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定宇第二书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录于《小仓山房文集/18

    覆书道士之制行,非经不可,疑经者非圣无法云云。仆更不谓然。

    夫穷经而不知经之所由名者,非能穷经者也。三代上无“经”字,汉武帝与东方朔引《论语》称传不称经。成帝与翟方进引《孝经》称传不称经。《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名始于戴圣。庄周,异端也;戴圣,赃吏也。其命名未可为据矣。桓、灵刊《石经》,匡、张、孔、马以经显。欧阳歙赃私百万,马融附奸,周泽弹妻,阴凤质人衣物,熊安称触触生,经之效何如哉!

    《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他经多可疑。疑,非圣人所禁也。孔子称“多闻阙疑”,又称“疑思问”。仆既无可问之人,故宜长阙之而已。且仆之疑经,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经证经而疑之也。其疑乎经,所以信乎圣也。《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经而以为非圣者无法,然则疑高、曾之言,而为之干蛊,为之几谏者,亦可谓非孝者无亲乎?

    汉王充曰:“著作者为文儒,传经者为世儒。著作者以业自显,传经者因人以显。是文儒为优。”宋刘彦和曰:“传圣道者莫如经。然郑、马诸儒,宏之已足,就有阐宣,无足行远。”唐柳冕曰:“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也;明《六经》之注,与《六经》之疏,小人之儒也。今先小人之儒,而后君子之儒,以之求才,不亦难乎?”此三君子之言,仆更为足下诵之。

    足下谓说经贵心得,不以沿袭为工。此言是矣。然而一人之心,即众人之心也;一人之心所能得,即众人之心所能得,不足以为异也。文章家所以少沿袭者,各序其事,各值其景,如烟云草木,随化工为运转,故日出而不穷。若执一经而说之,如射旧鹄,虽后羿操弓,必中故所受穿之处;如走狭径,虽跦々小步,必履人之旧迹也。

    前赐《读大礼议》、《六宗说》俱精确,然一则毛西河曾言之,一则郝京山曾言之。其书俱在,其说更详。此岂足下有意袭之哉!足下之心得之,彼二人之心先得之。足下之识虽在二人之前,而足下之生已在二人之后,则不袭之袭,二人传而足下不传矣。且仆固疏于经者也。甫得二义,已觉其袭。倘从足下之言,而惟经之是穷,则足下之终日仰首屋梁所自矜独得者,不俱可危乎?要之,足下自问不能购尽天下说经之书,又不能禁绝天下说经者之口,姑毋以说经自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