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续侠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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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巴兰舒到了村尽头,向左转,在那间大寺有灯的窗子下勒住马,阿拉密下了马,拍手三次,窗子开了,放下绳梯。阿拉密说道:“达特安!请你爬梯子上去,就到了我的房间。”达特安道:“你到自己房里去都是用这个法子的么?”阿拉密说了句粗话道:“过了九点锺,衹有这个法子的了。寺里规矩是很严的。”达特安道:“你刚才不是说句粗话么?”阿拉密笑道:“我说了粗话么?也许有的。你不晓得,寺里的和尚是很不堪的,我同他们住久了,习惯了。我同他们住在一块也是没法。你为什么不上去?”达特安道:“请你先上去,我随后来。”

于是阿拉密上去了,上得很快,从窗子入房。达特安也跟上去,却上得很慢。阿拉密见他上得慢,说道:“对你不起!我若早知道你来探望我,我该把园丁的梯子借来一用,我自己是惯用绳梯的。”巴兰舒在地下看见达特安上到窗子,说道:“你们两位是上去了,我也可以上去,不过马是不会上梯子的。”阿拉密指著田下的小房,说道:“你把马牵到那房子里,那里头有草料。”巴兰舒道:“我怎么样呢?”阿拉密道:“你弄好了马,回到这里来,拍手三次,我们给点东西给你。你不要害怕,我们这里不饿死人的。你去罢。”阿拉密随手把绳梯拉上去,窗子也关了。

达特安到了房里,四围的看。房子收拾得很讲究,却摆了很多兵器,各式各样都有。墙上挂了四幅大画,就是红衣主教罗连、红衣主教立殊理同拉华力,还有波渡大主教,都是披了甲的。衹看房里的东西,却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教士的房间。窗帘帷幛都是极讲究,床上的被褥都是绣花的,还缘著通花栏杆,简直是个小姐的绣房,全不象是个教士住的房子。

阿拉密道:“你看我的房间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不要怪,我过的日子同隐士一样,你看什么?”达特安道:“我找放梯子的人,绳梯是不会自己下去的。”阿拉密道:“放梯子的是巴星。”达特安道:“哈!”阿拉密道:“巴星是操练惯了的,他看见我同朋友来,早已躲开了。请坐下!我们谈谈罢。”阿拉密推屯一把很舒服的椅子让达特安坐下,说道:“不用说别的,你同我吃夜饭/”达特安道:“我高兴极了,我骑马走了许多路,觉得饿极了。”阿拉密道:“不过没有什么好菜,我不知道你来。”达特安道:“难道今晚又是吃青菜鸡蛋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看巴星倒可以找出点好东西来。巴星!巴星!你进来。”

门开了,巴星走进来,看见达特安,很害怕,张大嘴,不敢响。达特安说道:“铁宝贝巴星!我看见你在教堂里睁著扯慌,扯得好的很,一点也不露破绽,我实在欢喜。”巴星说道:“我是跟耶稣军的神父学的。他们说祇要扯谎扯得好,是可以扯谎的。”阿拉密道:“巴星!不要紧的,达特安快饿死了,我也快饿死了,你去弄点好吃的东西来,最要紧的是拿点好东西来。”巴星鞠躬,叹一口气,出去了。

达特安把房里都看清楚了,问阿拉密道:“你刚才是从什么地方跳上马屁股的?”阿拉密道:“何必问?自然是从天而降了。”达特安摇头道:“从天而降!你这个样是不象从天而降的,也不象将来会上天的。”阿拉密装出呆气说道:“若不是从天而降,也是从天堂下来的,两处没大分别。”达特安道:“看来,教士们所争论的一件事体,是议决的了。有人说天堂就在阿拉勒山顶,有人说是在某两河之间;原来天堂并不在远,就在诺塞地方,巴黎大主教的府里。这个天堂却不是从大门进去的,要从窗子钻进去的;下去的时候,不走白石梯子,是要从树上下去。守天堂的神仙不叫某名,却叫马西拉王爷。”

阿拉密笑得很高兴,说道:“你真是个有兴趣的同伴,你的异想天开,还是从前一样。你所说的话,倒有一点点对。不过你不要乱想,以为我同朗维勒夫人有爱情。”达特安道:“我不会这样胡想的。你同施华洛夫人要好了许多年,万不会掉过头来同他的仇人要好的。”阿拉密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从前同施华洛夫人很要好。说句公道话,他帮了我们许多忙。你晓得的,他被驱逐出境。立殊理主教办得太辣些,叫人把他捉了,关在某处监里。主教原要杀他,同杀某某夫人们一样。后来施华洛夫人改了男装,同一个女仆叫作吉第的逃走了。他走的时候,路上遇著一件很怪的事:施华洛夫人逃到一个乡下,问小教士借个地方住了一夜。教士衹有一间房,以为他真是个男子,就请他同房睡。可怜见的女人,他改扮男装是很象的。我衹晓得还有一个女人,扮起男装来,也是很象的。他们还作了一首歌,说施华洛夫人扮男装的,头一句云云。你听过么?”达特安道:“我没听过。”

阿拉密很高兴的唱歌,达特安喝采道:“你唱得好。你虽然日日念经,还好,嗓子却没有坏。”阿拉密道:“我的好朋友!你还记得我当火枪手的时候,我是不甚愿当把守的差;我现在当了教士,也不甚愿意念经的。我们还是谈公爵夫人罢。”达特安道:“谈那位施华洛夫人,抑或朗维勒夫人?”阿拉密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同朗维勒夫人一点交情也没人。有时谈笑是少不了的,别的却真没有。我要说的,是施华洛夫人。王上死了之后,他从比都回来,你见他么?”达特安道:“我看见他,他还是很美的。”阿拉密道:“那时我也见着他,我给他许多有用的消息,他却不会用。我告诉他,马萨林是王后的恋爱人,他却不相信,还说奥国安公主是极骄傲的,不会同那种东西交谈的。后来他同波孚公爵同谋,马萨林把公爵捉了,把施华洛夫人又驱逐出境了。”达特安道:“你晓得,他求准了,可以回来。”阿拉密道:“他回来了,不晓得又要闹什么乱子?”达特安道:“这趟回来,许要听你的话了。”阿拉密道:“我还没看见他,大约改变许多了。”达特安道:“你却并没改变,还是那样的黑头发。身量是从前一样,两只手还是十分细嫩的。”阿拉密道:“我自己很小心的。你可晓得,我也老了,我今年快三十七岁了。”达特安微笑,说道:“我们今日在一起,我们就把一件事体弄定规了,究竟我们是多少年纪?”阿拉密道:“这话怎么讲?”达特安道:“我从前的年纪,是比你少三四岁。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我今年四十岁了。”阿拉密道:“是么?也许我错了,你算数的本事好。按你这样说,我今年顶少也有四十三岁了。你不要在朗布理说这句话,不然我是要吃点亏的。”达特安道:“你放心,我不会到那里去的。”阿拉密道:“巴星不晓得干什么?巴星!你赶快!我们在这里又饿又渴。”

巴星刚好拿了两瓶酒进来,阿拉密问道:“晚饭得了么?”巴星道:“好了,快拿来了。不过,拿上来很要点时候。”阿拉密道:“我晓得了,你总在那里看经,还以为你是个教堂的小使。我先告诉价钱,你如果祇管擦经堂的铜器,不替我把剑擦亮了,我把你所有的神像都架起来放把火烧了,把你放在架上活烧。”巴星听了很害怕,一手登丰个酒瓶子画十字。达特安瞪着两只大眼很诧异的扑克阿拉密,为的是德博理教士的样子,很同火枪手两样。巴星赶快把绒桌布铺好,摆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达特安见了,十分诧异,说道:“你是预备着有客了?”阿拉密道:“我常时都预备几样东西,况且我晓得你来找我。”达特安说道:“你怎么晓得的?”阿拉密道:“巴星以为你是个恶鬼,特为来报信,恐怕我请火枪营兵官吃饭,我的灵魂就没得救了。”巴星听了,合掌求饶。阿拉密道:“你不要装出这些假样子来罢?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的。你赶快开窗子,吊一只烧鸡、几块面包、一瓶酒,给你的老朋友巴兰舒。他在窗下拍了半点锺的手,要吃的了。”原来巴兰舒把马喂好了,跑回窗子下,拍了好几次的手。巴星把窗开了,把东西吊下去,巴兰舒得意的很,拿到小房子去吃。

阿拉密说道:“我们吃晚饭罢。”于是两个老朋友坐下,阿拉密割鸡,割鹧鸪,割兔子,割得极在行。达特安道:“你在这里过的日子好的了不得。”阿拉密道:“也还过得去。帮主教从罗马请准了,为的是我身体不好,忌日还是照常吃肉。你要晓得,主教有个好朋友,最讲究吃的,我把他的厨子弄来了。你可晓得,主教的老朋友每吃完一顿饭,他祈祷上帝的话说的是:我吃了一顿顶好的饭,求上帝叫我好消化。”达特安笑道:“他虽然这样祈祷,临了还是得一个不消化的病死的。”阿拉密道:“谁人免得一死呢?”

达特安道:“我要问你一句话。”阿拉密道:“请你问,我们不必客气。”达特安道:“你现在有了钱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没什么钱。我一年有一万二千利华进款,王爷另外给我一千个柯朗。”达特安道:“那一万二千个利华是怎么样弄来的?是作诗得来的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现在不作诗了。有时作首歌,或是作首言情的小计,如斯而已。我现在作圣经讲义。”达特安道:“作讲义么?”阿拉密道:“是的。顶好的讲义,人家都这样说/”达特安道:“你在教堂宣讲么?”阿拉密道:“不。我卖把人。”达特安道:“卖给谁?”阿拉密道:“卖给我们同道中人,要拿宣讲得名的。”达特安道:“是么?难道你自己就不想得名么?”阿拉密道:“不幸我有个天生的缺陷,我一登讲台,祇要有个美貌的女人看看我,我是要看看他的。他若是同我笑,我也要同他笑的。我到了这个时候就糊涂了,原该讲地狱的苦楚的,我反去讲天堂的快乐。我说一件事给你听,有一天我在某教堂宣讲,有一个听讲的男人对着我大笑,我登时停了讲,当面说他是个呆子,就有许多人跑出教堂外面拾石头。我当下用尽平生的本事演说一番,登时就感动了许多人帮我。他们拾石子原要打我的,听了我演说,反去拿石子掷那个笑我的人。到了第二天,那个人以为我是个平常的教士,就来同我为难。”达特安大笑问道:“后来怎么样?”阿拉密道:“我同他约好在某处会。后来的事,你可以猜着的了,不必我说了。”达特安道:“可就是我替你作陪比的那一趟?”阿拉密道:“就是那一趟。那件事的结局,你是晓得的。”达特安道:“你刺死了他么?”阿拉密道:“我也不甚晓得,我看是把他的身子打拳了,不必害他的灵魂了。”巴星听了摇头。阿拉密说道:“大约你不觉着我从镜子看见你摇头。我分付过的,我说话的时候,不许你从旁置可否。你忘记了么?你把酒摆在桌上,出去罢。达特安许要同我密谈,是不是?”达特安点头。

巴星摆好,走出去了。两个老朋友坐在那里,好一会不说话。阿拉密吃得很饱,靠在椅背享福。达特安在那里想:从什么地方先说起?后来还是阿拉密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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