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游宦纪闻
卷十
卷十一 

    黄秘书长睿父之子诏,纪其尊人建炎庚戌,在平江围城中,失去杨凝式书一册,并其先人手书杨传。以无别本,念念不忘。是岁四月,复寓饶之德兴太宁资福寺。偶录遗文,遂见之,喜甚。予偶得其本,恐终失坠,今纪其年谱、家谱、传、赞于此:

    唐咸通十四年癸巳,凝式是年生,故题识多自称癸巳人。唐天祐四年丁卯,是年夏,朱全忠篡唐,凝式谏其父唐相涉,宜辞押宝使。涉惧事泄,凝式自此遂阳狂,时年三十五。五代史补,言时年方弱冠,误也。晋天福四年己亥三月,有洛阳风景四绝句诗,年六十七。据诗云“到此今经三纪春”,盖自丁卯至己亥,实三十年。则自全忠之篡,凝式即居洛矣。真迹今在西都唐故大圣善寺胜果院东壁,字画尚完,亦有石刻。书侧有画像,亦当时画。又广爱寺西律院,有壁题云:“后岁六十九。”亦当是此年所题。此书凡两壁,行草大小甚多。真迹今存,但多漫暗,故无石刻。天福六年辛丑,是年六月,有天宫寺题名,称太子宾客,时年六十九。真迹今在此寺东序,题维摩诘后。又吏部郎荣辑家,有石刻一帖,无年,但云“太子宾客杨凝式,暮春,奉板舆,至自真原”等语。其末云“清和之月复至”,当是此年前后也。天福七年壬寅,是年有奠定智大师诗二首,时年七十。真迹在文潞公家,刻石在从事郎苏太宁家。晋开运元年甲辰,是年四月十五日,有看花诗八韵,时年七十二。题于洛阳一僧舍书胜上。后云“维晋九载”。今刻石在湖州前殿中侍御史刘寿家。开运二年乙巳,是年五月,于天宫寺题壁,论维摩经等语。八月再题太子少保,时年七十三。真迹今在此寺东序,并辛丑题同刻石。开运四年丁未,是年二月并七月,有寄惠才大师左郎中诗三首,称会同丁未岁。会同,即契丹入晋改元之号也。时年七十五,称太子少傅。真迹在文潞公家,刻石在苏太宁家。周广顺三年癸丑,是年于长寿寺华严东壁题名,时年八十一。后又题“院似禅心静”等二诗,称太子少师,亦应是此年。真迹今为人移去,石刻亦不存,人或得旧本耳。又有与其从子侍御者家问二帖,后题广顺癸丑岁孟夏月。真迹在洛阳士人家。又有“判完契”五十馀字,在洛阳故职方郎李氏家者刻之,无年,但称七月十六日太子少师杨草名,亦应是广顺中也。

    又家谱云:唐脩行杨氏,系出越公房,本出中山相结。次子继,生洛州刺史晖,晖生河间太守恩,恩生越恭公钧,出居冯翊。至藏器,徙浔阳。唐相杨收之父曰遗直,生四子,名皆从“启”,曰:发、假、收、严,以四时为义;故发之诸子名,皆从“木”,假之子从“火”,收之子从“金”,严之子从“水”。严生涉,涉生凝式。而收乃藏器之兄,涉之伯也。新五代史记唐六臣传,乃以收为涉之祖、严之父,非也。

    杨凝式字景度,隋越公素之后,唐相涉之子也。天资警悟,工草隶,善属文。昭宗时,第进士,为度支巡官。再迁秘书郎,直史馆。梁开平中,为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去从西都,张全义辟为留守巡官。梁相赵光裔器其才,奏为集贤殿直学士,改考功员外郎。唐同光初,以比部郎中知制诰,改给事中,史馆脩撰,判馆事。明宗立,拜中书舍人。长兴中,历右散骑常侍,工、礼、户三侍郎,后以疾免,改秘书监。清泰初,迁兵部侍郎,复以疾归洛。晋天福中,迁太子宾客,寻除礼部尚书,致仕。开运中,宰相桑维翰表起为太子少保,分司。汉乾祐中,历少傅、少师。周广顺中,再请老,以尚书右仆射致仕。显德初,改左仆射,太子太保。元年冬,薨于洛阳,年八十二【旧史云年八十五,误也。】赠太子太傅。

    初、凝式父,祖,世显于唐。至涉相哀帝,时方贼臣陵慢,王室残荡,贤人多罹患。涉受命,泣语凝式曰:“世道方极,吾婴网罗不能去,祸将及,且累汝。”朱全忠篡唐,涉当送传国宝,凝式谏曰:“尊为宰相,而国至此,不为无过。乃更持天子印绂与人,虽保富贵,如千载史笔何!”时全忠恐唐室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访群情,疑贰之间,及祸者甚众。涉常不自保,忽闻凝式言,大惊曰:“汝赤吾族矣!”凝式恐事泄,因佯狂,而涉以谦持,终免梁祸。

    凝式虽仕历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风子”。其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而加以纵逸。既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概,辄留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率宝护之。其号或以姓名,或称癸巳人,或称杨虚白,或称希维居士,或称关西老农。其所题后,或真或草,或不可原诘。而论者,谓其书自颜中书后,一人而已。

    其佯狂之迹甚著。卜第于尹居之侧,遇入府,前舆后马,犹以为迟,乃杖策徒行,市人随笑之。常迫冬家人未挟纩。会有故人过洛,赠以绵五十两、绢百端。凝式悉留之,脩行尼舍,俾造袜,以施崇德、普明两寺饭僧。其家虽号寒啼饥,而凝式不屑屑也。留守闻其事,乃自制衣给米遗之。凝式笑谓家人曰:“我固知留守必见赒也。”每旦起将出,仆请所之,杨曰:“宜东游广爱寺。”仆曰:“不若西游石壁寺。”凝式举鞭曰:“姑游广爱。”仆又以石壁为请,凝式乃曰:“姑游石壁。”闻者抚掌。

    凝式诗什,亦多杂以恢谐。少从张全义辟,故作诗纪全义之德云:“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自一堆灰。”它类若此。石晋时,张从恩尹洛。凝式自汴还,时飞蝗蔽日,偶与之俱。凝式先以诗寄从恩曰:“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从恩弗怪也。然凝式诗句自佳,及至洛后,以诗赠从恩云。其题壁有“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官学神仙。”清丽可喜也。尹洛者,皆当时王公,凝式或傲然不以为礼,尹亦以其耆俊狂直,不之责也。

    凝式本名家,既不遇时,而唐、梁之际,以节义自立。襟量宏廓,竟免五季之祸,以寿考终。

    洛阳诸佛宫,书迹至多。本朝兴国中,三川大寺刹,率多颓圮,翰墨所存无几,今有数壁存焉。士大夫家,亦有爱其书帖者,皆藏去,以为清玩。世以凝式行书,颇类颜鲁公,故谓之颜、杨云。

    赞曰:唐李不纲,朱晃乘时盗国,一时公卿大夫,迫于凶威,鱼伏鼠遁,能全节者无几。故六臣奉玺绂,骏奔畀之,惟恐居后。而凝式乃能谏父,以千载史笔为耻。因兹阳狂,弗与世网,优游卒岁。言足以厉俗,智足以全生;正谏似直,吏隐如愚,岂特甯武子、东方朔之流乎?世徒知阳狂可笑,而不知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传,而不言其挺挺风烈如此。谏涉之事,新、旧史皆弗书,复不为立传,可胜叹哉!余因汇次笔迹,遂为之传。使百代之下,知凝式者,不特以工书与阳狂而已。

    欧公小草,世不多见。沙随先生家,有所藏石刻,东坡跋云:“文忠小草秋声赋、归雁亭诗,当为希世珍藏。而思仲乃得之老人家箱箧间,以苴藉线纩者。荆山之人,以玉抵鹊,非虚言也。”

    沙随跋其后云:“张汤逢君之恶,贼杀不辜,独以推贤扬善,有后于汉。文忠公推贤扬善之功,一时元老巨公,多出其门,非汤所敢望其万一,而无汤之罪。今其后止有选人三数辈。景德监镇俣,得替,半年未得去,又选人之困者也。天之报施,有时而爽,可为慨叹!”

    又云:“尧、舜一传已不振,吾于文忠何恨?虽然,令闻广誉,常若衮绣;笔力千钧,常若壮夫。岂与曹蜍辈,富贵宦达者,同日语哉!”

    世南仕闽中,于忠定李丞相家,见坡公一帖云:“某顿首,秋暑不审起居佳否?某与儿子,八月二十九日离廉,九月六日到郁林,七日遂行。初约留书欧阳晦夫处,忽闻秦少游凶问,留书不可不言,欲言又恐不的,故不忍下笔。今行至白州,见容守之犹子陆斋郎云:‘少游过容留多日,饮酒赋诗如平常。容守遣般家二卒,送归衡州,至藤,伤暑困卧,至八月十二日,启手足于江亭上。徐守甚照管其丧,仍遣人报范承务【范先去,已至梧州,】范自梧州赴其丧。此二卒申知陆守者止于如此,其他莫知其详也。’然其死则的矣!哀哉痛乎!何复可言?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论著,以晓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尽也。哀哉!哀哉!其子甚奇俊,有父风。惟此一事,差慰吾辈意。某不过旬日到藤,可以知其详,续奉报。次尚热,惟万万自重。无聊中奉启,不谨。某再拜元老长官足下。九月六日。”元老不审为谁,当考。

    观此,足见坡公笃爱交友,留意人才,为可敬叹。所谓奇俊之子,名湛,字处度者也。

    谷帘三叠、庐阜胜处。惟三叠于绍熙辛亥岁,始为世人所见。宣和初,有徐上老,弃官脩净业,名动天聪,被旨祝发,住圆通,号青谷止禅师。当时已观此泉,图于胜果寺之壁。盖未出之先,缁黄辈已见,特秘而不发耳。从来未有以瀹茗者。

    绍定癸巳,汤制干仲能,主白鹿教席,始品题,以为不让谷帘。尝有诗寄二泉于张宗瑞曰:“九叠峰头一道泉,分明来处与云连。几人竞赏飞流胜,今日方知至味全。鸿渐但尝唐代水,涪翁不到绍熙年。从兹康谷宜居二,试问真岩老咏仙。”张赓之曰:“寒碧朋尊胜酒泉,松声远壑忆留连。诗于水品进三叠,名与谷帘真两全。画壁烟霞醒昨梦,茶经日月著新年。山灵似语汤夫子,恨杀屏风李谪仙。”九叠屏风之下,旧有太白书堂,及有诗云“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之句。

    扬子江心水,号中泠泉,在金山寺傍,郭璞墓下。最当波流险处,汲取甚艰。士大夫慕名求以瀹茗,操舟者多沦溺。寺僧苦之,于水陆堂中,穴井以绐游者。往岁连州太守张思顺,监江口镇日,尝取二水较之,味之甘冽,水之轻重,万万不侔。乾道初,中泠别涌一小峰,今高数丈,每岁加长。鹳栖其上,峰下水益湍,泉之不可汲,更倍昔时矣。

    玉乳泉,在丹阳县练湖上,观音寺中。本一小井,旧传水洁如玉。思顺以淳熙十三年,沿檄经由,专往访索。僧蹙頞而言,此泉变为昏黑,已数十年矣!初疑其绐,乃亲往验视,果如墨汁。嗟怆不足,因赋诗题壁曰:“观音寺里泉经品,今日唯存玉乳名。定是年来无陆子,甘香收入柳枝瓶。”明年摄邑,六月出迎客,复至寺,再汲,泉又变白。置器中,若云行水影中。虽不极清,而味绝胜。诘其故,盖绍兴初,宗室攒祖母柩于井左,泉遂坏,改迁不旬日,泉如故,异哉!事物之废兴,虽莫不有时,亦由所遭于人如何耳。宗瑞,思顺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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