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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达特安看了一回,觉得很有趣,看见阿托士同他意想的大不相同。

阿托士捉了达特安的手,领他到了园里,微笑说道:“晚饭还有一会,我们散散步罢。我晓得你看见我现在的情形,有点不甚明白,要我解说解说。”达特安道:“伯爵!你说的不错。”阿托士看看达特安,微笑说道:“第一件,我要告诉你,这里并没得伯爵,你对待我还是从前的阿托士,是你的同伴,是你的老朋友。你现在同我客气起来,难道你爱我不如从前么?”达特安道:“如果我有这个意思,天也不容。”

阿托士道:“既然如此,我们不要客气,彼此都要开诚布公。你在这里看见的情形,很有点诧异,是不是?”达特安道:“十分诧异!”阿托士道:“你最觉得诧异的就是我,是不是?”达特安道:“是的。”阿托士道:“我今年虽然是四十九岁了,脸上一点也不老,你一见就认得,是不是?”达特安道:“这倒不然。我乍看见你,是不会认得的。”阿托士道:“我明白了。”达特安道:“你的运气是有了进步了。这间房子是你的?”阿托士道:“我出军籍的时候告诉过你,我祖上有点遗产,这就是的。”达特安道:“你有了大园子、马匹、车辆了?”阿托士微笑说道:“连菜园、果园,我共总有百馀亩地;我有两匹马,马夫另外一匹;还有许多猎狗,这些猎狗却不是为我自己寻乐的。”达特安道:“我明白了,为的是那个小孩子洛奥尔。”阿托士道:“你猜的不错。”

达特安道:“那个小孩子是你的干儿子么?抑或是个亲属?”阿托士道:“那个小孩子是个孤儿。他的母亲把他弃在一个穷教士家里,我把他收来,抚养成人。”达特安道:“这个小孩子自然是很留恋你的。”阿托士道:“他看我同父亲一样。”达特安道:“他自然应该很感激你。”阿托士道:“讲到感激两个字,我还要感激他,虽然我没对他说过这句话。达特安,我感激他的地方更多。”达特安道:“这句话我不懂。”阿托士道:“我所以改变好了,同从前两样,都是亏得这个小孩子。我从前象是大风吹倒的树,枯槁了,没一毫生机。若不是有极动情的事,是断不能使我再有生机的。亏得这个小孩子,保全我的性命。我虽然见世界上没什么可乐之事,原可不必求活的,为的这个小孩子,我只好活在世间了。又知道教导小孩子是应该以身作则的,我把从前的老毛病全改了。我盼望洛奥尔将来长大了,比得上最上等的人。”达特安看看阿托士,不禁露出极称赞的意思来。

两个老朋友在小路上走。两旁都是大树,日光侵射进来,有一线照在阿托士脸上。达特安忽然想起威脱夫人的事,说道:“你现在很快乐了。”阿托士仿佛窥见达特安心里的意思,说道:“总算是十分快乐了。但是你心里要说的话,却没说出来。”达特安道:“阿托士!没人能够瞒你的。我原要问你,你有时不害怕么?……”阿托士道:“我替你说罢。你要说追悔,追悔也是有的,也是不必的。何以见得?论起那个女人,是死有馀辜的了。我们当日假使放了他,他是还要害许多人的。但是我们那样办法,也不见得很对。大凡流血,恐怕都有报应的。那个女人已经得了报应了;我们将来要得报应,也未可知。”达特安道:“我也常常这样想。”

阿托士道:“我听说那个女人有个儿子。”达特安道:“是么?”阿托士道:“你可听见他的儿子怎么样了?”达特安道:“我全不知道。”阿托士道:“他的儿子今年有二十三岁了,我常常想到他。”达特安道:“这却奇怪,我倒没想起。”阿托士微笑。

达特安道:“你听得过威脱世爵的消息么?”阿托士道:“我只晓得英王查理第一最喜欢他。”达特安道:“查理的运气很不好,我恐怕威脱也是不得意。我刚才说报应的话,恐怕是有的。他把士太伏问了死罪,将来是有报应的。王后怎么样?”阿托士道:“什么王后?”达特安道:“显理搭王后,法王显理第四之女。”阿托士道:“你晓得的,他住在罗弗宫。这位王后现在穷窘极了。我听见说去年极冷的时候,公主连火都没有,终日睡在床上取暖。显理第四的女儿,因为无柴生火受寒,真是岂有此理!他为什么要仰马萨林的鼻息,不找我们去帮忙?若是我们,万不能叫他受窘的。”达特安道:“你认得他么?”阿托士道:“我不认得。我母亲见过他。他那时还是个小公主呢!我没告诉过你,我的母亲当日在宫里当女官么?”达特安道:“你没告诉我。我从来没同我谈过家事。”阿托士道:“是的,我为的是没得机会。”

达特安道:“若是颇图斯,他是不要等机会的。”阿托士道:“凡人都有长有短。颇图斯虽然好吹,却有许多长处。你近来见着他么?”达特安道:“我不过五天前同他分手。”随把颇图斯阔绰的情形,同摩士堂得意的样子,说了一遍。阿托士听了好笑,说道:“却也奇怪,我们不过偶然相遇,结交起来,过了二十年,交情仍旧一点都不改。达特安!诚实人相交,交情的根是深入心里的;狡诈的人,是不懂得这番道理的。阿拉密怎样?”达特安道:“我也见着他的。不过我看见他什么都不动心,看得冷淡得很。”阿托士很看了达特安一眼,说道:“你见着阿拉密了么?你现在各处探访老朋友。”达特安觉得有点不舒服,说道:“是的。”阿托士:“阿拉密为人是向来不心热的,况且他常常的同女人密谋诡秘的事体。”达特安道:“我看他现在颇预阴谋。”阿托士不答。达特安想道:“阿托士倒不喜欢打听消息。”

阿托士换了口气说道:“走了一点锺,把我的产业都走遍了。”达特安道:“样样都引人入胜,安排得极雅。”这个时候,听见马蹄声响,阿托士道:“这是洛奥尔回来了。他要把那个小女孩子的情形告诉我们。”那个小孩子果然进了栅门,跑到院子,满身尘土,下了马,把缰交了马夫,走到他们两个跟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阿托士一手放在达特安肩膀上,说道:“洛奥尔!这一位就是达特安壮士,你常听我说起的。”洛奥尔鞠躬,说道:“伯爵常常谈起你,常常对我说你所办的大事业,要我奉你做榜样,学你的为人勇往慷慨。”达特安听了这番恭维的话,心为之动,伸出手来说道:“我的小朋友们倘若我值得恭维,都是伯爵教我的;倘若我不善学,那都是我自己之过。他管教你一番,我晓得你将来是要酬报他的。我谢你的那一番好话,我盼望同你做朋友。”阿托士听了很高兴,一言不发。他看看达特安,露出感激的意思;然后拿眼看看洛奥尔,脸上慈爱的意思不禁流露出来。达特安看见了,想道:“我明白了。”

阿托士说道:“闪了腿,不要紧么?”洛奥尔道:“现在还不能说,因为膝上发炎,医生不能说一定,只说是恐怕有条筋受了伤。”阿托士道:“你在李梅夫人那里没耽搁么?”洛奥尔道:“我恐耽搁乐了,误了吃饭,叫你等。”这个时候,有个乡下跟人来报,饭已摆好了。

阿托士领达特安进饭厅,里面的铺陈并不华丽,一边的窗子向花园,一边向花屋,屋里的鲜花却不少。达特安看看桌上摆的东西,原来都是家藏的。旁边桌上摆了一个银瓶,达特安说道:“做工真好!”阿托士道:“这是某名人手制的,是件有名的东西。”达特安道:“瓶上的图画是那一仗?”阿托士道:“是马立雅之战。图上画的是我的先祖送剑与法朗士第一的,王上的剑断了。我的先祖就是这趟封爵,得了采地。十五年后,王上记得这件事,送这个银瓶同一把剑给我先祖。那把剑你是见过的,那剑的做工也是极好的。那时候才算是英雄世界!我们同他们比,算不了什么。来罢,请坐下一步我们吃饭罢。”回头向阳花跟人说道:“叫萨尔拉来。”那个跟人出去了,领了开栅门的老头子来,阿托士道:“萨尔拉!我把达特安的跟人巴兰舒交把你,你好好的照应他。他是要吃锺好酒的,酒库的钥匙在你身上。你要弄张好床给他睡,他一定要感激你的。我晓得的,你常常睡的都是硬床。”萨尔拉鞠躬出去。阿托士说道:“萨尔拉是个好人,跟了我有十八年了。”达特安道:“阿托士!你什么都想到,你招呼巴兰舒的好意,我谢谢你。”

洛奥尔听见阿托士三个字,有点诧异。很留神的看,看达特安是不是称呼伯爵。阿托士微笑,说道:“洛奥尔!你听见这三个字很奇怪,是不是?这是我冒的别名。我从前同达特安,还有两位朋友,随着大军去打拉罗谐尔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名字。那时的大将就是立殊理主教、巴桑披将军,这两位都死了。达特安现在还是用旧日的名字称呼我。我现在重新听见这个名字,很高兴。”达特安道:“这三个字,当日是很有名的,谁人不称赞?”

洛奥尔说道:“请你告诉我。”阿托士道:“我却什么都忘了。”达特安道:“难道在炮台角办的事你都忘记了么?你拿手巾当旗子,被敌人打了许多窟窿。我的记性比你好,我还记得。洛奥尔1如果你要听,我可以告诉你。”达特安就把从前在炮台角吃早饭的事说了一遍。洛奥尔听了,就想起他所听见从前的英雄事业来。阿托士道:“达特安却没告诉你,他是个用剑的第一好手。他的手象铁,手腕象钢,眼睛象个鹰,瞄头看得极准。你晓得,我看见他头一次同两个有阅历的好剑手打架的时候,他不过十八岁,比你现在大三岁。”

洛奥尔瞪着两只眼,很着急的问道:“达特安打赢的么?”达特安道:“我刻是刺死一个,刺伤一个,我却记不清了。”阿托士道:“是的,我却记得,同你比剑,不是顽的。”达特安笑道:“我现在还没忘记比剑的妙决,不过前几时我……”阿托士看他一眼,叫他不往下说。阿托士道:“洛奥尔!你自己以为是比剑的好手了,将来你许要碰著敌手的。你要晓得,有本事,又镇静的人,是很可怕的。达特安就是个好榜样。若是他远行之后不十分疲乏,你倒不如明天去请教他,也多学一两年。”达特安道:“你所说的好处你都有,为什么你不教他?我今天在路上,还同巴兰舒谈起同威脱世爵比剑的话。洛奥尔!我告诉你,伯爵是法国第一个好手。”阿托士道:“我的手段现在不中用了。”达特安道:“好手怎么不中用?碰著仇人,还是了不得的。”洛奥尔还想听,阿托士说:“客人远来,一定乏了。”请达特安去歇,洛奥尔领路。阿托士还怕洛奥尔一定要达特安往下说,过了一会,自己也走到达特安房里,随后父子两人同达特安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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