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归序
作者:锺惺 
本作品收录于《锺惺集

    选古人诗而命曰《诗归》,非谓古人之诗以吾所选为归,庶几见吾所选者以古人为归也。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昭明选古诗,人遂以其所选者为古诗,因而名古诗曰“选体”,唐人之古诗曰“唐选”。呜呼!非惟古诗亡,几并古诗之名而亡之矣。何者?人归之也。选者之权力能使人归,又能使古诗之名与实俱徇之,吾其敢易言选哉!

    尝试论之:诗文年运,不能不代趋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其究途径穷,而异者与之俱穷,不亦愈劳而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

    今非无学古者,大要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不则其俚者也,则何以服学古者之心?无以服其心,而又坚其说以告人曰:“千变万化,不出古人。”问其所为古人,则又向之极肤、极狭、极熟者也。世真不知有古人矣。

    惺与同邑谭子元春忧之。内省诸心,不敢先有所谓学古不学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入者之欣于一至。不敢谓吾之说非即向者千变万化不出古人之说,而特不敢以肤者、狭者、熟者塞之也。

    书成,自古逸至隋,凡十五卷,曰《古诗归》;初唐五卷,盛唐十九卷,中唐八卷,晚唐四卷,凡三十六卷,曰《唐诗归》。取而覆之,见古人诗久传者,反若今人新作诗;见己所评古人语,如看他人语。仓卒中,古今人我,心目为之一易,而茫无所止者,其故何也?正吾与古人之精神,远近前后于此中,而若使人不得不有所止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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