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涛阁集》序
作者:袁宏道 
本作品收录于《瓶花斋集/卷06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是故草木之无情也,而瑀红鹤翎,不能不改观于左紫溪绯。唯识时之士,为能堤其𬯎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敝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子,皆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诗而文之为弊,盖可知矣。

    余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或曰:“进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远,其为一代才人无疑。诗穷新极变,物无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近俳,何也?”

    余曰:“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传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见”之类是也;有以俚而传者,如“一百饶一下,打汝九十九”之类是也;有以俳而传者,如“迫窘诘曲几穷哉”之类是也。古今文人,为诗所困,故逸士辈出,为脱其粘而释其缚。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浅易之语,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执是以观,进之诗其为大家无疑矣。诗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编成,进之自题曰《雪涛阁集》,而石公袁子为之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