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编卷第六 鲒埼亭集 外编卷第七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纯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外编卷第八

鲒埼亭集外编卷七

           鄞 全祖望 绍衣

 碑铭

  翰林院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

初白先生之墓方侍郞灵皋为之志其弥甥沈生廷芳

复请表于予犹忆初应鄕举时谒先生于湖上时方学

为古文先生见之喜谓万丈九沙曰此刘原父之词也

年来学殖荒落惭负先生期许之意然而知巳之感又

曷敢辞先生名嗣琏字夏重别署查田改名愼行字悔

馀别署初白浙江杭州府海宁县人明顺天府尹某之

五世孙赠兵部主事某之曾孙兵部主事某之孙赠翰

林院编修某之子先生少受业于姚江黄氏与讲㑹然

所长最在诗浙之诗人首朱先生竹垞其嗣音者先生

曁汤先生西厓实鼎足至今浙中诗派不出此三家自

先生未通籍诗名闻于

禁中顾垂老不第康熙壬午

圣祖东巡守以泽州陈公荐驿召至

行在赋诗随入京

直南书房明年

特赐进士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时公族子升

以宫坊久侍直宫监无以别之呼先生曰老查 南书

房于侍从为最亲望之者如峨眉天半顾其积习以附

枢要为窟穴以深交中贵人探索消息为声气以忮忌

互相排挤为干力书卷文字反束之高阁苟非其人即

不能容而先生疏落一往辰入酉出岸然冷然或应

制有所撰述立即呈稿先生非有意先人顾不能委曲

周旋同事于是忌者思去之乃以 武英殿书局需人

荐充校勘官稍外之也

圣祖故眷先生谕书成仍侍直在局二年而竣再入直

不数月忽有

特旨免侍直归院先生遂以病乞假院长揆公留之迁

延一年先生请益力竟归先生长子克建成进士最早

后三年先生次弟嗣𤩗继之为翰林又三年先生入馆

又三年嗣廷继之克建亦入为𠛬部其时查氏庭前有

连桂之瑞门戸鼎盛而先生片帆归里萧然如老诸生

角巾野褐徜徉湖山当事希得一见田父遇之时相尔

汝克建卒官先生益无意人世巳而大难作阖门就逮

先生怡然抵京自陈实不知本末诸大臣共讯亦喟然

曰彼固敝屣一官者也其弟仕京相隔辽阔宁复知之

倘以此株连不亦枉乎乃共以其情上闻

世宗亦雅悉先生高节特令释之并其子嗟乎先生之

掉首于要津者乃其所以脱身于奇祸也诗人云乎哉

先生所注苏文忠公诗五十二卷搜罗甚富施王二家

不足述也敬业堂集四十八卷已行于世晩年所作者

不预焉乃为之诗以勒之诗曰

世皆集菀吾独集枯靑山独往保兹故吾人亦有言何

不竞进岂知明哲置身安隐

  杭州府钱塘县教谕左丈江樵墓幢铭

江樵先生姓左氏讳臣黄字纪云浙之宁波府鄞县人

也 国初吾鄕诸老先生以古文有盛名于天下者莫

如姜编修湛园次之为万五河管村而先生古文更出

其上忽而精悍劲峭如孙可之忽而回翔纡馀如曾空

靑楼大防忽而生涩如吴渊颖从心变化不名一家顾

湛园管村皆游京洛京洛之元老输心推挹以是得出

入承明未央之庭并参明史馆务而先生落落穆穆不

求人知其气力无由达于

庙宁亦遂无有物色之者先生口吃其为人疏散任本

色威仪率略最重名节虽先辈不肯少寛假尝以周征

君鄮山未谢酬应累讽之一日谐之曰商容易代受宁

王表闾之宠赴谢镐京道逢伯夷劝其改姓信有之乎

征君笑而谢之然不以为忤也其后征君之子宛春乞

予铭征君之阡深以先生此言为憾予谓征君大节终

不愧于遗民而先生不失为诤友并可传也累试布政

司老而得荐北应计车仇侍郞沧柱在馆中自度是年

必入春闱亲过之屏左右问所欲言先生嘿不答次日

侍郞赴锁厅犹留关节一𥿄戒家人待左相公至密与

之先生闻之卒不往侍郎在闱搜索先生文甚苦及拆

卷乃知先生文固在本房然已置下选矣叹曰平生浪

说古战场此之谓耶先生晩以选人之籍司教钱塘寒

毡索莫不改其乐弟岘任广西学使有赀甚哆先生不

肯一分润也所著有江樵集藏于家先生之子如晦尝

乞予铭予未及铭而如晦死后十年始铭之其词曰

不逢杨意肯学王维老我布褐洁我儒衣试看墓下带

草离离

  顺天府丞提督学政鹿亭胡公神道碑铭

故京兆鹿亭胡公讳德迈字卓人由康熙丁巳举人选

中书科舍人掌科事迁江南道御史历掌山东山西陕

西河南诸道管理登闻鼓院稽察钱局巡视南北二城

丁内艰再补浙江道御史掌河南道迁顺天府丞署尹

事以康熙五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卒于位公故徽人也

自其曾大父始为鄞人隐约者再世至中宪大夫文学

始以甲科起家用御史巡淮鹾内升超六阶巳推太仆

寺少卿未上以疾动乞假去公父也胡氏仍世为台臣

并有声然皆未展其用论者惜之公之少也承先世膏

粱之荫顾十三岁而孤遂遭家难先是公之嫡母邱太

恭人无子早卒继室以汪氏亦无子公生母洪太恭人

之来归也稍后于汪氏而汪氏以其有子忌之太仆下

世宗亲中有无赖者导汪氏以一饭之先自尊而别立

后且谋害公举家大哗汪氏以多金重宝赂诸无赖欲

籍官司之力把持其事官司中有不谨者亦从而鼓之

然卒不得直汪氏讼虽负而其所以荡胡氏之资者且

数十万及公长举家为汪氏危之公念其为先人𬖂剑

之遗仍以诸母之礼事之兼珍之养岁时行庆上寿之

礼亚洪太恭人一等而未尝少有愆忘汪氏内愧而巳

及公卒而汪氏尚存哭公大恸曰吾悔当日之为人所

卖也呜呼世教衰薄有以前母之子陵其后母者有以

为人后之子但知其本生父母而不知所后父母者有

以嫡母之子置群母于婢列者不必其有怨与否也又

其甚者明张太后之于世宗手挈神器以付之大礼之

争于太后无豫也而世宗妄迁怒焉百种摧折以终其

身其于人道几不可问汪氏于公其义绝矣公之坦然

相忘而宁过于厚葢惧伤太仆重泉之志可不谓之孝

欤公之为台臣也所上奏疏皆有关于国计民生而最

有关系者两事其一以丙子夏江南督臣题留知府在

任守制公言

圣世首崇孝治不应违例妄题仰恳

天语申饬以维人道之大经其一以丁丑春言

圣主求贤(⿱艹石)渴台省风闻之禁宜加寛宥以作敢言之

气时以为有古谏臣之风他如请发积贮以恤民隐加

矜愼以平𠛬禁计典大吏之敛索皆名言也豪民有强

据人妻者公痛惩之八旗人有强勒人归戸者𠛬曹朦

混不得其情公讯释之精明强固莫之能挠又尝有席

商逼殒平民以重赂求免死荐绅亦多为之请公卒不

可然公之接物煦煦如冬日望之不知其风概若此也

公于童时已工诗父友李隐君杲堂器之甫冠即追随

黄都御史菉园方外啸堂之徒为西园之集及丁洪太

恭人艰服除徜徉林下若不欲岀山者太仆有小筑在

所居之西曰适可轩曰岸上船曰隐心书屋公于其中

更增廓之曰宝墨斋曰野意亭曰涉趣园曰延月廊曰

含绿窗曰书画船曰悠然阁曰天香迳其岩岫日云𡐍

曰𩀱虬峡曰飞鹫曰靑芙蓉日与宾从唱酬其中湖曲

风流于斯为盛取黄山松液制墨博采方程故物舂以

为胎故所作甲于江左于是张大尹萼山杲堂之子东

门董太学可亭皆仿其法制墨巳而部檄敦促入台副

京兆治三辅眷怀里社未尝一日忘命诸子更辟所居

之东欲别有所营而公卒矣义襟敦笃里党之中蒙其

惠者不可指屈风趣真率家居靑鞋布袜不知为贵人

也书法大肖赵董二文敏公云生于顺治十七年九月

二十二日享年五十六岁葬于城东纪家山之阳有适

可轩集娶张氏封恭人亦工诗其与洪太恭人以姑妇

相唱和有世德堂集簉周氏子四铭彝铭常俱贡生铭

峄举人知南充县铭鉴监生女二孙七人曾孙五人公

之卒三十年而铭峄偕冢孙鼎台以神道之文为属乃

为之铭曰

天都之望集于我邦世袭绣衣兼有文章蔚为淸门世

德克昌佳城郁郁表兹鄞江

  署湖北承宣布政司使武威孙公诔

雍正十有一年

天子特命江西提𠛬按察司使孙公前往署理湖北承

宣布政司使未及离任卒于南昌之邸其门下士全祖

望闻讣于京既巳为位而哭因念使君之历任外台曁

榷使也为名宪臣其任牧守也为循吏是皆班班在人

耳目国史家传当自能详其顚末即以使君之莅吾鄕

而言遗爱所存亦更仆不能悉指也独有一事实创行

于吾鄕而其功遂流布于浙河东西然莫知其出于使

君者斯予不能不于哀诔之中仿柳子厚状段太尉例

表而出之先是浙中以大逆累出

天子为世道人心虑欲加警饬于是

诏罢浙江春秋贡士设观风整俗使以训之时奉

𥳑命持节至者为大宗丞奉天王公既宣扬 国家所

以激厉风俗之意人人当知大义甚谆且备未几即与

总督宫保尚书彭城李公学使翰长交河王公先后上

言浙人感

当宁教育之恩洗心涤虑痛自湔除而复科一事尚未

得闲以请使君之以太守至也尝言诸生以立品奉公

为尚而有倚托靑衿不急国课作四民倡其罪尢甚是

在平时业有严律今约于试士时先使有司核报茍有

此辈即令停试俟其既完方得从有司具状补录倘能

久而成风则士以逋粮为耻相率奉公民风亦归厚矣

时里社不肖骤闻其事不能无怨使君弗为动也已而

学使行部至宁闻使君之所行善之即令行之通省是

岁浙人之课为天下最是时

天子巳嘉浙人自新之速有意施予恩泽及闻此事大

喜即降

兪旨准令复开科试且以学使训迪有方

敕所部议叙前此浙人惕息震雷之下深以舍生负气

忽见屏于

圣明之世高天厚地俯仰无措至是观光有路欢声雷

动而不知实自使君成之犹忆戊申之夏予适以事在

杭时学使方膺

宠命予往贺之学使笑曰孙使君之功也然而使君未

尝与人言故人鲜知之居尝窃读邸钞窥见

圣天子爱民如子之意如江苏积岁浮粮一时蠲贷山

左折留漕米以至直省少有水旱即令停征催科之不

急三代以后实所未有然而夏税秋粮则内外官寮禄

廪以至边海军需一切祭祀赐予之用皆所取给使长

吏务为姑息之政酿成罢民将恃学校为狡窟冯巾褐

为护符愚者效之相习莫疗及其决裂而莫止势必复

出于鞭棰敲朴是适所以罔之也使君之为此所谓本

雎麟之精意以岀之者不学之徒宁足以见其意哉使

君之初下车访士于万先辈九沙始知有予姓氏其后

顾予最厚然予未尝以非公一至使君之室而使君之

重予者更甚夫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固人之

所不能自已而不得拘之以少长贵贱之分者也爰拜

手而为之诔词曰

西凉之域茂陵所开晋十六国继翦蒿莱历唐宋元颇

称乏才运际中天乃起其衰峨峨使君破荒而出如链

石手以补天阙花砖绫被三馆矜式洊历方面树藩秉

臬彼名与位有如飘蓬惟兹令闻可以无穷吾家枌社

桐鄕之东甘棠蔽芾我思召公

  冯文南耕墓碣

梨洲黄公之学吾浙东英俊多岀其门下而最先推挹

之者慈水冯氏也当是时津抚留仙先生兄弟首倾倒

其学跻仲侍郞以文章风节相颜行尝有冒梨洲名致

笺邺仙者跻仲举其中误字以为疑邺仙曰太冲多学

当有所岀时人传以为雅语留仙兄弟既逝芾皇道济

皆严事焉而冯氏后起之秀乃有崛强特出则为南耕

茂才南耕尝闻梨洲之论又读其所著书不尽以为然

呜呼以欧阳兖公之学而原父介卿皆不甚服之古人

正不以苟同为是也南耕之学未必皆足以匹梨洲要

其所以角逐于膏盲墨守之闲自有不可泯没者而惜

其厄穷以死世遂无知之者呜呼可悲也夫初吾鄕前

辈有讲经史之会梨洲殁后万入征君石园实主之南

耕闲从讲会诸公得其所记录以为未尽核多所弹驳

石园于书无所不读然南耕所考据证佐岳岳莫能难

也尝谓学人言胡梅礀通鉴注地理之误随口举示如

河决下流而东注则近来释地诸儒如顾亭林胡朏明

顾景范阎百诗莫能过也顾南耕长于持辨而懒于著

书既不遇颇怏怏得酒即喜剧飮颓然有问所疑者随

口答之虽甚醉井井如故而或劝以笔记之则曰汝曹

识之可耳何以记为或言其于春秋传地理有成书而

总未尝出以示人学者固请之则曰吾尚有所待也乃

未几而不戒于火晚年益自放日穿穴于佛经决堤倒

澜若有所悟然南耕故儒者其忽逃而之禅葢有所不

自得于中而自其春秋被煯遂卒无一编半册传于后

者可悲也夫予尝与万丈九沙偶举通鉴胡注之误者

数条九沙叹曰南耕尝言之矣顾予及冠出游家居时

甚少未及一见而叩其所学为可恨也南耕讳某字茗

园生某年卒某年年若干晩年一贫如洗好事者或载

酒饷之则庋佛经于阁相对极欢陶然而醉客去不知

真古之狂也

  张丈韫山墓表铭

张先生讳锡璁字德符别署韫山浙之宁波府鄞县人

也张氏旧以多财雄于甬上至进士雪汀先生士埙始

受业姚江黄先生之门称高弟是为先生之父进士之

长公渔溪锡璜亦举于鄕是为先生之兄先生读书承

其家学郑高州寒邨范延平笔山万征君石园皆契之

其赋性醇厚而和平圣门之所谓善人也其造诣不言

而躬行汉世之所称长者也其为诗古文词温乎如玉

莫非有德之言东野所云贤人之心气者也顾先生所

难及者尢在处兄弟之闲方张氏之隆长公委家政于

先生租赋货贿无不出内其手所以应阿兄之需者惟

恐不至既而家中落势不支从子辈请析居肥瘠之闲

淡然弗问也葢其兄弟闲毕生有姜肱之好集枯集菀

皆能以舂容之元气消其城府斯其所养可知巳豪于

飮其觞政亦风流缊籍意味深长与老友胡京兆鹿亭

万编修九沙张大令萼山李东门柴渔山郑南谿每岁

为消暑消寒之会唱酬无虚日晩年遂成窭人又得足

疾终日兀坐三馀草堂之西楼童仆迸散四壁萧然不

改其乐也先生于通家子弟最爱予谓他年可以与斯

文者先舅蓼厓先生尝有不怏于予偶及之先生笑曰

天下岂有以舅氏而与外甥争名者𫆀通席为之轩渠

是日先君亦在座归而詈予曰汝无以张丈之言妄自

怙也先生之善解人颐类如此生于康熙壬寅月日卒

雍正辛亥月日得年七十娶胡氏子五孙七葬于城

南之虎狼潭所著有韫山集先是观风整俗使宗人府

丞左吾王公至鄞闻先生之懿行表其闾云卒之后十

年其孙炳来问业请予表先生之墓予始为之表而系

以铭铭曰

是为有道张公之茔勒我斯铭以当易名

  柴丈渔山墓表铭

汉时于学校中必有高材生之选以是知瑰伟轶群之

士古亦难其人也吾鄕自 国初诸老先生逝后陈先

生宗献为古学同时和之者为董先生次欧陈先生鲁

水柴先生渔山而渔山之材最高其为文浩浩落落不

依傍人门戸如河决下流而东注也如登高山而小一

切也如庖丁迎刃解牛而磅礡自如也充其所至欧阳

兖公苏学士晁詹事之流诗则渭南一派于是前辈郑

高州寒邨一见惊倒许其以诗古文词名世前此先生

不甚爱惜所作及闻寒邨之言始稍稍收拾之题其集

曰郑存草然先生笔力殊绝于人而读书略见自许以

故少深造精进之功生平严事惟宗献相见多镞厉甚

至垂涕泣道之及宗献殁而先生渐浮沈于唱酬燕集

之闲鸣呼有高材而不得竟其所至中道而画良可惜

也且益以见师友之助为人生所不可少巳为人伉爽

负奇气笃于古道抚宗献之遗孤二十年如一日予闻

宋魏文节公罢相家居善引掖后进张武子王季彝之

徒日相唱酬有柴张甫者侠士也下笔千言文节尢喜

之然卒不达而死渔山之才颇𩔖张甫岂其苗裔𫆀文

节爱张甫而不克援高州爱渔山而亦未展其量悲夫

先生讳梓庭字上林别署渔山出为浙之鄞县人曾祖

某祖某父某生某年卒某年得年若干娶范氏子二葬

于某鄕之某原先生殁二十年予求其遗文欲为论定

而所谓郑存草者以予少时所见已不能得其什一矣

呜呼以先生之性禀生前既未能尽其材即其所小就

者亦失亡于身后不且将泯乎无传𫆀乃为之铭其词

掞天之才而㢙止于斯将无造物之忌人有以败之我

铭其幽亦无愧词

  墨云董丈墓志铭

予少时过镜川见梨洲黄聘君所撰蓬庐董赠公之墓

表摩挲石碣爱其文赠公者墨云先生之考也又三十

年而墨云之子又衡任以墨云墓志请予文不足为梨

洲役顾先生之淳行则善继其家声者也按状先生讳

允霨字参云一字墨云赠朝议大夫应遵之孙蓬庐先

生德巍之子蓬庐子四长国子学正允雯次永昌知府

雱次膳部主事允霖皆沈太恭人出副室王孺人举先

生家世膏梁甲于甬上天性孝友接物以寛应事以愼

喜怒不形于色补太学生或劝其从事于科举则喟然

曰三兄俱在仕路如偕出孰与事亲者奉沈太恭人左

右无方曲体意趣虽与三兄析居而田园赋税一切皆

掌于先生之手三兄板舆迎养旁午交错太恭人以先

生之善养不忍舍之而去遂不复行巳而长公逝世次

公远去滇中太恭人哀乐递伤幸先生在膝下委婉承

顺晨羞夕膳得以加餐从子宖先自楚归先生与共读

书为之授室于已之居然而门戸日辟婚嫁日繁先生

以一身任之虽资斧不继拮据从事未尝使太恭人与

兄知之也太恭人患足疾卧床数载先生昼不解衣带

终夜不敢熟睡其逝也哀毁骨立呜呼世教衰薄大伦

乖刺有以前母之子而凌其后母者有以后母之子而

摧挫前母所生者履霜之痛芦花之悲圣贤尚遭此厄

至于嫡庶之闲尢所不兔而先生之于沈太恭人较之

所生有过之无不及可谓孝矣永昌之贰守于东莱也

招先生为左海之行先生赴之遂得遍覧大泽天柱诸

山洞竹林寺三山岛蓬莱阁诸故迹谒东海神庙有吴

道子画归而摹之府署之壁因谓兄曰坡公彭城风雨

之夕谅与吾兄弟对床一致耳秋深取道金山虎邱一

带纵游而归城东之独山旧有庄其后倾圯先生重葺

之题曰爱庐时王孺人尚在堂取爱日之义也九宗七

族之中贫而无告者竭力周之顾以享年不永未及四

十而卒君子惜之生于康熙某年月日卒于康熙某年

月日春秋三十有九娶黄氏予中表姑也子任太学生

女二葬于梅湖栗树塘之尹嶴铭曰

宗族称孝鄕党称弟圣门论士得此非易而况生于素

封之家长于贵介之地纯心笃行舂容无际曾斯人也

而不寿吾不知大造之何意千年马鬛葱茏佳气寒山

片石永言弗徶

  学正董笔云先生墓表

六朝重世家诚以宿德耆老必于是乎出其为风俗所

关不少后世日凌日替新秦之门戸狼犺无状矣其犹

有六朝之遗者吾甬上为最甬上世家近亦就衰其能

力持高曾之规矩者董氏为最董氏之宿德耆老以予

所见蓼存先生其最也先生自其王父以来累世擅膏

粱之望而好礼乐善亦累世不怠吾甬上世家之勤施

流泽莫之或先也及先生之从兄弟或官六曹或守方

面或佐成均相继翺翔天路而先生高文积学累试不

售遂以明经上舍需次儒官顾澹于宦情终身不出至

其孝友睦姻任恤之行盎然为先人培元气则孔子所

云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者矣先生之扶藉族䣊者事

不胜书书其大者自王父创立先庙先生又建崇本书

院于庙旁置田以充膏火之需董氏子姓皆得肄业葺

修始祖埏道以及列祖丙舍大㑹宗人椎牛上冢重纂

族谱又编远祖纯德征君庙志每岁靑黄不接出仓庾

所贮以赈诸宗岁杪又赠以银物太孺人张氏早卒继

太孺人亦张氏渭阳寒泉之慕其于二家舅氏一体同

功不分厚薄外舅范君夫妇未葬葬之妻弟无子买妾

赠之礼部侍郞甡中史公先生僚婿也未遇时寠甚先

生周之无算女兄弟三人或不永天年或孀居抚其诸

甥使得有成有先业在邹溪溪上兴筑若塘若堰若桥

不惜多金岁租所入不以输家即存之溪上次年平粜

以拯疲民尝有盗夜窃先生所粜金而去者先生榜之

于门曰吾之出内于此略有古人社仓之意以为汝鄕

缓急今盗吾金是互鄕也汝其能无愧乎盗于是夜复

还所窃金次日谢过感泣葢先生之古谊出于天性初

非慕义强仁者流故其心城血路至于穿窬之辈俱为

悔悟呜呼汉人引郑长者之语曰三世富贵知飮食五

世富贵知宫室予尝以为鄙言夫累世富贵而惟飮食

宫室之是晓贤者损其智愚者益其过耳若先生之深

醇岂弟鄕井称为有道士林推为君子岂非克世其家

而不愧于宿德耆老者欤先生讳允霦字笔云一字蓼

存廪贡生侯补州学正曾王父光永南京北城兵马司

副指挥王父应遵诸生以孙永昌知府雱貤赠莱州府

同知父德嵩诸生孺人范氏生子元裕元毅李氏之簉

生子元敬敏政胡氏之簉生子元叙女四孙十一孙女

七曾孙五曾孙女六元孙女一生于顺治某年月日卒

于雍正某年月日享年七十有七葬于桃源鄕之姚王

塔又八年而第四子敏乞表墓之文于予惟敏也恂恂

有笃行能嗣先生之风予益乐为之铭其词曰

周官六行备厥躬九宗七属慈惠鸿世家乔木增穹窿

墓田高敞足有容万家他日壮崇封

  范培园墓志铭

城南老友范君培园精于岐黄之学其所造葢高鼓峰

之流也其人之仗义好古亦高鼓峰之流也培园九岁

丧父十有四岁丧母零丁孤苦家无一垅之植顾于殡

葬大事能要于诚信虽成人有弗逮识者以为有道之

器补国子生工于所业可以进取于功名之路而以贫

故隐于医其治病巧发奇中自当路及荐绅士大夫以

至下戸无不延之终日肩舆不得少憩犹苦未遍然培

园宁先下戸而谢豪门或终日无所得弗以为恨以是

虽负盛名而其家一贫如洗里中耆宿与培园同甲子

者前翰林蓼厓蒋先生陈丈南皋前磁州牧万君西郭

皆与培园厚岁在已未予为蓼厓先生称七十庆约同

人集紫淸观下看荷时西郭已逝培园游山左南皋在

昌国蓼厓先生于席中眷怀齐年正屈指兴存殁之感

忽有一舟自塘外过遥睇之则培园之归棹也予急呼

之留与共飮培园忘其自远道来者留连竟日其诸子

闻之络绎而至培园麾之使去其雅怀若此宗人有为

两淮运使及鄢陵令者培园贻之书但以祖祠祭田为

言不及其私培园尝过予叹曰以子之才蕉萃菰芦中

惜予之力不足以振之予曰子自谋之不暇而皇皇为

予谋宜乎其贫不可疗也培园为之轩渠每赋诗必与

予商榷频年神力渐衰吟咏少减去秋出其东邻陈氏

夜飮作云爱客陈郞累投辖畏寒范叔早添裘中唐人

风调也今春社后予与南皋冒雨访之値其郊行未还

诸子治具留客以待飮罢而培园归为之狂喜是夕止

宿和予诗云庞公夫妇忘机甚肯教𥞇生题字归葢实

录也相约丛桂既开当谋再叙而培园死矣培园病前

一日犹为予妇视疾及病笃口语期期其所念者则予

妇之病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夫培园生于康熙庚戌

月日卒于乾隆癸亥五月二十一日曾祖某祖某父某

娶某氏子八人女一葬于某鄕之某阳其铭曰

善人之资侠士之骨宛其死矣赍志勃菀故人有铭千

秋不没

  叶征士桐君哀词

同年宜兴储君寛夫来京亟为予言其鄕叶生桐君之

材桐君故寛夫世父六雅编修弟子因从之至太原纂

修山西通志抚军石君奇其才延之使课子逾年桐君

来太学将应顺天鄕试然愿甚不识九衢南北欲与诸

名辈还往不可得其尤欲见者莫如临川先生而无从

访其邸第日伥伥然最后始得见万孺庐编修问之编

修笑曰此吾东邻也以君之才正先生所愿见者于是

偕之登先生之堂而予时方假馆先生邸中桐君向日

从寛夫闻予名并求见予是日桐君以所著史论来先

生与予挑灯读之其考索尢详于唐以后六史其议论

尢悉于西北诸陲先生叹曰此近日史学所希也秋试

不售复赴太原而

诏求大科之选抚军心知君之才顾以在已幕中为嫌

迟回久之临川先生闻而笑曰岂有人才如叶生者而

乃以嫌为言乃使人展转致意抚军卒荐之桐君再入

京予巳从临川邸迁于街西南然相去不远也桐君觅

予之寓复不能得而予适以俗务未遑过之乃未几而

闻其病病不数日遂死其去

临轩䇿试仅一月耳呜呼天既予人以瑰异之才而复

困之短折之命使其秀而不实诚不解其何心也如桐

君者即令以靑衫终老要其著述亦当有以自表暴于

世而顾厄之一至于此桐君之貌甚苍其为人绝无少

年才士习气万编修尝曰是人他日必成令器岂料其

究竟乃尔耶桐君讳翥凤字鸣周江南常州府宜兴县

人以诸生人监得年三十有三归安沈徴君东甫在太

原尝见桐君之文而心折之其抵京则桐君殁逾月矣

谓予曰子当思所以传之予乃为之哀辞使其家镵诸

墓而选其文之尢有关于旧史者入词科摭言中摭言

所载之文莫有多于桐君者痛其死也其词曰

以君之学足以追夹漈跂深宁而未见其止以君之遇

亦几几乎入未央登承明而遽促之死彼世之墙其面

而锥其指者方且童其颜而儿其齿彼苍者天曷以有

  汪孝子墓志铭

汪君萃宗请予志其尊人孝子之墓予以方丈朴山张

君南漪之传已足尽其生平词难更设迟迟未及答也

萃宗请愈力会予有度岭之行萃宗遣人随予舟中必

得文而始返有是哉表扬先德之殷而愧吾文之不足

𢠢其望也孝子讳之麟字天石一字怡庵世为徽之某

县人今为杭之仁和县人汪氏世为天都甲族孝子曾

祖某祖某父仕周母丁氏孝子至性过人九岁失父擗

踊哭泣变除之节罔不中度其检点附身附棺之物有

如成人既长自以养不逮父所以事丁孺人者竭诚尽

愼日食飮必偕妇侍于旁抚摩哽噎审其嗜好而进之

呼其所爱子女而使共之以承色笑中群厕牏身自浣

濯盛暑严寒扶掖不离葢丁孺人春秋八十六孝子不

脱冠带而养者五十年其寝门详悉不可殚述而精诚

所至通于神明者有二方丁孺人初𭒀居伤逝致疾昕

夕涕泗目为之成障医治不效孝子以舌䑛之一夕顿

返光明及年逾七十复病泄泻甚笃孝子与孺人唐氏

焚香告天愿减算以延母寿疾为之瘳予尝谓忠孝人

之大伦无可轩轾然而节烈之事每以激昂忼慨震荡

耳目易于流传而家庭庸行反多忽之若孝子之醇德

深情天地为之感动况其馀乎晚年尝患足疡痕深寸

许抚髀悼念恐负全归巳而平复古传所称乐正子春

之事何以加诸乾隆改元之岁以其父讳日展墓悲号

泣血遂以不起年六十六娶唐氏少房虞氏子四萃宗

厚宗鸿业鸿涵皆克家而萃宗鸿业与予善孙九葬于

某鄕某原于是浙中大吏采鄕论下有司核实佥曰应

旌乃得请于

天子敕赐坊以表之更为之铭其词曰

墓阙峨峨慈乌哺之墓田畦畦孝笋护之本支百世天

其祚之

  龚丈省斋圹志铭

钱唐龚鉴朋辈中之方闻者也方其未通籍时家贫甚

顾予过之见其难黍之养不匮于堂上犹能以馀力为

吾曹葱汤麦饭之驩因叩其所由来则曰非我叔父之

力曷至此叔父七岁而孤吴回为虐荡吾家世父与吾

父皆出游以希一遇叔父始弃书卷习计然䇿牵车奉

母稍足自给而吴回又困之顾叔父才敏干不数年复

振会世父薄宦资其行李吾父困于久客情其逋葢叔

父自六十以前几三致千金陶朱公不足多也世父卒

于官家早罄叔父任其入口之事吾父病臛不肖依赖

者益多惟叔父所以教吾兄弟者非徒推肥就瘠衣食

之惠而时时以立身行已先正格言谆谆三致意焉是

尤世俗中所未有又曰叔父所见卓然如堪舆家鬼荫

之说世争信之而叔父唾之每言吾父子兄弟生为一

气死当一邱斯古人族葬之说所以不可易也遂买地

南高峰下傍大父母墓约他日左昭右穆兄弟则同昭

穆之位以次并列子孙辈无违也不肖以拔萃上成均

叔父谓曰行矣报 国以光大其家不必以老亲甘旨

为念也当是时鉴为予言感慨于邑至泪下是年先生

七十因乞予文为先生寿鉴寻知江南之甘泉六年以

丁艰归不名一钱先生喜曰是吾家儿也未几鉴卒子

少无以为丧先生经纪而抚绥之然先生之勤施正不

止期功以内平生麦舟之惠多至三十馀家未尝挂诸

齿颊有王之元者里人也作客久矣忽得一官过家以

重币致先生旦以书谢平生所受之恩而先生茫然曰

吾畴曩与之交亦无甚施惠也葢其不责报如此人或

挟诈以来先生知而待之以诚其人遂化为善士少年

尝客吴门拒奔女然终不自言每逢忌日虽年笃老必

屏酒肉孺慕之感如一日谓诸子曰财能益人亦能害

人汝曹勿羡多金惟读书敦行为可久耳呜呼如先生

者可不谓之独行传中人物欤世道浇漓斯人日自𢦤

其元气如啖径尺之野葛而自谓足以长生何其谬也

闻此风者其亦可以瞿然矣先生讳茂城字汝璞一字

省斋先世由馀姚迁钱唐曾大父某大父某父某母某

氏苦节教先生以有立者也生于康熙某年月日卒于

乾隆某年月日年八十九娶某氏少房嵇氏艰于得子

抚从子铎为子已而得斌皆诸生学行不下于鉴女一

适项根孙六铎斌乞予铭铭曰

鬼荫之说大儒惑焉孝友之至悟彼妄言南高先墓昭

穆䜣然

  桐鄕朱母钱孺人祔葬志

吾友桐鄕程君尚贤笃行人也亟为予道其祖母家钱

孺人之贤孺人者朱君靑崖之姬也靑崖娶魏孺人生

子豫而卒继万孺人病不任事于是孺人归焉孺人性

贞淑尢善治家万孺人遂尽以家政委之曰吾得养病

必不咎汝专也然孺人无小大必禀而后行归二年举

子上锡又逾年靑崖病孺人甫孕扶侍汤药尽瘁靑崖

病卒不起又二月复举子上鈖孺人当大故抢攘之际

支离床蓐加以悲恫而附身附棺巨细井井有度万孺

人仗之如左右手垂涕语其二弟令以姊事之孺人谢

不敢数年二子稍长就塾而长子豫病豫之妇甫举次

子又病塾师亦病孺人以一身枝柱其闲药饵茗粥无

事不经其手豫之次子以母病亦赖孺人抚之先是靑

崖临终分其田宅为二以授豫兄弟然意犹踌躇孺人

曰君殆为腹中儿悬悬也庶子岂得视适子幸而生男

分上锡所有予之可矣豫虽分产同居如故一切皆令

孺人掌之至是以病益仗其力塾师卒无子孺人令棺

衾必如礼七七之中皆上奠护丧归其家乃止未几豫

卒数年万孺人亦卒葢自靑崖之逝十有九年养生送

死皆孺人力任之孺人督其家以勤治之以俭九宗三

䣊之事无失礼而加之以姻睦教其子以立身行巳故

其子皆竞竞以堕其母教为惧雍正十有一年秋八月

以疾卒生于康熙八年夏六月得年六十有五上锡上

鈖皆太学生孙四上锡将以今年十月祔葬孺人于先

墓而介尚贤以乞铭于予予因以平日所闻于尚贤者

书以答之铭曰

钱氏之簉应女星兮月则几望人不惊兮其君之袂亦

退听兮亦有冡嗣视之若所生兮慰我夫子于九京兮

宜其身后梧竹馨兮百世而后视我铭兮

  朱孺人李氏志

予游江都于朱上舍自天为最契征车南北弭节之辰

未有不联床作十日话而自天之孺人李氏甚贤而能

予以邱嫂事之自天馆予于斋中寒暑饥渴孺人能从

壸内揣度无不中乃知庞马汉阴过从泊然两忘于主

客固其交道之深要必其内助之贤足相副焉自天每

以干济才自负不徒伊吾雕虫之技顾孺人之擘画每

为自天所不逮自天性疏宕一往不羁孺人每引而纳

之矩矱以予所见闺阁之秀大都才德不能兼备独于

孺人以为无憾故自天不独倡和之雅也而兼以师资

之敬然自予累馆其家见孺人于家事上自王舅姑君

舅姑旁及先后娣姒下逮子姓贱而奴婢外则亲党应

酬内则米盐琐屑无一不劳其神窃为忧其不给嗟夫

绮罗膏沐笙管莺花江都之积习也孺人反是而行之

无亦违时风众势而过自苦乎而况百感万劳旁午交

错苟非金石岂有不蕉萃而待尽者乃未几而孺人果

卒其卒也遗言片𥿄了然于生死之际而目犹强视口

不受含可伤也说者以自天之才尚未得泥金之报以

慰孺人其耿然者殆出于是然此犹其浅者葢孺人门

戸所寄一旦忽焉老亲恻恻稚子呱呱长逝者有知何

能自巳自天以所作孺人传来乞铭予曷敢辞孺人姓

李氏世籍镇江之丹徒今居江都康熙癸巳举人某之

女生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年月日得年三十有八子一

嘉谷葬于某鄕某原凡孺人之生平其见于自天传中

者不复备









鲒埼亭集外编卷七终