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小仓山房文集
卷十八
卷十九 

    卷十八

    答程鱼门书

    仆无秋不病,七月间又痁作而伏矣。小愈辄复,瘠若槁木之枝。书来道稚威、定宇化为异物,病中闻此,悲何可支!惠子湛深经术,仆爱而未见。稚威则少相狎,长相敬也。怀奇负气,赍志以没。所著繁富,闻其儿子以为不祥,都拉杂摧烧之。其人举于乡,识道理,或不宜有此。魏文帝云:“既伤逝者,行自念也。”陆云与杨彦明书云:“昔年少时,见五十公去此甚远。今日冉冉,已觉近之。”思二公言,益人凄怆。

    记前年与足下约毋刊所作诗文,比来思之,此语终竟未是。岂不知学与年兼,深造可喜?古人文字无自为开雕者,然彼此一时,正难泥论。求心苟足,待后无期。孔子称“七十从心”,哲人竟萎。倘再登大耋,必不以七十自足也。学者如牛毛,传者如麟角。先为之传,以待后人可也。若四十未足,曰待五十;五十又未足,曰待六十。云云不已,溘然早至。有子如彼,无子可知!其卒谁能纪传之耶?道家以形骸为宅舍,神明为真吾。文章者,吾之神明也,可不存哉!曹子建云:“文之佳恶,吾自知之。”少陵亦有“得失寸心”之言。先哲馀论,当不我欺!

    仆诗兼众体,而下笔标新,似可代雄。文章幼饶奇气,喜于论议,金石序事,徽徽可诵。古人吾不知,视本朝三家,非但不愧之而已。足下诗才几抗绛云,文太纡馀,仲宣同累,然南雷下可雁行矣。他学淹贯,过仆远甚。愿足下著一书垂之不朽,正是成其所长,非因足下劝我止其觞而还酢之也。

    介眉侍讲来此,执后进甚恭。八十颓翁,得此于天盖寡。绵庄衰甚,烟视媚行,非复如前所见。今且卧病,精神欲辞之而去。海内儒者,又弱一个焉。人何以堪!仆与足下离七百里,一晤辄三四年,彼此发有二色矣。才难之叹,知音之孤,中夜弹指,几人尚在!私心拳拳,觉骨肉妻孥不如文字之交关爱较重。近举一男,寤生气绝。区区者而不予畀,天道可知!然使有一卷书传后,则幽冥魂魄,长逝无憾,功勋子嗣,都无所关。此语要惟足下信耳。西风满天,伏惟珍重。不备。

    与某刺史书

    寄示诗四卷,俱衰绖中哭中丞公之作,具见纯孝发于心声。然区区之见,有不敢不白之左右者。

    《礼》:“大功废业。”又曰:“婴儿哭其母,何常声之有?”足下斩衰之丧,非止大功;有韵之诗,非止常声。以礼律之,似足下在服中,不得为诗。纵为诗,不得哭父。古惟傅咸、孙绰有服中哭母诗。是时东晋清谈,礼教陵迟,不可为训。自唐以来,诗人林立,孝子亦林立,未闻有以哭二亲为题者。

    盖至亲无文,诗固言之文者也。不文,不可以为诗;文,则不可以为子。两者相背而驰。故从来画家无画天者,挽诗无挽父者。刘昼作《六合赋》,昔人以为大愚。若以冈极之恩,而铺陈之于声调之末,是即画天、赋《六合》之类也。

    子夏免丧,弹琴而不成声。足下未免丧,握笔而已成韵。异乎仆所闻。仆方虑足下性耽吟咏,或三年中不能忘此结习,偶有所作,亦必假其年月于服前服后,以免于君子之讥。而不意足下之即以礼所禁者,而自暴章之也。韩昌黎于十二郎从子也,其祭文独不用韵。盖虽期功之丧,亦有不忍文之之意焉。足下孺慕不已,故长言之;长言不已,故咏叹之。原非以此为名也。然果合乎礼以得名,尚非孝子之心所愿,乃背乎礼以累名,又岂孝子之心所安?《公羊》曰:“仁不胜道。”《记》曰:“诗之失愚。”此之谓矣。

    足下盍取服中所作,哭而焚之?中丞公有知,必以愚言为是。谀足下者岂不曰《三百篇》中亦有《陟岵》、《蓼莪》诸作。不知《陟岵》者,孝子行役之诗,其亲存也。《蓼莪》者,刺幽王之诗,《毛传》可考也。

    答门生王礼圻问作令书

    书来问作令之道,甚勤且挚。仆老矣,隐空山十年,向所行为,不复省记。然涎颡病马,久不知鞍辔为何物。或放而前之,俾引其生平经历之处,则虽龙驹乘黄,未之或先也。夫吏治有不可学者,有可学者。天之生才,敏钝各异,或应机立决,或再三思而后决;或卧而理,或戴星出入而后理。此岂可学哉?然行政之方,与安吏民之道,则循吏不同,同归于治。今以县令所当知,与仆行之而有效,且与才性无关者,为足下告焉。

    夫治民者,州县之职也。然治民不自民始。胥吏者,官民交接之枢纽也。家丁、戚友,又胥吏交接之枢纽也。不治胥吏,不能治民;不治家丁、戚友,不能治胥吏。治家丁、戚友、胥吏奈何?曰:用之而勿为所用是已。其用之而勿为所用奈何?曰:通之而勿隔是已。官与吏终日见,而无劳家人之转通;官与民又终日见,而不许胥吏之壅遏。则彼胥吏、家丁、戚友者,不过供奔走佐使之职而已矣,而何弊之能为?且夫用戚友,不如用家丁;用家丁,不如用胥吏;用胥吏,不如用百姓。戚友果贤,何所不可?如其不肖,法难遽加。若家丁则利在前,法在后矣。然家丁之来去无常,胥吏之曹缺永在。其畏法媚官,甚于家丁,较可用也。胥吏之职,大都拘人集众。若受讼时,朱书牒尾,即令某甲唤某乙,宁不省需索而免稽迟乎?是百姓尤可用也。

    吾不解今之为政者,一则曰严胥吏,再则曰严胥吏。夫胥吏,即百姓也,非鬼蜮禽兽也。使果皆鬼蜮禽兽,宜早诛之绝之,而又何必用之而严之?《周官》所谓“陈其殷,置其辅”,辅即胥吏也,虽圣人不能不用也。然三代上有庶人在官之禄,今既无之,则上之人宜为若作设身想,而何严之为?彼严者,岂不曰胥吏舞文乎,病百姓乎?夫使之舞文、病百姓者,官也,非胥吏也。试问已舞之文,判行者谁耶?加印者谁耶?彼舞而我亦随而舞之,不自责而责人,何也?胥之权在行檄,役之权在奉檄。今之县令,檄行若干不知,檄书云何不知,某当理不知,某当销又不知。如是而欲除弊,虽日杀百胥吏无益也。

    夫欲大权在我,莫如手记而手销之。以州县之繁,而谓事必亲记,似属奢阔之论。不知讼牒极多,每日所进,能过百纸乎?百纸中,其理者能过十事乎?每日记十事,未为难也。次日再收百纸,大半覆词诉词,其应记者,又减十而得五矣。受牒十日,书所记而召之讯,讯吏何以不行檄,则吏穷;讯役何以不集犯,则役穷。穷则免冠谢罪,请嗣后十日内行檄集犯,永为例矣。檄行犯集,随判而随销之。任胥役之需索,奸匪之侜张,而不出十日之期,则所费有限,枝节不多。其初情未改,讯断亦易。彼百姓者,知十日之必结也,又何畏乎吏役而贿之?法立半年,可十日中竟无一事,此胥役之所大惧也。

    然民不告赃,上不访吏。有提吾胥吏者,官自当之。不许胥吏索百姓之钱,亦不许上官胥吏索吾胥吏之钱。彼胥吏者,不惧于始而感于终乎?《康诰》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非速结之义乎?夫可以探喜怒,转关键者,胥禀也;有减增,有株引者,檄稿也;有移换,有窜入者,供词也;有暗阻,有明催,忽早忽迟者,讯期也。吾一切目览而亲裁之,许一檄,不许重檄。檄中人数空之,而待亲裁;差某役亦空之,而待亲裁,内销外结,檄焚卷撤。彼胥吏何权焉?于胥吏又何诛焉?

    今之州县,非不勤也,所惜者,精神在上,而不在下耳。不知上行不答,则严饬,至内幕外胥,俱能相促。惟夫寡妻弱子,乡民村户,不远百里而来,荣汝之粮,望官如望岁,而又无门探刺,不为之结于挟日以内,吾心安乎?

    政纲既举,首清刑罚。清之云者,非宽减之谓,得当之谓也。皋陶曰:“罪疑惟轻。”言罪之疑者轻之,其不疑者不轻也。孟子曰:“省刑罚。”言省察之,不使刑罚繁也。盖刑以戒恶也。刑繁则不足以惩恶,而转生刑之恶,以为吾既已受刑而无所损矣,尚何惧哉!以此午疻痏而逞毒淫者,比比焉。要知刑具而部颁之,亦无庸也。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彼衣冠孱民,加细荆而呼号不胜,何事于部颁之具?积蠹大猾,其筋骨皆习练之馀,当巨棓而含笑,囊三木而无声,何畏乎部颁之具?吾以为其畏刑者,虽应笞亦宜宽省,以洒其耻:其玩刑者,法止杖四十,而吾以二十当之,其酷则更甚于四十,使彼知二十之委顿如此也,况四十耶?乃凛凛乎惧心生,而恶念除矣。凡判尾必亲书谳,非炫才也,以便日后展卷而了然也。

    判事必坐堂皇,非矜众也,以观国人之颜色,而是非使其见也。勿轻置人于狱,非徒仁也,所以清狴犴而防杂处之不虞也;勿轻申详,非专擅也,所以免捉搦而成难结之案也;勿问坐狱者之贫富,恐有成见而误大公也;勿故反听请者之丐求,恐事未可知而矫枉过正也;勿劝捐以安富,恐抑勒者多;勿罚锾以远嫌,恐徇财者惑;勿交锁练于胥役,必内存之。当用者,加朱墨围,使不得开;不当用者,不署锁字,使不得混。勿委监狱于典史,必骤临之。审其轻重,辨木索之有无;观其气色,知衣粮之克扣。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此圣人甚言无讼之难,非言听讼之易也。今之人不能听讼,先求无讼,不过严状式,诛讼师,诉之而不知,号之而不理,曰“吾以息讼”云尔。此如防川,怨气不伸,讼必愈多。不知使无讼之道,即在听讼之中。当机立决,大畏民志,民何讼耶?所谓侧弁垢颜,不投于明镜是也。然而一哄之狱,情伪万出。或在案中,或在案外。听之者,恃才恃气,恃廉恃公,皆不足以听也。虚以受之,灵以应之,周详以求之,旁见侧出以察之,庶足以听也。大凡事过而尝自悔其误者,其误常少。此所谓政如农功,日夜思之者也。事过而常自信无一事之误者,其误必多。此所谓气矜之隆,秦人视越人之肥瘠者也。对簿之民,宜分为六:重者狱,其次系,其次管守,其次保释,其次待唤,其次听其所之。数者能临事料量,而不容胥吏持之,则听讼之道,思过半矣。和息非不可允,但须书明曲直,以防日后之终凶。狎邪非不当严,但须戚属投明,不许匪人之恫喝。律设大法,而通融者存乎人,否则傀儡而已。案无确据,而阙疑者法乎史,否则武断而已。观汉江充之巫蛊,而知赃之可栽也;观《南史》傅琰之断狱,而知凶器之难据也。天性之亲,粲而不殊,虽父诉子,亦使自笞,否则伤慈爱矣。坟田之事,勘而后断,虽风霜寒暑,不可辞劳,且借以巡乡村矣。

    刑名之外,则有钱谷。钱谷役侵者多,民负者少。比役无益也,役又借比以索民钱。善催科者,不轻比役,但择其负多者召花户而欲见之,吾未见真花户来而税不登者也。虑飞洒,则细刊科则,昭示乡氓;防重耗,则突取衡平,辜较一二,漕无抑勒,则浮取皆恩;粜果应时,则盈虚有备。所谓催科中寓抚字也。

    百姓之上,尚有绅士。凡今之闭门塞窦而不见客者,其中有所不足也。古人于一邑中有乡先生、乡大夫,岁时伏腊,饮酒习射。当其时,岂有苞苴、竿牍之嫌乎?作吏者,日对里魁伍伯而不亲贤士大夫,不特夭阏下情,亦自觉其不雅。《记》有之曰:贵贵,为其近于君也。尊缙绅,即所以尊朝廷。其他生童,皆吾子弟,亦宜月课季试以无失党庠术序之义。汉吴公治行号第一,而史只载其荐贾生一事。此其故,可思也。

    总而论之,为政在外,尤须为政在心。心正则群邪消,心和则众善集。心周于庶务,而法令不必苛烦也;心淡于荣禄,而上官无所挟持也。大府一过,而庄从之诛求无厌。知我之巡乡,亦犹是也。崇辕一入,而守候之饥渴无时,知民之望我,不甚殊也。威可使人畏,不可使人恨;恩可使人感,不可使人狎。廉不自知者,廉之真;公不自恃者,公之大。民信则顺风而呼,吏服则指臂可用。告示为吾之仁言,不必轻发,而发必手书;访闻非政之大体,行或偶然,而行必真确。求心安,不求名重;察物议,并察迩言。仁无术而不行,政师古而毋泥。

    吾之所行者,在是矣;吾之所能言者,亦止于是矣。若夫神而明之,化而裁之,则在吾子矣。

    答惠定宇书

    来书恳恳以穷经为勖,虑仆好文章,舍本而逐末者。然比来见足下穷经太专,正思有所献替,而教言忽来,则是天使两人切磋之意,卒有明也。

    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非圣人意也。是故真伪杂出而醇驳互见也。夫尊圣人,安得不尊《六经》?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张之,如托足权门者,以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躏轹他人之门户。此近日穷经者之病,蒙窃耻之。

    古之文人,孰非根柢《六经》者?要在明其大义,而不以琐屑为功。即如说《关雎》,鄙意以为主孔子哀乐之旨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后妃作,宫人作,毕公作,刺康王所作。说“明堂”,鄙意以为主孟子王者之堂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即清庙,即灵台,必九室,必四空,必清阳而玉叶。问其由来,谁是秉《关雎》之笔而执明堂之斤者乎?其他说经,大率类此。最甚者,秦近君说“尧典”二字至三万馀言;徐遵明误康成八寸策为八十宗,曲说不已。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烦称博引,自贤自信,而卒之古人终不复生。于彼乎?于此乎?如寻鬼神搏虚而已。仆方怪天生此迂缪之才,后先豷遝,扰扰何休,敢再拾其沈而以吾附益之乎?

    闻足下与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虽舍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画,《诗》不歌,无悟入处。而毕竟乐师辨乎声诗,则北面而弦矣;商祝辨乎丧礼,则后主人而立矣。艺成者贵乎?德成者贵乎?而况其援引妖谶,臆造典故,张其私说,显悖圣人,笺注中尤难偻指。宋儒廓清之功,安可诬也!

    仆龀齿未落,即受诸经。贾、孔注疏,亦俱涉猎。所以不敢如足下之念兹在兹者,以为《六经》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仑、河之星宿也。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滥觞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汇,而后足以尽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独处于昆仑、星宿间,而自以为至足,则亦未免为塞外之乡人而已矣。试问今之世,周、孔复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多见之乎?夫人各有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孔子不强颜、闵以文学,而足下乃强仆以说经。倘仆不能知己知彼,而亦为以有易无之请,吾子其能舍所学而相从否?

    答定宇第二书

    覆书道士之制行,非经不可,疑经者非圣无法云云。仆更不谓然。

    夫穷经而不知经之所由名者,非能穷经者也。三代上无“经”字,汉武帝与东方朔引《论语》称传不称经。成帝与翟方进引《孝经》称传不称经。《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名始于戴圣。庄周,异端也;戴圣,赃吏也。其命名未可为据矣。桓、灵刊《石经》,匡、张、孔、马以经显。欧阳歙赃私百万,马融附奸,周泽弹妻,阴凤质人衣物,熊安称触触生,经之效何如哉!

    《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他经多可疑。疑,非圣人所禁也。孔子称“多闻阙疑”,又称“疑思问”。仆既无可问之人,故宜长阙之而已。且仆之疑经,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经证经而疑之也。其疑乎经,所以信乎圣也。《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经而以为非圣者无法,然则疑高、曾之言,而为之干蛊,为之几谏者,亦可谓非孝者无亲乎?

    汉王充曰:“著作者为文儒,传经者为世儒。著作者以业自显,传经者因人以显。是文儒为优。”宋刘彦和曰:“传圣道者莫如经。然郑、马诸儒,宏之已足,就有阐宣,无足行远。”唐柳冕曰:“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也;明《六经》之注,与《六经》之疏,小人之儒也。今先小人之儒,而后君子之儒,以之求才,不亦难乎?”此三君子之言,仆更为足下诵之。

    足下谓说经贵心得,不以沿袭为工。此言是矣。然而一人之心,即众人之心也;一人之心所能得,即众人之心所能得,不足以为异也。文章家所以少沿袭者,各序其事,各值其景,如烟云草木,随化工为运转,故日出而不穷。若执一经而说之,如射旧鹄,虽后羿操弓,必中故所受穿之处;如走狭径,虽跦々小步,必履人之旧迹也。

    前赐《读大礼议》、《六宗说》俱精确,然一则毛西河曾言之,一则郝京山曾言之。其书俱在,其说更详。此岂足下有意袭之哉!足下之心得之,彼二人之心先得之。足下之识虽在二人之前,而足下之生已在二人之后,则不袭之袭,二人传而足下不传矣。且仆固疏于经者也。甫得二义,已觉其袭。倘从足下之言,而惟经之是穷,则足下之终日仰首屋梁所自矜独得者,不俱可危乎?要之,足下自问不能购尽天下说经之书,又不能禁绝天下说经者之口,姑毋以说经自喜也。

    答滋圃中丞论推命书

    公以抚军之尊,而手书勤勤,求马叟推命。仆心大不喜。夫命,孔子之所不知也。马叟何人,其圣于孔子乎,而能知也?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即知,其不可知者而已知其不可知,故其所可知者不惑也。尧之时,皋、夔隆贵,人不言其命达;共、流放,人不言其命穷。及西伯戡黎,纣无以自解,乃叹曰:“我生不有命在天。”非唐、虞时无命,桀、纣时有命也,理不足而后求诸数也。公生尧、舜之世,身为皋、夔,理宜显贵,理宜平善,何嫌何疑,而欲数之求?

    古之神于命者,首称唐李虚中。然虚中饵金丹,疽发背亡。其于知命,果何如也!世之人村氓里媪,厄屯已极,偶一啼求之,冀异日亨嘉,当亦人情所应有。乃往往贫贱之人,转不为此,而愈显贵者,则愈为之,并愈信葬禁宅忌之说。此无他,射黄金注者,外重则内惑故也。然借此为趋避计,则方寸中乍冰乍火,何以称职任事,勤施于四方耶?且彼言吉欤,公如命何?彼言凶欤,公如命何?倘吉可趋,凶可避,是无命也,不必知也。吉不可趋,凶不可避,是有命也,知如不知也。福善祸淫者,天也;求之于命,是无天也。赏善罚恶者,君也;求之于命,是无君也。

    古大挠定支干,毫无义意,犹之一二三四,纪数名云尔。一二三四无可推,则甲乙子丑亦无可推。费补之言一时生一人,一日夜生十二人。以卒岁计之,只四千三百二十人。以一甲子计之,只二十五万九千二百人。今一郡中户口不下数百万,则年月日时同者多矣,又何贫富贵贱之纷纷乎?文文山《赠朱斗南序》、宋景濂《禄命论》亦称命只五十一万八千,而四柱尽矣,馀皆雷同。古所称知命者邾文公、楚昭王,皆以不知知之。天道远,人道迩。舍人而言天,大半恍惚。凡一切时日小数,阴阳杂家,愈神奇则愈受祸。史册中如郭璞、郭袴辈,何可胜数!

    然天下无业之氓太多,不得已托九流杂技以谋其生,当亦先王所不禁。仁人君子,妄言妄听,优俳畜之,亦无所为非。若竟倚奉如神,而且有抑抑求教之意,则此辈无识,或借此喝乡间,諈诿公事,褵然与士大夫抗礼。是则《王制》所谓假鬼神时日以惑众者,杀可也。

    《易》称“乐天知命”,子思称“居易以俟命”,孟子称“修身以立命”,陆贽称“君相造命”,孔子则“罕言命”。公之命亦知之,俟之,造之,罕言之而已,何必推!

    答某明府书

    书来,愠仆不序足下之诗,过矣。仆岂特不为足下作序,并不愿足下作诗。诗之道主温柔。足下作令,能柔其民,即诗人矣,不必于政外求诗。若就足下之诗论之,尚非索序时也。以足下才敏,不傲然行世,而必仆序之求,意中似有仆者。然则仆不序足下,足下必湛思而自省曰:“是区区者,而不馀畀,何耶?”不求之于仆,必求之于诗,诗将日进。仆序足下,足下览镜自臧,从此不求之于诗,并不求之于仆,而诗将日退。爱足下者,不当如是。若夫隐约其词,阳许而阴非之,又非朋友直谅之道也。

    且足下亦知序所由昉乎?《尔雅序》疏云:“序者,序陈此经之旨也。”杜牧答庄充亦云:“凡夫序者,皆其人已亡,门生故吏尊师其人而序之,非生同时者也。”仆与足下同时生,足下未亡,仆又无所尊师。仆纵欲序足下,足下尚宜拒而辞之,何反以不得为愠耶?

    大抵古人多自序,求人序以重其文者,自皇甫之序左思始。至于李汉序韩,则又序人文以自重矣。足下之诗自作之,自序之,谁曰不宜!若果能重仆,仆将求序足下,不待足下求仆。若云倚仆为重,则仆位庳望狭,何足以重足下?而当代之为皇甫者,峨冠林立,足下解愠处甚多,其速往可也。勿疑。

    寄蒋苕生书

    书来示《乐府》四章,当即手弦而口歌之。缘西行人稀,缺然未报。书中有奉太夫人之长安将泊石城之语,小人洒氵昔敝庐,瞻望弗及,何子之忘之也?比来闻足下成进士,入翰林,如获殊庆大祥,不觉夹々然距跃三百。

    伏念天之生才,与国家之设官,义本相因而起。而往往才自才,官自官,此无可如何之势也。然仆谓自斗食以上至于卿贰,皆可假借,惟翰林一官,必待其人而后居之。何也?簿书期会,因事见才,期于适用,故流品不嫌其杂。若清秘之职,为天子润色雅颂,裁制谟诰,非学古入官者,不宜一朝居。且居是官者,必己能为文章然后克称,非如胶庠子弟,博习亲师,尚可期以三年五年也。

    仆壬申岁过扬州,爱足下僧壁诗。思其人,苦不得见。幸熊安亭为道区区。夫崇鼎大璜,夏后氏之龙簨,仆亦未之见也。然闻其尚存,则喜;闻存某所,更喜;闻其登明堂而陈清庙,尤大喜。喜之情,公也。以为惟我能先识,则亦未尝不出于私。足下之入词林也,才与官合。仆之喜也,私与公俱。故因秦树舍人来,而通书以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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