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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阿拉密问道:“达特安!你想的什么?为什么微笑?”达特安道:“我想起来,你从前当火枪手的时候,你常常想做教士,现在你进了教堂,当了教士,你好象是后悔为什么不当军人?”阿拉密道:“你说的倒有点对。人性是无常的。我现在当了教士,心里常想去打仗。”达特安道:“我看你房里的陈设就晓得了,什么刀剑都有。我现在比剑的本事还是从前一样的么?”阿拉密道:“我现在比剑的本事,也有你从前一样,还许好些,我天天练习。”达特安道:“你同谁练习?”阿拉密道:“我们这儿有一位顶出名的比剑教师。”达特安道:“你们这里为什么有个比剑教师?”阿拉密道:“我们耶稣军的地方,什么样人都有。”达特安道:“如果马西拉王爵祇是一个人,身边没得二十多人,你是要把他杀了?”阿拉密道:“那是自然。就是他人多,我也是不饶他的。不过我恐怕他们认得我/”

达特安想道:“他的喀士刚脾气比我还重。”随即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事来找你么?”阿拉密道:“不然,我并没问你。我等你讲。”达特安道:“我来献个机会,叫你去杀巴西拉王爵。”阿拉密道:“等等,你想什么/”达特安道:“我要你趁机会。每年有一千个柯朗同一万二千个利华,你钱是有了。”阿拉密道:“不然,我还是穷得很。你如果现在看看我的口袋,我恐怕连一百个毕士度都没有。”达特安想道:“他说有了一百个毕士度,还说是穷;如果我口袋里常有这些钱,我觉得是很富了。”随即大声说道:“阿拉密!你有大志么?”阿拉密道:“有。”达特安道:“我告诉你一个富贵的路子。”

阿拉密那时脸上神色略变一变,登时过去了,同平常一样。达特安却看出了。阿拉密道:“请你说。”达特安道:“我先要问你一句,你现在还留心国事么?”阿拉密道:“不留心了。”达特安微笑说道:“你既然不用伺候什么大党魁,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阿拉密道:“也好。”达特安道:“你难道不回想我们少年时过的日子,天天吃酒打架么?”阿拉密道:“我时常想从前过的日子是真快活。”达特安道:“我们为什么不去重新过起从前的日子来/祇要我们愿意,就办得到。有人叫我来找你们,我先来找你,你是我们四个人队里的灵魂。”阿拉密鞠躬,却没什么踊跃的意思,靠了靠椅背,说道:“又去结党相争么?达特安!你看我现在过的舒服日子。你晓得的,我们替阔人办了许多事,阔人还是把我们都忘了。”达特安道:“你说的不错。但阔人也许现在后悔了。”阿拉密道:“既然如此,又当别论了。好谈国事的,现在机会是到了。”达特安道:“你若是不留心国事的,你怎么晓得这个情形/”阿拉密道:“我自己是不来的。我的朋友却是最留心国事的。况且我无论恋爱,或是作诗,我常常同沙拉星在一处,他是康太的同党。我又常同倭阿卓在一起,他是帮主教的好朋友。我又常同博罗巴在一处,他自从前主教死了之后,不专归一党;不论那一党,他都去。我同他们来往,自然是晓得点国事了。”达特安道:“我猜着是这样。”

阿拉密道:“你却不要以为我归隐之后,不问国事,全是耳食。我晓得,现在马萨林主教看见国事不好,天天着急;我也晓得,他的权力远不如从前的立殊理。不论怎么讲,前主教确是个有本事的人。”达特安道:“你这句话,我是不驳的。我现在的官,还是他保举的。”阿拉密道:“我起初以为现在的主教还好。我常对自己说道:凡做大臣的,叫人喜欢他,是很难的。但是现在这一位却有本事降伏他的仇人,叫他们佩服,不敢反对。我看这样,比叫他们喜欢还要紧。这是我起初的意思。不过我阅历很浅,自己也不敢过于自信,我也不敢自以为是,就从别人打听。”达特安道:“打听得怎么样?”阿拉密道:“打听了,才知道我起初的意思全不对。”达特安道:“是么?”阿拉密道:“是的。我从各党派的人打听,我才晓得这个人没甚本事,我起初全想差了。”达特安道:“是么/”

阿拉密道:“他算不得什么样。他从前原是秉狄和红衣主教的跟人,用了许多诡计爬上前的,是个无名小卒。现在得意了,衹顾自己。他将来要把所有的公款饱他的私囊。前任主教最肯花钱;现在的主教都要自己藏起来。将来上至国家,下至百姓,都要吃他的亏。我听说他出身微,并非世家。你认得他么?我却没见过他。”达特安道:“你说的话,也有对的。”阿拉密道:“我听见你有点同我表同情,我甚高兴。我虽然不在官里混,倒同你的意见有点相同。”达特安道:“你说的都是他的品性,却没谈到他那一党的情形。”阿拉密道:“我晓得,他同王后一党。”达特安道;‘这是要紧的。”阿拉密道:“但是王上同他不对。”达特安道:“王上不过是个小孩子。”阿拉密道:“再过四年,王上就成丁了。”达特安道:“我谈的是现在。”阿拉密道:“就是论现在,议院同百姓都不喜欢他,他们是管财权的;世爵同王室的亲支也不喜欢他,他们是管兵的。”

达特安听见阿拉密说得很有道理,一时想不出话来答,在那里搔头摸耳。阿拉密说道:“我的好朋友!你看我这番话还有点理路、有点见解么?我原不该同你这样开诚布公的说,我晓得你有点偏护主教的。”达特安道:“我偏护主教么?没有这么一回事。”阿拉密道:“你说有差使的?”达特安道:“我说过的么?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情形不好,不久就要闹大乱子的,我们倒不如投到王上的一党,主持公道。我们还是重新同心合力的再干些大事。我们虽然离开,我们的心还是同的。这一趟,我们将来所得的好处,不止一个金刚钻戒指了。”阿拉密道:“达特安!你说得不错。我的主意不如你多。然而你祇要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就觉得是个极好的。不论什么事,都要有胆子、有阅历的人才能办。有人同我商量过好几次了。我们从前所办的事体,许多人都晓得的。我不妨告诉你,我们的帮主教已经同我谈过了。

达特安道:“什么?你说的是干狄,马萨林的仇人么?”阿拉密道:“他却是王上的朋友。我们帮他,就是帮王上,是应做的义务。”达特安道:“但是,王上同主教是很要好的。”阿拉密道:“王上面子上也许是这样,但其实不能表同情的。现在反对王上的,就是用这个法子去叫王上上当。”达特安道:“据你看来,是要内乱的了。”阿拉密道:“打仗还是拿王上做题目的。”达特安道:“王上带兵,是同主教在一起的。”阿拉密道:“但是,王上的心还是在波孚所带的军队里。”达特安道:“波孚么?他还关在威英桑监里呢。”阿拉密道:“我说波孚么?横竖不是波孚,就是王爷。”达特安道:“但是王爷也在王上的军队里,他同主教是一鼻孔出气的。”阿拉密道:“没一定的,他们现在意见有点不大对。无论怎的,不是王爷,就是干狄。”达特安道:“干狄么?我听见说他快升主教了。”阿拉密道:“主教也可以带兵的,你看我墙上挂的四位都是带过兵的。”达特安道:“干狄是个驼背的。”阿拉密道:“披了甲,就藏过了。况且亚历山大是个蹩脚汉,尼波是个独眼。”达特安道:“你同这一党表同情么?”

阿拉密道:“王室亲支都在这一党。”达特安道:“王上的政府不以他们为然的。”阿拉密道:“议院同叛党却都帮这一党的。”达特安道:“祇要把王上同王后分开了才好。”阿拉密道:“也许办得到的。”达特安说道:“这事必办不到。安公主深晓得自己的性命富贵,一切无一样不是靠著这位小王上的。他宁可离开马萨林,跑到叛党军营里去,是万不肯同王上分开的。你昌晓得的,内里还有许多缘故,他不肯这样做的。”

阿拉密想了一想,说道:“你说的也不错,我还是不入党罢。‘达特安道:“你不要入他们的党,入我的党。”阿拉密道:“不能。我什么党都不入。我是个教士,不必管国事。我不甚喜欢念经也是有的;我却同教里的朋友很谈得来,他们很讲交情的,还可以常常同美貌女人在一起。他们两党越相争得利害,我自己所做的无益的事,越没得人留意了,他们可以做,用不着我,我何必混在里头。”达特安道:“你这一番道理,我是极以为然的。为什么我心里就有了这些不相干的意思?我的薪俸很够我过安乐日子的了。我将来总可以望补特拉维统领的缺。我一个乡下穷汉,做了统领,就同做了大将一样。祇要好好的过日子,得几个安分钱用用,也就罢了。我衹好不干预国事,还是去找颇图斯,在他田上打打鸟罢。颇图斯有了田产了,你晓得么?”阿拉密道:“我晓得!他有了一百里的树林同低湿的地,常同那荣的主教打官司。”

达特安想道:“原来颇图斯在披喀狄地方。我晓得了,很好。”随即大声说道:“我听说他现在用他的真名字,叫做杜威朗了。”阿拉密道:“还添了一个名字,叫德巴礼。因为那是他的产业的地名,原是个男爵的采地。”达特安道:“颇图斯将来不久就是个男爵了。”阿拉密道:“无疑的了,那位男爵夫人是个很阔的人了。”两个人大笑起来。达特安说道:“你不入马萨林的党么?”阿拉密道:“你不愿意入王爷的党么?”达特安道:“我们不必入党罢。祇要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不必混入主教党,或是掷石党了。”阿拉密道:“都可不必!我们还是当火枪手罢。”达特安微笑,说道:“我们不如做个火枪手的小会罢。”阿拉密道:“做个小会,倒很有趣。”达特安道:“我要走了,请了!”阿拉密道:“我的好朋友!我不留你了,我这里没得床,除非你同巴兰舒同床。”达特安倒了一锺酒,说道:“不必费心了!这里离巴黎不过三十里路,马已歇够了。不到一点锺,我就可以回到客店。”

达特安举锺说道:“饮一锺,作从前的记念。”阿拉密叹气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已去的日子不再来了。”达特安道:“好日子还会来的。你如果要找我,我住狄奇堂街谐华礼客店。”阿拉密道:“你要找我,就到这里。从早上六点锺至晚上八点锺,是从大门进来;从晚上八点锺至早上六点锺,是从窗子进来。”达特安道:“请了!”阿拉密道:“我不能让你这样走,我要送你几步。”达特安想道:“你要看我真是走开了。”

阿拉密喊巴星,原来巴星吃饱了,睡得很著。阿拉密把他摇醒了,巴星搓搓眼睛,伸伸腿,好容易站起来。阿拉密说道:“你犯了睡魔了!还不赶快去拿梯子来。”巴星打了一个大嗬欠,说道:“绳梯还悬在窗外。”阿拉密道:“我要园丁的木梯子,你不晓得么?达特安从绳梯爬上来很不便当;再爬下去,更不便当了。”达特安正想说可以爬绳梯下去的话,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就忍住不说了。巴星叹口气,走出去,拿了一把结实木梯来,摆在窗外。达特安道:“这才算是把梯子。就是女人,也可以爬上爬下了。”阿拉密听他这句话,很看了达特安一眼,象是要看到他心里的。达特安做出不理会的样子,从梯子第一级走下去了。巴星站在窗边,阿拉密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就回来了。”

两个朋友向小房子走,巴兰舒看见他们来了,牵出两匹马来。阿拉密道:“这才是好跟人,不象那个巴星,自从他到了教堂,就变了很没用。我陪你走到村口。”于是两个人向前走,谈了许多话。到了村口,阿拉密说道:“我不远送了。运气是还有的,你却不要失了机会。你要记得,运气好比女人性情,是无定的,你要有法子对付才好。我衹好就在这里,埋没一世罢了。请了!”达特安道:“你是打定主意不入我的党了?”阿拉密道:“我原是很喜欢同你在一起的。不过,我是无长性。我今天不喜欢的,明天也许会喜欢;我今天喜欢的,明天也许不喜欢。我是不能打定主意去办一定的事体。我不同于你,你是个最有决断的。”

达特安想道:“你这个光棍!你同我扯慌。你是个最有决断的人,想办什么事,总想出法子办到的。你的意思却从来不叫人窥破。”阿拉密道:“请了!你这趟来约我,我很感激你。你来探望我,引起从前的记念来,我实在喜欢。”两个人于是分手。巴兰舒先上了马,达特安已骑在马上,摆摆手辞行,拍马向巴黎去了。阿拉密站在街中,动也不动,看不见他们才走的。

达特安走了二里多路,勒住马跳下来,把缰交把巴兰舒,把手枪取出来插在腰间。巴兰舒害怕起来,问道:“又是什么了?”达特安道:“他虽然是诡谲,我却不让他瞒过我。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站在路那边等我。”

于是达特安跳过一道沟,在村口的田上走。他看见朗维勒夫人住的房子同那所大寺,中间隔了一片大地,有篱笆围住。假使是早一点锺,他是不会找得着的。好在这刻月亮出来了,虽然有点浮云略为盖住,还可以看得见路。找到了篱笆,他就躲起来。看看大寺阿拉密的窗子还有灯光,他就晓得阿拉密尚未回去,并且晓得阿拉密回去时候,还有一个人陪他。

等了一会,果然听见脚步声,有人说话声,那些人仿佛是在篱笆那一边。达特安躲要小树最密的地方,一条腿跪下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男人,不免诧异。再过一会,听见说话很柔脆,才晓得内中一个是女人改扮男装的。有一个声音很脆的说道:“我的宝贝!不要害怕,那种事不会再有的了。我已经找出一条秘密地道来,祇要把大石搬动了,就可以出入自由了。”那个人说道:“我可以发誓,假使为的是我一个人的性命,并不是你的名誉,……”达特安一听,知道这是阿拉密声音。那个女人接住说道:“是的,我晓得你是最有胆的,不过你不独是我的人,还是我们党里的人,你要小心才好。”阿拉密说道:“你的柔脆声音分付我的话,我一定听的。”说完了,捉住女人的手来亲。女人忽然喊道:“哈!”阿拉密忙问什么事?女人道:“你不看见,一阵风把我的帽子吹掉了。”阿拉密赶快去拾帽子。

达特安从小树林中偷看那女人。这个时候恰好月亮从去里出来,达特安看得很清楚,认得那个女人就是朗维勒夫人。阿拉密拾了帽子,一面笑,一面走回来,两个人向大寺走。达特安从躲藏的地方出来,说道:“我明白了!阿拉密!原来你是掷石党,恋爱朗维勒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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