再食,顿思囊中无有,自幸与主肆者似曾相识,遂曰:“该钱若干,祈暂登外欠,不日奉楚。”主肆者不以为可。某曰:“吾实分文无有。”曰:“汝无钱文,不有衣服乎?”某曰:“二日栗烈,无衣必冻死。”主肆者怒曰:“吾生前欠汝利息数百,强留吾衣为质,彼时亦严寒,吾未冻死。”驱伙友强脱之。某两手抱肩而出。有人呼之曰:“来,吾衣汝!”且言:“似此寒天,质人衣服,不情之至。”举青棉衣授某。某冷极,不遑细视,急被之,其人已杳,而身化为豕。即有相识之屠人缚执之。某视缚执之豕有七,而身列其末。凡屠豕,屠人先以木杖击豕首,盖欲豕昏晕,不知致死之痛苦,亦屠人之美意也。某素尝见之,曰:“豕死何足惜,何必以木杖击之?”某为屠人财东,何敢不从。某见屠人屠豕如其言,始恨自言自受。某化之豕,直至剖腹数肠,而某始醒。醒时,犹痛极难忍。

  某大惧。因思昼寝,至夜坐以待旦,庶免恶梦之苦。午刻即卧,时溽暑,令妻执扇扇之。忽觉其热异常,瞑目詈曰:“畜生!挥扇亦无力耶?”闻男曰:“畜生勿詈,移时将更热。”开目视之,身卧铁丝床,床下燃炭初红,欲起,二人以铁叉抑之。俄,火尽红,须发皆燃,皮肤焦,痛苦之极,不若速死之为愈也。彼曰:“可矣。”此曰:“夜未央,且多一时刻,亦可少泄吾忿。”曰:“何忿?”曰:“吾子死于子媳,实死于是人。”彼问其详。曰:“难言也。”又许时,火床顿无,身卧凉地,渴极乞饮,二人曰:“请少待。与饮时勿谓少拂尊意,大怼吾二人。”某见二人移一巨瓮来,以钱实其中。某曰:“此钱何来?”二人曰:“悉汝集聚,但取之不义耳。”二人旁设三足锜,爨以干柴,未几火旺锜红,取钱入锜,熔为铜汁,以铁勺挹汁灌某,流唇外则皮脱泡浮,入咽喉则脏伤腑败。平素患得,此时欲失而不得也。汁尽,梦始醒。

  某嗜食鸡犬,其所食者,必活缚之,用沸汤泡去其毛而后杀。鸡犬哀死之声,人不忍闻,彼独视之以为乐。继梦赤身倒地,鸡犬围伤之。鸡啄其眼,犬裂其肾。欲挥之,而手足不能动。旁有三人席地共饮,呼其救拯,袖如充耳,心甚恨之。一时许,三人自起,共逐鸡犬,某转德之。乃三人缚某于桩,用沸汤顺头浇之,统体糜烂,而鸡鸣狗吠若各有欣喜之意。约夜半,人与鸡犬始不见。某欲归,不识路径,半里之外,忽睹村落。近视之,止一人家,外户虚掩。某欲寻人问途,十扣不应。闯入,见冠者五、六同桌共饮。其妻抱琵琶对席弹唱。一人拥其女,交头接吻,狎亵备至。某大怒,握拳殴妻,误伤女眼。某怒方盛,而妻、女与人俱杳。欲出,一恶鬼执巨锤迎谓曰:“汝淫人妇女,人亦淫汝妻子,何怒为?”以锤击某首。某醒,尚头疼如破。见女眼青,问之,女含羞对曰:“夜梦父伤,父忘之耶?”某闻之凄然。复问妻曰:“汝实言,吾不尤汝。”妇曰:“君初得恶梦之夜,梦神人令吾率女为娼,以敌君淫恶之孽。”某惭愧交集,无可如何。嗣铁锁穿肋,铜刀刮面,挖眼击膝而并受,禫肩刷皮之难堪,千辛万苦,悉由梦受,至十日始已。

  某精神衰甚,饮食少思,若大病初愈,而每食因饿梦难堪。知乞人之苦,凡有乞丐到门,必令家人多少速与之,使彼转乞。一忆梦凶,不胜觳觫,恐梦情复恶,因思祷神祗以解除之,附近庵观,致祭殆遍。至十日,所梦如故,惟饿梦不再。每梦醒,辄非神圣,谓:“土木偶何与因果?吾若势力所及,必改天下寺院为孤贫栖流所。”某自计连梦已及十日,再受一夜之痛,亦可少休,犹不幸中之幸。及夜乡晨,有人执铁钩将拔其舌。某惊曰:“此前此未有之事。吾又作何孽,而复以此加之?”其人曰:“非毁神圣之所致。”某闻言,知罪由自召,忍痛受拔而不出声。及醒,自咬其舌,鲜血满口。某以饿梦之不复,拔舌之更添,知祸福皆由自求,于是反素行,改新过,拔舌之责,不期免而免。嗣外财不贪,铜汁不入于口;荤腥不茹,沸汤不及于身;收屠人之本资,身不化为豕;绝私交之妇女,妻不梦为娼。诸事斟酌,不敢妄为。十夜之苦,月馀得去其七。自知罪孽深重,一时不能尽消,不知若何行为,全消梦魔也。人言孝能感动鬼神,逢凶化吉。自思父母双亡,孝无由进,乃结茅屋于父母墓侧,谨具庶馐楮帛,竭诚祭扫。因念梦惩之苦无所告,不禁大恸曰:“儿不孝,不能竭力事生,悔之无及。今愿从于地下,少进定省,以报大德。”哭已,伏地不起。晚宿茅屋中,每日晨、午、暮三次致祭,两越月,果无恶梦。里人喜其改过,劝归之。惟梦身居冰中,十日一次。忽忆为尼之女及笄,赎回,择婿嫁之。寒冰之狱亦绝。

  虚白道人曰:闻之至人无梦,无欲故也。以是知梦之吉凶,各有由致。世之得恶梦者,勿谓幻梦无系关,必旦昼之所为寓恶意,意念之所存反中行,神人假之以示儆,亦假以罪之,使暗自忍受也。语云:欲禳恶梦,诸侯修德,大夫修官,士修身,则灾祸自散矣。

  有此恶梦,可以补王法之所不及,庶恶人稍知自戢。 杨子厚

  天下之怙恶不悛者多矣,何无此恶梦以儆之?吾欲问诸趾离。 上元李瑜谨注

许翠娥

  山西刘希文,余忘其郡邑,其于符录及地理阳宅、占卦算命,悉知而不精。然不以不能为能而罔欺,不以能为不能而勒索,盖正人也。惟符录之事,事属不测,但以无惧为主;虽不能胜,必试之,即受耻辱于鬼狐,亦漠然置之。妻死,家无系怜,恃艺糊口于四方。游至平阳,有为狐祟者邀之去。刘为之设坛焚符,不应。三焚之,仍不应,刘亦无可如何矣。既而来一丽人,谓刘曰:“吾之来,非君符水有灵,实吾自至。盖以吾家与君属至戚,故奉亲命来相邀。”刘问之,女曰:“吾胞妹许翠娥,幼字于君,君负约别娶。吾父欲为妹另择配,妹不可,迄今犹守贞以俟,故邀君辱临,以就婚耳。”刘曰:“吾别无婚媾。”女曰:“此令先君之所为,君应不记忆。”刘喜,不遑细询,立欲从之去。女曰:“何急也?吾去,君所医者之病即愈,可受其谢。五日后,奉迓台驾于东门外,午时为度。”言已而杳。

  初,希文之父路拾一小狐,似初产。携至家,喂以米粥。三日眼睁能走,两越月如小犬,其毛如濡可爱。刘时五、六岁,常戏弄之,当昼亦有拥之而卧之时。父见之,戏曰:“此汝妇。”又三年,如巨犬,刘每食必食之。忽不见,刘思之而泣。父戏之曰:“想汝媳妇耶?”此事刘固识之,而意料不及此。及刘受病家之谢,已及五日,遂如女邀。出其东门,见一小车驾驹俟周道。御者见刘曰:“君刘贵人耶?”刘曰:“吾非贵人,吾刘希文也。”御者曰:“吾即迎接贵人者。”即车中取衣冠奉刘。刘衣毕升车,展铃而发。不多时,数里外忽睹城垣,刘曰:“此何处?”御者曰:“此岳阳城也。”刘心计曰:“一百二十里路,倏忽即到耶?”未几,至一庄首,见数人盛服并列,若候客。御者曰:“彼悉奉迓贵人者。”刘闻之,下,整衣与揖。共陪刘至一大门,悬灯结彩。既入,花烛之仪,宛如世家。刘见新人娈胜伯姊,不胜之喜。及寝,刘曰:“卿之族徒,仆已悉,但不知与卿家何日结亲?”翠娥笑曰:“妾幼时,君牵与同卧;妾去后,君思之而泣。忘诸乎?”刘豁然。及半年,翠曰:“君可以行矣,岳家不可久居。”刘曰:“诺。但仆客游无方,卿不从仆去,则属不情;卿若从仆去,诸日奔波,卿不能堪,且于仆之所为,大有违碍。难何如之?”翠曰:“是不难。君行矣,无论君投宿何处,妾每夕必自至。”刘不语,翠曰:“君请勿疑,妾不食言。”刘去,每宿旅店,翠果继至,且预言次日某事某事徒劳罔功。刘如翠言为之,果有利无吝。月馀,翠欲归省,请十日自回。刘曰:“月馀卿未一归耶?”曰:“然。”曰:“何处俟卿?”翠曰:“勿庸。君游不出百里外,妾自能寻之。”刘许之,而翠去。

  刘游至一山庄,闻号泣者凡四、五家。刘讶曰:“何丧之同也?”问之,庄人曰:“东南山有蛇精二,变化人形,雌惑壮男,雄祟丽妇,且时吞噬冲幼子女。今之号泣者,悉丧子、丧妇与丧幼年男女者也。”刘恻然曰:“何以知为蛇精?”庄人曰:“庄首有巨湾,水极澄澈。是物每夜同来饮水。”刘曰:“可得睹乎?”曰:“可。”及夕,胆豪者伴刘隐身湾侧以俟。二更后,遥见明灯四盏,其来迅速。庄人曰:“明灯即蛇眼。”及近视之,长约五丈,粗可一围,刘亦为之毛发猬树。晓,观其去来踪迹,其来路草皆下仆,去路草悉上偃。刘见几生情,曰:“吾能除此毒害。”庄人喜,问其术。刘曰:“急市尖刀数十把,预备火炮响器。”庄人如命。刘同庄人于蛇去路草莽中埋尖刀,微露其锋,半步一把。埋毕,谓庄人曰:“于蛇将去时,急燃火炮,共敲响器,以惊之。”众共应诺。蛇受惊,急去。至埋刀处,蛇身重,草益偃,刀尖大露,刺蛇腹。蛇痛,行益急,益急益痛,益痛行益急,未几,蛇腹两开矣。其雌在后,亦有灵性,急回,从来路去。庄人大恐,曰:“二蛇止伤其一,彼一必复仇。”恐受刘累,悉不容留。刘不得已,移居于庙。知孽自作,悔之已晚,唯思翠来与之永诀,死无憾。日暮,翠仓惶入曰:“君死期至矣。妾在此决不令君为之。”刘详语其事,翠曰:“怨君多事!今宵妖必寻君复仇。妾能匿君二夜,三夜不能。”令刘伏神后,以物遮盖,书符以镇之,曰:“勿咳嗽,勿妄动,饥亦忍之。性命攸关,非小可!”言已,出庙远远审之。未几,蛇乘风至,盘旋空中,虺虺如雷。庄人屏气不敢出,翠亦为之战栗。多时,觅刘不得,始去。次夕,翠即刘伏处告之曰:“免得今宵之难,可获亻幸生。”刘问之,翠曰:“不必问。君伏处勿动。”蛇至,威势更厉,至晓方回。翠喜谓刘曰:“起。二日未食,应饥死。”饭后,引刘去。至山后,遥指曰:“彼即洞口,洞有仙人,至彼竭诚礼拜;拜已,哀其救拯,伏地而泣。日暮,务禁声伏处。妖至勿惧。”且教以哀之之言曰:“毒虫违大仙洞府不远,今毒害人生,谅亦大仙不忍坐视而必除之者。吾除之,不啻为大仙除之,且为人除害,害及己身,无妄之灾,亦必大仙之所悯恤。”刘曰:“卿知仙人之姓氏乎?”翠曰:“并仙人之为男为女,妾亦不知。”刘心疑,不得不去。至,礼拜泣语如女言。及皓魄东升,忽闻风声,即见巨蛇随风至。将近,复折身飞去。复来复去。刘仰视之,见一女仙执剑立洞上,知蛇之去,盖畏仙与剑也。俄,蛇从旁猛至,吞刘。仙斩蛇夺刘,刘已死。以仙丹医之,刘咽喉紧闭,丹不能入。仙弃之不忍,四顾无人,因接吻以津送之。闻有人笑曰:“可谓从井救人矣。”举首见一妇人立面前,审视之,曰:“野狐可恶。不能自救若夫,而曲委于吾。此何时何事,而以常情笑之。”翠谢过。刘起坐于地,见翠与一女子并立,知为拯己之仙,稽首致谢。翠曰:“大仙与君接吻以医,君不可一谢而遂已也。”仙怒翠以目。翠曰:“此莫大之恩,不得不表而明之。”又曰:“若人为客,旅次不便奉养。愿大仙洞留数日而后遣之。”女不语。女入洞。翠牵刘从之,女亦不禁。翠为媒合,遂成夫妇焉。刘问其来历,女曰:“妾牡丹仙也,自受吕仙戏辱之后,藏修于此,矢不适人。因医君自失检点,惹人嘲笑,不得不从君之请耳。”庄人见二蛇皆死,不胜欢虞。不见刘,谓刘亦死,作庙祀之。

  刘之与二妻洞居也,四、五年后,女产一子。洞中不便养育,翠请代养于庄,女从之。刘与翠抱子入庄,庄人见之,竭力奉迎。刘指翠与子曰:“此吾妻子,欲居此,祈假住处。”庄人曰:“为君立有生祠,可去像而居之。”刘曰:“居之可也,其像可勿去。然其功在仙女,吾何力之有焉?”为庄人详述之。庄人复塑女像于刘像之旁,四时致祭。翠之庄居也,刘时往来。至其子娶妻后,刘始不来,而翠亦杳。庄中至今犹有刘后人焉。

  虚白道人曰:刘希文之欲制毒虫,以闻哭声起意,毫无利心也。无利心而为之,则止以除害为心,而无畏害之心矣。兴利者有利,除害者无害,刘之死而复生,虽似幸免,实非幸免矣。

  牡丹仙积此大功,足以证果。 上元李瑜谨注

齐氏

  蝗虫为灾,亘古有之,未有若咸丰六年之甚者也。其年四月间,忽来飞蝗,亦不甚多,但其集也多配对。乡人大恐,盖虑其遗种为害也。不日果生小蝗,先如蚁,继如蝇,至若大枣核大。生蝗之地,禾苗尽为所食。其生不一时,亦非一处。其跃也,一有所向,他悉从之,其势如流水。以物击截之,被截者止,倏集尺馀厚。其所止之处,半日即成赤地,为害已甚。至禾秀而将实之际,蝗多生翅。其飞也,遮天蔽日,望之如霾,莫高之山,对面不见;其落也,禾尽偃,每科禾约有二、三十枚,未几穗叶悉无,奇灾也。七年,蝗复生,幸人心一时之齐,随出随打,虽有,非大害。八年,蝗又生,众鸟皆食之,蝗因净尽。天灾流行,洵有定数也。

  闻长邑之灾,较历尤甚。长有齐氏,乐某之妻也。氏夫亡子幼,惟翁尚存,而得残疾不能步。初,乐翁之得疾也,两股麻木痛疼,氏恐成瘫痪,出积蓄为翁延医理治。翁曰:“积蓄不易,吾病难理,多年之私蓄一时妄费,甚为可惜。”氏曰:“可私蓄不可私用。媳积蓄原为送父终之备,今且以之救急,父百年后再为之计。”乃私蓄尽而医药不效。氏欲货产治理,翁禁之不听。三年之久,病仅去麻木痛疼,而足仍不能履。氏知病不能医,遂遵翁命已之。所馀产业,不足食用,惟笃勤俭,可免冻馁。氏自饭疏食,躬亲耘获;乡人见之,每深喟叹。至步蝗移害将及氏地邻壤,氏坐地首恸哭,哭言:“使上无老,即与子饿死,命也,亦不怨天。”及邻壤蝗已满,哭益恸,农妇劝之不醒。后来一妇人曰:“汝等不善劝。”遂谓氏曰:“汝翁已饥,呼汝多时。”氏闻之,哭立止,收泪而归。翁见氏泪眼赤肿,知为蝗。谓之曰:“此天灾,哭之无益。从此勿适坡,听之而已。”氏如命。而步蝗自氏地跃过,毫无所伤;飞蝗亦不落氏地。此事向余言者凡六、七人,悉不知氏之里居与夫名。

  虚白道人曰:齐氏言“可私蓄不可私用”,其私蓄为亲也。出私蓄治翁病,不愈,复货产医之,不以财物俭亲也。以是推之,其为蝗而泣,非为身与子,诚哉为亲也。夫既为亲而泣,则甘旨不足供亲,知其暗泣者有之;饔飧不足养亲,知其夜泣者有之。独免蝗虫之害,蝗神不为其地首之泣,盖为其孝也。不然,彼时愚妇为蝗而泣者,不少概见,何以悉不脱蝗口之灾也?

  守之贤者,蝗不入境;妇之孝者,蝗不入田。理之当然,即事所必有也。 子厚

矫娘

  前明,广西穆思镗与湖北金律,同官山西县尹,俱清正。穆一女与金公之子同庚,遂结婚姻。未几,金丁忧归。所经村镇有李仁者,善武技,有一女而无子,钟爱之,因令男妆教以武艺,以矫娘名之。一日,矫娘适立门外,见金公过,急至家谓其父曰:“门外过一官长,后跟数人,似强盗,出庄必害官长,父盍拯之?”仁曰:“事无关切,不与闻焉可也。”矫曰:“不然,武艺在身,固赖以自恃,若见人之危难而不拯,大负技能。”仁韪之。急束装追逐,果见六、七强人逻行客车辆,势将强夺财物。仁喊曰:“白昼御人官道,王法何在!”众贼见仁,舍客同赴仁厮打。矫恐其父有失,借乘而往,果见其父孤掌难鸣,势已将败。矫大声谓父曰:“儿来矣!”仁大喜。矫幼习弹弓,五十步内,弹发每中,贼不能敌,始各逃窜。金同仁回。仁夷左股,血出不止。金书一药方,曰:“此异人秘传,专理破伤。”仁服药,不惟血止,痛苦立愈,因珍藏其方。金感仁救拯,见矫娘慧丽,遂谓仁曰:“吾有一子与金郎年相若,可令二人结义。”仁笑应之,盖以误以己女为子也。金幸无眷属之累,主仁数日,贼夜来二次,皆为仁父女驱逐。临行,厚赠仁。仁送至半途而回。金起服,复官北省。欲为子完婚,道之云远,诸事不便,深以为虞。时穆公罢官归里,忽专人持缄至,内言:请公子就婚于湖。金大喜,书缄答之,内定遣子赴湖之期。

  金公子西庚之奉父命就婚于湖也,有从人服事焉。将及湖北界,从人病卒。睘睘独行,辛苦不堪。薄暮投旅店,先有一人在焉。其人问西庚来往,庚大略言之。其人伪喜曰:“小人赵才,即奉家主人命,奉迓贵人者也。”百般奉承,言语卑恭。庚年幼,不逆诈而信之。才曰:“公子何无仆从?”曰:“从人病卒。赁车人不能待,亦自去。此处有赁车者乎?”才曰:“勿庸。前行数里,有家主人至戚,可假乘舆而往。若早行,日夕即到。”庚喜极。店主之女悉闻二人言,历语其父,且曰:“赵才叵测,若早行,必害金公子,父其救之。”果夜未央,才即呼店主开门而行。店主谓其女曰:“信矣。彼去,吾尾之。汝务束装速去。”女应诺。女父出庄不见才等,急追里许,时月明如昼,前望仍无影响,知其由径而行,急改途追寻。盖才引庚走小路,庚疑而问之,才曰:“由此近数里。”庚不疑。至一松林,才不行。庚问之,才曰:“算清账目再行不迟。吾数以贵人称汝,今宜以贵人称吾。吾将冒汝名替婚穆室。速言其事,以备应对。”庚不言。才以利刃刺庚下体,庚不得已言之,且曰:“吾父之手书,两家之信物,俱在包裹中。”言毕,才举刀欲杀庚。庚哀求全尸死,才从之,缚庚于树,以绳勒庚项而去。才恐庚不死,回视之,果气息未绝。将复勒之,而店主适至,才败走。店主欲回救庚,而才复回击之。店主之女至,才始窜去。店主负庚至家,庚已苏,但伤重。店主急市药治之,痛立已。庚曰:“是何药味,如此神验?”店主以方示之。庚视之,是其父笔踪,曰:“是方从何处得之?”店主曰:“数年前,救一金姓官长,吾被贼伤,官长录是方治之。以方有神效,故敬存之。”庚愕然曰:“君姓李名仁耶?”仁曰:“然。”庚以伯父称仁,曰:“伯父所救之官长即家父,吾父子皆得伯父再造之恩。伯父何以居此?”仁曰:“亦为令尊之故,与贼结仇,不时骚扰,恐堤防少疏,为其所害,三徙而至此。”庚指仁女曰:“此即小侄之仁兄也?”仁笑曰:“非汝仁兄,实汝仁姊矫娘也。”庚莫知所以。仁令女改妆出见,庚见之大喜。时矫娘之表伯齐某在侧,俟仁父女俱出后,庚谓齐某曰:“吾欲娶矫姊为次妻,不知可否?”齐曰:“可。吾试为君媒之。”齐见仁道庚意,仁甚喜。齐谓庚曰:“事不宜迟,明夕即可合卺。盖赵才既冒名而往,渠有令尊手书,穆公亦难辨真伪,迟恐事偾,君宜速去。去时,令吾表侄女男妆从之,伪为从人,方可远害。”庚然之。遂如齐言措施。仁有契友秋某,亦拳棒行之巨擘,草窃之所畏者,其居违穆公十数里。庚与矫临行,矫请其父居秋室,以为救援。仁应诺。

  才冒庚名见穆公,书据不爽,穆信之。继见才礼容生疏,旋复疑之。及西庚至,阍人禀白,穆大骇,曰:“何以有二金公子?”急于别院接见之。见庚举止淑慎,实为宦门后嗣。及闻庚路逢贼人,夺去金公手书等言,穆不信,遂不礼庚。庚将行,赵才忽至,反谓庚为冒名,叱使令殴庚。幸有矫娘护持,未为所辱。矫同庚至秋某家,夜来六、七贼,言与金西庚有仇,欲得甘心。秋与仁父女击散之。

  次日,仁偕庚、女归。矫谓庚曰:“君之事何以处?”庚曰:“弃之。”矫曰:“不可。虽未于归,究属伉俪。若听其误中奸谋,失身贼人,渠固为生平之不幸,君亦终身之悔恨。盖夺妻之恨,人所不能忍者也。若君独忍之,君诚无心肝人。”庚曰:“穆公父女真伪不辨,仆深痛恨。”矫曰:“此不足为穆公咎也。公与君不相识,恃为凭信者,惟吾父手书等,才执之先往,君又后至而无据。赵才即假,公既以为真;君言即真,公必以为假,势所必然也。此亦不足为穆姊咎也。婚姻之事,惟从父母之命,穆公以为真,穆姊何敢谓假?且闻君复至,将不敢谓真为假,亦不敢谓假为真。其情固大可悯也。”庚曰:“然则何为而善?”矫曰:“妾意君试居于此,妾思一术得见穆姊面,凭不烂之舌,旬日后,保君夫妇会面,同赴父任。”庚不可,矫不听。庚曰:“穆氏若来,卿宜上之而己居其次,且床第之事,渠分去一半,嗣卿必有悔心。”矫曰:“此以私心窥贞人。”遂同父至秋某家。谓父曰:“十日后,父备小车,每日绝早俟穆公庄外十字路。”仁应诺。

  矫与父直赴穆第,仁谓其阍人曰:“吾女欲佣人作针黹,不知宅内用人否?”阍人曰:“必用人。盖急为吾家姑娘作嫁妆也。”引女见穆夫人。夫人喜矫慧丽,即令伴女秀英理女工。矫善窥秀意,三四日,秀即视矫为心腹,寝食不离,姊妹相称。秀每夕灯下翠黛生愁,微声叹息。矫初到,情疏不便问,遂问曰:“有何疑难,不豫若此?”秀不答。既而矫伪曰:“婢媪私议一事,悉谓吾姊不知,吾谓姊早知之。”秀曰:“彼所议何事?”矫曰:“姊之事。婢媪曰:先来之贵客确乎假。妹问之,佥曰:金公子世家后嗣、读书人家,何至若是礼貌生疏,目不识丁?即缄物不爽,焉知非劫夺冒名?妹以为若以假为真,他人无甚关系,合卺仅在月内,吾姊终身大事得勿误乎?”秀闻之,戚然曰:“吾之不豫,实是为此。盖先来者不假,即事不称心,命也,夫何怨?后来者若真,即先期寻自尽以全名节,亦不难处。乃先来者有凭信,不可以为假而似假;后来者无之,不可以为真而似真。真假难分,是以癙忧。”矫曰:“欲辨真假亦易。逃赴金公任所,则有真无假。”秀曰:“难。”矫曰:“难诚难矣。然失身贼人亦断断其不可。”秀曰:“妹言诚然。然路途遥远,伴行无人。”矫曰:“妹愿从之去。”秀曰:“妹亦女流,设有不测,何以处?”矫曰:“妹有小技,可敌十数人。”秀不语。矫曰:“姊不相信,明朝请尝试之。”

  次日,矫请艳妆以增观美,秀从之,出己衣衣之。衣毕,秀视之笑曰:“假令将娘子军,可拟平阳再生矣。”矫欲舞剑,而秀母适来,盖以有多嘴婢媪言之也。矫见秀母,弃剑而立。秀母曰:“舞之,吾特来观女闺英之本领。”矫遂执双股剑而舞。身随剑转,腰折杨柳,剑旋身前,光露芙蓉。初犹分剑之门路,嗣愈舞愈紧,止见剑不见女身,惟觉寒光袭人,多时始止。面不改色,从容而立。秀母曰:“善骑射否?”矫答以:“未习,尝习弹弓,亦未工。”秀母令取弹弓给矫,烦人于五十步内立拱把木桩。开弓弹之,连发数子皆中。秀母大喜,令与秀英拜为姊妹。矫曰:“勿庸结拜,不日情义自深。”秀母问故,矫笑而不言。及夕,婢媪皆寝,秀英曰:“何以知后来者为真?”矫历言某年于某处何以救金公,今徙于此,何以救金公之子,先来者即害公子之人,后来者即妹父女所救之人,以是知后来者之为真也。秀曰:“何以知其真为金公之子?”矫曰:“公子尝自言之。”秀曰:“自言不足为凭。”矫曰:“有可凭信者。前救金公时,妹父受伤,公书药方治之,伤立愈。昨公子受伤,妹父以前方医公子,公子谓药方是其父手书。以是知前所救者真公子之父,不可信后来者真金公之子乎?”秀闻之,知矫言真实,急问曰:“金公子今在何处?”矫曰:“现在妹家。”秀不语,移时复曰:“妹父女两次救金公父子命,今又佣身作说客,可谓为人谋而忠。”矫曰:“不惟此。昔者公子来时,妹男妆从之,不然,公子必受大辱于赵才。”秀愕然曰:“吾闻后来者之从人能武,即妹男妆伪为乎?”娇曰:“然。”秀曰:“若是,妹之相欺实甚,即禀性慷慨,断不可以青年妇女从少男游。不然,其中必有别故。”矫笑曰:“姊可谓善于料事。盖救金公时,妹男妆,公令妹与公子结拜,妹父笑应之;救公子时,妹仍男妆,公子以妹为仁兄,父实告之。公子因烦家表伯言……”至此而止。秀曰:“烦令表伯何为?”矫不语。秀笑曰:“殆烦令表伯为媒乎?”矫含羞对曰:“妹实以身事之矣。”秀俯首若有所思,多时始曰:“决从妹言。祈妹细为斟酌。”矫曰:“厚赂阍人,绝早男妆而走,多带细软以为资斧。须迟三日方可。”秀问故,矫曰:“三日后,妹父始俟于庄外。”至期,秀、矫同行,至庄外,仁果俟焉。仁以小车推之而归。矫曰:“必有寻觅到此者,须再行二百里,方可再议。”于是穷二日之力而后止焉。秀知书,矫令作书达穆公,而烦父投之。

  秀与矫之偕亡也,穆公遣人四路踪迹,无见二女偕行者。赵才闻之,情知事变,亦遁去。穆公见秀英书,闻李仁言,急治任,车载秀英嫁妆,从李仁去。既见公子与女,大喜,遂同北。忽有十数人当路,大言要穆公回归,若不从,必尽杀之。仁率穆公从人击之。矫娘见赵才,弹之,中才腕,才不能执兵,擒之。馀贼逃窜。穆公送才于官,官杖杀之。

  虚白道人曰:奇哉矫娘,女中丈夫也!其言已有技能,宜济人之危难,此女子不能言者;其身已事金郎,为金郎谋致谪妻,此少妇不欲为者。矫娘言之、为之,其心胸之豁达,云为之正气,诚令人闻之而叹美不置也。至若金公父子,患生不测,而得意外之救拯,或以居官清正之所致乎?

牛子良

  牛生名贵,字子良,浙江萧山人。年四十无子嗣。妻桑氏,为买一少妇作妾。妇入门时,生适外出,既归,桑迎谓曰:“今为君市一妾,君视好否?”生笑曰:“何不商酌,遽为此举?异日恐有悔心。”桑亦笑曰:“君以妾为吃醋人耶?若然,请即遣之归,嗣勿以他事反目,谓妾心怀嫉妒。”生笑曰:“勿嗔。果何为陡发善心?”桑曰:“其夫鬻之孔急,且欲市此妇者凡三、四家,少迟则为他人市去。”生视妇容颜颇可,而俯首饮泣。问之,妇曰:“前夫赵俊懦弱,棍徒李七诱去同赌,夫负,立令清偿。夫请限带还,七怒,呵渠同党四、五人向殴。妾适自母家归,遇之,代夫哀其宽限。七逼夫鬻妾,妾身价仅足赌债之半,七岂肯甘心?妾夫必死于李七之手。且鬻妾时,妾怀抱周岁幼子,七夺而掷诸地,子头破血出不止,急哭数声即不哭,必已死去。”言至此,恸哭不能语。生怜之,急令家人驾车送妇归。桑氏曰:“即欲归之,次日未晚。”生曰:“是事不可过夜,过夜则不免疑议。”

  生既归妇,犹恨恨不已。忽县尹至。盖尹系生执友,尹公出归,路经生庄,乘便相望也。既相见,生愠见于色。尹问之,生曰:“君之民横逆异常,闻之深为不平。”遂将赵俊之事一一向尹言之。尹曰:“实实可恶!”令役拘之。谓生曰:“君何以知其底细?”生曰:“即赵俊之妻洪氏言之。仆市洪氏作妾,闻其情而怜之,故送之归。君辱临时,归之尚未久也。”尹曰:“有此大阴功,决不绝嗣。且即此事论,即不复纳妾,必得子嗣。”尹回署,先问赵俊,俊言如生言;问李七,七闻牛生已言其实,兼有赵俊对质,不得不承。尹问俊子之尸,七曰:“使工人埋之。工人委诸壑而归,吾怒之,及工人返觅,其尸已无有。”尹怒曰:“赤子何罪,而汝杀之!即抵偿尚有馀辜。”

  赵归见妻,妻言得归之故,赵遂率妻登生门叩谢,因两家时相往来。嗣生妻生子,赵妻亦同月生女。赵感生盛德,与生结孩提亲。生子晟渐长,其痴异常,十五六岁,似不知男女。生使与婢同寝,数夕无沾染。生夫妇大忧,曰:“吾二人绝后,命也。聘媳赵氏,嫁此痴男以误终身,于心何忍!”妻曰:“退婚可否?”生曰:“可。”遂烦亲友示意于赵。赵商于妻、女,妻尚游移,女决言不可。越数日,女潜赴牛室,自言愿为痴郎妇。桑氏曰:“吾儿痴甚犬马,恐误青春,勿以一时志气,致悔终身。”女曰:“至死矢靡悔。”牛生遣人请赵夫妇至,令劝其女归。女终不从。不得已,令与晟行合卺礼。晟不能自衣,袜履需人,女旦夕扶持无怨言。

  一日桑氏宁父母,携晟同往。路径少远,穷日之力而后至。桑适逢母病,不得归。晟欲自回,母贻之曰:“再迟两日,吾与汝望汝表姨母去。”晟问姨里居,母曰:“此去东南不远。”晟信之。越二日,晟背母自往,直向东南跋涉。日夕,未遇一妇人。后至一庄首,见一媪与笄女立门外,晟遂以媪为姨,直赴媪前请姨母安。媪笑曰:“何处郎君,而以姨母称吾?”晟憨笑不语。媪向笄女曰:“此必牛家痴郎。”问晟,晟尚能自道姓名。媪喜曰:“果吾甥。”引至家食之。曰:“吾女宜字人,甥适来,天缘有分。”及晚,令晟与女同寝。晨兴女有愁容,媪问之则泣。媪曰:“渠不知夫妇之乐耶?直可谓痴。”呼晟诊之,曰:“痰塞心窍,宜人事不知。”煎药令晟服。晟大睡,夜半始醒,见一丽人灯下饮泣,知为妻,遂曰:“卿夜深不寝,夫何俟?”女含泣笑曰:“君果不痴耶?”晟曰:“仆若常痴,卿何以为情?”遂各解衣寝。晟问媪曰:“姨何独处于此?”媪曰:“吾实令姨丈韩翁之妾。令姨丈卒,令姨母势不能容,故携小女处此,迄今十六年。”忽自外来一少年,媪令与晟相见。晟问之,媪曰:“此甥嫡妻赵氏之胞兄。”晟惊讶问故,媪曰:“十七年前,吾偶以他故至某庄,见一小娃啼庄外深壑中,遂抱归。嗣闻为赵俊之子,为棍徒李七抛死。觅尸不见,拟斩,后遇赦,由斩而绞而流,吾因不便送归,认为己子,为之定亲。昨闻七死于囹圄,今将为之娶妻。毕姻后,汝四人可同归。”

  晟母不见晟,意其自归。回家视之,亦乌有;四方踪迹之,月馀无耗。已绝望,忽见晟同一少年二少妇归,问之:一为晟妻,二为媳兄赵某夫妇。晟举止言语无痴意,牛与妻喜不自胜,急驾车转送俊子夫妇归。而问媳姓氏,晟言系姨丈韩翁之女。晟母愕然曰:“吾表姊无女。”女曰:“媳庶出,乳名仙仙。”晟母曰:“亦未之闻。”牛晟之归也,妻赵氏适归省,闻兄言急归。见夫不痴,情犹初婚,晟投以谑语,羞惭无以自容。晟笑曰:“卿虽实为处女,然同寝有日,勿故为笄女态度以欺吾。”及寝,赵氏曰:“妾意终身守有夫之寡,不图尚有今日。”遂问病愈之详。晟曰:“韩氏以仆痴而泣,渠母见之,故为诊治。夫韩氏泣而卿不泣,卿可谓刚毅人。”赵曰:“妾何尝未泣,但于无人时而泣,泣故无人见耳。”韩与赵同室寝,闻之,谓晟曰:“乡也君谓妾泣为淫,今始知嫁痴郎而泣者,不仅妾一人。”各暗笑。

  晟母疑媳韩氏之言不真也,托省亲自诣表姊家,以子媳之事语韩媪。媪惊讶曰:“女乳名仙仙耶?”晟母曰:“然。”曰:“是吾女也。盖先夫有狐妾,生女仙仙。夫死,狐即携女去。”遂急同晟母归视之。越数日,晟妻韩氏苦思狐母,俊子夫妇亦欲归省之,遂同往。既至,居宅空旷,问之居人,言已退租他适数日。

  虚白道人曰:赵俊之冤,或可借人力以伸;牛晟之痴,实非人力所能医也。狐医之,不啻神医之。医而得于神,则知其事纯乎报应,纯乎天理,纯乎阴功也。牛晟得不痴,所系岂浅鲜哉。

  办事果决,令亦可人。 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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