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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这年秋间,长星见在西北方,光有数十丈,直射东南。逆贼四眼狗势大猖獗。

  看官,你道这四眼狗是谁?原来便是秋心院的班长李狗头。当时,痴珠说他会做强盗,人都不信。不想,他却真做悍贼。他自正定括了牛氏箱笼,便与他结盟的几个兄弟,跑到淮北。适值金陵屠杀之后,员逆委任荣合、荣法主持号令,出榜招贤。狗头夤缘献策,破了乌衣官军,又破了防守七年之六合、三河大捷之义师。员逆大喜,以为奇才,将淮北悉归管辖。

  其实,怀远一带,吕肇受早反正了。狗头领着数万人马,祇飘泊太湖,来往潜山。

  当下朝廷为著东南糜烂,天象告警。诏中外文武及军民人等,直言时务。这梅、欧两个晋京,得着了试差。小岑却转个御史。想起痴珠临行送的序文,是教他勘破了七品官,将天下所有积弊和盘托出,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子。就也鼓动小岑胸中,几多块垒,几多热血,祇是乘不出机会。

  这会言路大开,他又得了御史,便悄悄做起一折。不但不与剑秋商量,便是丹翚也不知道,径自递了。略云:

  臣梅山奏,为应诏直陈、仰祈圣鉴事:臣闻古三公有因水旱策免,有不待策免,而自行引退者。何况天象示警于上,人事舛迕于下。而内阁大臣犹循常袭故,旅进旅退于唯唯诺诺之间。清夜扪心,其能自慰乎,

  夫用人行政,其将用未用、将行未行之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天颜咫尺,呼吸可通,惟有内阁而已。身居密勿之地,苟怀缄默之风,则宰相亦何常之有?一切凡人,皆可为之,又何藉梦卜以求也。

  东南军务,稽今二十有馀年矣。民生颠沛,国帑空虚。尽人能言,其实尽人不敢言其所以然之故。臣私自愤懑,急欲明目张胆,为我皇上陈之。封疆坏于各道节度。各道节度非有唐末之横也,而平居泄沓,临事张皇。有丧师者;有辱国者,有闻风知遁者,有激变内溃者;有奉熊文灿为祖师而以抚误事者,有蹈杨嗣昌之覆辙而以邻为壑者;有拥兵自重而游弋以避贼锋,縻饷自娱而高居以养贼势者。凡此种种纰缪,内阁岂不知之?有遇事严参以重封疆者乎?

  自倭逆内犯,勾结水陆剧盗以及回疆西藏。朝廷命将出师,不惜捐万万帑金,为民除害,德洋恩普。该将帅宜何如努力戎行?乃老成凋谢,既无继起之才;结习相沿,动有偾军之将。往者金陵沦陷,设南北二帅。北帅逍遥河上,南帅嵎负锺山。转瞬数年,终于覆没,为宵旰忧。方其未败,锦衣玉食,倡优歌舞。其厮养贱纨绮,吸洋烟,莫不有桑中之喜。志溺气惰,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害于两家,凶于而国。覆辙相寻,曾不知戒。内阁耳目犹人,有先机议处,以肃戎行者平?封疆如此,戎行如此!此何时哉?此何势战?

  该大臣等,相顾不发一策。事事仰劳神算,已属全无心肝。乃犹徇情掩饰,淆乱是非,致令外议沸腾。或曰受贿容奸,或曰潜踪通贼。圣明之世,臣不敢谓然。第念该大臣世受国恩,身膺隆遇。何以坐视时艰,悍然于天人之交迫,曾无所动于中也?

  今日之事,必先激浊扬清。如医治疾,扶正气,始可御外邪。伏唯圣鉴,俯纳刍荛,特伸乾断,则民生自复,国计自纾,臣不胜感激之至。谨奏。

  次日,内阁传旨:御史梅山,忠谠可嘉,著赏人参二斤,原折该大臣阅之,各明白回奏。小岑谢恩下来,满朝公卿,无不改容。

  当下回寓,剑秋已早来了。接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岑也笑道:“这是痴珠抬举我,得了两斤人参。”随即坐下,谈了朝中情事。

  剑秋便说道:“痴珠议论,多是行不去呢。就如这折议论,也是乘此机会,才用得着。”小岑叹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自古是这般呢。”剑秋道:“前两天,荷生寄来痴珠诗文集副本。诗倒罢了,那文集中议论,都骇人听闻得很。我略瞧两篇拟疏,一是请裁汰:一曰汰大员而增设州县,一曰汰士子而慎重师儒,一曰裁营伍而力行屯政,一曰裁胥吏而参用士人;一是请废罢:一曰罢边防而仍设土司,一曰罢釐金而大开海禁,一曰废金银而更造官钱,一曰废科举而责成荐主。一篇都有数万字,读之令我小儒舌挢。”

  小岑道:“行原是行不去呢。祇这议论,都是认真担当天下事的文字。人存政举,便自易易。你道他迂阔么?就如他说用兵大略,是先和倭夷,听其自生自灭。再清内寇,上保蜀,下复武汉,做个南北枢纽。然后从上游分路剿办,水陆并进,力厄贼吭。你道是不是呢?现在什么人能了此一局呢?”剑秋道:“这一付议论,我也听他说过,荷生、谡如都将此做个帐中秘本,其实一个人是做不来呢。”小岑笑道:“天下事,那里有一个人办得出呢?起墙椎牛,挂席集众。”

  正待说下,门上报:“有客来。”你道是什么客呢,原来就是谢小林、郑仲池。前个月小林以御史放了淮海道,仲池以理少放了淮北节度。两个俱因地方残破,无处张罗,不能出京。

  这日从内城出来,得个明经略入阁的信,以此同访小岑。到得靠晚,见过上谕,是“首辅予告,朝廷以西北肃清,诏经略入阁。所有未了事件,著交韩彝守护帅印办理”。

  到得第三日,内阁传旨:湖北汉阳府著梅山补授。小岑叫苦连天。丹翚便埋怨他:“上得好折。如今得了这个去处,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又是不能不走的。”倒是剑秋替他张罗出京,说是“朝廷因你肯说话,才叫你一麾出守,不久就有好处。”劝他走了。

  却说仲池节度淮北,与肇受恰是同官。肇受此刻拥了淮海千馀里钱粮盐课,奉诏讨贼。自庐江以至和、含,连营百馀座,旌旗耀日,人马堆云。

  仲池主仆敻敻,依个破庙。一日,提督府兵丁抢人妇女,土团不依,闹起事来。幕中朋友说,须地方官弹压,肇受便往拜仲池。

  仲池饬该管官两边和解,就也前往回拜。这肇受高兴,开起夜宴。于是万炬齐明,百花沓出。罗郇公厨中之美膳,舞广寒宫里之羽衣。

  酒行数巡,夫人出见,珠光侧聚,佩响流葩。肇受却小袖秃襟,笑向仲池道:“我不惯穿着大衣。”仲池一面招呼夫人,一面说道:“我们兄弟,尽可脱略形迹。”肇受就指左边一座,教夫人坐下,向仲池说道:“他文雅,不比我卤莽武夫,着他奉陪,我就在这炕上烧烟吧。”于是弁者鬟者,流目于灯光烟气之中;歌人舞人,摩肩于丰酒繁肴之地。

  仲池起辞再三,无奈肇受夫妇礼意殷勤,迟至一下钟才得散席。临行,肇受取个沉沉的包裹,纳入仲池袖里,笑吟吟的道:“聊以志别。”仲池不解,无可答应,祇得收了。抵寓,检开包裹,灿灿金条。

  次日天明,忽报:“提督挂印走了,所有百馀座壁垒,俱是空营。”

  原来肇受军令,仅是暗号。那日黄昏,这多兵俱已陆续登舟。席散后,肇受、碧桃各奉老母,就也出城。万帆竟挂,说是向海门而去。如许重累,竟一夕拔宅,奇不奇呢?

  这里仲池诧异一番,将提督的印,暂行护理。方招募乡勇,联络土团,想为自强之计。不想诸事办未得手,狗头却来了。空空一城,如何可守?听说宝山营兵强马壮,便向宝山投奔。坐此淮北千馀里,竟为狗头窃踞。

  再说小岑那一折,利害不过。参倒了几个大佬,正法了几个节度,这是小岑想不出呢。为著小岑奏准,大家依嘴学舌,都说起话来,便缪葛不清。

  还是明经略到京,慢慢的回转圣意,才得归结。救活了多少人。祇日日接见朝士,延揽人才,总不得个担当全局的人,实在十分烦恼。

  一日,想起李谡如。恰好出了肇受提督的缺,便极力保荐,得了谕旨。

  过了数日,门上递了一封书。拆阅是侍讲欧冶言事的书,约有一千馀字。大意是,说那“楚北淮南形势及扼贼要害之处”,又说“封疆大吏,推诿素不知兵,这是无志者借口之辞。试问各道节度,共带枢部之衔,且有标兵之掌,如何说得不知兵?请以各道军务,俱归各道节度督办,勿庸另派大臣。”又说是“今天下虽多事,然诚得志节磊落、通知古今之人,分布中外要路。一以灭盗贼、安元元为念,功效未必不可渐致”。大喜道:“这等议论,与荷生一般通达,可以大用。”

  次日,便呈御览,奉旨召见。剑秋口才本是好的,是日奏对,洋洋洒洒,大称圣旨。就放个岳鄂节度。陛辞这日,保了小岑与游鹤仙。不数日,鹤仙放了楚北提督,小岑擢了荆宜观察。

  此时楚南完固。虽宝庆、武冈均有贼踪,安化、益阳均当堵剿,而大局是个安静。楚北武昌失守三次,汉阳失守四次。自荆宜以下,千馀里瓦砾之场,贼尚盘踞,以为出入孔道。

  可怜小岑携了丹翚,羁旅樊城,无可着手。后来擢了荆直道,才造起战船,招些水勇。

  值著剑秋也到,带得宣府精兵二千,驻扎荆州。会合小岑募的水勇一千,及游鹤仙带来太原精锐三千。共成六千人,择日出师。

  高屋建瓴,挂帆东下。克了石首,又克嘉鱼,直薄武昌城下。城贼负隅自固。剑秋拨一枝兵力扼安陆、德安援贼,小岑水师复了汉口镇。汉阳贼便也不敢离城半步。于是城贼岌岌。

  再说小岑,近日收个少年,姓包名起。这包起原是个卖甘蔗为生的。剑秋也收个少年,姓黄名如心,这如心是个割马草出身的。两人俱生得面如满月,目如流星,骁健多力。包起缘恋个妇人,因此投了小岑,充个亲兵。如心也恋个女人,替他养马。一日,雪里割草,剑秋瞧见他单衣来去,挥汗如雨,大相诧异。后又见他驾驭生马,矫捷异常,就提拔他充个亲兵。

  那包起、如心恋的女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年秋华堂搬马解的柳青、胭脂。他姑嫂二人,由太原走了大同、宣化,便自直隶转到河南,小住樊城。柳青却结识了包起,胭脂就也结识了如心。这两对少年夫妇,感著痴珠诗意,便向军营中人投靠。

  包起是应小岑招募,如心算是剑秋提拔出来。每逢出队,这两人都有个娘子帮手,冲锋陷锐,极为得力。以此积功,都得了前程。营中人将包起、如心唤做“飞虎”,柳青、胭脂唤做“雌熊”。

  这夜攻打武昌,如心夫妇带了百馀人。伺至三更,觑个空,飞跃而上,放火大呼。城贼心胆俱寒,黑夜里自行屠杀,胭脂已拔扃,招大军入城了。

  次日,小岑克复汉阳,也是包起、柳青之力。剑秋大喜,都拔补了营官。乘胜攻走安陆、德安等贼,楚北一起肃清。

  祇武汉两城,公廨已空,人物如鬼。鹤仙因劝剑秋移驻岳州,剑秋笑道:“‘鼢冒蓝缕,以启山林。’不就是这地方么?苟此而不能守,去之他处何益?昔周室征淮,师出江汉;晋代平吴,谋在荆襄;王浚造船,循江而下;陶侃之勋,镇守武昌;宋岳武穆、李忠定谋画岳、鄂,均以此地为要图。我们要想控制长江,平定东南,岂容弃去此地?而且要守此地,还要攻破九江呢。”

  看官听说:九江系大江左右一个枢纽。贼以金陵为腹心,倚九江为门户,设官科粮。九江之贼,又恃小池口、湖口为犄角。九江有贼,鄂州守不住,金陵亦克复不来。以此剑秋、小岑急于募水勇,造船舰。

  有志事成,不上两月,便增水勇三千人,年纪都是三十以下的。战舰八九百号,大小炮位二千尊。小岑督率克复了小池口伪城,进围湖口。

  此时鹤仙带二千陆师,下援南昌。留下一千陆师,剑秋就令包起、如心两夫妇管带,营小池口城里。

  到了次年,湖口仍难得手。一日,小岑唤过包起,附耳数语。包起归营,便传令陆师,拔营进剿宿松、太湖。

  次日,湖口出队,内湖外江,炮火四合。水陆悍贼无数,悉力抗拒。方血战间,忽然一队步军,从山后连臂大呼,突入县城。船贼岸贼相顾骇愕,不知此支兵从何而至。攘攘扰扰之中,械不能举,枪不能发。我军乘势追逐,因风纵火,把两岸夹守的伪城,一起克复。贼船数百号,焚夺一空,片帆不返。

  此时火声、水声、人马喧腾声,震天动地。船贼也有死于水的,也有死于火的;岸贼也有落荒跑的,也有受刀伤的,也有砍倒头的,也有践踏死的。真杀得满江皆尸,满湖是血。

  看官,你道那一队步军,是那里来呢?原来,包起扬言进剿宿、太,却于夜间将一千人潜自小池口。便入战船,绕出湖口十里。天甫黎明,这一千人尽数登岸,高踞湖口县城后山巅埋伏。到得城贼会合水贼,这一队便杀下来了,以此大捷。

  当下水勇扼在江上,陆师围了浔城。城贼粮草有馀,逃窜无路。我军四面环轰,塌倒城垣百馀丈,便擒了伪贞天侯凌紫茸等,磔于市。自是鄱阳数百里,遂无贼踪。

  剑秋论功,以小岑为最,奉旨擢了湖南节度。鹤仙加了头品顶戴。包起、如心都升了参将。正是:

激浊扬清,人才辈起。
独有虬髯,抟翼万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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