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古论/酌古论二 中华文库
苻坚
智者之所以保其国者无他,善量彼已之势而已矣。彼有衅吾亦有衅,智者不举也。吾无衅彼亦无衅,智者不伐也。至于彼无衅而吾有衅,则兢兢自全,犹惧其不保,而何敢议人乎?
苻坚者,好大而自忘其丑,贪功而不顾其后者也。以有衅攻无衅,虽妇人孺子末工贱隶皆知其不可。而坚决为之,则安得而不亡哉?始坚以氐人之雄,举三国如拉朽,自以为无敌于天下,侈心一动,遽欲移师而吞晋。晋虽弱,中国也;秦虽强,西氐也。自古西氐之人岂有能尽吞中国者哉?率百万之师东向而俱下,谓可以传呼而定矣。谢玄以数万应之,百万至众也,数万至寡也,以至寡当至众,坚轻之不以屑,意将横截于岸而尽剿之。而晋之数万自知非敌,士致其谋,人奋其勇,一以当百,百以当万。坚虽有百万之师,焉得而不败?故尝谓谢玄提孤军以当秦,盖亦识用兵之法也。然师次淝水,胜负未判,玄使人请坚麾兵少退,以决一战。坚命麾退,自相蹂践,晋人乘之因以大败,世遂以为秦自败而晋偶胜,非玄之善坚之不善也。使其不退,则胜负未可知也。使其分为十道,偕发并至,则可以胜归也。吾尝筹之:此二说者常见其败,未见其胜。夫坚之事,胜亦亡,败亦亡,盖不足论。而世犹惜其可以胜,而不知用之,则吾不可以无论也。故为之说曰:
“许退者,晋之不幸也;不分者,又晋之大不幸也。夫夹水而阵,一众一寡,寡者未敢前,众者不肯还。晋苟退军三十里示坚以怯,坚必轻之,巻甲疾行,趋兵急渡,食不暇饱,粮不及赍。而吾先以两道伏兵张左右翼,乘其未阵整兵向之,麾其东,鼓其西,正兵当其前,伏兵冲其腹,奇兵蹑其后,三面夹击,奋力鏖战,此陷虎法也。虎之见人常欲吞之,而人先设陷阱,然后脱身反走,虎必来奔趋,于陷阱执戈临之,杀之必矣。使坚而不退,则晋之计将出于此,而百万之师一败涂地,天下之人将以为谋略不世出矣。不幸而不然,则人遂以晋为偶胜。故曰:‘许退者,晋之不幸也。’大率百万之众,分为十道求以攻人,必其兵皆精锐,将皆智勇,君明臣忠内外无衅始可以胜。今坚发诸州公私马十丁一兵,其精锐何在?诸将虽众,人自为志,可倚信者,惟一苻融,其智勇何有?君肆其骄,臣献其谀,弱卒数万,留守闗中。而根本空虚,鲜卑羌羯攅聚如林,而萧墙衅起。晋茍待其既分,诏诸道坚壁清野,至勿与战。命桓冲谢玄等提精兵数万抵襄阳,设奇逆击破其一军,而自均至金入武闗,趋长安,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捣其空虚,慰抚居民,秋毫不犯。耆老感思晋德得,见官军欣然相告,箪食来迎,不出旬月闗中举定。则秦之诸道之兵,强者不顾而自立,弱者不战而自惧,而蜀必孤。使闗中之兵冲其膺,荆楚之兵捣其胁,而蜀定矣。此断蛇法也。蛇出其穴,横身于路,求以噬人。吾从其中而断之,径塞其穴,使之首尾不相救,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虽有馀毒,将自毙矣。使坚而分为十道,则晋之计又将出于此,而坐关东瞰,以制天下百里之内,牛酒日至,大享士卒,传檄河洛,则中原之地可复,百年之雠可雪矣。不幸而不然,则玄虽乘胜直抵黎阳,而不得闗中。守之不固,所取之地卒没于贼。故曰:‘不分者又晋之大不幸也。’此二策者,天下之胜策也。顾玄虽未足以尽知之,而坚决无胜理也。世言王猛之将终也,叮咛告戒谓:‘晋不可伐。’彼亦知势之不可。虽制奇合变,而亦无所用欤!”
韩信
英雄之士,常以多算胜少算,而未常幸人之无算也。敌人无算,凡天下之有算者,类能胜之,岂惟英雄哉?故夫以英雄之才而临无算之敌,俛首而取之,曽不足以关其思虑,而奇谋至计无所自发。此非英雄之所幸为也。至若敌人去已不逺,筹算时出,其势足以迫我。吾居其间随机而应之,窘之,而愈知费之而愈新,愈出,愈奇,而沛然常若有馀。天下始知英雄之为不可当矣。且夫天下必有好强不可制之敌,而后天使英雄之士出佐其君,以制天下之变,以息天下之争,使敌无算则少进,有算则遂逡巡而不敢前。则是胜负之数未可判,而天下之患未可息也。是何足以辱英雄之名哉!天之所生必不如是也。
夫项氏之患,蚩尤以来所未有也,故韩信出佐髙祖而劫制之。彼其所以谋项氏者可谓尽矣:不以其兵与之角,而欲先下诸国以孤其势。故一举而定三秦,再举而虏魏豹,三举而擒夏说。迺欲引兵遂下。井陉、李左车说赵将陈馀曰:“韩信乘胜逺鬬,其锋不可当。赵地阻险,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髙垒勿与战,信必成擒矣。”馀不能用,信迺一举而破赵。世之议者皆曰:“使左车之策遂行,则信必不敢下井陉,下则必为所擒矣。”嗟夫,此何待信之薄哉!信而非英雄则可,若英雄也,则计必不出此矣。且赵不破则燕不服,燕不服则齐未可平,齐未可平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今屈于左车之计,而不能决刘项之雌雄,斯亦何取于信哉?故吾谓左车之策行,则信亦下井陉,赵亦破,馀亦擒,左车亦就缚。请遂筹之:
夫善用兵者,不内人于死地。今馀兵当其前,左车之兵绝其后,进退不可,可谓死地矣。内人于死地,而求人之不出,奇谋智者固如是乎。且信之精兵已诣荥阳,而所存者皆非素拊循之兵也。持是兵而与人战,犹将自置之死地以决死鬬,而况敌内我于死地,吾何惮而不敢入哉?吾以是知信之必下也。馀尝言,信兵虽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人,知馀兵虽强二十万,其实不过十万也。今分三万以与左车,则馀所统者不过六七万耳。吾既下井陉,因留数千人扼险以为后拒,以防左车之奇兵。迺引兵压赵垒而阵,彼必不肯战。迺命挑鬬,彼又不肯战。迺使辱之,彼必又不肯战。何者?左车亦尝告之也。迟之一二日,密遣数千人间往伏险,戒之曰:“望赵军出而逐我,即起据其壁,击其背处。”分既定,乃使人巡军大呼曰:“贼兵断后,不如急归。”乃引兵而反。彼必谓吾计已穷,士气已沮,而又知左车奇兵实已断后,欲使吾腹背受敌始可全胜。此虽智者亦必举兵逐我,而况馀贪得忘失之心嚣然其未已乎?彼既举兵逐我,势将相迫迺鼓噪,反兵而战,兵在死地,人人死鬬。而吾之伏兵又起据其壁,击其背,彼腹背俱受敌,反不知所以为御者矣。馀固可以一举而擒也。馀既擒,则左车三万之兵可以传呼而溃矣。孰谓左车之计果能沮信之兵乎?且夫断后之兵,古之智将固尝以是而胜也。然其胜尝出于敌人之不意。今左车之计未行,而信已觇知之。此虽有天下之至计,犹得预为之备,而况左车之计乎?且善谋者鬼神不能窥,使敌人得窥之,则不得为善谋矣。推此言之,左车之计可知矣。虽然是计也,虽非天下之至计,亦一时之良策也,惟信为能可以当之,他人则愕然不敢进矣。计左车之为人,亦足以为军中之谋主。信欲就之以决疑,所以虚心委已而问之,岂真以为向者之计足以擒我哉?司马迁、班固不达兵机,以为信然,迺记于传曰:“广武君策不用信,使人间视知之,乃敢引兵遂下。”从迁固之言则信特幸人之无算者尔,彼岂知广武君之策用而信亦敢下兵哉?此殆可与晓机者道也。昔者曹操伐张绣而刘表断其后,操随机应之,卒败绣表。夫绣不下于馀,表不下于左车,而操之用兵特信之流亚也。以信之流亚犹能败绣表,信独不能破馀左车乎?从是观之则吾之说有不妄者矣。
薛公
所贵乎谋夫策士者,为其能审料敌情,以释人君之忧也。夫人各有心,对面相语莫能相测,敌人逺在数千里,而欲察其情揣其计之所出,此非智者不能为也。方敌人勃然而起,人君四顾惶惑茫然未知所措,有一人焉奋身而出言之,设为定计,使中敌人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言之者,使人君得先为之规画处置,而向者之忧一旦释然。此谋夫策士所以为可贵也。然而人君赏之,天下推之,后世又从而信服之,畏其审料之明而不敢议其言之当否。故言虽或过,而亦无复有辩之者矣。
昔者黥布之背汉也,髙帝深忧之。薛公为三策以料布,而谓布必出于下策。已而果然。此其智盖出人数等矣。然而吾观之,薛公谓布出下策,则汉无事,信矣。至言出上策,则山东非汉;有出中策,则胜负未可知。其言不亦过乎!吾之意则曰: “布出下策则不足败,出中策亦败,出上策亦败。”何以言之?古之所谓英雄者,非以其耀智勇,据形势如斯而已也。此二者特英雄之末事,而仗大义以从天人之望者,乃英雄之所繇起也。茍天命人心已有所归,而吾乃攘袂而起,于干戈纷扰之后用下背上举逆犯顺其名曰盗,虽欲耀智勇,据形势,而借英雄之资,其能济乎?故凡薛公之上中二策,皆英雄之资也。英雄用之则可,布用之则所以速其亡耳。请遂筹之:
上策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与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夫吴在布后,楚在布左,以力取之,则诚易也。复竭力以并齐鲁,则其力疲矣,而民心附汉未必为其用也。力取者犹然,而欲传檄燕赵,能保其必降乎?纵使其迫于势而降,而民心抑又可知矣。汉茍遣一信臣,若周勃之徒,持节往慰谕之,则燕赵必复为汉用。因命勃率燕赵之兵以收齐鲁,而帝亲率关陇韩魏之兵以与布角。布力已疲,一举必败。布败则吴楚可不战而复也。吾以是筹之:“布出上策亦败也。”中策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韩与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夫韩魏,天下之中也。闗陇在其西,齐鲁在其东,燕赵在其北,得韩魏而未得齐鲁,燕赵虽欲据敖仓塞成皋,顾亦何用哉汉?茍遣一二能将,若曹滕之徒,率燕赵齐鲁之兵合击其背,彼必反兵自救。帝因以闗陇蜀汉之兵而夹击之,则布亦何足败哉?吾以是筹之:“布出中策亦败也。”薛公者,明于料敌,而不明于上下之分逆顺之理。故以英雄之资设为布之三策,而不自知其言之过也。
或曰:“司马懿之料公孙渊,石勒之料刘曜,于谨之料萧绎,果如何哉?”曰:“懿以弃城预走为渊之上策,谨以席卷渡江为绎之上计,皆所以明其甚不足畏也。不足畏之敌,彼料之既得矣,虽勿论可也。至勒之策曜则有足言者矣。曜围洛阳,勒将往救,因料之曰:‘曜盛兵成皋闗,上计也;阻洛水,其次也;坐守洛阳者,成擒也。’夫率兵以攻人,顿于坚城之下数月不能拔,士气已沮。一旦强援奄至,不能扼险以拒之,则腹背受敌,不败何待?成皋闗,天下之大险也。使曜能留万人以围洛阳,而身率劲兵以扼成皋,则勒必不敢进。进则乘髙而击之,胜之必矣。勒既不获进,则洛阳失据。曜因得优游而坐取之,此所以为上计也。若其沮洛水,则勒亦未能进,然而勒可设为疑兵,而潜兵以渡。曜能应之则胜,不能则败,此所以为中计也。故吾尝谓曜出上计则洛阳非勒有,出中计则胜负未可知。施之布,则薛公之言过矣。
邓禹
善用兵者,识用不用之宜,而后能以全争于天下矣。夫战久胜则兵不可用,敌已惧则兵不必用。不可用而用之则挫,不必用而用之则劳。劳且挫,则敌人反得乘其敝而覆之。上损国家之灵,下亏一身之名,一跌之后前功尽弃,其为患也可胜道哉!是故智者戒之也。昔者韩信之用兵也,一举而定三秦,再举而虏魏豹,三举而擒夏说,四举而枭成安君,出奇制胜,变化如神,兵锋所加,敌人授首。盖举无遗策,而天下皆知其不可当也。然当此之时,战虽胜而兵已疲矣,兵虽疲而敌已惧矣。故兵虽不可用,亦不必用也。声恐而气喝之固足以胜。是以广武君告以传檄下燕,然后举兵临齐。信从其说,卒以成功。然吾以为广武君虽不言,信之计亦将出于此矣。何者?势当然也。夫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势不可用也;伤弓之鸟可以虚弦下,势不必用也。不可用、不必用,智者固将不用矣。今信之势何以异此?其所以区区咨计于广武君者,盖大功垂成,不敢不谨也。不然则安能百举百全,而未尝小衄欤?邓禹起身徒歩,杖策军门,一见光武遂论霸王大略,陈天下之大计。此其胸中固有大过人者矣。连兵西讨,所当者破,既定河东,复平闗中。威声响震,敌人破胆。诸将劝禹乘胜径攻长安,而禹定计欲待其毙。光武迫之,使急进兵,赤眉西走,遂拔长安。已而粮运不继,降者离散,赤眉还兵,长安复失,威名大损,功卒不成。论者皆以为禹之计则然,而光武实迫之使败者。吾独以为不然。斯民涂炭,皇皇无告,奋力拯之,惟恐不及,而况吾胜而后沮,不进兵将何待也?使其既据长安,大张胜气,分慰居民,合飨士卒,使辩士以尺书风谕威德,则赤眉延岑可指麾而定矣。此韩信破赵之势也。不知出此,迺举敝兵而与延岑合战,败于蓝田可以止矣。且愤其功之不成,复收馀卒,求与贼战。粮运日乏,屡战屡败,岂非禹之才略有所不及?而亦无谋士以传檄之说告之耶?吾观禹之失,而后知识用不用之宜者,盖亦难矣。嗟夫!禹之败亦有自来矣。禹令冯愔宗歆等守栒邑,二人争权相攻,愔杀歆而反击禹。禹懵然无所措,求计于光武,赖黄防而仅能得其首。愔歆偏裨也,始不能防之,终不能制之,敌人固有以窥我矣。使其能御愔歆而不至于相攻,则栒邑不摇,栒邑不摇则敌人不能窥,而粮运必不乏。敌人不能窥,则馀党不降而自服,粮运既不乏,则居民降附者日众。长安之功固不在冯异,而在禹矣。以此观之,禹实有以取之,而光武何罪焉?曰:“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故夫古之智者常尽心于垂成之际也。
马援
用兵之道不可以常律论也。履险者,兵家之危事,智将常用之而胜,他将常以之而败。胜非险也,以有术胜也;败非不险也,以无术败也。胜败在人而不在险,唯险而后可以见人之能否也。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冒大险而后能立奇功,险之不冒,虽曰有功,吾未见其奇也。故夫智者不恶夫履险,而恶乎无术,多方以误之,此兵家之至术也。声东而击西,形此而出彼,虽在坦地,犹然而况于险乎!险者,人所易拒也。吾欲出此而明以告之,则敌一分兵拒险,而吾固将不战而自沮矣。乃若智者之制事也,声其所必意,形其所必趋,而忽焉乘险而进,则敌人惊沮而不知其所从来,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鬬,一举而败其党与,覆其巢穴,而后可以为不世之奇功也。
昔者马援率景舒进击武陵溪蛮,军次下隽。其道有二,一曰壶头,一曰充。壶头则路近而水险,充则涂夷而运逺。舒欲从充,将以正合也;援欲从壶头,将以奇胜也。故援力言之,弃日费粮不如径进扼其咽喉,帝遂舍舒而从援。援既进兵,贼乘髙守险,欲前不可,欲退不能。已而暑甚,士卒多疫,卒不战而自败。嗟夫,若援者可谓不明乎履险之术矣!吾以为当声言从充,纵其降口,使归以告,多张疑兵,鸣鼓鼙,盛旗帜。若从充进,贼必悉众出拒。吾密遣轻兵乘舟急进,径自壶头以掩其无备,出其不意,则贼气丧胆,沮不知所以为御者矣。五溪诸蛮可以一战而擒也。不知出此,而明明履险。其败也,固宜然。援则失矣,而议者方以景舒之计为得,是所谓见牛而未见羊也。故从援则必败,从舒则未必胜,从吾之计则发必中,攻必克。是以韩信之击魏豹也。盛兵临晋而伏兵从夏,阳袭安邑卒以擒豹,曹公之攻马超也。盛兵潼闗而潜兵渡蒲阪取西河,卒以破超,此则兵家之妙术而非吾臆说也。惜乎,援之不出于此。始援谋隗嚣于掌握之间,击诸羌于指顾之顷,破交趾平峤南,出奇制胜,前无坚敌,不可谓非一时之杰也。然至此而失,岂其终老而智耄耶?光武尝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每有所谋,未尝不用援。”援此议而光武从之,光武亦以为可胜矣。已而援败复重加罪,始不能料其不可而遽从之,终不能少贷其法而重责之。呜呼,光武亦不得为无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