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文集/17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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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与清河宋观察论继嗣正名书
枚归自苏,将公所称子至一体、不必易名之意,述之方公。据云:曩议婚时,公曾面宫保云某无子,以公所定之婿即某之子云云。枚昔未在旁,难身质言语。退窃自思,以为合两门公之好,事至重也,不愿有纤芥抵拦,致损和爱,故将继嗣正名之义,为明公详说之。
谨按“六经”无“至”字。左氏曰:“至其从姑。”雷次宗以为谓吾姑者,吾谓之至,故“至”字从女。汉疏受是疏广兄子,班史两称父子同日辞官,不称叔至。杜氏《通典》以为小功无甥名,周服无至名。明公狃俗称而忘古义,固已傎矣。从来父母之与子,生与养并称,而养功尤重。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诗》曰:“长我育我,顾我畜我。”凡此所叹,皆养功也。故周逸继左儿,徐淑续秦祀。古人以养为功,竟有立异姓,而君子不以为非者。明公兄嫂早卒,抚育两孤,养功可谓重矣。年已服官,麟趾未育,于此续宗祀之重而绵诗书之泽,立贤立长,谁曰不宜?
且男子之庆,父母存也;女子之祥,舅姑在也。新妇褒笄宵衣,执酱而馈,盖生而学之。故嫁女者,动以尊章具庆为荣。宫保远宦保阳,闻宋氏有舅姑则心安,无舅姑则心不安。何也?嫁其亡兄之女,较嫁所生尤当慎重。君子之用心,理宜如此。古人崔、卢、李、魏,贵门第相符。宫保身为正卿,当时缔姻,为监司乎,为监司之兄一布衣乎?此不待辨而知也。今一旦游移其词,以为称子妇可,称至妇亦可。不特与求婚初意相违,而且以无定之亲疏,听之于弱颜之新妇。强亲则谄,强疏则悖。为新妇者难,为新妇母而教之者更难。在公之意,以为存至之名,有子之实可也。不知名之不存,实将焉据?使明公早正继嗣之名,犹虑他年贺乔生纂,斥还贺率,未必诸葛生瞻,仍留伯松!若复不肯正名,如有所待,则世俗之情,惊惶必甚。
以为不沾实惠之名字,执之甚坚,则将来通共之家资,更难拟断。在明公行仁履礼,必无虑此,而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心迹之间,实难遽白。枚以为明公春秋鼎盛,簉助多人,就使日后子嗣振振,而此时先得长男,岂非盛事?况郎君秀出班行,为戚里所噪称者乎?
或虑长房长子,次房承立为嫌,则尤不然。古有封建,故有大宗。今无封建,其所谓大宗者,皆小宗也。小宗议继,何分支庶?古人贵贵之礼,于宗祀尤重。故贱可祧,贵不可祧。士三鼎,大夫五鼎,祭以士,不如祭以大夫。公之兄纵是长房长子,主祭时尚当推公执爵,而况于公行为长,于公族未必为长。父非大宗,子非宗子,即以俗论,不为越继。汉伏黯嗣伏恭,宋谢宏微嗣谢峻,唐杜正伦、戴胄等,各嗣兄子为子。考之史书,虽不明言为兄之长子,亦并不明言为兄之次子。何也?均属小宗,便不必分长子与次子也。本朝律文称继嗣者听其立爱,不许宗族以次序告争,尤为明确。明公官居三品,几有夺宗之贵。两子留一,足祀其兄。仁至义尽,当无他说。
若谓因婚方氏而立嫡,似以荣势为嫌,则又不然。婚姻,外戚也;立嫡,族事也。两者不相为谋。使公与农氓为婚,岂遂漠视三庙而不虑及身后之烝尝耶?要知宋氏以宗庙为重,不为联姻显宦然后立宗;方氏以嫁女为重,使配监司嫡子,才觉得所。人情天理,彼此昭然。何嫌何疑,而有不决?再谓立嫡之后,恐贤兄两子,互有猜心,则更不然。古人让爵而逃,及门无异姻者,章章史册。是在两子之贤与不贤,家训之善与不善,不在嫡嗣之立与不立也。
枚忝《周官》媒氏之职,性不耐杂,于琐细仪文,无能为役。兹闻称名,议久不决,以为非晓古今明经术者,不足以关俗人之口,而释公之疑。故敢布露所怀,为方氏者小,为宋氏者大。
答蒋信夫论丧娶书
接来札,为婿持所生服,有达权之请。仆以为婚与丧,人生有数事也。一有缺失,则终身玷焉。所以持之者无他,上稽诸经,中质诸史,下考之本朝律文而已矣。
庶子持生母服,经稍轻,史或轻或重,明律改为斩衰遂大重,而本朝因之。其既重之后勿论也,其最轻时亦未有以婚闻者。礼:庶子服生母,父在练冠麻衣,既葬而除。此指诸侯之庶子也。此即孟子所谓虽加一日愈于已者是也。诸侯爵尊,故有降杀之礼。若大夫士则递加而重。然尔时父子异宫,诸侯虽尊,犹使庶子居其室而遂焉。君与正嫡,不得以尊压也。彼侧室贰宗者,端可知矣。
周天子丧穆后宴乐。叔向讥之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夫妻丧,非三年也。然礼必三年后娶,所以达子之志也。父尚不娶,而况于其子乎?然此犹云妻耳,非妾也。齐侯使晏子请继室于晋。叔向辞之曰:“寡君在衰绖之中,是以未敢请。”时晋侯丧少姜,姜固妾也。叔向贤者,岂不知士妾有子方为之缌?诸侯已绝缌矣,乃藉以辞婚,况其妾所生之子乎?然此犹考诸经,未质诸史也。
晋文学王藉有叔母服。未一月,纳吉娶妻。为刘隗所弹。唐建中元年,县主将嫁,供奁备矣,而襄王之幼女卒。上从妹也,上命改期,曰:“人惜其费,我爱其礼。”古期功之丧,帝王之家,其不苟如此。苏子瞻,宋之放于礼者也。然其《争许民丧娶表》曰:“臣不愿使后世史书男子居父母丧得娶妻,自元祐始。”明沈王佶焞惑于阴阳之说,大祥乞为弟妹嫁娶,嘉靖竟命执问如律。历览古昔,丧娶之禁,班班可考。
然经史之宜遵,终不若律令之可畏也。《唐律》丧娶者徒,金章宗加以听离,本朝依《明律》定主婚者杖。仆与足下,以舐犊之情,受朱木之困,已堪齿冷。而况人情爱其子女必为之计久远焉?郎君读书登科,他日将立朝廷议大典礼。而先使之蔑情干义,抱终身之忧,殊非所以为爱也。
说者岂不曰:苏州丧娶,民间有之。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訾焉。然每见葱坊饼肆之氓,发且秃矣,偶道其少时丧娶,必颜而禁声。何也?天良之夭阏,虽无法律经书,而此中怦怦,终不安也。说者又岂不曰:以两公之贤,必无人敢持短长者。不知礼义由贤者出,惟我两人贤也,四方将于我乎观礼。倘观礼而礼有违,则人人乖其所望,而诋其者将更甚于丘里之庸庸者矣。然则处礼之变,为万不得已计,奈何?曰:曾子问:“亲迎女在途,而婿之父母死,如之何?”孔子曰:“女改服布深衣缟总以趋丧。”徐氏注云:“女改服者,以婿亲迎之故。”虽未成婚,而妇之分已定故也。不言此后所处。意者女在婿家,若今童妇,除丧而后成婚。此礼开元因之,著为令典。今婿已来亲迎矣,小女已在途矣。或仿而行之,亦亡于礼者之礼乎?
吴下多儒者,精通五礼,足下何不将仆手书付之核议?见覆,幸甚。
与江苏巡抚庄公书
王荆公曰:“今州县之灾相属,民未病灾也;有治灾之政出焉,而民始病。”是言也,向常疑之。今春吴民来,道明公治灾有访罚、劝捐两事。方信荆公之不吾欺也。
夫访与罚,不并行也。元恶大憝,交通王侯,为府县所不敢发。然后督抚访之,大都非诛即徙矣。若可以金赎者,小罪也。小罪而大府访之,若曰苦一人以活众人云尔,是杀人以养人也,非政体也。或其人竟有大罪,而以荒故末减而罚之。若曰宽一人以活众人云尔,是纵奸以养人也,非政体也。且访岂可数行哉?悬镜以待照,应敌之兵也,妍媸长短,罔勿呈焉。操火以烛物,挑战之兵也,彼静我动,常交睫而失之。以巡抚之尊,江南之大,必不能龟卜筹算而知恶人也,必假耳目焉。所假者,又有所假耳目焉。然则其所访者,亦甚危矣。
《周官》大司徒以荒政救万民,其六曰安富。富之安与不安,似与荒政无与。而先王虑之者,何也?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千百,或相倍蓰。虽三代上不能有富民无贫民。洊饥之年,忮者,求者,争且夺者,纷然四起。不有以安之,则贫者未必富,而富者已先贫。今不特不能安之,且更扰之,嚣嚣然曰:而捐百,而捐千,而捐万。其能捐与不能捐,虽邻里之近,姻娅之密,友朋之往来,非指其囷、搜其私橐,不能知也。公乃高牙大旆,崇辕深居,而曰:“余既已知之矣。”其所谓知之者,大抵得之于府,于县,于吏役,于里胥,而搜考之,抑勒之,逼而骇之,拘苦而僇辱之。彼其所得者,祖父之遗也,非公所赐也。其若是,何哉?天灾流行,国家代有。富民之免于死者,天之所赦也。天赦之,而公不赦,亦已过也。今三吴吏胥,多悇憛痒心,妄有所称报。民恫疑虚喝,闻叩门声,便啼呼走匿。公亦知夫弟当养兄、子当养父乎?虽下愚不肖,有不知此义者乎?以此义之易知,而加以在位者之督教,宜若孝弟之人充衢塞巷焉。今公治江南五年矣。大江南北,其子有馀财而不养父、弟有馀财而不养兄者,比比也。公能家谕户晓而强之乎?夫以天经地义之事,尚不能强,而忽以博施济众,尧、舜犹病之事,强之于商贾负贩之民,其不乐从者情也。听其不从,则法挠;罪其不从,则刑滥。且吝啬非罪也。以老聃之贤,鼠壤有馀蔬而弃妹。以子夏之贤,而不肯假盖于孔子。今以老聃、子夏之所不能,而责庸人为大侠,悖之甚矣!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乡里善人,闻诸朝表其门闾,偶得一二,故为贵也。今令曰:捐十石者,予之旌;捐百石者,予之旌。揭朽木而书金字者,在城满城,在乡满乡。其虚诱之名,富民知之矣;其勒捐之实,贫民又知之矣。富民知之,必不肯以无益之虚荣,捐室家之实惠。贫民知之,必谓为富不仁,上之所恶也,劫而取之,上将我宽。势必揭竿而起,呼号成群。害之所至,岂有底止?
古尧洪汤旱,无劝捐之名。惟《左传》载臧文仲有务穑劝分之说。宋子罕饩国人粟,户一锺。鲁之季氏,隐民多取食焉。当时圭田私邑,豪富有馀,故得行其豆区釜锺之惠,非今所可行也。且使缙绅之家,与主上操活民之柄,亦非国家之利也。
然则访与捐竟不可行乎?曰:访宜行于乱世,捐宜劝于丰年。而今非其时也。乱世上下相蒙,豺狼当道。严明之吏,偶一为之,如天雄乌喙,治奇疾也。今吏治肃清,无大豪足当公访。丰年富户熙熙,不知谷之可贵,迎其机而导之,为义仓,为社仓,尚可举行。然亦不过杯酒是谕,乡人是托而已。至于量户而计,按亩而搜,必如张巡之守睢阳、臧淇之守陈留,危亡在即,去则赍寇粮,留则同归于尽,然后涕泣行之,以救旦夕,而人亦相谅。明公视今日之江南,岂其时乎?刲他人之股以行孝,劫邻里之财以市恩,窃为明公不取也。
然则见民之饥而死,为之奈何?曰:今天子之赈饥,自尧、舜以来,未之有也。公逢盛世,操大权,夫复何忧?勘灾宁早,入告宁实,定数宜宽,粜济宁速。抚绥加赈多其名,留养资送广其例。拨外省之丰者以济之,择有司之贤者以托之。周、孔复生,如是而止矣。
答沈大宗伯论诗书
先生诮浙诗,谓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枚,浙人也,亦雅憎浙诗。樊榭短于七古,凡集中此体,数典而已,索索然寡真气。先生非之甚当。然其近体清妙,于近今少偶。先生诗论粹然,尚复何说?然鄙意有未尽同者,敢质之左右。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莺花,岂古之莺花乎?然而不得谓今无莺花也;今之丝竹,岂古之丝竹乎?然而不得谓今无丝竹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尝谓变尧、舜者,汤、武也,然学尧、舜者,莫善于汤、武,莫不善于燕哙;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大抵古之人先读书而后作诗,后之人先立门户而后作诗。唐、宋分界之说,宋、元无有,明初亦无有,成、弘后始有之。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七子狃于此习,遂皮傅盛唐,虱腕自矜,殊为寡识。然而牧斋之排之,则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尝无佳诗,即公安、竟陵亦然。使掩姓氏,偶举其词,未必牧斋不嘉与;又或使七子湮沉无名,则牧斋必搜访而存之无疑也。惟其有意于摩垒夺帜,乃不暇平心公论。此亦门户之见。先生不喜樊榭诗而选则存之,所见过牧斋远矣。
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袑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畀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仆读诗常折衷于孔子,故持论不得不小异于先生,计必不以为僭。
再与沈大宗伯书
闻《别裁》中独不选王次回诗,以为艳体不足垂教。仆又疑焉。
夫《关睢》即艳诗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展转反侧”。使文王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傅鹑觚善言儿女之情,而台阁生风。其人,君子也。沈约事两朝,佞佛,有绮语之忏。其人,小人也。次回才藻艳绝,阮亭集中,时时窃之。先生最尊阮亭,不容都不考也。
选诗之道,与作史同。一代人才,其应传者皆宜列传,无庸拘见而狭取之。宋人谓蔡琰失节,范史不当置《列女》中,此陋说也。夫《列女》者,犹云女之列传云尔,非必贞烈之谓。或贤或才,或关系国家,皆可列传,犹之传公卿,不必尽死难也。诗之奇平艳朴皆可采取,亦不必尽庄语也。杜少陵,圣于诗者也,岂屑为王、杨、卢、骆哉?然尊四子以为万古江河矣。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杨、刘哉?然尊西昆以为一朝郛郭矣。宣尼至圣,而亦取沧浪童子之诗。所以然者,非古人心虚,往往舍己从人;亦非古人爱博,故意滥收之。盖实见夫诗之道大而远,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万窍,择其善鸣者而赏其鸣足矣,不必尊宫商而贱角羽,进金石而弃弦匏也。
且夫古人成名,各就其诣之所极,原不必兼众体。而论诗者,则不可不兼收之,以相题之所宜。即以唐论,庙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岛为之,则陋矣;山水闲适,王、孟所宜也,使温、李为之,则靡矣;边风塞云,名山古迹,李、杜所宜也,使王、孟为之,则薄矣;撞万石之锺,斗百韵之险,韩、孟所宜也,使韦、柳为之,则弱矣;伤往悼来,感时记事,张、王、元、白所宜也,使钱、刘为之,则仄矣;题香襟,当舞所,弦工吹师,低徊容与,温、李、冬郎所宜也,使韩、孟为之,则亢矣。天地间不能一日无诸题,则古今来不可一日无诸诗。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所长而藏己之所短则可,护其所短而毁人之所长则不可。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至于卢仝、李贺险怪一流,似亦不必摈斥。两家所祖,从《大招》、《天问》来,与《易》之龙战、《诗》之天妹,同波异澜,非臆撰也。一集中不特艳体宜收,即险体亦宜收。然后诗之体备而选之道全。
谨以鄙意私于先生,愿与门下诸贤共详之也。
尊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云:“雪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先生评:“只此数字,抵人千百。”嘻,异矣!上句直袭《荆轲传》之唾馀,下句“行路难”三字即题也。永锡苦凑得“天荆地棘”四字耳。三尺村童,皆能为之,而先生登诸上选,蒙实不解。愿教之!
答施兰论诗书
足下见仆《答沈宗伯书》,不甚宗唐,以为大是。蒙辱谠言,欲相与昌宋诗以立教。嘻,子之惑,更甚于宗伯。仆安得无言?
夫诗,无所谓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国号耳,与诗无与也。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敌,是子之胸中有已亡之国号,而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其歌者为齐人欤,为鲁人欤?孔子不知也。其所歌者为夏声欤,为商声欤?孔子又不知也。但曰善则爱之而和之。圣人之和人歌,圣人之教人学诗也。虽然物必取其极盛者而称之。诗之称唐,犹曰宋之斤、鲁之削云尔。仆之不甚宗唐,不欲逼天下之人尽迁居于宋于鲁而后为斤削也。然宋斤鲁削之善,不可诬也。子之不欲尊唐,是欲逼居宋居鲁之人远适异国,而后许其为斤削也,则好恶拂人之性矣。是奚可哉!
来书云:“唐诗旧,宋诗新。”更不然也。夫新旧可以年代计乎?一人之诗,有某首新,某首旧者;一诗之中,有某句新,某句旧者。新旧存乎其诗,不存乎唐、宋。且子之所谓新旧,仆亦知之。前有人焉,明堂奥房,襜襜焉盛服而居;后又有人焉,明堂奥房,襜襜焉盛服而居。子虑其雷同而旧也,将变而新之。则宜更华其居,更盛其服,以相压胜矣。乃计不出此,而忽洼居窟处,衣昌披而服蓝缕,曰吾以为新云尔。其果新乎?抑虽新而不如其不新乎?五尺之童,皆能辨之。
杨子曰:斫木为棋,?木为鞠,皆有法焉。唐人之法,本乎汉、晋;宋人之法,本乎三唐。终宋之世,无斥唐人者。子忽欲尊宋而斥唐,是率其子弟攻其父兄也。恐诗未作,而教先败也已!
答兰第二书
来书极言唐诗之弊,故以学宋为解。所陈诸弊,仆不以病唐人,乃以病吾子。何也?子亦知孔子之道,历万世而无弊者乎?然乡之氓,有学孔子者,终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但呼为饮食之人,不呼为孔子也。是岂孔子之弊哉?子之弊唐,毋乃类是!
且弊有多寡,学者当择其寡者而趋之。程、朱讲学,陆、王亦讲学。其于圣道,互有是非。然天下士多遵程、朱,少遵陆、王。故何也?程、朱流弊,不过迂拘;陆、王之弊,一再传而奸猾窜焉。其弊大,故其教不昌。唐诗之弊,子既知之矣;宋诗之弊,而子亦知之乎?不依永,故律亡;不润色,故彩晦。又往往叠韵如虾蟆繁声,无理取闹。或使事太僻,如生客阑入,举座寡欢。其他禅障理障,蝆词替语,皆日远夫性情。病此者,近今吾浙为尤。虽瑜瑕不掩,有可传者存,然西施之颦,伯牛之癞,固不如其勿颦勿癞也。况非西施与伯牛乎?
说者曰: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才大者无訾焉。不知所以然者,正黄河之才小耳。独不见夫江海乎?清澜浮天,纤尘不飞,所有者万怪百灵,珊瑚木难,黄金银为宫阙而已。焉睹所谓泥沙者哉?善学诗者,当学江海,勿学黄河。然其要总在识。作史者才、学、识缺一不可,而识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学也。运弓矢者,才也。有以领之,使至乎当中之鹄,而不病于旁穿侧出者,识也。作诗有识,则不徇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杜称多师为师,《书》称主善为师。自唐、虞以来,百千名家,皆同源异流,一以贯之者也,何暇取唐、宋国号,而扰扰焉分界于胸中哉?吾子亦先澄其识而已矣,毋轻论诗。
与卢转运书
月之十七日,陈生归。又三日,公手书至,道生操觚率尔,不克受公恩,并戒枚毋再荐士。枚闻颇惑焉。
昔养由基善射,百发百中,识者犹虑不以善息,致弃前功。生之射才一发耳,弓拨矢坠,其以金注昏耶?不然,何命之穷也!生诚窭人子,器小,邂逅不自珍,以为倚马磨盾,将以见才。不知杨修敏捷,作《暑赋》弥月不献;王粲《初征》,记他文未能称是;韩安国赋几不成,罚酒三升。古之士,不以此定贤否也。夫公廨甚迫,步韵甚难,为大儒握管甚郑重。生皆不知,贸贸然不请间,不禀意旨而为之,其得弃绝之罪于门下也固宜。
虽然,公之所以接士者,枚尚有进焉。今夫金之色,岂止三品哉?统命之曰金而已。士之才,岂止九等哉?统名之曰士而已。其为良金与良士欤?夫人而知之也。其为不纯之金,未成之士欤?则将熔其渣滓而加之淬厉,非大贤与大冶不能。公,大贤也;陈生,士之未成者也。其所以位置之者,当自有道矣。昔刘叉以诗干韩,杜温夫以文干柳。叉之陋,至于攫金;杜之妄,至于用虚字不当律令,视二公如山岳之与尘埃。然二公接之,不甚决绝。以为天下士惟享大名、据高爵者,足与治耳。若夫担簦蹑?之士,所历不过穷巷,所望不过糊口,就有不及,则三熏三沐,非我其谁?暴摧折之,将传笑四方,终身毁弃。
且古之君子,惟荐人于朝为至慎也。故曰: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若夫区区之财,如弃涕唾,无甚关系。己财且然,而况顺风吹嘘,借他人财为豪举者乎?今天下郡无闲田,田无馀夫。故游民相率而为士者,势也。其利市三倍者,惟商耳。商行《周官》睦姻之义,裒多益寡,意良厚也。明公居转运之名,要在转其所当转,而不病商;运其所当运,而不病天下。不必头会箕敛,知有商而已也。亦不必置喜怒于其间,以会计之馀权,取天下士而荣辱之也。枚尝过王侯之门,不见有士;过制府、中丞之门,不见有士。偶过公门,士喁喁然以万数。岂王侯、制府、中丞之爱士,皆不如公耶?抑士之昵公、敬公、师公、仰望公,果胜于王侯、制府、中丞耶?静言思之,未尝不叹士之穷而财之能聚人为可悲也。
当明公未来时,其所谓士者,或以势干,或以事干,或以歌舞、卜筮、星巫、烧炼之杂伎干,未闻有以诗干者。自公至,士争以诗进,而东南之善声韵者,六七年间亦颇得八九。盛矣哉!大君子之转移风气,固如是哉!然则使公或晋擢他去,诚恐诗之十倍陈生者,亦未必一至门下,而何有于生?生遇公,公遇生,诚两不可再,而卒龃龉以穷,媒劳恩绝,何耶?夫途本宽,则核之也宜严;径愈狭,则收之也宜宽。如生者,径之至狭者也。惟公能收之,而惜其不宽也。生休矣,恐生之外尚有其人。枚将终荐之,以补公过。枚谨覆。
答袁蕙皞孝廉书
时文之病天下久矣,欲焚之者,岂独吾子哉?虽然,如仆者焚之可耳,吾子固不可也。仆科第早,又无衡鉴之任,能决弃之,幸也。足下未成进士,不可弃时文;有亲在,不可不成进士。古之科有甲乙,有目。今之科无甲乙,无目,其途甚隘。古进士多至八百人。今进士率三百人,其进甚难。以至难之术,而就至狭之境。士之低首降心,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势也。势非圣贤豪杰之所能免也。知势之不免,而能择其本末缓急而致吾力焉,是则圣贤豪杰而已矣。
且子之捐科第、绝时文,将以蕲乎古之立言者耶?夫立言,非古人意也,所不得已也。古人之意,重仕不重隐,贵立德功,不贵立言。孔子述而不作,为季氏宰。韩愈下笔大惭,卒以词赋进。毛义捧檄为亲屈,欧、曾皆科第中人。此其证也。子觥觥有志气,果仕,可以行所学,羞当世之公卿;其次,官一乡,可以具鱼菽养其亲,为古循吏。较夫踽踽喔,矜不可必之传者,宜谁先焉!就使入世难合,退而求息,然后积万卷以成一家言,其时非独心闲而力专也;既已磨珣乎世事,阅历乎山川,驯习夫海内之英豪,则其耳目闻见,必不沾沾如今已也。
夫士有乡党自好之士,文亦有乡党自好之文,不可不察也。仆幼学今、古文,两无所就。不得已,专乎今者一年,始成进士。今虽弃今而专夫古者二十馀年,终未敢自以为信也。何也?今人易悦,古人难求故也。足下未能乎其所易者,而遽欲能乎其所难者,仆亦未敢为足下信也。昔有未婚而憎其媒者,或告之曰:“子之憎媒,子之所以婚迟也。子之婚迟,媒之所以病子也。子不能以憎媒故而勿婚,则不如速婚焉而绝媒氏。”仆劝吾子勿绝时文,乃正所以深绝之也。
代刘景福上尹制府书
福观古君子之于人才也,有必用,有必不用。而其介于或用或不用者,则未尝不相其时势之便,与其人之缓急而进退之。福待罪江南十馀年,公不荐擢之,亦勿劾去之,似公之待福其亦在用与不用间乎?然明知其必不用而妄求,与明知其未必不用而不求,是皆昧于君子用人之道者也。福何敢然?
福以疏脱漕弁故免官。捕得后,例应复官。恭逢皇上南巡,凡白衣领职如某某,俱蒙奏留。福闻之,不觉殷殷其有望者。何也?十六年,福办治华山甚瘁,司马匹、音乐甚费,于今三年,脯资竭矣。内无戚里周给,外无僚友牵挽。旧长官中,所恃者惟公在。公驾驱众材,嗬叱惟命,其不以一谫劣之福置心中者,情也。在福闲居愁瞢,无俚已极,而不能不号呼于仁人之前者,亦情也。然使福去官非公罪,则不敢求;未复职,不必求;不逢虞巡盛典,而无奏留之例,又无可求。今何时哉!六龙将来,万物欢噪。凡在江南大小臣工,莫不后先奔走,儦々然率作而兴事。下至执斫执针,馀须扈养,侏儒庖翟,亦各奋其肘足,伸襟扬眉,争效倾葵之志。而福食皇禄二十年,觐圣颜三四次,反不能自比于舆台之列,侧身于工匠之间,众里嫌身,能无闵叹!
即公之所以其难其慎,而不肯轻用人者,福亦深知其故矣。才不足以供指麾不用;不久在江南不用;冀复官不用;冀领公家财物不用。数者,福均有说焉。福虽非栋梁,或可备榱栌之任,不支禀假,当无冒侵。所不能已于言者,实以谒选尚远,而人情以有事为荣。大府目色所及,顿增光彩,借此支吾,或不致征碖无托耳。且夫天子巡狩,一切清宫鮷草之事,凡有血气者,皆分所当为。而我皇上一游一豫,起废录旧,恩施尤隆。公当其间,如山泽之通气,正须诱掖之,鼓舞之,有以大展乎群策群力尊君亲上之心,则士气伸而天心亦喜,不比平时课吏荐贤,必为之严核而深稽也。至于或赐一缣,或赍一级,或就近召见,或仍归铨曹,大抵临期酌奏,恩出上裁,公亦不过相其势而观其便耳。福敢一办供张,便剔嬲长官,冀无妄之福而强公以难行之事哉?
古人有言曰:尽一子之孝,何如尽群子之孝?福与公同一君父,同一迎銮,而公有百事之尽,福无一事之尽,此心缺然。故乞一牒以自效,亦非专为厄穷已也。仰希驳示,不宣。
或问:双名单称古人有否?曰:见《春秋传》。践土之盟曰晋重者,重耳也;曰卫武者,叔武也。此双名单称之证也。自纪。
答某山人书
书来,责仆不相见,词甚烦,气甚盛。仆敢不覆一函以开足下!
孙子曰:“知彼知己。”《记》曰:“量而后入,不入而后量。”足下知己而不知彼,能入而不能量,非所以测交也。夫君子之道无他,出与处而已。出则有陶冶人才之任,于天下人无所不当见;处则安身藏用,于天下人无所当见。足下视仆,出乎?处乎?苟能知之,必能量之。虽然,处者亦未尝无友也。有长沮必有桀溺,有张、邴必有羊、求。论其徒,大率处者流也。处者多,其足友者少。仆故欲窥观足下,而迟迟乎晋接。足下不解其意而迫之,过矣。然女欲自媒,剑欲自鸣,犹夫人也。不意足下又舍其区区之文墨,而忽挟贤挟贵以临之,一夸门地,再夸交游,此正仆年来所亟亟避者。持其所避者而招之,则足下求友之术疏矣。
郑康成曰:“回、赐之徒,不称官阀。”魏李冲曰:“鲁之三卿,孰若四科?”友也者,不可以有挟也。仆少未尝学问,挂冠后稍知文章利病,觉此道中有似是而非者,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有借此炫市游大人以成名者。仆诚私心痛之,发愤雪此弊。俛焉日有孜孜,当悦学时,虽妻孥来犹厌,奚况外客!性又趋人之急,求而不应,彼貌未变,我颜已惭,胸中辄大不适。因自念,与其开门友近人,孰若开卷友古人?与其不副人望,欿然病乎己,孰若不使人望,悠然乐其天?古之人欲读书先闭门,诚不得已也。
《士相见礼》先之以介,继之以贽,至郑重也。此外则胥史农工,召之而后至耳。战国时,乃有曳裾侯门者,为报恩扬名之说,以惑纨釭之公子。今非其时也。朝廷清明,贤者在上,不肖者在下。“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君子不恶其穷,而恶其所以穷。安得如书中愤懑语以悖教而伤化哉!仆自知不肖,甘心入山。山中产物,惟白云耳,甚无补于足下。虑足下方憎绝之不暇,而忽以愿见为请,殊骇人意。然武陵渔人,无心得津。有心求之,转不可得。若足下一付以无心,则仆见亦可,不见亦可。见不见,何足重轻?羄蜂鸣鸠,?跷虫豸,尚登山人之堂,况足下世宦之家,文人自命者乎?明月清风,开门则入,闭门则去,入而不喜,去而不怒者,何哉?彼无所求故也。今足下乃悻悻然以不见为愠,或者其有所求乎?
仆昨者虽相谢,终不能决足下之果有他肠,而预筑坚城以待,意嘿嘿颇自悔。今接书,略见意旨,乃窃喜前此之相谢,果计老而谋得也。藏己之拙,养人之高,何尝不两得耶?要之,虽不见如见,虽见如不见。请足下再择之。
再答某山人书
客岁以一函开足下,谓足下读其书,将知其人矣。不意犹未也。足下前书文而不惭,有叱叱气。当今士习阿,得足下振之,无所为非,第不宜施于仆耳。仆惜足下药甚良,于病不合,故以己之沉废,学问之难,门第之不可以傲人,与夫古今异宜之时势,悃款敷奏,期足下深思而善取之。过后,亦不复省矣。
乃来书虑仆故相暴张,以将不利于足下,似误听蜚语而测仆者,过焉。仆老矣,览书得古人姓名,尚不省记,何暇置足下于胸中而顼顼然愠哉?且既已扫辙作野人矣,又肯为败一足下之名而出山揖客哉?仆与足下,素无睚眦,何所穷怒而必极之于既往?赵孟所不能贵,赵孟又恶能贱之?足下不信仆可也,不自信,何也?昔昌黎答吕、河东答杜二书俱存,较仆奉酬者词较严焉。然二公卒未深绝之,且殷殷然进之于道。盖前贤接后进,理固宜然。仆审己未必如韩、柳,而所以绝人者,必欲过之。使仆返而自思,亦觉执德不宏,为可忧矣。于足下何伤焉?
仆自恨无显位盛名如孔北海一流可以嘘枯吹生,使足下衎衎然心喜;又不能灭声迹若朱桃椎、焦先辈,使足下弃而忘之;并不能如羊叔子使足下信其必不冘人。此皆仆不修身之过也。省书大惭,无则加勉而已。
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
前以一家言求教,书来如发蒙。且云由周公而上,道统在上;由孔、孟以至程、朱,道统在下;汉、唐君臣无与焉。是说也,蒙不谓然。
夫道无统也,若大路然。尧、舜、禹、汤、孔子,终身由之者也。汉、唐君臣履乎其中,而时轶乎其外者也。其馀则偶一至焉者也。天不厌汉、唐而享其郊祀,孔子不厌汉、唐而受其烝尝。亦曰:彼合乎道,则以道归之;彼不合乎道,则自弃乎道耳。道固自在,而未尝绝也。后儒沾沾于道外增一“统”字,以为今日在上,明日在下,交付若有形,收藏若有物。道甚公,而忽私之;道甚广,而忽狭之。陋矣!三代之时,道统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后,道统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则人人可以得之;离乎道,则人人可以失之。昔者秦烧《诗》、《书》,汉谈黄、老,非有施韬、伏生、申公、瑕丘之徒负经而藏,则经不传;非有郑玄、赵岐、杜子春之属琐琐笺释,则经虽传不甚明。千百年后,虽有程、朱奚能为?程、朱生宋代,赖诸儒说经都有成迹,才能参己见成集解。安得一切抹𢫬,而谓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广;所得者狭,其所弃者多。以孔子视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于子产、晏婴、宁武子等,无不称许。至孟子于管、晏,则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虽学孔子,然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称为圣。至朱子则诋三代下无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王通称孔明能兴礼乐,邵伯温作论驳之。康节怒曰:“尔乌知孔明之不能兴礼乐乎?”此伯温之不如邵子也。夫尧、舜、禹、汤、周、孔之道所以可贵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须臾离故也。必如修真炼药之说,以为丹不易得,诀不易传,锺离而后,惟有吕祖。愈珍秘愈矜严,则道愈病。我皇上文集中不远称尧、舜,而屡举汉文帝、唐太宗者,亦以言汉、唐则年代近,而政事易于核实,言唐、虞则年代远,而空言难以引据。先生来书尊皇上为尧、舜,尧、舜之言,先生又不以为然,何也?书中斥陆、王为异端,亦似太过。《周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夫道一而已,何以因所见而异,因所乐而异哉?然仁者之乐山,固不指智者之乐水为异端也。颜渊问仁,曰:克复。仲弓问仁,曰:敬恕。樊迟问仁,曰:爱人。随其人各为导引。使生后世,则仲弓必以颜渊为异端,颜渊又必以仲弓为异端矣。
大抵古之人以行胜,后之人以言胜。以行胜者,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不暇争也;以言胜者,矜矜栩栩,守一先生之言,无所不争也。圣人知其如此,故谆谆戒之曰“先行其言”,曰“讷于言”,“敏于行”,曰“君子无所争”。宋儒之语录,皆言也;所驳辨,皆争也,非圣人意也。士幸生宋儒争定之后,宜集长戒短,各抒心得,不必助一家攻一家。
今有赴长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骑行,其主人之心,不过皆欲至长安耳。苍头、仆夫,各尊其主,遂至戟手嚷詈。及问其路之曲折,而皆不知也。今之排陆、王者,皆此类也。愿先生勿似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