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志斋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二 中华文库
逊志斋集 卷第二 明 方孝孺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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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志斋集卷之二
中顺大夫浙江按察司副使奉敕提督学校云间范惟一编辑
奉政大夫浙江按察司佥事奉敕整兵备南昌唐尧臣校订
中顺大夫浙江台州府知府事前邢部郎中东呉王可大校刋
杂着
释统上
仁义而王道徳而治者三代也智力而取法术而守
者汉唐宋也强致而暴失之者秦隋也弑以得之
无术以守之而子孙受其祸者晋也其取之也同而
身为天下戮者王莽也茍以全有天下号令行乎海
内者为正统耶则此皆其人矣然则汤武之与秦隋
可得而班乎汉唐之与王莽可得而并乎莽之不齿
乎正统久矣以其篡也而晋亦篡也后之得天下而
异乎晋者寡矣而犹黜莽何也谓其无成而受诛也
使光武不兴而莽之子孙袭其位则亦将与之乎抑
黜之乎昔之君子未尝黜晋也其意以为后人行天
子之礼者数百年𫝑固不得而黜之推斯意也则莽
茍不诛论正统者亦将与之矣呜呼何其戾也正统
之何为而立耶茍以其全有天下故以是名加之
则彼固有天下矣何不加以是名也茍欲假此以寓
褒贬正大分申君臣之义明仁暴之别内夏外夷扶
天理而诛人伪则不宜无辨而猥加之以是名使圣
智夷乎暴桀顺人者等乎逆弑也侥幸而得天下者
虽其𫝑力之强无所为而不成然其心𥝠计而深念
未尝不畏后世之公议今将立天下之大法以为万
世劝戒不能探其邪正逆顺之实以明其是非而㮣
以正统加诸有天下之人不亦长侥幸者之恶而为
圣君贤主之羞乎适事机之㑹庸材小人皆可以得
志处非其地用非其时圣君贤主亦不足以成治功
古之能统一宇内而动不以正者多矣秦隋其尤也
动不以正而以正统称之使文武周公而有知其不
羞与之同此名乎故谓周秦汉晋隋唐宋均为正统
犹谓孔子墨翟荘周李斯孟轲杨雄俱为圣人而传
道统也其孰以为可非圣人而谓之圣人人皆知其
不然不可为正统而加之以正统之号则安之而不
知其不可是尚可以建之万世而无弊乎名者圣人
之所慎也季子然以冉求仲由为大臣孔子忿然争
之若二子之才鲁之诸臣莫及也茍为大臣未见其
为过而孔子慎而不许盖才如仲由冉求而以为大
臣则伊尹周公将以名之乎伊尹周公大臣也则
二子非其𩔖矣故曰可谓具臣矣以秦隋而方乎周
岂直二子之与伊尹周公哉使孔子而出其不混而
称之也决矣盖必有其道焉而不可知矣尝试论之
曰天下有正统一变统三三代正统也如汉如唐如
宋虽不敢㡬乎三代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则亦圣
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统亦孔子与齐桓仁管仲之意
欤奚谓变统取之不以正如晋宋齐梁之君使全有
天下亦不可为正矣守之不以仁义𢦤虐乎生民如
秦与隋使传数百年亦不可为正矣夷狄而僣中国
女后而㩀天位治如符坚才如武氏亦不可统矣
二统立而劝戒之道明侥幸者其有所惧乎此非孔
子之言也盖𥨸取孔子之意也
释统中
正统之立而后人君之位尊变统之名立而后正
统之明举有天下者皆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
可以智力得而不务脩德矣其弊至于使人骄肆而
不知戒举三代而下皆不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
非后世所能及而不勉于为善矣其弊至于使人懈
怠而无所劝其有天下同也惟其或归诸正统或归
诸变统而不可必得故贤主有所劝而奸雄暴君不
敢萌陵上虐民之心朱子纲目之作所以诛暴止乱
于前而为万世法也立一法而不足尽天下之情伪
则小人将驰鹜乎法之外而𥨸𥬇吾法之踈是孰若
无法之愈乎故正统以处其常而叅之以变统然后
其变可得而尽也朱子之意曰周秦汉晋隋唐皆全
有天下矣固不得不与之以正统苟如是则仁者徒
仁暴者徒暴以正为正又以非正为正也而可乎吾
之则不然所贵乎为君者岂谓其有天下哉以其
建道德之中立仁义之极操政教之原有以过乎天
下也有以过乎天下斯可以为正统不然非其所㩀
而㩀之是则变也以变为正奚若以变为变之美乎
故周也汉也唐也宋也如朱子之意则可也晋也秦
也隋也女后也夷狄也不谓之变何可哉正统则处
之以天子之制变统则不得并焉正统之君非吾贵
之也变统之君非吾贱之也贤者得民心得民心民
斯尊之矣民尊之则天与之矣安得不贵之乎非其
类无其徳民必恶之当时恶之后世以其位而尊之
则违乎天矣故不得不贱之也贵不特于其身而又
延及于子孙虽甚愚不肖苟未至于亡国犹尊之以
正统之礼贱不特于其身而其子孙虽有贤知之才
亦不能揜其恶夫如是而后褒贬明夫如是而后劝
戒著夫如是而后正统尊奸邪息夷狄惧
释统下
夫所谓变统之制者何也异于天子之礼也彼生以
天子养没以天子葬俨然帝中国而臣四夷天下莫
与敌大矣为而异其礼盖其所可致者𫝑也不可
僣乎后世者义也𫝑行于一时义定于后世义之所
在臣不敢𥝠爱于君子不敢𥝠尊于父大中至正之
道质诸天地叅诸神而不忒也何谓天子之礼正
统是也正统之君始立则大书其国号谥号纪年之
号凡其所为必书所言必书祀典必书封拜必书书
后曰皇后书太子曰皇太子后及太子殁皆曰崩葬
必书其陵其谥有事可纪者纪其事所措置更革曰
诏曰令曰制兵行曰讨曰征曰伐施惠曰赦曰大赦
施刑当罪曰诛曰伏诛违上兴兵者曰反曰作乱曰
犯曰寇曰侵倍之者曰叛其邻国其臣慢之者必因
事贬之知尊正统者虽㣲必进之不幸而至于衰㣲
受制于强暴或屈而臣之强暴者诚夷狄也诚不可
为正统也则盗贼之雄耳必慎抑予夺之辨其以
兵侵也曰入寇得地曰䧟据都曰据至阙曰犯虏正
统之君必易辞书其故见杀曰弑而书其主之名及
其主之没也特书曰死其党之与谋陈力得罪于正
统者虽功多皆书曰死以著其罪以绝其恶得中国
之地其民有思中国而叛之者曰起兵以地降者曰
来归不为中国而反者彼亦不得而盗贼之也亦曰
起兵得郡则曰取某郡其诱正统之臣曰诱执曰执
杀曰杀将相则名其主正统之臣降于夷狄则夷狄
之死不曰卒而曰死凡力能为正统之患者㓕亡则
异文书之以致喜之之意正统乱亡则详书而屡见
之以致惜之之意变统之异于正统者何也始一天
下而正统绝则书甲子而分注其下曰是为某帝某
元年书国号而不书大书帝而不书皇书名而不著
谥其所为非大故不书常祀不书或书以志失礼或
志礼之所从变则书立后不书尊封其属不书非贤
臣虽王公拜罢卒葬不书行幸非关得失不书诏令
非有更革不书其崩曰殂后死曰薨大臣曰卒佐篡
弑赞征伐以危正统者曰死聚敛之臣曰死酷吏曰
死浮屠之位尊而因事得书者曰死毁正统陵庙宫
室名其主用兵不曰讨不曰征伐刑其人不曰诛天
下怨而起兵恶而起兵不曰反恶乎篡弑非恶乎君
也恶乎夷狄恶乎女主非其君故不得以君道临之
也惟于其臣于其部落则得致其罪士之仕变统者
能安中国则书能止暴乱除民害则书能明道术于
后世则书有愈贵而愈贱者有愈贱而愈贵者利禄
宠幸之臣愈贵而愈贱也守道不污之士愈贱而愈
贵也故君子之于变统外之而不亲也㣲之而不尊
也㫁㫁乎其严也闵闵乎恐其久也望望乎欲正统
之复也是何也为天下虑也奚而为天下虑使女主
而乘君位夷狄而践中国篡弑而不亡暴虐而世
生民之𩔖㡬何而不灭乎立变统所以扶人极能言
抑变统者君子之所取也
后正统论
正统之名何所本也曰本于春秋何以知其然也春
秋之𭥍虽㣲而其大要不过辨君臣之等严华夷之
分扶天理遏人欲而巳春秋之世周室衰诸侯盛以
地不及于齐晋吴楚以兵以粟则不逺于鲁卫曹郑
然而必曰天王天王齐晋虽大国一有逾分奸礼则
必贬之楚与吴固巳王与周无异矣而斥之曰子
曰人岂非君臣之等华夷之分不可废乎传曰春秋
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此正统之名所由本也于
乎后之言正统者其可戾春秋以为乎由周以来
秦汉晋隋唐宋皆尝一天下主中国而朝四夷矣正
统必归焉秦起始皇二十六年而止于二世之三年
平兴国四年然汉自建安而分为三晋自惠帝以后
夷狄横炽而中原䧟没宋自高宗播迁江表是三代
者或与篡贼𫝑同地丑或为夷狄所虏辱甚者或屈
而臣之其㣲甚矣然君臣之等华夷之分之不可废
犹周也故汉必至于炎兴元年而止晋必至于元兴
三年而止宋必至于祥兴二年而后天命绝此百世
不易之道春秋之大法也而或者见其㣲欲㫁自剖
分之歳废统而俱主之呜呼其亦不察乎春秋之义
而甘为篡贼之归也夫中国之为贵者以有君臣之
等礼义之教异乎夷狄也无君臣则入于夷狄入夷
狄则与禽兽㡬矣当周之衰诸侯或射王中肩或天
子出狩圣人岂不知周之无异于齐晋呉楚之属哉
然而常抑彼尊此者为天下后世虑也茍以其迹则
周当与鲁卫同列矣何有于王乎如此则何以为圣
人之春秋乎夫汉晋宋之事奚异于此而今之横议
者犹啜啜不置呜呼其亦不察乎春秋之义而甘为
篡贼夷狄之归也且圣人之作春秋以其操至公之
道故建之天地而不谬前乎百王而有徴后俟来者
而无惑也茍亦随俗之好恶待时而重轻岂足以为
圣人哉俗之相成岁薰月染使人化而不知在宋之
时见胡服闻胡语者犹以为怪主其帝而虏之或羞
称其事至于元百年之间四海之内起居饮食声音
器用皆化而同之斯民长子育孙于其土地习熟巳
久以为当尔昔既为其民矣而斥之以为夷狄岂不
骇俗而惊世哉然顾嫌者乃一时之私非百世不易
之道也贤者之虑事当先于众人而预忧于后世使
其可假使后世有圣人者出则将俨然当之如昔
之正统乎抑亦有所裁制损益如处呉楚者乎苟以
夷狄之主而进之于中国则无厌之虏何以惩畏安
知其不复为中国害乎如是则生民之祸大矣斯固
仁者之所不也然则当何为曰其始一天下也不
得巳以正统之法书其国号而名其君于制诏号令
变更之法稍异〈其文〉崩殂薨卒之称逓降之世改元
之礼如无统一传以后分注之凡所当书者皆不得
与中国之正统比以深致不幸之意使有天下者惩
其害而保守不敢忽使夷狄知大义之严正统之不
可以非𩔖得以消弭其侥觊之心则亦庶乎圣人之
意耳呜呼俗之移人也久矣吾欲斯言于今之世
宁能免啜啜者之躁怒哉此非予之言也乃圣人之
言也向之所陈春秋之义也春秋之义茍废三代以
降得天下者亦异矣吾尝妄论之曰有天下而不可
比于正统者三臣也贼后也夷狄也何也夷狄恶
其乱华臣贼后恶其乱伦也夫天之生此民好恶
欲之不齐不有以主之则纷争而靡定故简圣贤
之人授之命为之主同其好恶节其欲明君臣父
子夫妇长㓜之伦以教之为衣服等杀交际吉凶之
礼以文之拨洪水猛兽蛇虫夷狄之害以安之夫所
贵乎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也以其有礼文之美衣冠
之制可以入先王之道也彼臣贼后者乘其君之
间弑而夺其位人伦亡矣而可以主天下乎茍从而
主之是率天下之民无父无君也是犹可也彼夷
狄者侄母烝杂父子相攘无人伦上下之等也无衣
冠礼文之美也故先王以禽兽畜之不与中国之人
齿茍举而加诸中国之民之上是率天下为禽兽也
夫犬马一旦㩀人之位虽三尺之童皆能愤怒号呼
持挺而逐之悍婢奸隶杀其主而夺其家虽犬马犹
能为之不平而噬啮之是何者为其乱常也三者之
常无异此矣士大夫诵先王之道者乃不知怪又
或为之辞其亦可悲矣乎或曰史以记事者欲其实
乃所以彰其恶也故春秋于篡弑之君未尝去其号
圣人且不敢况后之人乎曰何为其然也春秋之时
非后世可比也当是时闻有臣弑君者矣未闻弑而
夺其位者也且鲁者圣人之父母国而时君固在也
故或为之讳若他国则㩀其赴告之辞而书之圣人
固有不知其详者矣然崔杼之弑齐简公孔子沐浴
而请讨之季氏之逐鲁昭公孔子一则曰公在干侯
二则曰公在干侯使季氏而主鲁圣人其以鲁国
君礼与之乎其黜之无疑矣然则吾之言固圣人意
也复何僣乎又况巳往之迹而欲曲为之讳其亦不
逹于义乎曰篡臣之事则既然矣贼后为而不得
为主也圣人之作易其于此言之备矣阳者君之道
也夫道也阴者臣之道也妻道也易之六爻凡阴之
得中阴乘阳位必谆谆为之戒坤阴之纯卦也于其
始则戒曰霜坚冰至恐阳之忘备也于其终恐疑
于无阳也曰龙战于野五恐其居尊位也则曰黄裳
元吉黄中色而棠下饰臣之事也妇之道也戒其居
上则不吉也其他曰括囊曰含章曰从王事未尝予
其专也推之六十四卦之中莫不皆然则圣人之意
可知矣春秋无其事故不书使有之圣人其肯一日
主之乎曰夷狄之不可为统何所本也曰书曰蛮夷
猾夏寇贼奸究以蛮夷与寇贼并言之诗曰戎狄是
膺孟子曰禹遏洪水驱蛇龙周公𭙶戎狄以戎狄与
蛇䖝洪水并言之礼之言戎狄详矣异服异言之人
恶其𩔖夷狄则察而诛之况夷狄乎孔子大管仲之
功曰㣲管仲吾其髪左衽矣如其仁管仲之得为
仁者圣人美其攘夷狄也然则进夷狄而不攘又从
而𦔳之者其不仁亦甚矣曽谓圣人而肯主之乎学
圣人之学治先王之道而昧乎此又何足论哉曰荆
舒以南春秋之所夷狄独可为正统乎曰非也自秦
以来袭礼义而为中国者二千年矣人伦明而风俗
美乌得与夷狄比乎先正大儒知夷狄之不可长也
故虽强如符坚盛如徳光不与之以中国之礼知贼
后之不可主也故吕氏之强武氏之才不与之以天
子之位知篡臣之不可训也故王莽侯景之徒一以
盗贼待之其为法至公其为道至明其为虑至逺也
其于圣人之意春秋之分至得也所谓万世而不可
易者也曰是则三者皆废之而不书乎曰不也吾固
曰不比之于正统而已非废之也不废其迹而异其
辞则其为戒也深矣呜呼天下后世之心吾不敢必
也茍有贤者其将信吾言也夫
自予为此文未尝出以示人人之闻此言者咸訾
𥬇予以为狂或阴诋诟之其谓然者独予师太史
公与金华胡公翰而已天下之人若二公者少而
执偏𥝠之见者常多予之言何恃而立于世哉然
二公者天下之贤而知道者也文章言论惟知道
之人能传而偏𥝠者无闻焉二公既信予则后世
之贤者其有不信者乎吾之言其有所恃矣或
古今人不同所见亦异又安知其果足恃哉抑吾
闻道之在人不以古今而有二后有同予所得者
必将有取于斯也有取无取不足较予拳拳之心
为天下生民虑尔有志乎生民者果以予言为狂
者乎抑狂者固自有其人乎
深虑论一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
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
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
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
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
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
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
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
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而无变而七国萌篡
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𫝑以为无事矣
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
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岀其所备
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
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
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
不知子孙卒困于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
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㡬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
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于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
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
多死于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已之子哉乃工
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
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𥝠谋
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
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
肖者足以亡国而天下不亡之此虑之逺者也
夫茍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
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
道哉
深虑论二
药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无疾法制所以备乱而
不能使天下无乱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药者未
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祸乱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
亡者也人身未尝有疾也疾之生也必有致之之由
诚能预谨于饮食嗜欲之际而慎察于喜怒悲乐之
间以固其元气而调其荣卫使寒暑燥湿之毒不能
奸其中虽㣲药石固不害其为生泄败之壊伤之而
恃药石以为可免于死此死者交首于世而不悟也
夫天下固未尝好乱也而乱常不绝于时岂诚法制
之未备欤亦害其元气故也夫人民者天下之元气
也人君得之则治失之则乱顺其道则安逆其道则
危其治乱安危之机亦有出于法制之外者矣人常
拘拘焉尽心于法制之内而不尽心于法制之外非
惑欤圣人之法常禁之于不待禁之后而令之于未
尝为之先故法行而民不怨欲禁民之无相攘夺盗
𥨸也必先思其攘夺盗𥨸之由使之有土以耕有业
以为有粟米布帛以为衣食而后禁之则攘夺盗贼
可止也欲禁民之无为暴戾诈伪不率伦纪也必先
为学以教之行道以化之使之浸渍乎礼譲薫蒸乎
忠厚知暴戾诈伪不率伦纪之为非然后可得而息
也欲其无相淫乱也必先使之无鳏寡怨旷之思欲
其无贪黩也必先使之知畏戮辱而重廉耻夫先使
之可以无犯乎法而犹犯之者此诚玩法之民也玩
法者非特法之所不容亦民之所不容也故刑罚加
于下而民视之如霜雪之杀雷霆之击以为当然而
不敢以为非故民晓然知上之法所以安巳也非所
以虐巳爱戴其上而不离卒有至凶极悍之徒萌
无上之心亦无由而成事以其能固民之心也不能
使之安其生复其性而责其无为邪僻禁其无为暴
乱法制愈详而民心愈离欲保国之无危是犹病内
铄之疾而欲求活于针砭及其死也不尤养生之无
道而责针砭之不良呜呼若治其本邪
深虑论三
世而有天下者必视前政之得失而损益之知其
得而不知其失惩其失而尽革其旧此皆乱之始也
夫有天下逺者至于数十世近者百馀年而后亡其
先之政必有善者及其子孙一旦而败之亦必有不
善者茍去其不善而复其善増益其所未足而变更
其所难循求其宜于民情则可矣奚必使其一出于
巳而后为政哉三代以降昏主败国相寻于世者非
他皆欲以𥝠意更其政而无公天下之心故也舜
尧未尝改于尧之政禹舜守舜之法而不敢损益
汤之桀武王之纣反桀纣之所为复之于禹汤
之旧损益之而巳末尝敢以𥝠意为之也以𥝠意为
天下者惩其末而不究其本者也周之政可谓善矣
本于唐虞二代之为而损益于武王周公二圣人之
心后世虽有智者岂能过于二圣人哉暴秦起而
之见其子孙败于削弱则曰周之政弱于是更之以
强周之刑过于寛于是易之以猛而不知周之法未
尝过于寛与弱也当周之衰国自为政苛刑宻禁四
布而百出武王周公之遗意扫荡无遗民不堪其主
之暴虐于是亡六国而为秦则周之诸侯以强与猛
而亡非过于弱与寛也秦不知其故不反武王周王
之旧而重之以强济之以猛于是天下怨苦而叛之
非民之罪也变更之道非也夫政譬之然日用之
则调越月逾旬而不用之则欹善治者见其欹则
檠之使其调而巳不善治者则折而弃之而更以
朽株败枲为以射射而不中乎禽岂禽之过哉弃
良之过也天下之不能必其良否惟羿之不
问可知其良以其善射而择之精也后世之政其得
失未可定也千载之后举而行之而无弊者其惟武
王周公之法乎
深虑论四
有天下者常欲传之于后世而不免于败亡者何哉
其大患在于治之非其法其次则患守法者非其人
也民心难合而易离譬之龙蛇虎豹然欲久畜之则
必先求其欲好恶喜怒之节而勿违其性使性安
于我而无他慕之心然后可得而畜也既不失其性
矣犹恐后之人未能皆若吾之用心专且劳于是立
为畜之之法而著之于书曰如是则可以久畜如彼
则将逸去而不可禁使后世虽庸夫小子能守吾法
而不变亦可以畜之而不失此创业者之责也法可
以治而乱也法可以存而亡也归罪于子孙而委诸
天命可也茍吾法有未尽焉乱亡因吾法以起其可
谓之天命乎周之嗣王自成康昭穆以下惟宣王为
贤其他者与汉唐乱亡之主无异然而至于七百馀
年而后亡者守法者虽暗劣而其法善也当七国之
时周虽巳衰使有贤主如宣王者复出赫然奋发举
文武之遗典而修明之诸侯有不敛衽而朝者乎故
周之弊在乎守法者非其人而不在乎法汉唐之法
驳杂而踈略得贤主则治不得其人即乱而亡故其
弊在乎法不足周事而不可专罪守法之非人若秦
之法固不可得守矣使有贤主始皇之后犹不免
于乱况胡亥之刻虐乎故二者俱弊而亡者秦也隋
之法与秦异而守法者与秦同故法虽不足以取亡
而亡于暴虐者隋也此五世之君惟周之亡为天命
秦隋汉唐虽为法不同而自速其危亡则一而巳夫
有天下者岂有自速危亡之心哉而子孙卒不免焉
者其为法之过也世之为法者莫不欲禁暴乱贪猾
诡伪盗𥨸之人而此数者常布满海内之狱不为少
止岂为刑罚之不重哉俟其为暴乱贪猾诡伪盗𥨸
而后禁之而不能使其不为也圣人之为法常治之
于未为之先使其心自知其非而不肯为故为法者
不烦守法者不劳而民不敢为乱易曰豮豕之牙吉
豮牙非无牙也有牙而不能伤也此圣人治天下之
法也
深虑论五
治天下有道仁义礼乐之谓也治天下有法庆赏刑
诛之谓也古之为法者以仁义礼乐为榖粟而以庆
赏刑诛为塩醢故功成而民不病弃榖粟而食塩
此乱之所由生也山谷之民固多不待塩醢而生者
矣其害不过羸惫而无力以塩醢为食不至于腐肠
裂吻而死岂遂止哉人性非好死也常趋死之道而
违生者告之者非也夫仁义礼乐之道非虚言而巳
必有其实本其实而告之人宁有不知其美者乎仁
义礼乐之为人忌于世者由夫虚言而不为事实者
始告之以为仁而不告之以为仁之故彼将曰此虚
言耳奚可用哉告之以为义为礼乐而不告之为之
之事彼将曰此特其名尔安足信哉此圣人之道所
以见弃于世而不振也持剑拥盾而谓人曰我善闘
人必信之儒衣冠而谓人曰我善闘不𥬇则怒矣故
欲人之见信必先示之以其事圣人之为仁非特曰
仁而巳也必有仁之政欲民之无饥也口授之田欲
民之无寒也教之桑而帛麻而布欲老者之有养祭
享賔客之有奉也教之陂池而鱼鳖牢栅而鸡豚欲
民之安也不为苛役以劳之欲民之无天也不为烦
刑以虐之亲老子独者勿事胎育而贫者有给以至
于猎而不伤麛卵樵而不斩萌孽皆仁也其为义也
必有义之政上之取之也有常用之也有节均之也
有分疆界也以防其争邻保也以洽其欢车服也以
昭贵贱衡量也以信多寡饥寒也减其力役之征略
其婚娶之仪学于闾也使其知长㓜之序书于乡也
使其知善恶之效推而至于安生而逹分尊上而趋
事皆义也为礼之政而使民自揖譲拜跪献酬之㣲
各极其敬以至于五伦叙而三纲立为乐之政而使
民自咏歌搏推舞蹈之事充而大之至于和乐忠信
不怨不怒而易使圣人之用是四者持之以坚凝而
守之以悠久如待获于秋浚泉于深必得其效而后
止四者之化成天下之民胶结而不可解有不齐者
从而以法令之则令之易服而治之不难故三代之
民非异于后世之民也后世之民常好乱而三代之
时未尝有一民为乱者治之者异也仁义礼乐入其
心民虽知可以为乱而不能赏罚旌诛动其心民虽
欲为乱而不敢不能者有所耻而不敢者有所畏也
治天下而能使人耻于为非虽无刑罚可也恃法威
而使民畏民其能常畏乎及其衰则不畏之矣三代
以下虽有贤主而不足致治者欲使民畏而不知仁
义礼乐之也故为治不可以不察也
深虑论六
智者立法其次守法其次不乱法立法者非知仁义
之道者不能守法者非知立法之意者不能不知立
法之意者未有不乱法者也古之圣人既行仁义之
政矣以为未足以尽天下之变于是推仁义而寓之
于法使吾之法行而仁义亦阴行其中故望吾之法
者知其可畏而不犯中乎法者知法之立无非仁义
而不怨用法而诛其民其民信之曰是非好法行也
欲行仁义也故尧舜之世有不诛诛而海内服其公
以其立法善而然也夫法之立岂为利其国乎岂以
保其子孙之不亡乎其意将以利民尔故法茍足以
利民虽成于异代出于他人守之可也诚反先王之
道而不足以利民虽作于吾心勿守之可也知其善
而守之能守法者也知其不善而更之亦能守法者
也所恶乎变法者不知法之意而以𥝠意纷更之出
于巳者以为是出于古之人者以为非是其所当非
而非其所宜是举天下好恶之公皆弃而不用而一
凖其𥝠意之法甚则时任其喜怒而乱予夺之平由
是法不可行也萧何曹参世所谓刀笔吏其功业事
为君子耻称焉然何之立法参之善守法后世莫及
也当秦之亡其患不在乎无法而患乎法之过严不
患乎法废而不举而患乎自乱其法故萧何既损益
一代之典曹参之即泊然无所复为参之才何之
所畏非不能有为者也特恐变更而或致于乱不如
固守之为万全尔夫天下譬之宝玉然法譬则韬蔵
之器然善为宝玊计者器既成则蔵而置之勿动可
也日持而弄之携之以示人挟之以出游失手而堕
地不碎则缺璺矣故国有治于踈略而乱于过为之
计过计者未尝不笑踈略者为愚而不知踈略者为
智大也故用智之为智众人之所知而不用其智之
为智非君子不能孟子曰禹之治水也行其所无事
也岂止治水哉治天下者亦行其所无事而巳
深虑论七
谓必积徳而后王乎汉唐奚为而有天下谓天命可
以偶致乎项籍李宻奚为而不有天下此世儒难通
之论也然匹夫之家致十金之产其先必有忠信之
人谓王者而不由于积徳固不可也汉唐之高祖或
起于陇亩或兴于世族非有数十世之积累如周之
先公而传数百年之久谓不由于天命亦不可也然
则安所决乎有累世之积而又有圣人之徳者必王
王必久而后亡成周是也虽无积于其先而有圣人
之心者亦必王其亡也必与积久者异汉唐是也二
者俱不足以王而得位者侥幸乎天命者也暂假之
而巳矣秦隋五代是也故天之立君也非以𥝠一人
而富贵之将使其𣷉育斯民俾各得其所也善于知
天者不敢恃天命之在我而惟恐不足以承天之命
不敢以天下为乐而以天下为忧视斯民之未安犹
赤子之在抱养之以寛而推之以恕泽之以大徳而
结之以至诚使其心服于我而不能释然后天命可
得而保矣今牧人之牛羊者欲其久而不易必蕃息
之长遂之使其人喜恱而不易斯可以久牧矣茍
鞭棰之饥渇之死亡其所授而欲求其不已易宁可
得哉欲知天命之永与促视乎创业之主可见矣创
业者之仁不仁天命民心之所去就也创业者不患
法制之不修刑罚之不严而患乎教化不行风俗不
美诚能施教化美风俗其后世虽有𡨋愚暴悍之主
天犹容而不绝之周自文武以降更足以亡国者
数君而不亡岂天𥝠之而然哉思创业者之徳而不
也夫既无先人之积可恃以不亡又不及巳之身
修徳以庇其后而曰天命在我何往而不为秦隋五
代之归哉
深虑论八
骁勇之士多死于𨦟镝聪明之士多败于壅蔽天下
之祸常起于人所恃而出于意之所不虞其故何哉
人可以有徳而不可恃其有徳可以有才而不可恃
其有才恃之所生祸之所萃也匹夫持挺而立于贲
育之前贲育变色而不敢动非畏之也不知持挺者
之勇怯也使人号于贲育之门曰我勇盖天下贲育
则笑而杀之耳何哉真勇者固未尝自恃其勇而骄
人谓聪明者智足以尽万物之变才足以通万事之
要而心尝欿然夸辞不出于口忲色不形于以旁
求于当世之人故能谋者献其谋有力者效其力凡
一艺一能之士皆为之竭尽而不敢欺之以其所处
者谦所求者广而不自恃其聪明也夫茍自恃其聪
明未有不败于其臣者也盖恃则自盈自盈则耻闻
过耻闻过则人不告之以善而见闻日狭矣见闻既
狭于是奸䛕之徒谬为卑謟以媚将顺之于内而
𥨸其威柄妄行赏罚于外是国家之大权潜移于下
而猧乱乘之以起皆自恃其聪明之过也唐徳宗之
于卢杞宋高宗之于秦桧方其任二臣也自以为圣
贤相逄驩然共政而不疑其时虽告之以为壅蔽彼
固以为妄言而不信矣孰知为计之愚为奸臣之
所笑哉然则其所恃以为聪明者乃愚之甚者也故
人君不贵乎智而贵乎不有其智不贵乎才而贵乎
不居其才不贵乎聪明而贵乎取众庶之言以为耳
目不如是而好于自用者未有不败于壅蔽者也
深虑论九
世之言治者亦难矣为任人可以治则二世之任赵
高哀平之任王莽玄宗之任李林甫皆以任之太过
而乱以为自用可以治则秦始皇隋文帝皆以自用
而致㓕亡然则果何由而可治乎任人可也不得其
人而任之不可也躬政可也自用而不用人不可也
四海之事固非一人之所能知也君人者能正一身
以临天下择世之贤人君子委之以政推之以诚而
待之以礼烛之以明使邪佞无所进其䜛信之以专
使便嬖不得挠其功簿书之事不使亲其劳狱讼之
㣲不使入其心惟责之以用贤才治百官变风俗足
民庶兴礼乐而绥夷狄如农之望穑旅之望家必俟
其至而后巳茍有成功任之终其身不为久也爵之
极其崇不为滥也功茍不成黜而屏之不为少恩也
罚而殛之不为过暴也以此道任人则贤者可得而
乱无自而生矣其或群臣之才不足任而已不可自
逸则当博求众庶之善施之于政而持其大纲以提
揆天下之倦怠洗濯天下之昏使吾身如日月之
运为力不劳而纤㣲毕照如雷霆之威为𫝑不猛而
万物自慑则虽躬亲聴㫁亦何害其为治哉昔之任
人而乱者众人之所谓贤则不任必取其意之以为
贤者则任之而不知其意之所谓贤者非希㫖迎合
之徒则诈谲凶残之小人尔用是而致乱非任人之
罪也不能择贤之罪也好为聪察则不然以为群臣
举不足信而必欲使天下之事皆由巳出故往往流
为苛细深刻而亦卒底于亡此非不能为政也不知
为君之道者也夫为君而不能任人是犹御而不能
辔匠而不能斵用力虽至而不能成功任人而不得
其人犹辔而不以丝斵而不以斧也曰然则欲治者
将何先曰明以择人诚以用贤
深虑论十
为国之道莫先于用人用人之道莫先于作其好名
喜功之气好名喜功之人守常之主之所恶而创业
垂统之君所愿得而乐用者也举世之才未必皆贤
未必皆足用善用人者㧞一二于干百而使千百之
人与之俱化而不自知此作气之术也王良之马岂
皆骐骥哉当良执辔驰车试之于郊徐之则徐疾之
则疾万蹄之骤如一马然非无驽劣下才者也虽驽
劣下才者皆化而骐骥当其化也马不知其筋力
为而化而执鞭䇿日侍王良左右之人亦不知其为
何为而顿异也独良知之尔马之材质得于天者巳
定王良岂能增益之哉能作其气焉尔故以骥待马
则马皆骥也以驽骀待马则虽有善马皆失其所为
善尧舜之世其人岂能素习行义而尽过于人哉所
以作之者异也人有好名而强諌直诤者有好名而
修廉㓗敦信譲者自其人言之则好名信非善事矣
自有益于国言之取其有益于国斯可矣乌顾其出
于好名哉善用人者因其所长而用之而不夺其所
好彼好名也吾因而与之以名则天下之好名而愿
行其道者无不至而吾之才不可胜用矣彼喜功者
能治民则喜因治民以立功能用兵则喜因用兵以
立功能兴礼乐理风俗则喜挟其所能以立功然使
各尽其才而如其所欲则其所立非彼之功乃有国
者之功也用一人而使喜功者皆至于国何损乎此
之谓作气之道不能用才者则不然恐人之好名而
不肯假人以名恐人之喜功而不肯使其立功甚则
抑挫之倾压之使其气消沮陨获而不振然后授之
以位于是百职废而天下无奇才百行隳而天下无
善士非真无其人也不能作之而然也此其为术至
愚为计至私非豪杰之主其孰能知之
临海县知县黄诰
黄岩县知县张师善
台州府儒学教授尚 芳
训导李深
黄岩县儒学教谕文 程
府学生陈缜叶琰王梅龄
临海县学生李临卿戴浚之
黄岩县学生孙思光牟汝钧校对
逊志斋集卷之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