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渔小稿/卷09 中华文库

雨歇黄梅后，凉生五月天。
归人同夏至，明月到家圆。
子职供多阙，邻逋约又愆。
一囊如纸薄，何事客经年。

圣皇三驾出临戎，堠火遥传绝漠空。
昨日捷书颁节府，劝将歌舞答神功。

料丝五色夹花绫，一片光凝六月冰。
贫士惜无钗钏卖，竹棚仍挂去年灯。

久为齐东客，又问滇南程。
为有主人贤，不惜万里行。
归装望日卸，别酒朔日倾。
男儿剧可怜，衣食困此生。
水村多良田，隐业何日成。
离堂烛屡跋，拍翅头鸡鸣。

万里涂遥遥，所历尽诗境。
夜吟箄船联，晓咏笋舆并。
当其得意时，僮仆亦生敬。
淫哇一以放，险语各相竞。
遥想银生乡，自此文雅盛。
书筒勿我疏，竹节一丈硬。

问津槟榔江，取路橄榄坡。
橄榄有正味，槟榔消烦屙。
瘴云黑如墨，况值黄茅多。
蛮乡足魑魅，客子慎所过。
滇女白如雪，但令对酒歌。
酒阑遣之去，勿纵伐性柯。

人生七十少，尔我已逾半。
征衣以油为，一岁每一换。
奈何两月中，草草论聚散。
二子偕远游，互幸得佳伴。
我穷靡所骋，暂尔守乡闬。
手拈永昌棋，怀人动长叹。

珠宫法律胜人间，况有狺狺豹守关。
绛阙千寻虽在望，何如拂袖御风还。

东湖湖水十分清，百顷柔波镜面平。
晓市鱼罝人语闹，晚汀灯火夜潮生。
笙歌丛里芳樽泻，云树光中好句成。
不是名贤来主邑，此楼安得遂峥嵘。

画阑面面豁新愁，水色山容四望收。
九派晴波争入浦，一丸明月正当楼。
蛤蜊菰叶萦清梦，螃蟹鲈鱼作好秋。
赖有诗人为地主，未妨十日此勾留。

秋花锦石晓云凉，犹有残荷水面香。
读罢好书还独坐，喜无闲客到湖庄。

百衲名琴胜响泉，不将瑶轸上朱弦。
世人尽属筝琶耳，雅调如何肯浪传。

瓜皮艇子笋皮篷，小泊菱花白鹭丛。
笑杀东华尘土客，鲈鱼一箸弃秋风。

鹦鹉洲前涨绿波，鸳鸯湖畔月明多。
夜船吹罢玲珑笛，更欲寻君学棹歌。

秋林老树染新霜，乌桕通红鸭脚黄。
蓦见前山亭子好，泥君携酒作重阳。

弦歌无意学陶潜，结屋龙湫占翠尖。
换米有时治竹箦，畏人终日下芦帘。
一张榻剩辽东管，百个钱嗤蜀郡严。
此日祠堂增栗主，昌菹芳辣酒浆甜。

赋车两度压香藤，千佛名经叹未登。
乱后弟兄同避世，生前粥饭只随僧。
高风似此真难及，野史无多近可凭。
细读新诗想清躅，正如六月对寒冰。

我昔云中望五老，急呼烟艇渡九江。
骡车掀簸不可坐，数钱更顾篮舆扛。
萦纡一径入浓翠，东林古寺晨锺撞。
马耳峰尖云滃々，猴溪桥底泉淙淙。
三笑颓墙黯遗照，六朝老树撑空腔。
店旁虎踪大于碗，爱山不掩黄昏窗。
匡庐虽然落吾手，真面未睹心难降。
花宫五百劳梦寐，悔不著屐凌崆谾。
上人十年遍行脚，谓我欲识庐山庞。
鸭头水绿鸭脚黄，宫亭湖面浮轻双。
红藤七尺拄绝顶，青鞋一緉趟危矼。
禅门迩来颇衰歇，纵有文字徒纷哤。
翁山归儒澹归死，香林如尔今无双。
我才邾莒小国耳，敢埒齐鲁称大邦。
新诗推与亦太过，杰句未免惊愚蠢。
投名入社傥相许，春头为我沽村缸。

锻冷嵇中散，须亡谢客儿。
一笺遗墨在，肠断是朱丝。

老圃三蔬钱舜举，《豳风·七月》马和之。
未如释子弥天秀，淡著铅黄写折枝。

轻装附楚艄，远役逼岁暮。
此行有底急，直以饥寒故。
同舟客未来，半月泊江步。
局促短篷中，有若鸡在笯。
掀掀鼋鼍娇，汹汹波涛怒。
遥想家中人，谓我已前路。
岂知蒜山下，日夕神魂怖。
伤哉游子心，有口向谁诉。

陶有乞食诗，颜有乞米帖。
古来贤达人，亦为饥所胁。
低心向亲朋，未免口嚅嗫。
我徒拙治生，终岁行劫劫。
天寒风雪紧，波浪乃轻涉。
朝餐箸或停，夜枕梦屡魇。
冷披旧征衫，闷理破书箧。
何时足山资，不与人世接。

廿载身为南北客，呼船屡渡杨子江。
非徒行役有牵迫，涉险先已神魂𢥠。
金山咫尺不敢上，但见突兀撑青谾。
平生恨事此其一，寸心耿耿何能降。
朅来沙头十日住，楚舠牢系枯杨桩。
新安大贾久不至，船头犹未支长杠。
朝来塔铃送好语，似欲招我凌苔矼。
兴来不暇顾性命，遂携瘦弟登轻夅。
须臾停橹泊山脚，老僧揖我言多哤。
僧旁沙弥健于鸟，相引不惜芒鞋双。
我来看山非佞佛，不用锺鼓交铮摐。
磴高层层踏白石，廊回曲曲开红窗。
花宫七级压絜跂，粉亭四面流琤淙。
呀然石洞深且黑，白日火焰琉璃釭。
所惜山僧不好事，争结屋宇遮崆凶。
惟馀东面露沙土，修竹百个攒鸡腔。
妙高台高径斗绝，耸身直上酸𩪘𩩝。
坐久舂天怒浪作，赝泉何必倾罂缸。
长风万里巨鲸吼，峭壁千尺洪涛撞。
中流回顾翠欲滴，亭亭如建莲花幢。

天门屹然峙，江水流其中。
若非帝遣巨灵劈，即是大禹治水施神功。
不然一峰何为忽中断，断处铲削之迹还相同。
双崖壁立各千尺，遥遥竞长如争雄。
千艘晚泊估客棹，万鼓夜吼蛟人宫。
我昔买轻舠，放棹自皖公。
笺天乞风天已许，飞廉崛强不肯从。
微如虮虱敢径请，此子狂悖犹卢仝。
是时孟夏正暄暖，打头三日吹颠风。
阿香玉女乃其党，急电闪烁雷丰隆。
雨师空中亦助力，大点飒飒敲乌篷。
柁工生硬不解事，片帆斜挂如惊鸿。
飘翩不可住，直至天门东。
忽逢浅沙阁，始觉生气融。
仰看山顶上，万丈宛宛垂长虹。
仙人欲下众神散，恍忽旄节纷洪濛。
云头渐露星数点，水面更浸月一弓。
山灵与我旧有分，兹焉瞥过何匆匆。
天门依然翠可挹，所恨鬓发同秋蓬。

两脚一月不蹋地，好山过眼青崭崭。
如饥见食不得食，涎流口角心徒馋。
篷窗终日但兀坐，忧来意态真同獑。
四更起碇拽樯索，快风饱送双高帆。
篙工柁师互歌笑，苍鹰脱鞲马脱衔。
算程顷刻已百里，遥望湖口波黯黯。
石钟山忽落吾手，先登不用僮扶搀。
大石耽耽踞猛虎，小石帖帖眠神咸。
萦纡一径尽荦确，但有枳棘围枯欃。
女墙拦山去八九，止留一笠高巉嵓。
郭中人家占佳处，往往屋后多松杉。
兹山得名在音响，何必更论壑与岩。
迩来世人好筝笛，一聆古奏翻讥谗。
后夔伶伦不复作，有耳焉得闻韶咸。
急呼小艇款山脚，谺若鬼刻神雕劖。
噌吰鞺鞑亦何有，昔贤毋乃欺愚凡。
不知我来值冬仲，雨雪早已飞廉籞。
江水落槽湖水缩，安得骇浪冲空嵌。
蒲萄绿涨理归楫，大乐岂肯终藏缄。
会须磨崖纪岁月，江波永作青瑶函。

荻芦已伐稻已割，夜闻孤雁声嗷嗷。
江湖满地无乐土，嗟尔翅翮徒能高。
自从塞垣来，矰缴幸不遭。
岂意中途有离散，哀鸣万里求其曹。
天边影只欠点画，筝上柱独难嗷嘈。
清宵半九月皎洁，断楮一片风飕𩙰。
方图此乡好栖啄，不意到处成荒皋。
既不若鹦鹉巧言语，又不若鸳鸯好羽毛。
爪无鹰隼利，音乏鸱枭豪。
从何得食饱尔腹，反让斥鷃枪蓬蒿。
客心耿耿不能寐，作诗亦似寒虫号。

马当天下称至险，客子未到魂先怖。
江山好处心又爱，亟问柁师头屡顾。
前时溯流夜过此，及至回看但烟雾。
身虽脱险心未惬，千里犹然寄遐慕。
我今西归岁将尽，雨雪纷纷气寒冱。
轻舠傍晚发湖口，疾如有约渴欲赴。
小姑朝来髻鬟耸，镜里盈盈半身露。
片帆已掠宫亭祠，岂意东风忽狂骛。
退飞十里宛似鹢，始遇浅沙抛碇住。
篷欹桨折绳索断，瓶倒甑翻童仆仆。
因思死生在呼吸，悔不先时买缳瓠。
冲湾泼岸浪汹汹，直至三朝复三暮。
船船缚急等连鸡，安得倏焉同脱兔。
湖神有婢曰如愿，解使风分令客渡。
同行劝我作诗乞，我纵有诗终不吐。
自从子安食言后，文士定为神所怒。
酸寒句子何足取，岂肯欣然遣妖嫭。
西江大估舟十丈，笑拥高资泊江步。
磔鸡酾酒响斯答，绝胜微吟达诚素。
须臾风顺船尽开，月明直下江南路。

过了清明日渐长，先游硖石后曹王。
红蚕未浴无些事，就近还烧十庙香。

几日犹吹攧鹞风，开裙时见下裳红。
怪他年少多轻薄，偏笑儿家袜未工。

字如瘦竹枯欲死，诗似秋云淡欲无。
我愿事公如岛佛，六时常礼倚梧图。

古来画石者，但取传形模。
皴法只数家，彼此相描摹。
往往落窠臼，西抹还东涂。
谁能出新意，卓卓超恒区。
雪堂太守贤，治行冠楚都。
大薤拔一本，清水盛一盂。
铃斋寂无事，嗜古忘百须。
周遭攒竹树，左右罗弦壶。
书盈邺侯架，画满将军厨。
花开砚头瓶，香炙戟耳炉。
乃于一岁中，写作百石图。
非惟状貌异，兼之肌理殊。
墨为阴阳炭，笔作造化枢。
有时舍笔墨，其法绝代无。
或木皮草根，或竹叶花须。
或丝枲果窳，兴到随所需。
经营出惨淡，变化成须臾。
人工夺天巧，迟速自不拘。
庚庚骇神助，磊磊疑鬼输。
有若熊豹踞，有若猿狙跔。
有若牛奋角，有若羊垂胡。
有若凤回咮，有若龙伸躯。
有若睡㶉𫛶，有若翥鹧鸪。
有若蹲愁鸱，有若栖寒乌。
有若芝菌顶，有若芙蓉趺。
有若折竹节，有若枯松株。
有若瘿在柳，有若瘤生榆。
有若瓜瓠悬，有若花蕊敷。
有若飘飘云，有若累累珠。
有若佛髻撑，有若仙鬟扶。
有若雷斧劈，有若神刀屠。
有若女娲炼，有若秦皇驱。
有若防风骭，有若王莽颅。
种种秀可爱，一一怪自娱。
往者玉局翁，醉后画石粗。
一拳兀茧纸，旁有竹木枯。
为贻贫处士，索价高金瑜。
试以百相较，今贾胜昔苏。
比闻装作册，且复名其庐。
乃知廉吏心，断不为钱愚。

皇天分四时，最好无如秋。
楚客虽云悲，借此文章遒。
秋山叶微脱，秋水潦乍收。
叶脱山可屐，潦收水可舟。
翛然成独往，高怀缅前修。
朝与云俱兴，暮与鸟共投。
回看九陌中，平地多摧辀。
所以澹荡人，甘作寂寞游。

一径细窈窕，沿溪入中林。
林中缚香茆，结亭当清阴。
情超无近迹，境胜必远寻。
藤萝互缠络，树石相凌侵。
崭岩泻危瀑，跳珠溅衣襟。
泠泠闻风松，如奏羲皇琴。
净洗筝笛耳，聆此太古音。
于焉哦新诗，岂作郑卫淫。

诗人性爱山，云壑寄幽兴。
选山得胜地，人复能济胜。
策策踏黄叶，遍历鼪鼬径。
瘦藤不用扶，下上凌翠磴。
林深日景微，岩逼泉声应。
红尘飞不到，水石清眺听。
支枪烧堕巢，茶熟酌花定。
何当从君游，顽懒藉砭订。

可翁画诗书，直逼玉局仙。
趋庭有令子，才亦如斜川。
千秋雪堂中，文采相后先。
忆昨经黄州，船泊赤壁前。
肩舆忽过访，一笑齿粲然。
所嗟挂帆速，未得长周旋。
兹来索我诗，远寄罗纹笺。
画图但想像，会合知何年。

竹林屋数间，经岁无客至。
中有白发人，能说前朝事。

习气知君尚未除，竹间犹自昼摊书。
谁于十丈红尘里，肯忆江南半亩居。

主人昔未贫，来往客如织。
咄嗟具盘餐，不复计省啬。
童仆饱有馀，胾汁弃沟洫。
其时有邻犬，摇尾来趁食。
主人怜其饥，呼蹴无不即。
出入庖厨间，徘徊几案侧。
夜吠绕垣墙，午眠帖阃阈。
迎门拦乞儿，踞窦拒窃贼。
俨然等家犬，旧主那复忆。
岁月忽屡更，人事难忖测。
主人一朝贫，有突不得黑。
掉头从此去，眨眼若不识。
磨牙欲反噬，闻者为惕息。
君看翟公门，野雀可罗弋。
客去惟恐迟，转盼忘大德。
彼人而且然，此犬何足责。

荒林有怪鸱，寄养于凤皇。
凤实覆翼之，日夕还相将。
栖梧食竹实，嗈嗈鸣高冈。
百鸟时来朝，鸱亦蹲其旁。
托身既得所，复与鹓颉颃。
九苞下千仞，为尔增辉光。
岂期凤德衰，去去岐山阳。
鸱恃毛羽丰，都邑巧自藏。
雨昏月黑时，叫跳势遂张。
呼朋引党类，白日同披猖。
嗉阔食肠宽，直欲空太仓。
鹰隼不之击，恐与凤有伤。
不知鸱得志，为惠久已忘。
且见鹓苦饥，翼拓头抢佯。
翻然相决绝，可笑不自量。
鹓鸱岂相耦，感慨成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