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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达特安要找阿托士,有五日的路程,路上同巴兰舒闲谈解闷。近来巴兰舒所结交的都是些市井朋友,有多少年不同上等人谈。现在同老主人谈谈,都觉得极有味。巴兰舒是很有胆子,又很精细,达特安很喜欢的。到了孛洛阿地方,两个人倒不象是主仆,象是朋友。达特安说道”阿托士恐怕不大能帮我们的忙,但是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为人又极慷慨,我不能不来探望他。”巴兰舒道”是的,他是个极讲气节的。”达特安道”这是无疑的。”巴兰舒道”他花钱如水,用剑的本事又好。你还记得他同英国人比剑么?说话说得真大方。我还记得他说道:你一定要我把名字告诉你,我告诉过你之后,我一定要把你刺死。我那时候站得很近,句句都听清楚。我还看见他把仇人刺死的时候,脸上很严厉。他真是个大人物!”达特安道”你说的都不错。不过他有一个毛病,把所有的好处都害了。”巴兰舒道”我记得他好吃酒。他吃酒却同别人两样,他只管吃酒,却没有吃酒的快乐。我想他吃酒的时候,他意思仿佛是说吃锺酒去浇浇愁。他把酒瓶脖子打断了,或是把酒锺的柄打折了,那种情形,是没得第二个学得到的。”

达特安道”我们试想想他在家寂寞的情形。这一位大英雄,凭他的本事,凭他所办过的事,应该作陆军大元帅的;现在是满面的瘢,两眼无光,恐怕看见我们都不认得了。我老实说,若不是我从前极爱恋他,极尊敬他,我现在是不敢亲眼来看这萧条寂寞情形。”巴兰舒摇头不语。达特安说道”况且他年纪大了,身体也弱了。他又素来不理俗务的,恐怕现在还过的为难日子,他的祖上遗产原不丰厚。还有吉利模,他是从来不说话的,大约也同他主人一样的好吃酒。我想起这些事体,心里十分难受。”巴兰舒心里也极难过,说道”我可以想见他两脚发抖,难于移步,时常呻吟的情形。”达特安道”最可怕的是阿托士吃醉了,答应帮我的忙,那就太难为情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只要看见他酒吃多了,我就走,等到他酒醒过来,他就明白了。”巴兰舒道”我们不久就可以看见情形了,前面的高墙就是了。”达特安道”也许是的。那高台是森波地方。”巴兰舒道”你进城么?”达特安道”一定进城,好去问路。”巴兰舒道”我们若是进城,却不要忘了尝点奶酥,这里是最出句的。可惜只能在本地吃,不能带到巴黎去。”达特安道”我一定要尝尝。”

这个时候,有一辆重车从旁边出来,是牛拉的车,巴兰舒喊道”车夫!”那车夫道”有什么事?”达特安道”我们找德拉费伯爵的府,你晓得么?”那车夫脱帽为礼道”诸位!这一车木柴就是伯爵府的。我才从树林里斩好了,正要送到堡寨里去。”达特安就不再问,想道”堡寨我既得了。阿托士也是叫乡下人称他大人,喊房子做堡寨。阿托士原是有架子的。”于是主仆两人跟了牛车走,牛车走得很慢,两个人不甚耐烦。达特安问道”倘若我们跟着这条路走,可以走到堡寨么?”车夫道”是的,走不错的。从这里去,不过五里路,右边有一所大房子,在这里看不见,因为大树挡住了。那所大房子就是拉维力。再过去不远,就是波拉治。德拉费住的是所大白房子,石板做房顶,盖在高处,四围有大树。”达特安道”你说是五里,是长的五里?我晓得里数是有长有短的。”车夫道”你们骑的好马,大约有十分锺可以到那里。”

达特安谢了车夫,就往前跑。一路跑,一路想到阿托士。为的是他从阿托士学的许多好处,现在快要见面了,不禁想起许多心思来。不知不觉的马走慢了。

巴兰舒觉得这个地方有趣。法国的地方,他走过好几处,都不及这里的乡人有礼,说话也不及这里的人说得正。看他们的举动,听他们的说话,都是上等人,也许是掷石党改装的,同自己一样。转了一个弯,果然看见拉维力堡寨。再走二里多路,看见大树环绕的白房子,四围果园开满白花。达特安知道快同老友见面,十分动情。巴兰舒不晓得,看见主人脸色改变,有点诧异。再走不远,到了铁栅门,从铁条缝里见里面的花园,大院子停著一辆双马车,还有几个马夫牵着好几匹马。那几匹马在那里跳跃,很不耐烦。达特安道”不是我们走错了,就是车夫骗了我们。这里万不是他的住宅。老天呀1也许他已经死了,房产换了主了。巴兰舒!你赶快下马去打听,我自己却没得心肠去问。”巴兰舒下了马,达特安道”你去说,有人要见德拉费伯爵。如果答得对的,你就报我的名。”

巴兰舒牵着马,走到栅门摇铃,有一个老家人出来,年纪虽在,站得挺腰直背的。巴兰舒问道”这是德拉费伯爵府么?”老家人很恭敬的答道”先生!是的。”巴兰舒道”是位归田的世爵么?”老家人道”是的。”巴兰舒还要问,详细问道”伯爵从前有个家人叫吉利模?”老家人从来没被人如此问过的,有点疑心,答道”吉利模现在不在堡里。”巴兰舒高兴极了,说道”原来没错,德拉费伯爵在这里,请你开栅门,我要告诉伯爵,说是我的主人来探望他。”老家人开了门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的主人在那里?”巴兰舒道”他跟着来了。”

老家人开了栅门,进去通报。巴兰舒使个手势,达特安进了院子,心里很跳。巴兰舒站在台阶,听见楼下的房子有人说话,说道”是谁来了?为什么不进来?”达特安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心里如梦初醒的,追忆起从前无限若干事来,登时下了马。巴兰舒满面笑容,走上前去见这堡寨的主人。

这个时候,阿托士走到门口,说道”我认得这个人。”巴兰舒道”你认得的!你认得我。我就是巴兰舒。你还记得巴兰舒么?”巴兰舒说到这里,心里大为感动,再要说,也说不出来了。阿托士喊道”巴兰舒么?达特安在那里?”达特安喊道”我在这里,我的老朋友!我在这里!”阿托士原是不动声色的,听见这个声音,神色也有点动了,就走上前很亲热的抱住达特安。达特安也回抱了,两眼禁不住落泪。阿托士捉住达特安的手,领进客厅。客厅里头已经有好几位客,看见这个人进来,都站起来,阿托士做介绍,说道”这位就是达特安!御前火枪营帮统。是个最有名的军人,我的老朋友。”各人同达特安见过面之后,重新又谈起来。

达特安趁这个机会,细看了阿托士一番。看见他一点也不老。从前他眼旁的黑圈,因为好吃酒有的,现在都没有了。他的脸上神色,从前不甚安静的,现在却安静了许多,很有厚重的样子,两只手也好看了许多,身量比从前略瘦小些,膂力还是有的。头发原是黑的,现在变了灰色。声音洪亮如少年。满嘴雪白牙齿。那些朋友们见得他们两个老朋友有许多话说,陆续告辞了。

忽然院子的狗大叫,有人喊道”洛奥尔回来了。”阿托士看看达特安。达特安回过头,看见一个少年进来,年纪约十五岁,相貌很好看的,穿了平常衣服,帽子上插一根红鸟毛,进得房来,脱了帽子。达特安看见这个少年,心里忽然想起来,又看少年的相貌,同阿托士一样的,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阿托士全变了,同从前是两个人。达特安明白了,一言也不发,专看这两个人的举动。

阿托士道”洛奥尔!你回来了么?”那少年很恭敬的答道”我回来了。你分付的事,我已经办了。”阿托士道”你怎么样了?为什么脸色全变了?”洛奥尔道”我们的小朋友遇了事。”阿托士很着急的问道”拉维力小奶遇了事么?”几个朋友问道”怎么样了?”洛奥尔说道”他同保姆在大园子里闲逛,看石匠打石。我骑马在那里走过。我勒住马同他说话。他原爬在木堆上,坐在那里;看见我来了,就跳下来同我说话,把腿闪了,起不来。我恐怕他膝上受了伤。”阿托士道”他的母亲李梅夫人晓得么?”洛奥尔说道”李梅夫人不在家,在孛洛阿伺候奥林斯公爵夫人。我恐怕他们不会用药,特为跑回来问你。”阿托士道”赶快派人去孛洛阿,告诉他母亲。不是的,我看还是你自己去跑一趟。”洛奥尔鞠躬。阿托士问道”路易赛在那里?”洛奥尔答道”我把他送到这里来,叫萨尔拉的老婆照应他。他把路易赛的脚用冷嘲热讽水泡了。”几个朋友听完了,也告辞走了。只有巴尔卑公爵同拉维力有二十年的老交情,要看路易赛。

原来这个小女孩子在那里哭,看见洛奥尔来了,登时不哭,擦了眼泪,看着洛奥尔微笑。巴尔卑公爵叫路易赛同他坐马车往孛洛阿地方去。阿托士道”这不错的。还是交他母亲照应他罢。洛奥尔!我看你这件事没道理,太粗心了,全是你的不是。”洛奥尔听见了,脸上很难过。那小女孩道”不是他的错。”洛奥尔正要辨,阿托士道”你也要去孛洛阿,同李梅夫人请罪,再回来。”洛奥尔听了,脸上很高兴,抱着那个小女孩子轻轻的放在马车里;随即跳在马上,向阿托士、达特安鞠鞠躬,陪着马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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