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续孽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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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大刀王二邀了胜佛、立人,在碧云寺向大家说明一切,正在举杯时,忽有一人奔进来,向王二说道:“大事不好了!”王二一看,原来是他的徒弟急先锋萧四。王二道:“各位请满饮这一杯酒,作为今日的纪念。”他就掀开白须举杯向口中倾入,一面向萧四道:“你也饮杯,我常常告诉你,遇著事要沉得住气,方能办事。你的老脾气总是不改,你且饮了酒再慢慢的告诉我。”萧四忸怩了一会儿,把酒饮了,不再出声。王二道:“这杯酒因为你们我已托了戴庄两位先生做你们的头脑,你也应当服从的。”萧四惘惘然说道:“这是什么缘故?我们弟兄都是服从你老人家的,怎么你老人家又改变了?我是⋯⋯”王二接着道:“你又来了,你想弟兄们许多人,怎么听了我的话一齐愿意,难道他们肯服从,比你不如么?其中的缘故,你慢慢的问你大师兄就知道了。现在你把探听的消息报告给我听。”萧四向同座中一位满脸大麻子的望了一望,就说道:“我听见皮小连的马夫说,韩都老爷的事,他主人倒没什么,昨天九门提督恩宽在他面前说道:‘这个韩惟荩真是岂有此理,小小的一个御史,竞敢如此,不可不给他一点报应。好在我手下缉捕营很有几个干员,请交给我去办是了。’那皮小连笑道:‘也好,不过也不必十分的小题大做,这班东西中什么用呢!’徒弟听了这个消息,关系著师父,所以来报告的。”王二听了呵呵的大笑道:“小孩子没有经过大风浪,你去喝酒罢,不要紧的,我知道你的忠心了。”就向着大麻子说道:“你回头到提督衙门,不拘那位,问一问今天堂上可有什么交派?倘然有的,交给谁办,定了什么办法?你去,没有打听不出来的。”那个大麻子答应着。

胜佛向众人道:“刚才他老人家欲拉兄弟跟庄先生加入贵会,兄弟是极愿意的。不过要兄弟跟庄先生领导办事,是万万不可以的。兄弟是没有在贵会办过一件事,彼此都不熟悉,无论能办不能办,决不可以仓卒决定的,应请老人家另定旁人,兄弟帮忙是了。”王二呵呵的笑道:“戴先生你尚脱不了书生的习气,大丈夫肝胆相见,脑袋也可以奉送,有什么的能不能呢?”胜佛道:“不然,我们的意气,刎颈流血是可以的,至于办事,不是一个人的事,总要结成团体,扩充出去,全靠那首领的精神,深入人心。倘若根基差一点,将来经著大事,就恐怕要失败了,所以要请你老人家细细斟酌。至于我一人,既蒙你老人家看得起,我的脑袋就预定送给你。此番的推辞,不是我的畏难,是希望将来的成功,想你老人家也明白的了。”王二听了点点头道:“话是不差。”随望着同座的人道:“这怎么办呢?”胜佛道:“以我看来也不难,你老人家也不用交代,依然你的首领,当出门远行的时候,你就将平日相信的人,指定了一个,作为你的代理,总管一切。我就做你的参谋。你回来我帮助你,你出门了,我就帮助代理你的人,想来也无甚困难。我想今天也不必决定,你老人家回去斟酌定了再说,我是决意入会的。一切规则,只要通知我,我就照办是了。”王二道:“我们会中规则是很简单的,至于你所说的话也很有理,我们弟兄也很信服我的,也不必回去斟酌。”随即立起身来,向着各席上人说道:“刚才戴先生不肯担任,并不是他不愿意,也不是怕麻烦,因为初见面不甚熟悉,这句话也很有理。现在一准请一个人代理,就请戴先生做了军师,庄先生做了副军师。代理我的人,就是你们的大师兄李大麻,你们愿意么?”只听得四围如春雷一般,同呼愿意。王二等著人声稍息,说道:“现在暂时如此办法,将来总要请戴先生主持的。弟兄们千万要同心同德,老汉不死,一定领着弟兄们跟了戴先生做一番事业哩!”那四围又是拍掌欢呼了一阵。王二随向李大麻子道:“李五,我动身后,一切的事,都要跟戴先生商量再办,你不依我的话,我是不答应的。”李大麻子道:“师父,我那有不依你的道理!”王二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散了,你替我进城去办那件事罢!”胜佛、立人二人向各席上招呼了,跟着王二、李五走出寺门,跨上马背。那王二骑了一匹纯黑的骡子,李五也骑了一匹菊花青的,四个人扬鞭上道。走了一回,王二对立人道:“你是北京有名喜欢玩马的,你的马一定好的,今天老汉跟你跑一趟好么?”立人自以为他的马在蟠桃宫、白云观赛跑,没有胜过他的,就欣然的说道:“可以!”王二笑道:“来罢!”只见他身躯往下一矮,那骡就放开腿,立人也将马一鞭,那马往前一窜,势将越过骡去。只听得前面一声长啸,那骡足不沾地,好似腾云一般。立人往前一望,但见王二的两颊白髯,迎风分开,飘向脑后,黄尘滚滚之中,好似雪花飞舞,渐渐的隐隐不见。不到两刻钟,那西直门的城楼,已巍然在望。立人收了缰,额汗如雨,走到城门,只见王二已坐在城门旁茶摊上,街上一个童儿,拉着骡慢慢的溜。立人跳下马来,把他马也交给一个人去溜,一面细细看那骡,那骡身上绝无一点汗迹,不禁向王二说道:“你怎么有这样​​的好牲口?北京城里也没有第二的了,但为什么跑马的地方没有见过呢?”王二微微笑道:“这种牲口不是给王爷、贝勒、公子哥儿玩的,是老汉的著身伙伴,玩儿的地方,为什么去叫它费力呢?”正说时,胜佛、李五都来了。胜佛道:“我的马也不差,骑的功夫是差多了。”李五道:“戴少大人骑得也很有功夫,但是跟老爷子比较,不讲功夫,就那牲口也赶不上哩。庄少大人恐怕到得也不多时罢?”立人道:“我也刚到,他老人家已喝了一会子茶了。”四个人谈了一回,重复骑上骡马,各自回去。

立人、胜佛回了寓,自去商量正事。王二独自回家。李五自去寻找提督衙门的人,探听消息。王二吃了晚饭,和许多徒弟们闲谈了一回,只见李大麻子匆匆的走进来道:“师父,我回来了。”王二道:“有消息没有?”李五道:“有,并且很详细,只要我们定对付的办法就是了。”王二道:“怎么样?”李五道:“我刚才去找了杨振标,他就告诉我,今天正堂恩大人叫他和达老五两个人到私宅,吩咐想法子收拾韩都老爷。振标他没有开口,那达老五就抢著说道:‘算不了一回事,随便的都可以收拾他。’那恩大人说:‘办他原很容易,不过要避免形迹,越秘密越好。’振标道:‘他总是一个京官,他所干的事,人家都很注目的,要一点没有形迹,很不容易。’那达老五道:‘我们手下的人,能干这事的人很多,让他走出两三站,到了荒野的地方,随便下手,那有人知道!’那振标大约有点知道你要去干涉的消息,他就说道:‘万一有不相的人,出来抱不平,恐怕要添麻烦。’老五道:‘天下那里有这种的人,他图什么呢?’振标看他有邀功的意思,他就接下去说道:‘五哥的话不差。我也不过是过虑罢了。’”王二两眼叫睁,白髯飐动,把手掌在桌上一拍道:“我偏要做点榜样叫他们看看!”李五道:“师父,这也是白饶给他看,还笑我们发疯呢!”王二呵呵的笑道:“对!对!但是他们的办法晓得了么?”李五道:“不过是夜中行刺,白昼抢劫罢了。”王二道:“有了我,他们办得到么?”李五道:“我们也不可大意,好在他衙门里几个稍有点能耐的兄弟们都认得我,想一面派人向一路大道上店家们关照留意,一面派几个人跟着他们,探听他们的举动。况且老爷子亲自出马,自然诸煞回避。就是老爷子不去,派一两个人也了得了。”王二道:“我决定要去,顺便看看关内外个老朋友,打听有多少后起的英雄?明天去同韩都老爷谈谈,这儿的事,就照刚才决定的办法,你有事摆弄不开,可同戴先生商量商量。”李五道:“你老人家放心罢,那位戴先生真是可以,他说的话都是我心坎里要说的话,不过他来得快当,我们的弟兄们刚才说起来,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你老人家尽管放心罢!”王二呵呵笑道:“很好!很好!你也可以回去了。”当时各散。

到了次日,王二到了韩都老爷寓中,谈了一会,知道充发的地方定的是新疆,送他二百两银子,开销种种。小峰道:“我怎么好用你的钱?”王二道:“都老爷你又来了,将来发了财,加利还我好了!你的家眷怎么样?”小峰道:“我是甘肃人,欲把家眷送回去,没有可靠的人,也没有许多的路费,只好托同乡、同年暂时招呼再说。”王二道:“我的爷,你怎不给我说,你只有一个太太,一个少爷,就用了一两个下人,一年的浇裹也有限,不过你少爷年纪尚小,娘儿两个独住一所宅子,恐怕别人照应不到,你不如搬到我的对门,那边有一个小四合房子,是朋友送我的,现在空着,就借你住住。伙食自己开也好,由我送过去也好,一切不用你费心。你说好不好?”小峰昕了,眼中流下泪来,说道:“我们萍水相逢,怎好受你如此的大恩呢?”王二站起来,把白胡子一拢道:“我的爷,你怎么这样的酸呢?人生世上,总活不到一百岁,什么都是空的。那钱财一事,我们不念书的人,尤其看得是轻。今天去,明天来,什么要紧,我们就此定局了。你肯也这样办,不肯也这样办,到动身时候,我决计送你的。”他说时,好像就要立起身来走。小峰道:“承你老哥哥的情,我也无从说起。我们俩就此拜个把子罢!”王二道:“这是高攀了。”小峰道:“你说我酸,你这句话就不酸么?”王二道:“得了,得了,我就依你是了。”小峰就向王二拜下去。王二呵呵的笑着,还了半礼。说道:“老弟,我如今叨长了,一言为定,我要走了。”小峰道:“你的弟妇侄儿不可不见见。”就向内去,领了他夫人、儿子出来,向王二行了礼。王二要还礼,小峰拉住他道:“没有这个理。”就向他夫人说道:“这位老哥哥,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将来要永远的记着。”他夫人含着泪和儿子磕了头,正要回到内室去,王二呵呵的笑道:“今天没有预备,侄儿也没有给他一些玩意儿。”就掏出了一个江西圆锭塞在小孩手中,含笑说道:“给你买果子吃的。”小峰道:“又要老哥哥破费了,我也无从谢起,你给二伯父磕个头罢。”那夫人就叫小孩磕了头,说道:“谢谢伯伯。”就进去了。王二立起身来道:“一切车辆等我去预备,你不用费心。你赶紧料理料理,明天就搬家,走着就可以放心了。我也不再来看你,你只管搬到我对门就是了。”一面说,一面走,小峰送到门外,他就走了。那时小峰就去料理清楚,等到明天搬家。

到了动身的那天,只见小峰家门外,兵部派来二个押解差役,坐了一辆车,另外一辆双套轿车,停在王二门口。他的黑骡站在车旁。那小峰家里由著下人和车夫把行李装在车上。一会儿,王二一身行装,从小峰家里出来,那小峰和他夫人、小孩跟在后面,他夫人眼泪不断的流。小峰道:“你进去罢,我和你都由这位老哥哥招呼,彼此都很放心了。”王二道:“弟妹你不必挂念,老天爷不亏负人的,逢凶化吉,将来总有翻身的一天。我已经招呼了家里,弟妹有什么为难,只要告诉我家里,自有办法。至于老弟这一趟出门,有我送他,总要办得安安稳稳的,弟妹你放心是了。”小峰夫人哽咽著说道:“全仗伯伯,这恩典也无从说起了。”小峰也不禁洒了几点泪。正要上车,只见李大麻子匆匆的赶来,说道:“几乎赶不上送了。”就向对门望了一望,凑到王二耳边,低声的说道:“杨老大告了病假,达老五跟恩秃子两个人,带了四五个伙计,也是今天动身。我们的人也跟踪下去了,事情是没有什么,请你老人家一路细心点就是了。”随向小峰道:“一路平安,不久回来再见罢!”小峰谢了一声,上了车,那王二也跨了车辕,向着李五道:“家中一切,你分点儿神!”李五道:“知道了,你万安。”那赶车的一摇鞭,双轮滚动而去。那黑骡跟着车,也不用招呼,自然的跟着走了。差役的车也跟在后面。那天小峰的车出了京城,过了芦沟桥,打了尖,到了良乡。王二招呼差役道:“我们就在此宿了,明天再赶个整站罢。”那差役道:“你老人家要怎么就怎么好!”王二看见路旁一个大店,就向赶车的嘴一动,那店小二就上前来,说道:“时候不早了,老爷子你就住在这里罢!”王二点点头,赶车的把缰一顺,那牲口就进了店。小二们把行李搬进上房。王二道:“你叫赵全来把我的牲口交给他。”那伙计笑着道:“今天老赵又交了运了。老爷子你的牲口,本不容易伺候,只有老赵伺候惯了,他的一份儿是别人争不著的。”随向外喊道:“老赵,王老爷子的牲口叫你招呼著。”只听外面有人答应道:“知道了,已经在这儿溜了。今天牲口没有费力,你告诉老爷子放心罢!伺候好了,再来给老爷子请安。”王二呵呵的笑道:“请什么安,来领钱罢了!”当时擦脸漱口已毕,喝了一盏茶,王二就取了一根旱烟袋吸著。走出店门外,只见一个小贩,背着小小的一个包裹,走过王二面前,并不招呼,只听他自言自语道:“他们快来了。”王二也不作声,站着闲看。只见远远有四五匹马,驮著人,卷起沙尘,直奔大道而来。王二就在怀里掏出一面三角的小红旗,上面绣著白色的大刀,向大门旁泥墙上一插,就转身进去了。那个伙计笑嘻嘻的道:“老爷子你要会什么朋友么?”王二道:“你不用管。”就到了上房,只见小峰正在喝茶,默默无言。王二道:“老弟,你想开点罢!”小峰道:“原是我上折子的时候,不过一时的触发,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不料前天遇见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件事,真是奇怪。他是听见陆菶如说的,上个月考中书,我派了一个监场的差使,当时阅卷的有广东的黎石农,他是与我不相识的。他出闱后,就告诉陆菶如说:‘在考场见有一位监场的都老爷,不晓得他姓什么,叫什么?只是看他脸上不出十日,必有大风波。’真是奇怪,原来这位黎侍郎在京城中有名的会看相。那菶如便问他道:‘你看他怎么样?许是要回原衙门行走罢?’黎侍郎道:‘恐怕不止。’菶如道:‘至多革职。’他道:‘还不止!’菶如惊愕道:‘难道有性命之忧么?’他说:‘性命不至于,不过此人虽有风波,却是得大名而去的。’菶如随即打听,知道是我。他就跟我的朋友说:‘这回石农的话,恐不准罢!’但是我派差的日子,我刚刚动这个念头,不料已形之于面,可见万事自有一定的。所以我想也不犯著多思多忧了。”王二呵呵的笑道:“这是一定道理,未来的事,何必知道。知道了反多烦恼了。”二人谈了一回,店家开饭吃了,就上床睡了。一夜无事,天明就上车动身。

王二上车时,那赵全拉着骡伺候在门外。王二给他一块银子,随手把小旗拔下来,往怀里一塞,依旧跨著车辕走了。走了一早上,过了琉璃河,就在涿州打了午尖,重又动身上路。走了一二十里,王二忽然下车来,口中打了个哨子,那黑骡就踊跃的奔到王二身旁立定。王二将鞍鞯掀起一瞧,将肚带紧了一紧,把缰绳拉在手中,向车箱行李中抽了一把刀,连鞘佩在腰带上,一按鞍心,身已在骡子背上。那骡子知道主人骑上了,把头一低,把尾一撤,顿时已冲出十数丈外了。那王二跑了一趟,慢慢的把缰放宽,等候着后面的车子。走了四五里路,路上渐惭荒凉,远远的望到前面,好似平地起了一堆乌云,越来越近,才分辨出是一个大树林子,足有里许长。王二勒住了骡子,等后面的车子赶来。走了一刻功夫,隐约听见赶车的吁吁嗒嗒吆喝之声。王二慢慢的走近林子旁边,只见道旁一棵老树,老根盘曲磊叠,距地一尺馀,好似一只天然的几凳儿。上面坐着一个人,约有三十馀岁,面目挣狞,精神充足,散披着一件灰色布的大褂,腰中系著一条熟藕色绉纱带子,手中拿着一根京七寸的潮烟袋,正在抽烟。王二走到离开二三丈路地方,只听那人喊道:“二哥那里来?”王二仔细一看,原来是康小八,随即跳下骡来,走上前去,一面喊道:“八弟,你怎么经过这儿呢?”康小八道:“昨儿我也在良乡宿的,也看见你的标记儿,知道你老哥哥总有点事,我就住在西头的洪升店。后来看见来了几个鹰爪,一个是达老五,一个是恩秃子。黄昏后,我就在窗外头听了一听他们说的话,才知道你老哥哥出来是抱不平的。依著恩秃子,就此回去不用去找麻烦了。那达老五是高兴得很,说:“他是一个人,我们是好几个人,他要倚老卖老,一齐都干了也不要紧,好在是堂上交派的。去了这个老头儿,京城里可就数着咱们俩了。”所以我要想告诉老哥哥,他妈的,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王二道:“他们这几个,我老头儿还能对付,就是有两个官人跟车,心子要招呼,费点事。”康八道:“我正为这一点,所以今天在树林旁等你,已来了一个多时辰了。”王二道:“你的快腿,就是我的牲口也赶不上,你真等得久了,你有什么办法。”正在说时,只见两辆车也已到了。王二就向着赶车的说道:“赵四,你们赶快点儿往前走,我就来。”那两辆车就辚辚的傍著林子,一直的去了。王二道:“八弟,你有什么办法?”康八道:“论起达老五、恩秃子,也够不上咱们。不过,让他们像小鬼似的永远跟着,也讨嫌,老哥哥你把他们交给我就是了。漂亮的,听我话的丢开,不听我的话,送他们回老家是了。”王二道:“八弟,那怎么样谢你呢?”康八道:“咱们说不著,况且你是抱不平的好汉,难道我也不该添一分么?”王二道:“要我当一个跑龙套么?”康八道薯“不用,你竟干干净净的去好了,咱们高碑店见。”王二就立起身来道:“八弟,那偏劳你了,高碑店见!”跳上骡背,一阵烟似的往前去了。

康八把烟袋从荷包里装了烟,取了火,就抽了几筒,靠著树根打盹。朦胧之中,只听得远处马蹄子声,就把手擦了擦眼,睁开一望,只见一团灰沙,卷起半天,滚滚而来。约离五六丈路,他拿了潮烟袋,向大道中间一站,喊道:“小子站住!”那马上的人都一惊,齐齐的把马扣住。一个人往前一望,喊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八爷!”康八呵呵的笑道:“老五,你吓一跳罢?”达老五就下了马,回头道:“秃子!这是康八爷,你来见见。你们都下来歇歇。”恩秃子一听是康八爷,心中一跳,只好下了马走上前来。达老五就说道:“八爷,这是恩秃子!官名恩福,跟我同事,请八爷以后多亲近。”康八呵呵的笑道:“两位都是大班上的,见了我不动手,承情得很!”恩福道:“八爷说的是那里话!今天八爷从那里来?”康八道:“昨儿我也宿良乡,也住的洪升店,我看见两位跟伙计们来了,知道一定有公事,所以特地在这儿等你说几句话。”达老五呆了叫呆,说道:“八爷有什么吩咐?”康八道:“老五,你说老实话儿,究竟为著什么事?”达老五想了一想:这个康八不是容易对付的,瞒他也不中用。就说道:“这件事半公半私,八爷想来知道的了。”康八呵呵的笑道:“中间有个抱不平的,你们办得了么?”达老五道:“我也知道。不过是奉官差遣,办到那儿是那儿。八爷你想什么办法儿呢?”康八道:“以我看来,你们不如回去的好,一则替人报私仇,不是好汉所做的事;二则你们要对付这个老头子,恐怕不容易。”达老五道:“只是我们怎么样销差呢?”康八道:“销差不销差,我管不著。你听我的话,安稳的回去,是你们的运气。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们便了。”说著,就点点头,一直的去了。恩秃子说道:“怎么好?给杨振标说著了,真的进退两难。”他伙计中有一个人说道:“这个东西,他背的风火很大,刚才不如把他先办了,倒也是个巧宗儿。”秃子摇摇头道:“难!难!他前年在大栅栏打死一个卖馄饨的,一天一夜他走出了山海关,他两条腿比著四条腿还快,我们几个人不用想拿他。”旁边一个人说道:“不差,去年清明时候,城里的端老四去上坟,经过康庄,他刚在庄外溜哒,看见了端老四的马走得好,他就想要留下。那端老四也认得他,知道遇见他不妥,就拼命的跑。幸亏他的马好,小八赶了十里地,总差著三四丈够不著,他才回来。你想他厉害不厉害?端老四经了这一回,再不敢骑马上坟了。”达老五道:“难道他一番话就把我们轰回去么?叫我们怎么样去回复呢?姑且赶上去,到了高碑店,再想办法罢?”各人就匆匆了马,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天色将晚,只见前面又是一座黑林子。正要走上去,只听得林中一阵呵呵的大笑,随说道:“你们还是要来吗?”达老五在前,听了向林中一望,接着一声“啊哟!”就从马上滚下来了。秃子一看,就圈回马,伏在马上,往回直跑。那跟着的人,见秃子一跑,也不管老五的死活,也一阵风似的跟着秃子跑了。

且说当晚王二别了康八,骑了骡子,赶上了车子,到了高碑店,就在常住的三义升店中歇了。他进店时,又把那小红旗插在墙上。不多一会儿,一个伙计笑嘻嘻进来说道:“老爷子,康八爷来了,他问起你。”王二道:“你去请他进来。”一面又问道:“曹二在店么?叫他来!”那伙计道:“曹二昨儿告假去了,老爷子你惦记着牲口么?他的替工赵大伺候牲口的门道儿也很精,你老放心是了。”王二道:“不行,你去叫他来!”伙计连忙叫了赵大来。王二道:“我的牲口与众不同,你要把黄酒四五斤,和黑豆煮了,拌著料喂它。我另外给你酒钱。你不好好喂,我是不答应的。”赵大道:“老爷子你放心,曹二他伺候这牲口时,我也见过几回,曹二也常给我说,听也听熟了,你老放心,决不一点儿委曲你的牲口。”王二道:“好!好!你千万当心就是了。”伙计已请康八进来。王二道:“怎么样了?”康八道:“二哥你放心,已打发他们回去了。”随即低低的将刚才的事说明。王二道:“不是八弟那能这样干脆!”康八道:“以后可以放心长行了。”王二就要了酒菜,和他痛喝了一回。康八道:“你刚才吩咐喂牲口,你的牲口真可以,老实说,不是老哥的,兄弟要留下了。”王二呵呵笑道:“八弟你喜欢它,等我出关回来后,就送给你好了。”康八道:“笑话!怎好要你的!”王二道:“我年纪大了,也快要用不着了,古人说‘宝剑赠于烈士,红粉送于佳人’。要找这个牲口的主人,除老弟外,差不多不配。”康八也呵呵笑了。饮了酒,吃了饭,各自回房安歇。王二回到房中,低低的向小峰说道:“以后不用操一点儿心了,恭喜!恭喜!”小峰也细细问了这两天的事,不觉得心惊胆战。说道:“老哥哥,兄弟的性命,除了父母外,都是老哥哥赏赐的了。”王二呵呵笑道:“我送你为什么?这也是天意!只是那外面的两个,不可以叫他知道。”小峰道:“自然。”二人就上床睡了。次日动身,一路平平稳稳,无事可记。

且说胜佛、立人与王二分手回寓之后,把碧云寺的事谈了一回。第二天,梁超如、闻韵高二人来访,恰好立人上衙门去了。超如就向胜佛说道:“强学会自从尹都老爷参后,他们守旧党还有点看不过。听说,有两位都老爷还要上折子参我们老夫子伪学乱世。细细想来,京师言庞人杂,很难统一,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去鼓吹的好。因为平定洪、杨以来,各省权重,若能各省布满吾党同志,握有权力,中央也只得照办。胜佛你以为何如?”胜佛道:“不差!确是要著,不过广东已发生了革命党的萌芽,我想还要到广东去探听革命党的真消息,然后与唐先生彻底研究一番,才好决定宗旨哩!”超如道:“你所说的办法也不错,不过我说的办法办成后,也可进可退。二位以为如何?”韵高道:“胜佛天分高,理想胜过别人,不过清朝立国已将近三百年,主张变法,阻力尚少;若主张革命,不用说别的,就是强学会中人,恐怕也要全体的掩耳而走。我看还是超如的议论执中可行呢”胜佛道:“不差。”超如道:“既然如此,明日知照同志,准照我们的方法,分头进行便了。”胜佛道:“我的话原是空论,一时不易实现的,我决定南下,和唐先生等商议我们所议的办法,一面探听革命党消息就是了。”隔了一天,超如来到胜佛处报告,说:“淑乔因庄寿香招他到湖北督署去,敦古要回福建娶亲,姜剑云到了湖南学台任上,恰好程叔宽的老太爷做了抚台,王子度做了臬台,都是志同道合。昨天有信来,叫我去设立南学会,主持讲学,我想也是好机会,合了我的办法。我已给他复信答应了。我们可以先后离京了。”胜佛道:“好极!好极!明后天可以动身了。”隔了几天胜佛与超如、敦古各各动身南下。超如到了湖南,敦古到了福建,胜佛到了上海,往湖北去,在他父亲抚台衙门中,住了几时,匆匆又到上海,搭了粤轮,径向广东而去。走了三天,那一日过了香港,到了省城,住了客栈,就雇了人力车,一径往万木草堂而去。正是:

鹏翼图南九万里,龙头仰望二三人。

欲知戴胜佛与唐猷辉见面后如何定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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