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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四十七回 李谡如匹马捉狗头 颜卓然单刀盟倭目 下一回▶


  话说李谡如定计屯田,与至俊务农讲武。把海堧都垦就腴田,蛋户都变成劲旅。又开了几处学堂,教二十岁下兵丁,都要读些史书、熟些核算、工些楷法。因慨然道:“痴珠尝叹‘今之武官,都有轻裘缓带、雅歌投壶之意,恐非所宜’,此自正论。然太卤莽,直是磨牛,吾亦为汗颜哩。大抵做人,总要懂点道理,有个器量,难道武夫不吃饭么?”至俊深服其论。

  辗转之间,便是夏五。忽然得了李夫人凶信,自是哀痛。嗣后,又知痴珠赴召玉楼,秋痕身殉,更添一番伤感。

  接着荷生差弁也到。谡如因作一缄,另委干员,交给千金。借并州差弁同去东越,替痴珠赡家,并接痴珠长男蓉哥北来,搬取灵輀。

  这蓉哥现年十七岁,早已入学。学名宝树,字小珠,一表人才,英气勃勃。却不像痴珠有那孤癖,下文另表。

  当下死友之哀才减,新亭之泪重挥。却是仲池到了。说起四眼狗穷凶极恶,谡如道:“这绰号很熟,我好像先前见过这人。”仲池道:“见说他是并州什么院里掌班。”谡如恍然道:“是,是,我见过这人。咳!这奴才也要作贼么?”当下就答应仲池,替他出兵。

  不一日,恰好得报,是擢了淮北提督。谡如上折谢恩,就请将所部肃清淮甸。所有军饷,即由宝山屯田转运,无事另筹。将该镇印务,恳恩交给奏加三品衔危至俊署理,以资熟手。朝议就也依了。   于是谡如挑选精兵三千,由海溯淮。请仲池督率先行,自挈一千人,由陆路随后进发。

  再说狗头踞了枞阳,就住肇受的提督府。立定章程,每日要排门钱,每月要捐大户。

  排门钱怎样呢?每五百家立个旅帅,每日排门输钱二十二文。以二文为旅帅食俸,以二十文为兵饷。捐大户呢?有田宅及铺面者是为大户,每月按户捐钱十千文。以二千为监军司马等食俸,以八千为兵饷。

  又有那五里关、三里船之税;又有那派工匠、轮妇女之图;又有那斩墓木、放火堆、捉船户、打先锋之令。真是一网打尽,不放分毫!不上一月,将淮北千里,扫荡个渺无人烟。

  谡如此来是要救民水火,不想无民可救,只有贼可杀哩。

  当下谡如自宝山轻赍入东坝,克复了巢县、合肥。探报狗头带马队三千、步贼三十万,距于寿州。谡如想道:“寿春为古重镇,争淮者守此则得淮,并可得江。不想狗头竟有此才略!”又想道:“我兵才有一千,贼如聚蚁。我兵就一个打得百个,也敌不过。而且马队又有许多,怎好呢?现在鹤仙又援南昌去了……”

  这日到了芍坡,离寿州不上三十里,才有两下钟,传令将饷银尽数排列,传齐营官哨长。叹口气道:“咳!咱们深入贼地,退没有路,祇有散吧。这饷银无所用之,你们分取,做个盘川。能够有命回到宝山,清明除夕,烧张纸钱,也不枉咱们两年相处!”一面说,一面号啕大哭起来。这营官哨长,以及兵丁就也大哭。

  一会,谡如停住哭,含泪说道:“哭也无益,你们散吧。”大家停住哭,也含泪齐声道:“大家不愿走,死便死一块。”谡如又哭起来,说道:“何苦呢?你们试想:咱们祇有一千,贼却三十万。又有马队,怎抵得过呢?”说完,又哭。大家齐声道:“大家要死,也杀个快意死,难道束手给贼杀么?”谡如说道:“我做朝廷命宫,是该死的。你们有点生路,怎不跑哩?”大家说道:“散了,死更快。我们将这一千的人,合作一气,并作一心,或者还拼得数个不死!”

  谡如不哭,叹口气道:“你们果能如此,我却有个计。就是今夜,你们下锅造饭,饱餐一顿。以二十人作一队,祇望贼营灯火旺处,一队扑贼一营。二十人中,放火的放火,杀人的杀人;人自为战,不要相顾。我亦祇要二十人作一队走,天明相见寿州城下。”大家齐声答应。

  这一夜是九月向尽,天气还暖,却阴得沉沉的黑。数十里并无一个乡庄。大家守着将令,一队一队的疾走。鬼火星星,阴风冷冷。

  将到寿州,望着贼营灯火,如一天繁星。刁斗之声,络绎不绝;万帐接连,严整得很。一会静了,于是大家悄悄逾堑,俟各队到齐,一齐拔栅而入。

  恰恰是三更三点,各营贼正在睡梦中。忽觉得火焰飙起,呼声震天。就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摸刀的不得刀,摸枪的不得枪。也有钻出头而头已落、也有伸起脚而脚已断、也有掣出刀却杀了自己头目、点起铳,却打了自己的亲兵。

  一会,火光遍野。火药发作起来,更打得尸飞江外,骨落河中。那各队的人,转抽身四处。瞧那火焰冲霄,好像风雨翳霾中电光驰骤。

  谡如骑着那匹天马,带二十个人,自成一队。扑入中营,却是空的。那马东驰西撞,不可押勒,要寻人相杀。

  不想中营的人,都跟着狗头落在城中,抱妇人睡去了。直到城外二十多万人,杀死烧死,要死得干净;逃去散去,要去得无踪。才都上城,瞧著烛天的馀焰,煞尾的馀声,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时天要发亮,晓风习习。狗头正在顿足诧异,不料谡如暗处觑得真切。从马上飕的一声响,狗头从垛上落下地来。二十人抢上,捉住背缚。城上的贼瞪着眼,搘著拳,竟没一人敢开门出来搭救。

  这各队人扑灭中营四边残火,见上面贼帐修整得十分华丽,是未曾烧的,便请谡如下骑驻扎。

  天大亮了,众人推上狗头。谡如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这狗头,也配得上我来捉你!”传令磔死,将头高挂城下。查各队的人,祇失一个,伤一个。却收了无数旌旗甲仗,千馀匹好马。漂尸蔽淮而下。那城里七八万残贼,毛骨皆耸,都站垛上,掷落器械火药,说是愿降。

  谡如传令开城,唤为首的人出来。这数人出城,见得官军寥寥,便有些翻悔。谡如却将好语安慰,令他约束部众,安静住在城中。这数人诺诺连声,进城去了。

  谡如这日,就在城外歇息,吩咐营官,轮流而睡。是夕,天也阴沉沉的。定更后,密传营官,八百人分作四面埋伏。自骑上马,带上二百人,转向城根树林中而去。

  到得三更多天,城里四门洞开,每门准有万馀人蜂拥而出。谡如伺贼众走远了,便骑上马,从城缺处一跃而上,二百人也跟上来,却冷静之至,祇有守门数人、守垛数人,半在睡梦中,吃了二百人的快刀。这四五万出城的贼,鼓躁踏人营中,知是走了,大惊失色。正欲转身,忽听得四面黑暗中高呼杀贼,城贼自恃人多,也不惧怕,便狠狠的四面兜围。

  不想这四面的人,都是近不得身的。围得这一面,这一面人杀条血路。围得那一面,那一面人又杀条血路。围得几围,城贼见自己的人死伤大半,便发一声喊,向城走了。这里的人就也不追。

  那贼远远望见,城上灯火辉煌,心里大慌。到得城下,遥望灯火中坐的是个谡如。这一惊,脚也软了,便都跪下,万口同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谡如传令,教他自杀那起先为首的数人及贼中头目,仍准入城。大家一齐动手,各杀头目及那为首数人。

  天也明了,谡如就驻扎寿州。挑选降贼精壮者二千人,每百人各以亲兵一人管带。挑着狗头的首级,四下招抚。一路风声传播,群贼破胆。走者走,降者降,到得仲池水师驶到皖江,早一律肃清。谡如却归功仲池,复任淮北节度,谢小林便擢了淮南节度。

  此时剑秋、小岑已复楚北。闻信喜道:“水道大纲,江淮河汉为最要。以正阳为淮水中流砥柱,寿州又正阳之屏藩。皖不肃清,我能高枕么?卧榻之旁,不容鼾睡。今鼾睡是个谡如,实在得力。想荷生见我们有此展布,定恨痴珠不能眼见呢!”

  却说荷生守护帅印,办理善后事宜,小住太原。探侦红卿父母俱亡,就差人接来。将那竹坞收抬与红卿居住。红卿不特与采秋意泯尹邢,就与瑶华也情如鹣鲽。

  此时红豆配了青萍,仍随侍采秋左右。到了次年己未正月,疏请凯撤。南边军饷统归曹节度调度,奉旨俞允。就于二月初进京。采秋、红卿送至城外。春雪扑衣,长亭赋别。荷生与约,面圣后辞官归隐,连会试也不愿应。

  不想至京,召见七次,擢用京卿,荷生表辞。明相见面,皇上根究韩彝辞官缘故,明相祇得对以“伊系举人底子,会试在即,见猎心喜,因此不愿就官。”皇上面谕,著令入场。十名内进呈卷子,自然有了韩彝。到了殿试,大家意中都以第一人相待,荷生祇是微笑。

  此时明相充了读卷官。首阅韩彝的卷,书法是好,不用说了。奈汨汨万言,指陈时事,全不合应制体裁。如何进呈?祇得搁起。无如圣眷隆重,传旨索取,竟破格列在一甲第三,探花及第。这也是荷生意想不到之事。

  接着,津门逆倭凶悍,重臣赐帛,诏各道勤王。荷生引见后。特旨召问剿抚机宜。荷生对以“剿然后抚”,允合圣意。

  次日奉旨:

韩彝著以兵科给事中,赏加建威将军职衔,带领帅印、上方剑,驰往津门,相机进剿倭寇。兵马钱粮,悉凭调用;各道援师,悉听节制。钦此。

  旨下,荷生陛见。奏调并州太原镇总兵颜超、雁门镇总兵林勇,各率所部从征。又奏保大同秀才洪海,恳给五品衔,挂先锋印。皇上俞允。启节驻扎保定,传令各道援师,固垒大小直沽,不准轻动。

  不一月,紫沧以子弟兵二千人报到。旧幕爱山、翊甫、雨农也来了。随后卓然、果斋各率所部四千人,遵檄抵津。遂择日祭旗,连营海口。诱贼上岸,三战三捷,沉了火轮船二十七座,擒了倭鬼万有馀人。荷生传令各营,倭鬼悉数纵回,祇留倭目数人,押送保定看守,以俟勘问。这是本年秋间事。

  荷生赏了黄绫马褂,颜、林二将加了提督衔。紫沧擢了游击,文案爱山等各得了五品衔。就是青萍,也得了守备。

  到了次年庚申秋,逆倭又自粤东驶船百馀艘,游戈海口。欲谋报复,却不敢上岸。荷生复行申讨。贼正轰炮,忽倒了炮手三人,执旗大头目一人。你道为何呢?原来卓然百步射,果斋连珠箭,都展出神技来。以此喊不敢战而去。

  逾年辛酉,钦天监奏: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凤翔节度奏:凤鸣歧山。豫河监督奏:河清三日。东越节度奏:田粟两歧。于是逆倭遣人赍书津门,说是“讲和”。荷生笑向卓然等道:“这两字却要一争,不该说是‘讲和’。”便将原书掷还,不阅。

  转瞬之间,又是秋风八月了。倭目自粤东以一舶赍了无数珍奇宝玩,分致津门将领。荷生又笑向卓然等道:“我们零雨三年,就是为此贿嘱么?”传令倭目谒见。

  此时各道援师早撤防了,颜、林二将部下,各留千人,半年更换一班。就是紫沧子弟兵,也祇是践更而已。当下颜、林二将戎服,整队辕门。紫沧挂刀,领子弟兵排列帐下。升炮三声,青萍捧上方剑,服侍荷生升帐,传呼倭目进见。

  荷生笑吟吟的道:“我们不是那先前蓟门节度、粤东节度,你国若说‘讲和’这两字,我们是不依呢。若说悔罪投诚,吁求招抚,我们便为转奏,再看圣意如何。你不想中国三十年兵燹,是那个开端?前前后后,糟蹋几许生灵?你还装聋做哑么?”

  倭目俯伏当面,汗流浃体。说道:“以前曲直,我也不敢深辩。事到如今,就是遵元帅教训,悔罪投诚,吁求招抚吧!”荷生正色道:“这八字不是我教你说呢,要你国王有个求抚降表说了才算。我是论道理,不准你们说个‘讲和’两字哩!”倭目将手抹了额汗,说道:“那要我回国才办得来,祇要耽搁元帅班师日子呢。”荷生笑道:“皇上不惜亿万万钱粮,为百姓除害,我们怎敢惜些辛苦?你总要取得国工降表,这事才得了结。我们也才敢替你奏闻。”倭目祇得答应下来。荷生便于帐前排一席宴,宴了倭目。

  不两月,倭目跟个国师费事来□表而来。荷生奏闻,奉旨准了。一面班师,一面檄卓然赍诏宣谕香山,定盟通市。这卓然奉檄,便单刀登舟,飘然航海而东。

  到了港口,天待黑了。卓然横刀危坐,唤费事来进见。取出宣谕仪注、通市条约,掀髯说道:“我这来是个诏使,你们要跪接呢!怎的进港不见一人?”费事来不敢答应,卓然就将仪注、条约两个册子付给费事来道:“你们瞧去。”又目注大刀,说道:“差我一节,我饶得你,我这刀是不饶人呢。”费事来唯唯而出。

  看官听说:这倭夷远隔重洋,国王是个女主。先前嗣位,年纪尚轻。听信喜事的人,闹了二十馀年,所费不赀,渐渐追悔。近见西藏回疆俱不足恃,那员逆更是个没中用的人。就深怪从前倭目不是,都贬黜了。这番来中国的头目,是新换的。

  费事来是女主胞叔,老成练达。上表之先,已将广州城池退出。祇是向来倭目轻视中国官吏。费事来不敢侮慢荷生,却想挫辱卓然一番,以折粤东官吏后来之气。当下给卓然抢白数语,知他也是难惹的。便将仪注、条约恪遵,不敢驳回一字。

  次日,筑起高坛,率香山办事大小倭目,都到港口挂刀跪接。迎入馆舍,一日三宴。

  次日黎明,坛上排列香案,赞唱诏使升坛。倭目等俯伏坛下,只听宣读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地生成,温肃并行之谓道;皇王敷化,神武不杀之谓功。咨尔倭人,远来海岛。以贸迁为绝伎,以货殖为资生。市舶虽入其征,理藩未登其赆。乃躏东南,遂窥西北;庇我剧盗,辱我疆臣。尔诈尔虞,如鬼如蜮。梗两朝之文化,劳九伐之天威。夷汉相安,则撤孔明之旅;华离不正,则屯充国之田。张弛异宜,德刑并用,亦以事机有待,夷性难驯故也。
今天诱其衷,地藏其热。两甄皆败,一舶来归。朕早识此虏于目中,姑置远方于度外。风云何定,有天命者任自为;雷雨之屯,建非常者民所惧。在诸臣以为兽将入槛,虽摇尾而法无可怜;在朕以为鸟已衔环,既投怀而情皆可谅。止戈为武,穷寇勿追。罢符竹之专征,准甘松之互市。廷臣集议,钦定颁行。愿吐谷之率循,听舌人之肿列。
一、准以江南上海、浙江舟山、福建闽安镇、厦门、广东濠镜为倭船停泊埠头。
一、倭船进口,由封疆大吏派员,验明有无夹带禁物。如有携带,一经察出,货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人即照例惩办。
一、倭船出口,由封疆大吏派员,验明有无夹带纹银。如有携带,一经察出,银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人即照例惩办。
一、天主教虽劝人为善,而汉人自有圣教,不准引诱传习。如其有之,经地方查出,授受均行正法。
一、教堂准立倭馆以内,不准另建别处。有犯者,照例惩办。
一、税务统归于各道监督,倭目不准干预。有犯者,以不应论。
一、茶叶大黄,准以洋货洋钱交易,惟不准偷漏。如有偷漏,货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原船著回本国,不准贸易。
一、各埠头办事头目,谒见官吏,悉照部颁仪注。不准分庭抗礼,有犯者,以不应论。
一、倭船不准携带妇女入口,亦不准携带中国男妇出口。有犯者,照例惩办。
一、倭馆不准雇请汉人办事,及一切佣工。有犯者,以不应论。
凡兹新例,究属旧章。於乎!我中原百产丰盈,并不借资夷货。尔各国重洋服贾,亦当自惜身家。王者之兵,原不得已而后用;下民之孽,皆由自作而非天。所期盟府书存,长质诸皇天后土。从此南人不反,庶化为孝子顺孙。人各有心,朕言不再。钦此。”

  读毕,赞唱“谢恩”。费事来等九叩,赞唱“牵牲”;执事牵牲而入,赞唱“宰牲”;执事趋就牲前,赞唱“捧盆”;执事捧金盆入就牲前,取血注盆,赞唱“插血定盟”。

  于是倭目一人,接受金盆,随费事来登坛北面,赞唱“沼使南面莅盟”;倭目将金盆向诏使跪下,诏使蘸以拇指,转向费事来蘸过,兴,退,赞唱“跪,三叩首”。于是费事来拜于坛上,大小倭目拜于坛下,诏使南面答拜。

  赞唱礼毕,又高宴一次。费事来率各倭目陪宴。从此倭人守法,且从各道节度收复海口城池,有没于王事者。正是:

气为义激,暴以理驯,
枢机在我,祸福惟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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